安卡望了望玻璃墙外略显混浊的天空,看到远处的地平线时而尖锐时而模糊。天气确实不太好,他想,气旋图上看到的大风应该不是假的。
他将包里的物品又塞得紧了一点,头灯、随身小刀和压缩干粮塞在边角的侧袋里,氧气罐多带了两个,卷在睡袋卷中央,埋得安稳了,将包放在地上,单膝跪在上面用力压出空气,抬手抽紧气口,勒紧了包裹。包裹压缩到自身的极限,看上去方而平整,他端详了一阵,不是非常满意,但想来想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便将包提在手里,关上了壁橱。这一次携带的给养比标准计量多,包裹明显比标准尺寸大。他不确定眼前这个方块能不能顺利放进给养匣,用手比画了一下,三掌半,恰好是在极限边缘。
他拉开小屋门,左右张望了一下,楼道里空荡荡地没有人。他拿了一本书走出门,将小屋门在身后轻轻带上,向咖啡厅的方向走去。
窗外的天空变得又混浊了几分,太阳渐渐沉向西方,离日落还有两个多小时,此时的阳光已慢慢变得暗弱。他一边走一边抬头看着穹顶,想从隐隐飞过的细沙判断出风速。风时大时小,大部分时间还算宁静。离起风还有几个小时。他看看墙壁上的数字时钟,距离迫降已经三个多小时了。以一般小型战斗机上标配的氧气和给养,应该还能支撑五到六个小时。
天空的暗蓝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粉砂。
咖啡厅有四五个人。中间有一个人在吹牛,两三个同伴围在周围听着,远处一个人正在看电子笔记。费茨上尉不在。
安卡从墙边接了一杯咖啡,走到远处那人附近的一张小桌旁坐下,把手中的书摊开平放在桌上,取出记事簿,像是一边读书一边做笔记,在电子纸上写写画画。他没有向那个人张望,那个人也没有抬头看他。他中午就是坐在这个位置上听到了无意中的消息,下午比上午人少,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能听到。
费茨上尉走了大约一个小时了,不管怎么算都该回来了。如果他还来这里,那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如果他半个小时还不来,那么八成也就不会来了。只能再用其他方式去打听。
安卡低头看书,不是很能投入,字字句句片断着进入他的眼睛和头脑。
我们的弟兄们和我们在同一天空下呼吸,正义是活生生的。帮助生活和死亡的奇特快乐产生了,从此我们拒绝把它推向以后。在痛苦的大地上,它是不知疲倦的毒麦草、苦涩的食物、大海边吹来的寒风、古老的和新鲜的曙光。
费茨上尉会带什么消息回来呢,安卡想。
正义是活生生的。拒绝把它推向以后。他又读了一遍这两句话。他喜欢这两句话。他喜欢痛苦的大地。喜欢不知疲倦的导航仪。压缩的食物。地平线吹来的寒风。古老的和新鲜的暮色之光。这些词语像大地一样朴素坚实。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觉得空气中有一股凛冽的寒冷气息。
这本书是他上个星期开始读的,一直放在桌上,刚才出门的时候随手抓了起来。他不是很有心情阅读,但是读过的句子会自行跳入视野。
如果现在出城,他算了一下,大概不到两个小时能回来。三十分钟过去,二十分钟转移,再争取在七十分钟之内回来。当然这是最顺利的情形,直来直去,路上没有耽搁。他觉得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可以做得到。此时距离天黑还有大约两个半小时。也就是说,半个小时之内,一定要决定是不是出发。他不想飞夜路。夜路相对而言总是危险,尤其是今天,能避免最好避免。
路上的状况他刚才想过一遍了,此时又在脑中过了一遍。根据巡航地图,出事地点并不算太远,而且不难找。几乎就是跨过平原的一条直线,在峭壁边缘,也没有进山谷。他可以设置自动导航,也可以自己飞。这个位置他相信他找得到。
费茨上尉还没有回来,但安卡预感到这一趟他不得不去。
这种疯狂的慷慨大度就是反叛的慷慨大度。它及时地给出它爱的力量,并永远拒绝非正义。
坐在一旁的那个男人安卡很熟悉。他叫伯格,官职中校,是费茨的上级,因此也是安卡的直属上级。这天中午,当安卡独自午餐,刚好碰到费茨与伯格约在这里汇报紧急情况。费茨是伯格的亲信,他们这整个脉络也都是胡安的亲信。一般人听不到的消息,会在他们军营专属的这个小咖啡馆里口头传播。费茨见到安卡,迟疑了片刻,安卡装作毫不关心的样子,一直低头看书。费茨低声告诉伯格,这天早上逃跑的两个地球水利专家飞机出了故障,紧急迫降在峭壁边缘一个隘口,请求援助。
安卡又看了一下表。下午四点过了,距那时已经三个半小时了。
费茨回来了。
安卡远远地看到费茨,立刻低下头,做出整个下午一直在读书的样子。
费茨面容严肃,大步流星地走到伯格身旁,没有坐下,只是摇了摇头。
“不用救。”他低声说。
伯格点点头,表情像是对此早有预料,镇定而漠然。他问费茨既然这样,那么具体怎么处理。费茨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一次质疑地看了看安卡。安卡感觉到他的目光,合上书,站起身来,做出非常合时宜的样子离开了座位。走出咖啡厅的时候,他转身看了看,费茨已经坐在伯格对面,低声说着什么,伯格沉默地听着,偶尔点一下头。
安卡稳步回到自己的小屋,将刚才打好的包裹拿起来,按照计划执行。
他对这个结果不感到诧异,就像伯格不感到诧异一样。这是事先几乎能够预料到的,从听到逃跑消息的那一刻,他就隐约感觉到会出现现在这样的局面。
这两个人是傻瓜,竟然以为自己能开火星的飞机。安卡想。且不说这是不是圈套,就算不是,他们也太高估自己了。要是一架运输机能让窃入的外行人这样随便开走,那这么多年的驾驶训练又还有什么意义?想要飞到玛厄斯上谈何容易,刚飞了几年的飞行员都做不到,更何况两个外行。
逃跑的理由倒是很明确:这些天飞行系统内战争在即的流言甚嚣尘上,甚至流出到其他系统和一般工程师口中,对两个地球人来说,无疑是天打雷劈的坏消息,两人稍一打听,就萌生了逃回地球报信的念头。他们听说这几天刚好有一次玛厄斯启程,就希望窃一架运输机,偷偷混入货舱。
要说逃跑的念头倒也不算奇怪,安卡想,可谁让他们撞到枪口上了呢。胡安不救人,因为他们是最完美的牺牲。他可以对民众说他们窃取了火星重要机密想逃跑,从而控告地球隐瞒了巨大的对火星的阴谋,激起人们对地球的愤怒,促使出兵的议案得到通过。而同时,即便不成功,他们的死亡也一定会激怒地球当局,说不准会首先对火星发难,到时候开战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胡安一直需要理由,他们就自己奋力充当理由。
他们太小看飞行了,小看飞行的人一定会被飞行捉弄。飞行不是别的,就是赌命。
安卡换好飞行服,拎着包裹出门。锁门之前他环视了一眼小屋,基本上还算整洁,两件衣服搭在椅子上,枕头和睡袋已经摆好,预备着晚上回来直接就寝。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带上洛盈送他的小飞机模型,掂了掂觉得不好拿,就又放下了。
想到洛盈,他又迟疑了一下。他不知道该不该给她发一封邮件告诉她自己的行动,看了看表,决定还是先走。一方面是时间已经不多了,另一方面是考虑到洛盈她们今天正在集体行动,此刻应该没有时间收邮件。
等晚上回来再发吧,他想,如果能顺利回来的话。
他穿过走廊,选了一条平时走的人不多的略微绕远的路径,不希望在路上遇到熟人。这天没有集体训练,只有零零星星的人三两结伴从机场回来。在几天高密度训练和任务之后,很多人都在抓紧时间休整。走廊清清静静的,白色的宿舍门一一关着。
安卡能听到自己的脚步踏在地板上,像心跳一样规律,听起来很冰冷。他想着洛盈,猜想着水星团其他人此时此刻在做什么。他们的行动应该已经开始几个小时了,不知道结果怎么样。这件事安卡没有参与,但是他们商议的邮件都会群发,他知道总体议程。他没参与讨论,只是一直远远地看着。
他不知道该怎么向洛盈解释清楚自己的感觉,她问过他想不想参与,他没有说明白。他不是不关注他们的事情,只是这样的行动实在不是他想参与的。
他们想怎么样呢,他想,改变制度吗?然后呢,改变生活方式吗?有什么用处呢?真正的问题不在这里。如果有坏的地方,有不公正,有偏见,那么换成什么方式都会有。问题不是什么方式。人类尝试过的完美方式都有同样多的不公正,只看你怎么歌功颂德。真正的问题是人。一个人对他人欺侮,在哪里都会欺侮。指望发生什么改变呢?什么也指望不了。
人的问题只能对人解决。可这问题永远解决不了。一个人的问题只能对一个人解决。如果有一件坏事,就对抗这一件事。除了这个,人什么也做不了。
这以后,孩子们总会不公正地死去,即使在完美的社会中也是如此。人竭尽全力只能设法在算术级数上缩小世界的痛苦。
安卡走得快而平静。他并不紧张,只有一点担忧。紧张没有好处,只会破坏坚韧,他习惯用关注细节的方式让本能的紧张稀释。让他担忧的是头顶天空的颜色。粉红色变浓了,说明风变大了。远处的风沙正在步步袭来,目前还远,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加速。他必须抢在时间之前。
机场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没有人在这样的天气出航。他找到自己的飞机,打开舱盖。周围的机位几乎已经停满,白色鲨鱼般的机舱排列得整齐,远远望去像一片大海,每架飞机机头侧面都印有火焰纹章,宛如鲨鱼露出的银牙闪闪发亮。机场在沉睡。寂静中仿佛有呼吸潜伏。经过前一日盛大的阅兵演练和忙碌的进出,此时的安静很像是猛兽的安眠。
安卡打开给养匣,将刚才打好的包裹尽力塞了进去。有点勉强,但还是塞进去了。他多带了两个人的食物和氧气瓶,以防万一不能顺利回来要在外过夜,这就略略超容了。小战斗机只有两个座位,只能承载两个人的给养。飞机还有一个储存室,以备不时之需,本来也可以贮存物资,但是此时放入了折叠好的一双巨大翅膀和小电动机,就被占得满满的,没有一点多余空间。安卡查了查固体燃料,还算比较充裕。气道指标正常,阀门和火花塞也正常。
飞机是他自己修好的。他对它没有把握,但熟悉无比。就像他自己的身体一样。
前一天的战斗演练他也参加了。飞机总体平稳,没有什么异常,至少看上去和别人没有太大差别。这已经让他很欣慰了。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技术工潜质,他只是不想向费茨低头,又不想做打架这样没有大脑的事。
演练是一场战术阵型排布的试验。二十五架小飞机在空中排出三个不同阵型,分别像空中悬浮的喷气飞艇用激光炮攻击,统计攻克时间,计算阵型中的配合和相互影响。只是很简单的演练,没有对抗,只有飞行和射击。安卡喜欢这样的演练。不管怎样说,他都必须承认,穿梭在空中,和队友相互掩映,准确射中目标,看到自己飞过的弧线,是一个人能体验到的最痛快的事情。即使他讨厌打仗,他也为那种速度狂喜。
安卡已经很多天旁观身边人大声谈论战争了。有人支持,有人反对,但几乎所有人都很狂热。那狂热就像对谷神工程的狂热,惊天地,泣鬼神,除此之外,不谈其他。他能理解他们的狂热,虽然他不赞同。在平庸重复的生活经历了几十年之后,再没有什么比一场真正的战斗更能刺激人的神经了。飞行队平时是矿工,不是亲自开采,就是运输的骆驼。他们渴望实战,渴望一场生死边缘的、需要调动全部身体与智慧的战斗。
安卡也能理解胡安。他给他们的演讲非常有打动人心的力量。他是真的相信他自己所说的,而不是无耻地谋一己之私的人。像他这样的人最危险,也最有力量。他能积蓄能量很多年,只为了心中的胜利。胡安是一门心思想要将火星人类提升,开创一片新的宇宙历史。他自身强大,就希望火星所有人一样强大。安卡并不讨厌胡安,他觉得胡安比他手下许多蛮横或依附于人的士官还是强了很多。有人说胡安专断,可是以安卡在飞行系统的经验,他觉得胡安远远算不上专断。
胡安最大的问题不是专断,而是武断。安卡几乎能赞同胡安对于高贵与卑鄙、强毅与懦弱的看法,如果他没有到过地球的话。他能像胡安一样疾恶如仇,可他见过地球人,他们并不像胡安所说的那样麻木低劣。正如火星人不像地球人所说的那样麻木低劣。他无法蔑视他们全体,正如他不愿他们蔑视他的全体。
安卡不能认同胡安,因为根本没有卑下的全体人,只有卑下的一个一个人。只有一件事一件事的解决,根本没有一群人一群人的解决。永远都没有。
安卡坐进机舱,扣好所有安全防护带,调整了一下座位的角度,查看每一个显示屏是否正常。七个小镜子分别反射着机外七个不同角度的视野,风速和气压指针此时静静地守住自己的静态刻度。他开启动力装置的电源,开启地面轨道。飞机开始沿轨道缓缓滑行,一束看不见的电磁波将出行的信号发送到闸门。飞机很平稳,合金钢外壳硬而沉,触手之处让人有坚固的依靠感。
闸门前,安卡刷了指纹和身份标码,等待机器进行辨识。这道闸门是全城唯一一道没有专人看守的闸门,原因很简单:能从这座机场里将飞机开走的一定有许可证,技术就是最好的防护。安卡有五次出城训练试飞的机会,每个学员都可以自行安排练习。他只用过两次,在飞机修好后出城试飞。
闸门缓缓拉开了。一层。两层。三层。安卡深吸了一口气,面对前方亮起的苍茫的大地,手指在操作台上做好准备。
飞机开始加速,起初是轨道推动,后来变成飞机自身动力的自然过渡。加速到阈值附近,固体燃料开始燃烧,发动机开始向下向后喷出快速的气体,飞机离地,机头扬起,加速很快,向天空扎去,从后视镜里能看到机场建筑迅速变小,喷出的气体在稀薄空气中冷凝为一串四散的白烟。
飞行的感觉很好,机身不抖,各项参数和指标都很平稳,燃烧也充分。安卡望着前方豁然开朗的大地和天空,内心感到一种开阔的舒畅。那种舒畅不是欢乐,却能超越欢乐,它是一种连绵不绝的大起大落,因而也是无起无落,没有尖锐的乐,也没有尖锐的苦。那种舒畅是他每一次飞到空中都能感觉、也只有飞到空中才能感觉的。他为了这个起飞,为了一望无际的天空和灰黄的大地。
战斗机速度极快,他非常小心地控制着飞机的走向。导航图上画着一条红色的曲线,他控制飞机,沿曲线一点点向前。战斗机总能和飞行控制中心相连,一听到求助的信号传到控制中心的消息,安卡就连接系统记下了定位。那个位置距城市并不太远,还没有到达峭壁,只是在离悬崖脚下两百米左右的地方迫降搁浅。
两个地球人还不算太笨,安卡想,能让飞机安全着陆已算不简单。当然,运输机为保证物资完整,通常有超级平稳的着陆系统,也在很大程度上帮了他们的忙。如果人没受伤,那就很好办,直线飞回城市就可以,中间没有太多阻碍。
无论如何,把两个活人留在沙子里也是不对的。
天边渐渐扬起火焰般的风沙,看上去,这场大风比估计的还大。还看不出沙子什么时候会到,但腾起的尘烟像古战场来袭的奔马。
如果让他们留在原处,他们多半会死。这是不成的。不管为了什么理由把两个活人留在沙子里都是不成的。当然复仇除外。那是另一回事,是一对一的恩怨。像现在这样是不对的。只为了某种所谓的目标,还是相当可疑的目标。风沙在入夜的时分就会到来,具体的时刻虽然预测不出,但对他们而言没有分别。
如果说要反抗,安卡想,那么我只反抗这样的事情。和地球人对抗有什么意义?和想象中的恶人对抗,为此不惜率先做恶,这样的事情是可耻的。
他看着天边的沙尘,心中的担忧增强了。看样子沙暴比他想象得更大,来势也更加迅猛。他增加了飞机的速度,全速航行,期望能抢出一点时间。他在心里估计了一下,如果今天返航,半途被沙暴截获的可能性超过一半。这大大高于他出发前的预计。他又考虑了一下其他选择。留在飞机里恐怕更加糟糕。他原本认为可以在飞机里过夜,只要给两个人送上必要的给养。可是现在看这风沙的势头,恐怕是能将他们飞机掩埋或掀翻的那种。乱石会伴随沙子狂飙突降,城市的房屋都曾经被掀翻了边角。如果留下过夜,明早仍安全的可能不超过两成。另一个选项是开入山谷内部找一个山洞,躲过这一夜,可是那样的话大概只有他一个人能活下来。他只带了一件防护服,运输机上也应该没有第二件。防护服是相当珍稀的资源,一般人很难弄到。上一次他们出行得益于龙格矿船的配备,采矿常常需要外出勘探,然而运输机多半不会有这等奢侈。没有防护服,进入山洞就是死路一条,脚还没踏出舱,人就会在稀薄大气中迅速死亡。他不能选择这条路,这是让那两人送死的路,如果那样,他全部的出行意义也就没有了。
他权衡来去,还是决定今天返航。四成的平安几率已算不小,虽然不大,但是值得一搏。
他问自己这一趟出来是不是太冒失、对危险估计不足,琢磨了一会儿,得到的结论是这危险他已经预料到了。他对此感到非常惊讶。出发以前,他以为自己是想好了平安无虞才出来的,可是现在,当他面对思绪进行检索,他发现自己对这危机竟然不感到惊奇。他潜意识里已经想到了此时此刻,但是为了让自己坚定,便刻意没有用力去想。飞行是赌命,他内心深处明白这一点。
无论如何,这正是出来的意义。他安慰自己。在这样的天气,如果没有援助,没人能平安撑过一整夜。
他看着天边越腾越高的沙旋风,忽然升起一股带着笑意的斗志。倒是可以比一比,看看是你快还是我快。
他看见运输机了,和定位的地点分毫不差,可见自从迫降,两个地球人就没敢多鼓捣,一直在原地等待。他猜想他们心里肯定抱着充分的希望,相信火星不会让他们轻易死掉,说不准他们还一直盘算着被救回去该怎么解释,两人没准还在机舱里商量着对台词。
安卡让飞机减速了,改变航向在运输机上空盘旋,减小发动机喷气量,让飞机一圈一圈自然下降,同时向运输机发了信号,让他们准备接受救援。飞机平稳地降落高度,在接近地面的时候,三百六十度发动机改变了喷气方向,让飞机慢慢地缓冲降落,停在运输机一旁。
安卡选了伸出后门的出舱通道,亲自操纵着管型通道直接找到运输机舱门,让管口稳稳地吸上机舱外壁。然后,他以最快速度解开所有安全带,从后舱取出翅膀和防护服,穿好衣服扣上头盔,打开前舱门,从自己的舱位中爬出。他站在机身上,关紧了前门,戴上翅膀,绑好小腿上的发动机,用绳子将自己的腰和机翼尾部固连。
这一切完成了,他透过运输机的玻璃,向两个地球人打手势,让他们开门钻到他的飞机里来。两个人原本带着不安趴在运输机前窗向外张望,此时看到这样的信号,大喜过望,连忙开舱转移进战斗机,一前一后,坐进驾驶室。
安卡蹲在机身上,打着手势指挥坐在前侧的人,教他按顺序按下起飞的按钮。那人领悟力不算高,反复指了好几遍才算明白。他打着手势问安卡还做什么,安卡笑笑,让他不用管。
当最后一个起航的按钮按下,战斗机忽然升高了。机身下探出四个支脚,将飞机托离地面一米有余。然后发动机开始燃烧喷气,巨大的气流超过了飞行过程的每一个时刻。这是战斗机灵活的适应性能,也是制约其体型的最大瓶颈。为了喷气起飞,不仅发动机要强,而且机身必须轻巧。只能坐两个人,只能带一包给养。
安卡很镇定,有一丝莫名的兴奋,掩盖了担忧。他蹲在机身后侧,双手撑住机舱,像百米运动员起跑的姿势。飞机升入了半空,开始加速,他能感觉翅膀在身后撑开了,拉拽着腰背,有一种向四面延伸的张力。他开始兴奋,身体收紧了,眼睛紧盯着航向,在某一个时刻感觉力道够了,双手双脚同时用力,将自己向空中送去。突然的一下坠落之后,他感觉自己被翅膀托入了天空。
这感觉是熟悉的,迎风飘扬如一面旗帜,这感觉让他又回到了和洛盈一起飞的那天。今天比那天速度更快。尽管他早已经将飞机速度的挡位调到巡航,只等于平时速度的不到一半,但还是很快,比龙格的矿船全速还快。飞船处于自动驾驶,自行寻找飞行中心。所有战斗机都被设置了这个功能,无论在哪里,都可以自动朝程序设定的基地方向飞行,这一点在战斗时飞行员遇难的情况中尤其有用,正如老马将牺牲的骑兵尸首驮回己方的大营。
安卡觉得自己是战士。天边奔腾的黄沙的战队已经越来越逼近了,就像敌人的马队终于翻过了山岗,滚滚尘沙中终于呈现了狰狞的面孔。他的背部肌肉开始用力,调整着翅膀的角度,尽力避开正面的冲击,翅膀有一定强度,但仍然很薄,很容易破碎,一旦破碎了就非常危险了。他需要强风托住自己,但不能过强。
天色越来越暗了,距离日落只有不到半个小时了。按照现在的速度,最后的小半程将在夜幕里飞行。安卡觉得无妨,只要到了城市附近,他们就算安全了。他看着天边,暮色中的夕阳褪去了耀眼的光芒,骄傲的亮白开始变成沉郁的金色,狂风大作卷起的沙尘偶尔遮掩天空,太阳就成为模糊不清的一轮光晕。黑色天空和金色大地在地平线交融,沙尘如潮水,一浪一浪卷起由地入天的波涛。风沙向自己进攻,他的身体在风中上下起伏。有几次剧烈的冲撞,他从一端摆到另一端,犹如风中的芦苇,在黑色与金色之间摆荡。整个世界随着身体波动,大地一会儿倾斜,一会儿恢复平素的端庄。
在天空中飞翔,他的内心忽然感觉到一种因为孤独而产生的骄傲。天地间空无一物,只有他一个人迎着风沙作战。他为这突然而降的孤独肃然起敬,一下子变得平静了。
沙从同一个方向一波又一波吹向他的身体,他凭身体的本能腾挪闪躲,保持平衡。这是一个人的战役,他绷紧力气,调动每一点精神。他知道他必须相信自己的选择。在没有支持,没有同伴,也没有救援团队的风沙中间,他必须相信自己。如果不这样,他一定会失去力量。自己是自己唯一的伙伴。
痛苦销蚀着希望和信念,它因而是孤独的、得不到解释的。
安卡相信自己。他虽然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但是他觉得他能相信自己。他不信那些关于拯救的话,拯救一种文明,拯救一个星球,拯救人类。不,这些东西他一样也不信。没有什么拯救人类,更没有为了拯救人类而让另一些人死去的正当。这么说的人就算不是骗别人也是骗自己。只有拯救一个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如果他们全体没有得救,单解救一个人又有什么用?”这是卡拉马佐夫说的吗?卡拉马佐夫是谁?我能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安卡想,可是我更想说,如果单独一个人都不能得救,那么解救他们全体又有什么用?
他们为着将来忘记了现在,因为强权的烟雾而忘记存在的猎获物,因为五光十色的城市而忘记城郊的贫困,为着一块空洞的土地忘记每天的正义。
安卡的身体开始累了,动作开始力不从心。他能感觉到风一阵强似一阵,而背上的翅膀积累了沙子变得越来越沉。他用尽力气抵抗着,在慢慢变黑的暮色中眼望着前方。城市还是看不清踪影。他觉得已经飞了很久,可是似乎还要飞很久。他伸开了手和脚,像拥抱希望一样拥抱夜色的真空。那一瞬间他感觉密集刀锋般的敲击,疼痛让他清醒,他又收回手脚,护在胸前。
他想到了洛盈,上一次这样飞行是和她一起,可是现在只有自己一人。他后悔没有带上她送他的模型,也没有给她发一封邮件。他觉得他是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因此故意没有发。可是现在他后悔了,他想再对她说些什么。她是他现在唯一的遗憾。她上一次问他相信不相信永远的感情,他说他不信。他本以为洛盈不会像其他女孩子一样问这些问题,可是她问了,而且似乎很失望。是的,他不相信永远,他没有瞎说。他不信什么天长地久,他只知道某时某地。她是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的。一个人一辈子能和几个人一起飞翔呢。她是独一无二的,她始终在自己心里的那个地方。
黑暗与风沙终于像层层叠叠的大幕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他闭上眼,感觉海涛汹涌的飘荡。他仍然鼓足了勇气,绷紧身体,在上下洪荒风吹怒号的剧烈摆动中保持希望。他又睁眼,看到远方终于出现的蓝色城市,心中默默念出此时能想起来的唯一的句子:
在一个人终于诞生的时刻,必须留下时代和他青春的狂怒。弓弯曲着,木在呼叫着。弓在紧张状态的顶点马上将直射出最沉重而又最自由的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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