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夏天好像比西京热,特别是没有空调的剧场,就尤其显得热了。大概还不到中午时分,四十多个装台人,几乎全脱成了精赤膊,肩上都只搭一条湿毛巾。开始还有人叽叽喳喳,说东道西的,到后来,就只干活,再没人吱声了。
其实团上那些好说怪话的“刺儿头”,发泄完了,真正干起来,也还是蛮像回事的,平常就是嘴不饶人,尤其是不饶领导。大小领导都是批评对象,当然瞿团自是主要对象了,批评领导,是团上的一种风气,风尚,甚至是一种做人的风度,好像谁不批评领导,谁就没才华,没骨气,没能耐似的。老戏里的谏官、言官的台词,多是他们进行当下包装后发射出的炮弹。好在大家都习惯了这种批评姿态和方式,批评者也就只是批评批评而已,只要嘴舒服了,释放了,出了滑稽幽默的效果,引来了哄堂大笑,也就算是达到批评目的了,该干吗还干吗去。当顺子他们那十个“硬扎人”各把一口,豁出命地朝前拽着干时,他们也就慢慢跟着干上了,整个舞台上,只见湿溜溜的光脊背晃动,只听灯具、道具、布景、老虎钳子响,不见人吭声,眼看一个空壳舞台,就装出了大样儿,连管剧场的人都议论说:这确实是一帮西北愣娃,能玩儿硬的,这号破舞台,这点破时间,明明干不成的事,还真给卯上劲儿了,难怪那地方出李自成了。
瞿团长是半夜一点多到剧场的,他没想到,台会装得这么快,以他的估计,这阵儿台上可能还很凌乱,灯光能吊上去一半就不错了,没想到,该挂的全都挂上去了,画幕也在朝吊杆上绑了,连大平台也都在安装了。这一块儿,他心里倒是有了底了。
不过,还有更麻烦的事挠搅着他的心,明晚演得成演不成,恐怕还是两讲呢。
他也没想到,这次来遇到的麻烦事,会是这么多,不仅舞台不行,大部队住的地方条件也差,先是人都到了,房腾不出来,有六十多人,是在中午两点以后入住的。那些人意见很大,但团上又毫无办法,为了节省开支,又不能昨天就去登记房。可火车又偏是在今天一早就到了,咋都衔接不上,最后一个入住的,已是下午两点十分了。由于价格低,房子老,没有中央空调,都是靠单个制冷,几乎有一半房间,机器只发出突突突的响声,不出冷气,宾馆是拿了一些老电扇来解决问题的。天气太热,电扇吹的都是热风,一些主演害怕嗓子出问题,靳导就建议,一定要把有唱腔的演员都照顾好。男女主角昨天就到了,办公室按瞿团的意思,已经安排在条件比较好的宾馆了。可今早几位次主演一来,看宾馆这样破,还急忙进不了房,就闹起了情绪,瞿团就让把他们也都一起安排到好一些的宾馆算了,财务上怕超支,他就学顺子的一句话说:牛都跌到井里了,拽下一撮尾巴毛来,意义也不大。演戏这行当,玩的就是演员的嗓子,演员的情绪,演员一旦没了嗓子,没了情绪,再好的戏都能演砸了。不管谁有什么意见,首先得考虑演员的感受,该吃的“偏碗饭”就得让吃,这是行业特点所决定的,他当了这么多年团长,觉得最硬的道理,就是要把演员轻轻拍着“哄睡着”了。所以他也落了许多外号,什么“李鸿章”、什么“瞿软骨”、什么“瞿缺钙”、什么“磕头虫”、什么“老妈子”的,反正说啥都行,但该让的还得让,该哄的还得哄,天底下就这行特殊,你不把演员当爷当婆敬,你就哭都没眼泪。可演员安顿好了,乐队的意见又来了,司鼓的也要求换房,说在戏剧行当里,司鼓就相当于大乐团的指挥,在国外演出,指挥是要享受比主演都更加特殊的待遇的,在后台,是要安排一间独立休息室的。后台没休息室了,睡觉的地方保证个单间,房里保证空调能正常运转,要求总不过分吧。“不过分,安排!”紧跟着,拉板胡的、拉第一小提琴的,也都提出了换房的要求,理由也都很充分,哪一个爷,不伺候到位都不行。当一个个问题解决妥帖时,已是晚上七八点了。办公室人又领着他,去拜会了几个长年支持团里的老专家,给他们送了请柬、戏票,一一邀请他们明晚来赏光看戏。
一切都安排完了,他本来那时就准备上舞台来的,谁知靳导打来电话说:“老瞿,你快回来吧,你的爷你的婆,我都伺候不起了。”靳导本来晚上安排给两个主演再说说戏的,谁知说崩了,看样子崩得很厉害,他就又急忙起身回到了宾馆。
原来一对男女主演,为戏份的轻重,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
这个矛盾,其实在初次排练时就已经发生了。按常理,这个戏自然崔护应该是第一主角,谁知编剧给桃花写的戏,却更饱满一些,自打开始对词,剧组就为谁到底是第一主人公,议论纷纷起来。编剧在开始,也卖了关子,故意不写人物表,说将来戏立起来了,看谁戏份重谁就排第一。戏排着排着矛盾就捂不住了,更有那好事之徒,一时煽惑演崔护的,一时又煽惑演桃花的,戏在彩排前就差点流产了。虽然男女主演都没好明说,但心里的病害在什么地方,瞿团和靳导都是十分清楚的。春节前这个戏三结合排练时,那天一早演崔护的去打吊瓶,正闹腾的是这件事。瞿团那天走上去,跟崔护耳语了几句,崔护就拔了针头上了场,很多人都不知道瞿团到底是给他上了什么药,就那么奏效,连顺子下来也问过,他只是笑笑,却从来没露过底。要说剧团有什么秘密,那这就是最大的秘密,这些秘密守不住,无论排练还是演出,当下就都能停摆了。其实他当时就说了一句:我和靳导研究过了,两人同时领衔主演,但出字幕时,崔护排第一。这当然是最关键的一招了,“病”当下就治好了。但这事并没搁下,演桃花的演员,他是答应了给解决另外的问题:她有一个小保姆没地方住,想在筒子楼要一间房,瞿团就违规点头了,但给她做工作说,这个戏恐怕还是得把崔护排第一。他说:其实戏份都一样重,两人并列领衔主演,名字先出后出意思也并不大,希望她以大局为重,不要在小事上斤斤计较。演桃花的,当时为了那间房,在这件事上也就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地默许了。可这次进京演出,有人说主角排名是大事,不是小事,是大得不得了的事,一般一本戏就给一个主演奖,你排在第二,光这排名就吃老鼻子亏了。加之两人又都十分看重这个奖,这个奖圈内圈外都承认含金量高,矛盾自然就难以调和了。但瞿团总想着,进京调演这么大的事,他们还敢为这事闹腾不成,可靳导电话里那么愤怒,他也就知道,这事恐怕也没他想的那么简单了。
他回到宾馆时,靳导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西京哩。她说这事没法干了,谁她都伺候不起了,名利已经把世道人心熏黑完了,没一寸地方适合搞艺术了。她说她准备回去卖葫芦头泡馍呀,跟艺术彻底拜拜了。她骂艺术现在就是个婊子,除了臭气熏天,没有啥值得去审美了,完了蛋了,只丢下审丑了,她要拜拜了。
瞿团就笑了,说:“靳导,你先休息你的,准备明早过戏就行了,这事我来处理。”说完,他还安排人给靳导买了些小食品,让人把靳导陪着,自己就去找两个主演谈话了。
他给一人谈了一个多小时。演崔护的,强烈要求把演桃花的唱词,先删掉八句,他说那八句戏词,绕得他不仅无法表演,而且还老忘台词。其实,桃花那八句戏词,正是全剧最精彩的地方之一,桃花每唱一句,都会赢得满堂彩。这自然让演崔护的心里很不舒服了。另外,他还强烈要求导演,必须把过去删了他的那十二句戏词全部恢复,要不然他就坚决“不伺候了”。他正挂着吊瓶,嗓子也确实在发炎。而演桃花的,也在房里打吊瓶,说喉咙都化脓了。她坚持,必须把她排在第一主演位置,理由是:全剧三百八十二句唱词,她一人就唱了一百三十四句,而崔护才唱了一百一十六句。她反复数了,全剧一共两万八千一百四十六个字,经她口念的,唱的,是九千四百二十五个字,而崔护差七个字才九千,从戏份上讲,她咋都应该排第一。瞿团就说,这个戏都知道是因崔护的四句诗引发的,把崔护不排在第一,恐怕不合适。可她强调:戏叫,不叫《人面崔护》啊,搞懂没?桃花都出现在剧名里了,还不是第一主演,这能给广大观众交代过去吗?整得瞿团还没脾气。他只好提了提多给她那间房的事,本来是想堵堵嘴,谁知人家端直来了个对不起:不要了,回去就把那间破房退了,瞿老,里面还漏雨呢,你是打发叫花子呢。气得瞿团把手指关节都扳得咯吧直响。但他忍住了,还是谈,还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任他的思想工作咋春风满面,咋细致入微,都各自坚持着自己的要价,死不退让。
终于,瞿团,瞿养正,瞿团叫瞿养正,平生第一次发了大脾气,那脾气大得连他自己都有些不相信是真的。可他真的是把脾气发了,并且把人家宾馆一个茶杯都摔了。那个杯子是什么时候摔的,后来传说不一,有的说是开始摔的,有的说是最后摔的,有的说中间摔的,反正是摔了,碎了,还有人说,杯子碎片把瞿养正的手都扎出血了。反正几天后结账,办公室的确是给人家宾馆多开了五十块钱茶杯赔偿费的。
团部几个人,一直在楼道站着,但他们听见了瞿团最后那些调门很高的话:
“(有人说,是先摔了杯子,然后才开始批评的)……闹,你们闹吧,就为这点个人名利,什么都不管不顾地闹去吧。但今天,我瞿养正也把态度挑明了讲,作为一团之长,我的决定是:一、词,一字不动;二、唱,一句不加不减;三、戏,一切维持原貌;四、明早十点半准时过戏,谁都不许迟到早退;五、明晚上七点半演出,必须保质保量,完美呈现。当然,你们要闹了,就大胆闹去,放开闹去,有本事了,还可以到天安门闹去,但利害,我得给你们讲清楚了:这一百多号人出来,给国家造成的损失,你们必须一分不少地给予全部赔偿。并且我会给你们很重的处分,信不信?直至除名,让你们快二十年的青春奋斗,名利双毁,鸡飞蛋打!(有人说,杯子是在这个时候摔的)还争奖呢,我要让你们的饭碗都彻底砸了!(也有人说是在这个地方砸的)我瞿养正绝对说到做到。你们也都知道,我也就只剩下三百来天就要退休了,瞿养正就要滚蛋了,和稀泥也和这么多年了,不想再和了,也不敢再和了,再和,我瞿养正把人家这摊子就和垮完了。你们看着办吧!(还有人说,是在这个地方摔的)”
说完,瞿养正是背起手从主演房里出来的。
他平常是从来不背手的,但那阵儿,似乎需要这么个外部动作,来强调一下自己的权威与决心。
他出门不一会儿,消息就传到靳导那里了,靳导还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老瞿,听说你终于拉了一撅硬的啊!
啥事一旦逼到南墙上,一旦彻底摊开牌,反倒还好解决了。他突然感到一阵轻快,是当团长以来,从未有过的轻快。大不了不演了,打道回府了事。要真那样,他还真的想好好开一回杀戒,把几十年窝在心底的那股无名火,全都发泄出来呢。
他到剧场,朝池子一坐,看装台人都这样卖力,攒劲,那乱糟糟的心绪,才慢慢平复了一些。
一直在太平门外抽烟的寇铁,听说瞿团来了,就急忙掐灭烟头,走了进来。寇铁还是先汇报难度,说这个戏一共要用四十三道吊杆,可剧场满打满算,只有三十五道,并且还有两道坏得不能用。他唠叨说,没想到堂堂首都,还有这么差劲的剧场。他还是埋怨办公室人不懂业务,弄下这破舞台,就没法收拾。说吊杆竟然还是手动的,有七道景不能往上挂。瞿团一句话也没说,只问顺子在哪里。有人就冲面光槽喊了一声:“顺子,你瞿伯叫你。”
把一台子累得没了兴致的人都惹笑了。
没过一会儿,顺子就来了。他已经没有穿那件蓝布大褂了,只穿着一条短裤,汗水是从身上所有能产生的折痕、沟壑中,油润润地往下滚淌的。他的双腿,平常本来就往后拖拉着,这阵儿,拖拉得更厉害了,像是有人在他脚后跟上拴了绳,硬朝后拽着的。他见瞿团,还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把光溜溜的胸脯捂了捂,有人就开玩笑说:“刁总,把你的手放开,瞿团不关心你的瘪奶。”
连瞿团都惹得刺啦笑了一下。
顺子走到瞿团面前,瞿团发现,顺子连头发都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把满脸灰尘,冲洗得黑一道白一道的。再近距离看,他脸上、胳膊上、胸口上、腿上,到处都划着细小的血口子,一个脚指头,还用一些卫生纸缠着,血迹已渗到外边了。瞿团问咋了,顺子很轻松地说:“一个指甲盖,刚上楼时,给踢翻起来了。”瞿团心里咯噔一下,就问要紧不,顺子还是很轻松地说:“没事,就一个指甲盖翻了,我压下去绑着哩。”瞿团要看,顺子没让,一再说没事。
瞿团就问顺子,还有七道景吊不上去,怎么解决?顺子这回没有看寇铁,真不把他当回事,也就那么回事了。他觉得瞿团这次给自己的信任,是太大太大了,他必须替瞿团把一切困难都解决掉。他想,士为知己者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他说:“瞿团,你放心,那七道景,我已经都想好了,等灯光全部到位后,我和大吊专门来解决,一道都不会少的,这是全国打擂台呢,我懂的。你老休息去吧,明早十点半,一准给你交舞台。”
寇铁还是插了句话:“刁顺子,你可不敢这阵儿只图嘴快活,死表现噢,明早十点半交不了台,看靳导不把你的老皮揭了。”
顺子还是压着火,一句话没接。
瞿团说:“都不说了,就按顺子的意见办吧。”
寇铁一脸怪相地看了一眼顺子,顺子急忙把脸转向一边,他到底还是缺了一点看寇铁笑话的勇气。瞿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么坚定地支持自己,他突然想到了那个叫啥子责任重于泰山的词。
那个踢翻了指甲盖的脚趾,肿痛得有些挨不得地,挨不得,他还是坚定地踩下去了。舞台天桥上最热最闷最危险,他就在那个最危险的地方悬挂着。
瞿团没有离开舞台,他觉得这阵儿坐在这里,比回到宾馆心里舒坦。其实每遇重大演出,他都是要在舞台上熬更守夜的,这几年老了些,熬夜觉得体力不支了,所以也就熬得少了。但今晚,无论如何是得陪大家一起熬的。加之他也不想回宾馆去闷着,不管明晚演得成演不成,台都是要先装起来的。搞了这么多年戏,参加了这么多年汇演、调演,他清楚,台装得好不好,到位不到位,几乎成了演出成功与否的死穴。有时一个小事故,就把一台戏给砸了。人家说你呈现不完整,任戏再好也白搭。
有瞿团坐镇,连寇铁都顺溜了许多,顺子和大吊的许多想法,很自然就得到了落实。三十三道有用的吊杆,硬是绑上去了四十三道景,顺子和大吊用各种办法,智慧地解决了景的错换、升降,尤其是承重问题。连管剧场的人都有些惊讶,顺子的“眼秤”、“手秤”、“头秤”就那么准,他说哪道景有多重,用眼一量,用手一掂,用头一支,几乎斤两不差,这种特殊的技能,让剧场管理人员大开了眼界。他们还从来没见过,对舞台装置技术如此谙熟的队伍,所有的装台作业过程,都有了艺术创造的含量。只见安一排顶光,从灯具布位,到上螺丝,到布线、插线,再到平衡灯头,完全是机器一般的流水线作业速度与水平,但又分明是人在用手操作。尤其是高空作业,几乎跟杂技演员一样升降翻转自如,但却不用任何安全保护措施,难怪有人老喊猴子猴子的。当他们知道,这并不是剧团的专业舞美队,而是一群长年以装台为生的普通农民工时,他们就更是表示出了一种特别的优待,他们甚至破例,让这支队伍在吊杆上进行了许多违规探索,硬是让极其简陋的设备,在最短的时间,既安全又满负荷地超常运转起来。连寇铁也不得不暗暗承认:狗日的顺子这一伙,装台都快装成精了。
到上午十点半的时候,装台组准时把已装好的舞台,交到了靳导手中。
顺子还专门到靳导面前汇报了几句说:“靳导,没误事吧。你想,人家瞿团亲自坐镇,还能误了您靳导的事嘛!不过这狗日的台子确实难装,是我一辈子装得最难的一个台子。好在领导重视,瞿团整整熬了一夜,这领导一重视,啥事就都好办了,咱们干就是了。”他本来是想表扬表扬自己的,结果,一搭话,就又把领导歌颂上了。没办法,就这毛病,好像还不容易改。好在歌颂的不是狗日的寇铁,而是瞿团,他情愿。
靳导当时正忙着跟瞿团商量两个主演的事,只哦哦地应付了两声。他就有些尴尬地退到后边去了。
瞿团和靳导这阵儿最操心的,还是两个主演的问题,十点半,如果人来了,一切都好说,如果不来,麻烦可就大了。
瞿团一再要求自己要保持镇定,但心里还是有点慌乱,毕竟这事有点大。不过他终是已有了思想准备,一旦罢演,他甚至连给全团怎么宣布、怎么讲话的腹稿都打好了。脓包要烂,就彻底让它烂去,烂穿头了,也好下猛药彻底治一回,免得总是让人这样作难。
十点半过了,十点四十都过了,两尊神还没来,全场所有人都拿眼睛在盯他,看他今天这戏咋朝下唱哩。昨晚他“发飙”的事,半夜时分就已传遍全团了,有人在微信上说:老瞿这回一来首都,就先补钙了,硬着呢。
可顺子听说,瞿团倒是硬了,但今天这戏,可不一定能唱成呢。
瞿团的头发,几年前就花白了,也许是光线的原因,今天看上去,显得更是白得不见一点青丝了。有人感叹说,老瞿真的是老了,老得有些太快,快得真的像那句成语说的:白驹过隙。那蓬白发很乱,但很有味道,蓬蓬松松,自自然然的,更像是某张老照片里,那些已经远去的老艺术家的头颅。
这个头,这张脸,现在正聚焦着一百多双眼睛哩。
顺子老是为这个白花花的头颅,捏着一把汗。
瞿团连住看了几下表,时间已指向十点五十五分了,他想再等等,再等五分钟,如果十一点整,人还不来,并且确定人再不来了,他就要发布重大决定了。
就在他都觉得快彻底绝望的时候,突然,那两尊神来了,他俩是从两个不同的太平门进来的,头都扬得很高,进来谁也不看,就独自坐下了。
全场立即傻眼了。有些眼光里,明显还有觉得戏是有些不够劲道的成分。
虽然迟到了,但瞿团还是有一种千斤巨石突然落地的感觉。来了好,来了就好,他心里,甚至突然对两个娃,还产生了一种几乎是迅速要发起烫来的感情,他甚至都想哭。两个娃娃,毕竟是来了,算是没把他的那点老面子,彻底剥掉。啥叫顾全大局?这就是顾全大局了。演崔护的,刚过而立之年,演桃花的,也才二十七八岁,社会上捧的人多,两只脚找不着地,搁谁,也都是在所难免的事。试想,一个人,整天面对着千人捧,万人忽悠的场面,要清醒,要冷静,要自控,要弄清自己的半斤八两,那是多么难的事呀。就连毛主席那么伟大,在“文革”时,不是也有被“万众欢呼”得昏了头的时候吗,更何况,这是两个唱戏唱红了的年轻娃娃。这些年,他们也的确把力出了,当主演的辛苦,做团长的是比谁心里都清楚的,真的很不容易!遭嫉恨,不宽容,恨不得他们出个事,连根把他们薅了去,这些心态,包括那些可恶的做法,他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但他在这一行干得长了,见得多了,就对特殊人才,有了一份特别的爱怜与珍惜,不包容,不善待,大小有个事,就一棍子打死,连小人物也成长不起来,还别说参天大树,艺术大师了。啥好摊摊也都能被打散伙了。他们闹了,但最终来了,就说明他们做人做事,还是有尺度,有底线的。娃们只要来了,那老瞿就还是他们的“保护伞”,还是他们的“黑后台”。他不怕别人说他缺钙,说他没原则,说他是“清政府”、“李鸿章”。娃们只要来了,那他瞿养正就还做这个无能的“清政府”。娃们不犯错误,让谁犯错误去?来了,就是认识到错了,那他就还得把娃们往起促。
过戏刚开始,他就悄悄吩咐办公室:“中午弄些稀饭,再弄点清淡一些的菜,蒸两份鸡蛋糕,稍嫩一点,给两个娃端到后台去,两人都还打吊瓶着哩。”
办公室主任就笑着说:“可按摩呀,瞿团。”
他没言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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