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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二十一世纪中叶开始,私人小飞机就成了地球人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城市越来越宽阔,楼宇越来越庞大,地面交通越来越不堪重负,天空就越来越被带翅膀的小车占据。在地球上,飞行是一件复杂的事。对孩子是梦想和刺激,对少年人是追女孩的手段,对成年人是一种身份象征,对老年人是不停抱怨却不得不依赖的代步工具。对社会学家是新组织形态的诞生,对政治家是领空纠纷,对环保主义者是大气破坏的罪魁祸首,对商人是解救经济衰退的金石良药。对所有人来说,它都是新时代的象征。

        中学生上学、大学生冒险、明星度假。每个人胃口迥异,飞机成为一件复杂的东西。为了高速,需要新型固体燃料;为了稳定,需要翼尖失速平衡器;为了达到不同高度,需要燃烧配比控制器;为了不与其他飞机相撞,需要精密全球导航仪;为了适应各种气流,需要智能探测调控器;为了避免人的疲劳造成失误,需要集成全自动驾驶仪;为了远程通讯和召开电子会议,需要高清显示屏和信号接收机;为了防止袭击,需要自动导航炮弹;为了生存,需要广告;为了不死,需要自动弹射伞;为了做爱,需要可放倒的柔软座椅。飞机变得造型千奇百怪,材料五花八门。

        当简单变成复杂,简单就被遗忘了。就像小孩子知道吃饭睡觉可以活,大人却说人必须要很多很多东西才可以活。从复杂回到简单需要很强大的耐心。

        “人只要吃饭就能活。”米拉说。

        索林低着头,面前摊开着图画杂乱的电子纸:“可是我们已经没什么能减的了。”

        电子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标注着各种部件名称,一些部件上画上了大大的叉子。三个男孩围着这张薄纸,低头专注地商量,洛盈坐在他们旁边的铁架子上。男孩们想对火星的小飞机进行一次全面改造,将采矿护航战斗和运输的功能都去掉,高度和速度也以能飞为标准,用最小设施达到最精简的目的。

        这已是创意大赛初赛后的第七天了。初赛通过,小组正式成立,实验计划可以被列入议事日程了。安卡将自己的飞机改造计划告诉了伙伴,得到出乎意料的积极响应,洛盈想去山谷中寻找从前遗迹的念头也得到了很多支持,好几个人跃跃欲试地想要和她一起去,龙格提出租借一条采矿船,纤妮娅主动组织和召集,索林在导演话剧的同时开始导演秘密行动。洛盈能够理解这样的反应,毕竟在困囿于玻璃盒底每日与总结报告奋斗的日子里,一场追寻往事的冒险出行有着无可比拟的激动人心的力量。几个核心成员开始每天聚集,讨论实际方案,洛盈自己的追寻慢慢扩大为对历史的考量和对天空的渴望。

        “我觉得我们的思路反了。”安卡斜靠在一旁的柱子上,低声说。

        “什么意思?”索林抬头看看他。

        安卡说:“我们一直从飞机出发往下减,所以觉得什么都必要,但实际上我们可以从空无开始往上加,只加最必要的东西。”

        “从空无开始?”索林皱皱眉。

        “也不是空无,从空气出发。”

        洛盈坐在他们三个人对面的铁架子上,双脚碰不到地,轻轻地晃着。三个男孩已经专注地讨论了一个晚上。

        他们的工作间在排练仓库的一个角落,孤零零的小屋子像一只大号信筒,环绕大厅的铁架子在身前划过,棱角分明,只留下一小片三角地。夜晚已经来临,无人造访,大厅很空寂,黑洞洞的,只有这个角落亮着灯。男孩们搬了几只箱子,随意地坐着,又写又画,播放盒投影到墙上,各种飞机照片一张一张播放着。

        安卡背靠柱子,一只脚交叠在另一只脚前面,看着索林说:“说到底,我们什么飞行任务也没有,只不过是想飞到峭壁不掉下来。所以可以干脆放弃传统飞机,只留下翅膀,机身精简,发动机也可以不要了。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减轻负载。”

        索林诧异了:“发动机?这怎么可能不要?就算用太阳能当能源,发动机喷气也不能不要吧?要是不喷气,靠什么做推力呢?即便翅膀能振动,也得要平飞速度啊。”

        安卡摇摇头说:“平飞速度是飞机为了逆风升力才需要的,我们如果无所谓航向的话,完全可以顺着风飞,像一些昆虫。”

        米拉问:“顺风?不是算过吗,升力不够啊。”

        安卡说:“总升力和机翼面积正相关,我们可以把翅膀尽量做大。大气稀薄升力小,但单位面积上的摧毁力相应也小,我算了一下,翅膀可以做到比地球上大几倍。”

        米拉有点怀疑:“可是翅根撑得住吗?弯矩会很大吧?”

        安卡耸耸肩说:“不知道。我就是这么想了想。行不行我也说不好。”

        索林轻轻地点了点头,对米拉说:“我觉得值得一算。翅膀的支撑找到合适的力矩点应该可以。最关键的是升阻比,得找到合适的机翼形状,还有合适的风。我估计还是可行的,咱们这儿空气密度虽然低,但很多地方风很大。”

        洛盈一直没说话,抱着自己的小画板,随手涂涂画画。索林的两只眼睛离得有点儿近,但炯炯有神。米拉有棕色的皮肤、圆圆的脸和乱蓬蓬的头发。安卡身子站得不直,鞋子也没有穿好,但靠着柱子显得人很修长。她不太听得懂他们的讨论,但她听到了安卡的话:飞机只不过是材料和风的舞蹈。这让她忽然领悟了一件事:在谈论飞行之前要谈论空气,在谈论行动之前要谈论周围。

        夜晚很安静,洛盈看着男孩们和穹顶外的月亮。他们和她一样,在地球上已经习惯在天空行走。她看着他们觉得很放心,尽管还没有一点儿头绪,但她总觉得什么事情只要他们想做,就没有做不成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这样的信念,也许因为已经习惯于跟他们一起漂流,也许因为她喜欢看他们思考时眼睛里燃烧的热情。

        男孩们开始热烈地讨论起来,讨论倘使顺风飞行需要什么样必不可少的条件和设备。听上去有各种不切实际且不可克服的困扰,但他们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细细地琢磨,竟然也疏通了大部分阻挡的障碍。只剩下几个小地方,像顽疾和瓶颈钳制,如鲠在喉。

        “洛盈,你还记不记得档案里对当地地形的具体描述?”

        索林忽然抬头问洛盈,三个人都停下来看着她,显然是他们遇到了争论的分歧问题,需要可靠的外界资料。

        “记得,”洛盈看着他们,“只是原本就讲得很少。”

        “都说了什么?”

        “说那是一处拐弯的山岩,直上直下高耸入云,山壁在大风时会吹落许多砂石。”

        “风会很大?”

        “会相当大。”

        “但那写的是风暴时的状况吧?”

        “是。”

        “那平时呢?日常的风怎么样呢?”

        “档案里没写。”洛盈迟疑了一下,“不过好像山壁上有很多风洞,还有风蚀的沟壑。”三个男孩相互看了看,索林向安卡点了点头,安卡在电子纸上写了几个字。

        “你知不知道它的具体位置和路线?”安卡写完抬头,温和地问道。

        “不知道。但肯定距离营地并不算太远,因为当时有一句话我记得特别清楚,说如果当时派出救援船,那么半个小时就能开过去。”

        “救援船能一直开过去?”

        “能。”

        “那我们的船也能开过去没问题了。”安卡对米拉说。

        米拉点了点头,看得出来,这是他的一个很大的质疑,听到解答,放心了很多。

        “那我们还造什么飞机呢?”米拉想了想问,“直接开矿船过去呗。”

        洛盈摇摇头,说:“我找的山谷虽然在地面上,其他各种遗址本身都在山岩上。”

        “山岩上?”

        “是啊。”洛盈肯定道,“以前的营地不都是在山岩上吗,我也很想去看看。”

        “是吗?”米拉显得很诧异,“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洛盈也有些诧异,“我以为大家都知道。”

        “我不知道。”米拉转头看另外两个人,“你们呢?”

        “我也不知道。”安卡说。

        “我好像听说过一点点,不过不多。”索林微微皱皱眉,说,“现在想想确实有些奇怪。那段历史我们的课堂上讲得真的很不详细,战争倒是讲得很多,但战争以前那段时间我还真没什么印象。”

        “……似乎是这样。”洛盈想了想承认道。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米拉问。

        “我也忘了……也许是爸爸妈妈在我小时候给我讲过。说不清,就是一直有印象。”

        “那具体地形你能说得上来吗?”安卡问。

        “我知道是一个山谷,人们住在岩壁上,其他的……我也没什么印象了。”

        “你能查一查或者打听一下吗?”

        洛盈刚想说爸爸妈妈死了那么久,不知道还能和谁打听,就忽然想起了瑞尼。她觉得他一定是知道的,他写历史那么久,手里的资料应该最是详细不过。她点了点头,答应说应该没什么问题。

        安卡点点头,将地上的电子纸拿起,注了几个字,又从头到尾扫视了一遍,总结说:“今天差不多就到这儿吧。我们刚才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不少,现在还差两个最关键的,一个是地形,一个是翅膀的控制,现在一时也不可能有答案,我们都回去查查,有什么结果随时发信联系。”

        “什么翅膀的控制?”洛盈不由问道。

        “一个最最核心的技术问题。”安卡解释道,“我们不是想把翅膀做大吗,这样虽然能利用气流,但也带来一个严重的问题:翅膀的活动会非常难控制。实际的湍流气体无法预测,因此程序难以设计,就算设计了也很可能不适用。机身精简了,程序操控就尤其困难。但又不能不控制,不控制翅膀,就谈不上借气流一说了。”

        “这样啊……”洛盈喃喃地说。

        她不懂编程,不知道这里面具体有什么困难,但她能从安卡的语调里听出这问题的严峻。所有的现有设计都是人们在千锤百炼的反复修改中留下的最有利的精髓,任何的修改都要面对各种附加的麻烦。她不是工程师,但她懂这道理。她看着男孩们,他们的面容因问题而严肃,因严肃而俊朗。他们看得到问题,但问题让他们神情熠熠。她走在他们身旁走出夜色笼罩的空旷的仓库,心里忽然有一种这许多天不曾有过的踏实的暖意。

        洛盈和瑞尼约在昆虫实验室,这是她向他提出的请求,她说她想知道昆虫的飞行原理,他便欣然允诺,带她来到他从前上学的昆虫实验花园。

        瑞尼年轻时在这里待了三年,学习生物运动感受器和压力传感。在火星,很多机械车都是仿造爬行昆虫的构造,用细长灵活的肢体采矿,在碎石遍地的粗砺土壤上健步如飞。他在这里研究昆虫的四肢运动,转变为电子机械,应用到工程设计上。

        实验室有一大间温室花房,种了很多种珍贵的稀有花木,铺成高低错落的人造丛林,养着蜜蜂、蜻蜓、螳螂、蜘蛛和各种甲虫。洛盈刚一迈进来,一只蜻蜓就停在她的头顶,她大声叫起来,蜻蜓颤动着飞走了。她怔住了,呆呆地站着,思绪飘飞,被眼前的一切完全震住了。她几乎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每一朵花都散开金灿灿的花蕊,每一个角落都有藏匿的小虫不时跃出,每一双翅膀都扇动着一份鲜艳的诱惑。满眼郁郁葱葱,蝴蝶上下翩飞,大花朵绽开像女孩子的裙子。这一切她不仅在火星上没见过,在地球上也没有见过。她在地球见过花店,见过草原,却没见过这样丰饶自在的动物的花园。

        “真美。”她轻声叹道。

        “是很美。”瑞尼说,“当初我就是为了它才选了这个专业。”

        “这些都是在火星繁育的吗?”

        “是。最早期只从地球引入每一样各十对,所有剩下的都是在这里繁育的。”

        他们站在一丛花中间,瑞尼轻轻从一朵花上捏起一只蝴蝶,放在洛盈手心里,洛盈细细端详,蝴蝶安静地趴着,纤细的小腿快速颤动,她想摸摸它,伸手过去它就飞了。

        “瑞尼医生,”她仰着头问,“昆虫为什么能飞呢?”

        瑞尼又捏起旁边一只小蜜蜂,将它倒转过来,胸部展示给洛盈,说:“看到翅膀振动了吗?这就是最基本的动力。只不过不同的昆虫有不同的方式,蜜蜂是靠翅膀扭转改变翅间所夹空气的夹角,而蜻蜓是靠两对翅上下拍击,产生小的涡流。”

        “和鸟一样吗?”

        “不太一样。”瑞尼说,“鸟的翅膀并不振动,而昆虫的翅膀很少扇动。”

        “昆虫的翅膀怎么控制呢?”

        “基本上都是靠翅根肌肉扭转,它们的翅膀很轻薄。”

        洛盈低下头。小蜜蜂在瑞尼手中无望地挣扎,肚子弯到胸前,细细的小腿蹬来蹬去,盔甲似的嘴巴不停地抖动。瑞尼一松手,它踉跄着飞到空中。他又伸出手,一只蜻蜓飞过来,落在他的手上。

        瑞尼看着它微笑道:“说句题外话。我觉得现在人太依赖数值模拟了,什么东西都拿去给计算机算算,却很少再观察。这跟古代正好相反。”

        时光默默流淌,一个下午很快流过去了。黄昏的时候,洛盈在心里酝酿了片刻。

        “瑞尼医生,”她突兀地问,“人们以前是不是有一个时段住在山谷里?”

        “嗯?”瑞尼愣了愣,但还是平和地答道,“是啊。确切地说,是一个巨大的陨石坑。”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百年前吧。”

        “为什么我们很少听人提起?”

        “因为对它的评价很复杂。”

        “为什么复杂?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瑞尼沉默了片刻才回答。他的话语悠缓,像是在空气里画出一幅虚拟的古画:“那时人们还没有玻璃房子,除了舰船直接改造的铁皮驻扎营,大部分居住在山洞和地下掩体。尽管山岩寒冷又缺少光亮,但能够相当强有力地遮挡宇宙射线,对人来说,生存和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你可以想象,当时的房间相当简易粗糙,以一个小洞连接外界,土黄色的墙壁只经过粗糙打磨,以电炉取暖,白日也要开灯。而即便是这样,那种房屋也不容易建造。所有的建筑作业都要在山岩上完成,很多机械车难以攀登,因此许多工作都要人们手工完成,相当辛苦。而一旦毁坏,重新开掘就要很久。生活物资也多半等待地球供应。”

        “地球人和火星人住在一起吗?”

        瑞尼回头看着她笑了笑说:“那时还没有火星人,所有人都是地球人。”

        洛盈心里微微一动,她咀嚼这句话里的意思,如同一个古老的谜语。

        “那个山谷在什么地方?”

        “大峭壁中间,赤道以南不远。”

        “现在还有当年的遗迹吗?”

        “应该还有,只要没被战争损毁的应该都还在。”

        “我们还能去那儿看看吗?”

        “这恐怕很难。人们已经很少再去了。”

        “自己去也不行吗?”

        “恐怕更难。”

        “瑞尼医生,”洛盈顿了顿,悄悄捏了捏一直带在身上的黄铜的苹果,小心翼翼地问,“当年到底为什么打仗呢?”

        瑞尼看着她的眼睛,反问她:“我想,战争的起因你是知道了吧?”

        “是。”洛盈点点头,“但我想问的是目的。起因是起因,目的是目的。”

        瑞尼点点头表示明白:“最主要的目的,是一种全新的社会构成。”

        “就像我们现在的城市?”

        “可以说是。不过只是雏形和内核。现在的城市运行是经过三十年战争慢慢发展出来的。”

        “起初的内核是什么样的呢?”

        “数据库。一切的核心就是数据库。发展一个运行于数据库之上的城市。倒不是用它来计算城市运行,而仅仅是存储。存储城市里每一个人的发现,每一点新的探索,自由分享。保护所有人思想的自由。”

        “可为什么非要独立不可呢?在原先的营地不能做这样的事情吗?”

        “不太可能。因为这涉及到整体经济的改变。换句话说,这样的城市要求所有精神探索的完全公开,不参与经济,也就是说,彻底将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分开成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域,完全明晰,这在历史上是第一次。”

        “也就是说,精神的产物不参与买卖是吗?”

        “对。这正是当时的人们提出的宣言。”

        “这样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恐怕没有答案。”瑞尼说着又将眼睛转向暮色笼罩的天边,“起码在最初自发开始这场行动的一组人心里,这是一种信念。是信念,就很难以好还是不好衡量。”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洛盈轻声自言自语。

        瑞尼没有做正确与否的评价,但他简明扼要地讲了一些历史的选择,讲了洛盈的爷爷和他的朋友们年轻的生涯。他说得并不详细,因为他觉得历史事件的流程远远不如其中人的姿态的片断更打动人心。

        瑞尼曾读过很多战争结束前的文献,结果不可避免地被其中云霞般的热情打动了。那是一个带着点不切实际的生动的年代。沙地里的理想国。在干涸的世界里挖一眼清泉。那个年代的许多工作不需要激励,让沙地开花,这样的想象本身就鼓舞着许多人。

        战争的初期,反叛军仍然驻扎在山谷里,和地球驻军的山谷只是遥遥相望,唯一的区别是反叛军更靠近峭壁边缘,接近大平原。这是因为尽管当时一半粮食物资来自和地球驻军对地球运送物资的争夺,但反叛军仍然需要开辟种植养殖园地。那时的科学技术是突飞猛进的,或许历史上还没有哪个时代曾在如此大的压力下汇集如此多智慧的头脑。反叛者本身都是科学家,因不满于原先营地之间的各种知识壁垒而冲开束缚。那些壁垒来自政治和商业,与他们无关,而他们只知道,在生存条件如此恶劣的火星,如果他们不能自由交流彼此的发现,如果探索的所得不能共享,那么所有人都寸步难行。他们建起信息平台,只为了发展,那个时候还没有艺术没有工艺装饰没有政治投票和后来的一切。

        战争孕育了一代生于战争的人。他们生于此,长于此,很多人也死于此。汉斯、加勒满、郎宁和加西亚都是战争的孩子。他们都做过飞行员,但都不只是飞行员。他们成长在形势最为艰难、人们的信念最为动摇的年代,他们是信念的继承者。

        战争后期是汉斯和伙伴们登上舞台的时期。汉斯是健壮的小伙子,和新婚妻子一起飞翔,二十二岁即成为飞行员训练指导。他的父亲那时仍然健在,作为火星统帅正进入黄金时期,放射性疾病带来的形容枯槁并未影响老人的精神矍铄。加勒满那个时候正开始意气飞扬,怒吼起来如金发狮子一般咄咄逼人,而正是他的建筑设计最终让反叛军下定走出山谷的决心。风度翩翩的加西亚活跃地四处演讲,那个时候已经展现出多年以后外交官的潜质,用锐利的言语让数据库的理想活在人群中。而充满诗意的郎宁则连续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将哈贝马斯的交往理性转化为才华横溢的激情阐述,延伸到整个城市建设的方方面面。

        那是所有的理想最为丰盛的年代。瑞尼知道,不管现实如何,当时的人们曾经那么真实地伸出手,向天空求索。

        离开昆虫实验室的时候,洛盈忽然很想跳舞。

        她已经很多天没有跳舞,内心被更关注的事情占据,身体也一直处于休养状态。她以为自己已经告别了舞蹈,无论腿脚,还是心境。今天是她受伤以来第一次,有了舞蹈的欲望,想活动全身,想跳起来转起来进入完全投入的生命状态。她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也许是为了所见的翩飞的蝴蝶,也许是为了天边的峭壁,也许是为了听到的冲开束缚的历史,也许是为了飞行。她在昆虫实验室的门口驻足,回头望着玻璃门后绿荫丛中翻飞的翅膀,身体里沉睡了很久的冲动又开始游走了。

        她告别瑞尼,来到已经熄灯的舞蹈教室,没有开灯,映着已经亮起的城市蓝色的街灯缓缓舒展手脚。压腿,站基本脚位,对着镜子连续旋转。她踏着厚实的木地板,觉得心里很踏实。地板是忠实的舞伴。它托着她,她用足尖寻找它的触感。

        她跳着,思绪跟着身体起伏。

        她知道,二十二世纪的舞蹈哲学很繁复,人们将舞蹈理解成人与空间的关系,有很多矛盾的潮流,有人主张用身体语言制造新的符号,也有的人认为舞蹈正是要反对加在人身上的种种符号……但对她来说,她想得远没有这样深奥而复杂。对她来说,舞蹈不是和外界的关系,而是和自己的关系。她想过很多次跳舞的目标在哪里,最后的结论是控制。项目组让她学跳跃,发展人类体能高度,但是她觉得准确远比高度重要。最难的不是更高,是让脚尖刚好到达某一个位置,不高也不低。

        她将腿轻轻踢到与腰同高,又收回,向后踢去,静静立住。

        学舞之后,她才发觉人对自己身体的了解是多么有限。人并不去想怎样坐,怎样站,怎样动作行走不摔倒。那些动作其实很深奥,然而人依靠本能,不用有意识地随时控制。这多么神奇,就像身体本身有生命。身体有很多更为久远的记忆,那些习惯,理智的意识甚至从来都不了解。

        突然,她的心里划过一道光。

        她的思绪飘回前一晚,飘回铁架高悬的大厅,飘回男孩们的争论中间。那时所有的努力都缺少关键的一环,就像一副拼图缺少人物眼睛那一块,一切都有了,就是画面没有。

        现在她知道缺的是哪一块了。就是翅膀的控制。

        翅膀的控制也许不需要大脑,只需要身体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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