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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刘宇昆蒲公英王朝第四章 姬雅·马提扎

第四章 姬雅·马提扎

        几天后,库尼回到妙壶酒家会见几个密友。这些年轻人可谓是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他们既在酒肆恶斗中彼此相助,也一起逛青楼品尝艳福。

        “库尼,你打算什么时候做点正事啊?”润·客达问道。润还是身材瘦长、谨小慎微,他如今的生计是给乍国军营的文盲士兵写家信。“我每次见到你母亲,她都长吁短叹,让我作为挚友叫你去找个营生。今晚过来的路上,你父亲还叫住我,说你把我带坏了。”

        父亲的评价让库尼心烦意乱,他却不愿表露出来,试图靠吹牛蒙混过关。“我可是胸怀大志之人。”

        “哈!说得好。”泰安·卡鲁柯诺说。泰安是市长的马厩总管,有时伙伴们会打趣,说他懂马胜过懂人。“每次我们几个有人说帮你找工作,你就编个瞎话搪塞过去。你不想到我这里来,因为你觉得马怕你……”

        “它们确实怕!”库尼反驳道,“在胸怀大志的非凡人物周围,马就是容易躁动……”

        泰安没搭他的话。“你也不想给柯戈帮忙,因为你觉得公差太无聊……”

        “你理解错了。”库尼说,“我说的是,我觉得自己的创造力不该受到限制……”

        “你不想和润一起做事,因为你说罗因先生看你从经典里旁征博引,就为了给大兵写情书,会感到丢人。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说实话,库尼觉得用罗因先生的珠玉智慧给士兵情书添点佐料可能还不错,但不想抢了润的生意。他知道自己文笔更好。但这种理由是不能讲出来的。

        他想说自己想成就一番大事业,想像巡游队伍的开路先锋一样获得万众瞩目。但每次到了如何具体实现之时,他的头脑就变成了白纸一张。有时,他不禁琢磨,父亲和哥哥讲的也许是对的,他就像一叶浮萍随波逐流,一无是处。

        “我在等……”

        “合适的机会。”泰安和润齐声接口。

        “你进步了。”润说,“现在,这话你两天才说一遍了。”

        库尼给了他一个受伤的眼神。

        “我懂,”泰安说,“你是等着市长用华绸大轿来请你,好将你作为祖邸明珠呈给皇上,是吧?”

        大家哄堂大笑。

        “燕雀安知雄鹰之志?”库尼挺起胸,一口气喝干杯中酒。

        “我同意。老鹰看见你,肯定都会凑过来。”润说。

        “真的吗?”库尼听了这恭维话很高兴。

        “当然啦。你看起来就像只拔了毛的鸡。几里开外的老鹰秃鹫都会被你吸引。”

        库尼·卡鲁半开玩笑地打了润一拳。

        “听我说,库尼。”柯戈·叶卢说,“市长最近要设宴。你想来吗?这次请了很多要人参加,你平常可没机会见到他们。说不定能碰上贵人给你机会呢。”

        柯戈比库尼年长大概十岁。他勤奋好学,以优异成绩通过了皇家公职考试。不过他家是平头百姓,在官僚系统没有人脉。做到市衙三级职员,恐怕他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不过,他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市长是乍国人,花钱买了这个清闲肥缺,但对市政管理并无兴趣,决策大多仰仗柯戈献计献策。柯戈对地方管理工作很是着迷,市长的问题到他手里都迎刃而解。

        在别人看来,库尼大概是个游手好闲的小伙子,注定会进贫民院,要不就是坐大牢。但柯戈很看重库尼性格随和又时常灵光一现。库尼很特别,这一点便胜过祖邸城里绝大部分人。宴席上有了他,就不必担心气氛沉闷。

        “当然了。”库尼精神起来。他对宴会总是来者不拒——酒菜免费!

        “市长有个朋友,叫马提扎,刚搬到祖邸城来。他是北方人,以前是法沙国的大地主,不知怎么和地方官起了争执。于是他举家搬迁,但大部分财产都是牛羊牲畜,留在老家那边不能立刻脱手换成现钱。这次市长设宴便是为了给他接风……”

        “我知道,宴会其实是为了让客人给这个马提扎送礼,一方面讨好市长,另一方面帮马提扎解决一时手紧的窘境嘛。”泰安·卡鲁诺柯说。

        “你应该可以假扮成特意为宴会招来的佣人。”柯戈提议道,“这次宴会安排是我负责。我可以把你作为侍宴短工弄进来。给贵宾上菜的时候,你便可以趁机跟他们说上两句话。”

        “不行。”库尼·加鲁摆摆手,拒绝了这个提议,“小柯,我可不会为了几口吃的、几个铜板就卑躬屈膝。我要作为宾客参加宴会。”

        “但市长在请柬里写了,宾客礼金不能低于一百两银!”

        库尼抬抬眉毛:“我脑子灵光,长得又帅。这些可是无价之宝。”

        柯戈无奈摇头,众人大笑。

        市长家宅前挂起明黄的灯笼。正门两旁,身着柯楚国传统短袄的年轻姑娘亭亭玉立,吸入焚香,呼出肥皂泡泡,飘向陆续抵达的宾客。泡泡落在宾客身上,随即迸裂,绽出种种香氛:茉莉、金桂、玫瑰、檀木,不一而足。

        柯戈·叶卢充当门童,逐一招呼宾客,在账簿中登记诸人的礼金明细(他的解释是“以便马提扎大人奉上得体致谢函”)。不过大家都清楚,宴会之后,市长也会过目这本账簿。祖邸城里以后有人要想办事,自己在账簿里的名字后面就得跟个大点的数目。

        库尼独自抵达。他换了干净的小衣和补丁最少的罩袍,洗了头发,也没有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在他而言,这便算是“盛装”了。

        柯戈把他挡在门口。

        “说真的,库尼。你要是没带礼金,我就没法让你进门。除非你坐到叫花子那桌去。”他指了指大门五十尺开外靠着大宅围墙设的一张桌子。虽然时辰尚早,叫花子和面黄肌瘦的孤儿已经开始抢位子了。“等宾客吃完,残羹剩饭会送过去。”

        库尼·加鲁朝柯戈眨眨眼,从衣袖中掏出一片折成三折的纸。“您肯定是认错了。我是翡恩·可鲁可多里。我带了一千两银。这是票据,凭票在我家账房报我的名字便可提钱。”

        柯戈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女人接过话头:“能再次见到大名鼎鼎的可鲁可多里大人,真是荣幸!”

        柯戈和库尼一齐转头,看到门内院中站着一位年方二十的姑娘。她看着库尼,面带狡黠微笑。这位姑娘皮肤白皙,头发火红,显然是法沙人的常见特征,在祖邸城颇为显眼,但最震撼库尼的还是她的眼睛。那一双细眼,宛若虹飞鱼的流线,更似两潭幽绿醇酿。无论是哪个男人,一眼望进去就再也无法自拔。

        “小姐,”库尼清了清嗓子,说道,“您在笑什么呀?”

        “笑你呀。”姑娘答道,“不到十分钟前,翡恩·可鲁可多里大人刚随他父亲进来,我们还聊了聊,他讲了几句恭维话。结果您怎么又站在门外啦,而且模样大变。”

        库尼摆出一副严肃神情。“您肯定是把我错认成了……我表哥。他叫翡恩,我叫斐恩。”他嘟起嘴,强调两个名字发音的不同之处,“您大概是不熟悉柯楚方言,这些细微差异的确很难分辨。”

        “噢?市场里的乍国官吏也分辨不出,看来您肯定经常被错认成您表哥喽。”

        库尼的脸霎时红了,他随即大笑。“看来有人在侦查我嘛。”

        “我是姬雅。您要骗的那一位是我父亲。”

        “‘骗’这个字未免也太重了。”库尼马上接口道,“我听说马提扎大人的女儿拥有绝世美貌,就像鱼群中的虹飞鱼一般世间罕有。”姬雅听到此话,翻了个白眼。“我原本寄希望于我这位朋友,小柯——”他指指柯戈,柯戈摇头表示否认。“找个借口让我进去,这样我便有幸一睹佳人。不过现在还没进门,心愿便已达成。柯戈和我都不必损害名誉了。我这就走。”

        “您真是毫无廉耻嘛。”姬雅·马提扎说。不过她眼中满是笑意,这话听来也并不刺耳。“您可以作为我的客人进来。您实在是不讲礼数,挺有意思。”

        姬雅十二岁时,从她的教书先生那里偷了些梦草。

        她梦到一个男人。他穿着简朴的灰色棉质短袍。

        “你能带给我什么?”她问道。

        “艰苦,孤独,长久的心痛。”他说。

        她看不到他的脸,但很喜欢他的嗓音:温柔,认真,但也听得出一丝笑意。

        “听来并非一段良缘啊。”她说。

        “良缘不会被诗书传颂。”他说,“我们一起忍受的每一次痛苦都将换来加倍的欢乐。千年后,人们仍将传颂我们的故事。”

        她看到他已换上一身金色绸袍。他吻了她,唇上是盐与酒的味道。

        她知道了,他便是她注定要嫁的人。

        数日前的宴会仍在姬雅脑海中徘徊。

        “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谁认为陆汝森的诗讲的是夜半在青楼惊醒的。”姬雅大笑着说道。

        “的确,传统解读总是高风亮节的那一套。”库尼说,“可你看这句:‘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迷唯我明。’这说的绝对是酒楼啊。我有证据。”

        “我信,我信。你跟你的教书先生讲过这种解读吗?”

        “讲过,但他很固执,不肯承认我聪明。”一个侍者举着托盘经过,库尼抓起两小碟食物,“你知道猪肉锅贴可以蘸酸梅酱吃吗?”

        姬雅做了个鬼脸。“听着很恶心。这两种味道根本不搭嘛。你是把法沙国和柯楚国的吃法搞混了吧?”

        “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一定不好吃?”

        于是姬雅尝试了库尼发明的吃法,竟出乎意料得美味。

        “你对美食的直觉比诗歌强。”姬雅说着,又将一只蘸了酸梅酱的锅贴送入口中。

        “话说回来,你是不是再也无法直视陆汝森的诗了?”

        “姬雅!”母亲的声音将她拽回当下。

        姬雅发现,坐在她面前的小伙子模样并不难看,但不知为何,他似乎竭尽全力让自己显得更丑陋一些。他的眼神在姬雅的脸孔和身体上下游走,其中毫无智慧的迹象,嘴角还挂着一丝口水。

        此人绝无可能。

        “……他叔叔有二十条商船,定期往来突阿扎港。”媒婆说。她用一根筷子从桌下戳了姬雅一下。她之前说过,这个暗号的意思是让她笑得再端庄一点。

        姬雅伸了个懒腰,打哈欠时也没遮没掩。她母亲露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你是叫塔波吧?”她身体微微前倾,问道。

        “塔多。”

        “哦,对。塔多,告诉我,你觉得自己十年之后会在哪里?”

        塔多脸上更加一片茫然。尴尬少顷,他突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啊,我明白你的问题了。别担心,亲爱的。十年之后我会在湖边拥有自己的宅邸。”

        姬雅点点头,脸上的表情令人难以捉摸。她凝视着小伙子流口水的嘴角,没再说话。屋里的其他人都坐立不安。时间似乎过得极其缓慢。

        “马提扎小姐在草药方面颇有见地。”媒婆开口打破尴尬的沉默,“她跟随法沙国最好的老师修习。我相信,她一定懂得如何让有幸做她夫君的那一位身体健康,多子多福。”

        “咱们最少要生五个。”塔多豪迈地补充道,“再多几个也行。”

        “你该不是把我只当成一块等你开垦的田地吧。”姬雅说。媒婆又在桌子下面戳了她一下。

        “我听说马提扎小姐很有诗才。”塔多奉承道。

        “噢?你也喜欢诗?”她摆弄着一绺红发,不了解她的人大概会以为她是在卖弄风情,但她母亲清楚姬雅这是在嘲讽,于是狐疑地瞧着她。

        “我非常喜爱读诗。”他用绸袍的袖子抹掉口水。

        “真的?”姬雅又露出顽皮的微笑。她感到有点遗憾,他的口水没了,她不知道该把注意力放到哪里了。“我想到一个好主意!你现在作首诗怎么样?主题随意,半个时辰之后我来看。如果我喜欢你的诗,便以身相许。”

        媒婆还没来得及开口,姬雅已经起身回闺房去了。

        她母亲站在她房门口,七窍生烟。

        “我把他吓退了吗?”

        “没有。他正在努力作诗呢。”

        “很有毅力嘛!真是出乎意料。”

        “你还要气走多少门当户对的小伙子?我们帮你去求第一位媒婆时还是蟾年,现在都已是鲸年了!”

        “母亲,您不希望女儿幸福吗?”

        “我当然希望你幸福。可你怎么就非要当个老姑娘呢?”

        “可母亲,这样我就能一直陪在您身边了!”

        露眯起眼睛,盯着女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是不是有人私下对你有所表示?”

        姬雅没有回答,只是移开了目光。她一直这样。她不愿撒谎,如果回答不合适,她就干脆拒绝回答。母亲叹了口气。

        “你再这样下去,祖邸城就没有媒人肯帮你了。你要把自己的名声搞得和在法沙一样差吗?”

        时辰到了,姬雅回到客厅。她拿起纸帛,清清喉咙: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小伙子难以掩饰心头兴奋:“你喜欢吗?”

        “读了你这首,我也得了一首诗。”

        小伙子和媒婆气冲冲地离开了马提扎家宅。姬雅的大笑在他们身后久久回荡。

        库尼无法前往马提扎家宅拜访。没有哪个媒婆那么蠢,肯帮这个没有前途的小混混去提亲。虽然马提扎家族尚未飞黄腾达,但也颇受尊敬,前景一片光明。

        幸好,姬雅有个独自出门的完美借口:她常去祖邸城郊研习本地草木,采集药材。

        库尼会带姬雅一起去他常去的地方:最适合钓鱼的河滩,最适合小憩的凉亭和树下,最好的酒楼和茶楼,总之都是正经人家的小姐不该去的地方。姬雅发现这些地方令她耳目一新,毫无装腔作势,没有讲究“得体”的人们那些透不过气的规矩,也没有与之相随的焦虑感。在这些地方,她和库尼还有他的伙伴们十分愉快,没人在意她举止是否适宜、讲话是否文雅,她和大家一起喝酒会博得掌声,讲出自己的看法时他们也会认真倾听。

        姬雅也向库尼展示了一个他从未留意的新世界:脚边的小草和乡村漫漫小道旁的灌木。起初他只是假装感兴趣——他觉得姬雅的樱桃小口本身比用它来解释的花草有意思多了。她教他咀嚼生姜和月见草可以缓解宿醉,竟有奇效,于是他当真开始虚心求教。

        “这是什么?”他指向一株野草,它长着五瓣白花和双瓣叶,很像拜佛时双手合十的模样。

        “这其实是两种植物。”姬雅说,“叶是慈麻。花是鸦亡花。”

        库尼立刻趴下来仔细察看,完全不在意会弄脏衣衫。姬雅见他举止像好奇顽童一般,不禁笑了。库尼似乎从不遵守大家所接受的规矩,这也让姬雅备感轻松。

        “你说得对。”库尼的声音中充满惊奇,“但从远处看,确实像是一株植物。”

        “鸦亡花是一种慢性毒剂,但花长得美。所以,乌鸦虽是卡娜和拉琶女神的造物,充满智慧,却也无法抵御如此美丽的花。它们会把花衔去装点鸟窝,最后因气味和汁液之毒而死。”

        正在嗅花香的库尼猛地坐起身。姬雅爽朗的笑声在田野中回荡。

        “别担心,你的个头比乌鸦大多了。这种剂量对你无害。而且,那另一种植物,慈麻,便是天然解药。”

        库尼从慈麻上摘下几片叶子,嚼了嚼。“毒药和解药长在一起,还真是古怪。”

        姬雅点点头。“草药学中有个规律,就是这种配对共生的现象,很是常见。法沙的七步蛇喜欢在背阴山谷中做巢,能分泌解毒剂的曼德拉菇也喜欢长在这种环境。火蜥草是一种很好的辣调味料,尤其适合寒冷冬夜,如果种在退烧有奇效的雪花莲旁边就会长得更好。老天似乎很喜欢让这些死对头变成伙伴。”

        库尼陷入沉思。“谁能想到草木中会有这么多道理和智慧呢?”

        “你觉得出乎意料?因为草药学是女人家的玩意儿,真正的学者和医生根本不屑研究?”

        库尼转向姬雅,深深一拜。“是小生无知妄言了。我本无意失礼。”

        姬雅也以福式深深回拜。“你并未自以为是。这才是宽广胸怀的真正表现。”

        他们对彼此微微一笑,继续散步。

        “你最喜欢哪种植物?”库尼问道。

        姬雅思考片刻,俯身摘下一朵花冠金黄饱满的小花。“各种植物我都喜欢,但最钦佩的是狮齿蒲公英。它顽强坚韧,适应性强,用途广泛。别看它像菊花,但比菊花要机灵得多,也远不如菊花那般娇弱。诗人喜欢咏菊,但狮齿花的花叶能果腹,汁液可治疣,根须可安神。狮齿花乳甚至可以用来制成隐形墨水,只有和石耳菇汁液混合才会显现字迹。这是一种用途广泛的植物,值得信赖。”

        “而且也很好玩。”她摘下一枚毛茸茸的蒲公英,轻轻一吹,带着绒毛的种子四下飘散,其中几颗落在库尼的头发上。

        库尼没有抬手掸掉种子。“菊花是一种高贵的花。”

        “的确如此。它是秋天最后绽放的花,抵抗着寒冬。菊花香气细腻,无与伦比。菊花入茶可醒脑。做成花束则艳压群芳。但它并不是一种可亲近的花。”

        “你不喜欢高贵出身?”

        “我认为真正的高贵是以更为谦卑的方式展现出来的。”

        库尼点点头。“马提扎小姐才是真正胸怀宽广。”

        “啊,你可不适合溜须拍马,加鲁大人。”姬雅笑道。片刻之后,她神情又变得严肃起来。“和我说说,你觉得自己十年之后会在哪里?”

        “我不知道。”库尼说,“整个人生就是一场实验。谁能计划得了这么久远的事?我只向自己保证,每次一有机会,我都要做最有意思的事。如果在大部分情况下都能实现这一点,我相信自己十年之后也不会有任何遗憾。”

        “为何要做这种保证?”

        “当机会出现时,最有意思的事总是有点让人害怕的。大部分人都不敢做,比如靠骗术混进未受邀请的宴席。可你看,现在我的生活比以前快活多了。我遇到了你。”

        “最有意思的事一般都不是最轻松的事。”姬雅说,“可能会有痛苦、困难、失望和失败,无论是对你自己还是你爱的人。”

        库尼也严肃起来。“但如果不经历任何困苦,人们可能就不会那么珍惜幸福。”

        她看向库尼,将手放在他的手臂上。“我相信你必成大器。”

        库尼心中涌起一阵暖意。他意识到,在姬雅之前,他从未遇到过一个女性挚友。

        “真的吗?”他嘴角微微一笑,问道,“你如何知道自己没有上当受骗?”

        “我那么聪明,怎么会上当受骗呢?”她毫不犹豫地答道。二人紧紧拥抱,毫不在意是否有人看到。

        库尼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运的人。他没有足够的钱财给姬雅的父亲送像样的彩礼,但他一定要娶她。

        “有时,最有意思的事也是最无聊的事,负责任的事。”库尼对自己说。

        他去求柯戈帮他在祖邸城衙门谋个差事。

        “可是你什么也不会啊。”柯戈皱眉道。

        不过既然朋友开口,柯戈还是四下打听,终于发现徭役部门缺个看守,要负责监管新征的服役者和因小罪被处以苦役的犯人。这些人要在牢里关上几日,凑够人数再发往服役地。看守有时也要被派去护送服役者。这个差事应该颇为容易,经过训练的猴子都能做。库尼应该不会搞砸。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用这种方式效忠陛下。”库尼说着,心里想到他和姬雅其实也算是因为一个负责徭役的小官吏才相识的。他得请这位未来的同僚吃顿好的,安抚对方情绪。“不过我可不会编出什么‘繁荣税’的名目来讹人——呃,除非是碰上富翁冤大头。”

        “只要你省着点,日子就能过得不错。”柯戈说,“发薪很稳定。”

        的确很稳定。于是库尼去找放贷人,以未来的稳定收入作为担保,贷了一笔钱,准备去向姬雅的父母提亲。

        吉罗·马提扎真是丈二摸不着头脑。库尼·加鲁不过是个好吃懒做不学无术的小伙子,没什么前途。他又没钱又没地,不久前连工作都没有,就连自家人都把他赶出了门。而且听说他还生活不检点,相好无数。

        所有媒婆都说他的宝贝女儿难以取悦,她为什么却偏偏看上了他?

        “我喜欢有趣的东西。”姬雅说。对于父亲的疑问,这就是她给出的答案。

        “我知道我名声大概不太好。”库尼以礼式坐得笔直,目光落在自己的鼻尖上,“但正如智者陆汝森所言:‘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迷唯我明。’”

        吉罗颇为惊讶。他没想到库尼会引用柯楚经典。“这和你前来提亲有何联系?”

        “这诗讲的是一生迷茫之后忽而醍醐灌顶的体验。在遇到姬雅和您之前,我一直没有领会这诗的意思。大人,一人若能改过自新,便可抵过十个天生守德之人,因他懂得诱惑为何物,更会加倍努力留在正轨。”

        吉罗被打动了。他本想替姬雅找个好人家,比如当地富商,或是在官府可一展宏图的年轻书生,但这个库尼看来肚里还有点墨水,也懂得尊重长辈。也许关于他的传闻都是谣言。

        吉罗叹了口气,接受了库尼的提亲。

        “你怎么没把对陆汝森的诗句的另一重解读说给我爹听?我简直不敢相信刚才那番话是你说的。”

        “老话说得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你肚里还有多少段子啊?”

        “和我们将要一起度过的日子一样多。”

        兄长卡多和父亲非索认为浪子终于回头,便允许库尼回家了。

        纳蕾·加鲁喜上眉梢,抱住姬雅不肯撒手,泪水落在新儿媳的肩头,打湿了她的衣袍。“是你救了我儿子!”她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姬雅脸红了,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

        他们举办了盛大的婚礼,成了祖邸城的多日谈资,不过是岳父吉罗为婚礼掏的钱。吉罗不肯给小两口过奢侈的生活(“你既然选了他,就得靠他的薪水过日子”),但姬雅的嫁妆足以买栋小房子,库尼也不用再透支友情到处借宿了。

        他每天早上去上班,坐在衙门里写报告,每半个时辰去巡视一番,以防哪个无精打采的在押犯人被送往大隧道或皇陵做劳役之前生出什么事端。

        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厌烦这份工作了。他觉得自己现在才真是不务正业,每天都对姬雅牢骚不断。

        “别恼火,官人。”姬雅说,“只有坐等命运改变的人才会满腹怨言。人有飞黄腾达之时,也必有日暮途穷之时。人有快马扬鞭之时,也必有止步不前之时。人有大展宏图之时,也有秣马厉兵之时。”

        “你才应该当诗人。”库尼说,“你看你,能把公职都说得如此有趣。”

        “在我看来,机遇有多种形式。所谓的幸运,不过便是兔子出洞时,已经准备好陷阱等在一旁而已。你在祖邸城这么多年结交了这么多朋友,尽管游手好闲……”

        “喂,不要这样说我……”

        “我不还是嫁给你了吗?”姬雅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以表安抚,“我想说的是,你现在既然进了祖邸城官衙,便有机会结交新朋友了。你要相信,当下的无趣只是暂时的。应该好好利用这个机会拓展人脉。我知道你喜欢和人打交道。”

        库尼听取了姬雅的建议,下班后加倍努力与同僚去茶馆闲谈,时不时到上级家登门拜访。他为人谦恭,听得多,说得少。每当结识志趣相投的朋友时,他和姬雅便会邀请朋友带家人到他们的小宅子来深谈。

        没过多久,库尼就像当初熟悉祖邸城的街头巷尾和各个市场一样,对衙门各部了如指掌。

        “我本以为这帮人都是乌合之众。”库尼说,“不过认识他们之后就会发现,其实也没那么糟。他们只是……和我以前的朋友很不一样。”

        “鸟儿若想高飞,既要有长羽,也要有短绒,缺一不可。”姬雅说,“你要学会和各色人等打交道。”

        库尼点点头,对姬雅的睿智心存感激。

        时至夏末,空气中满是悠悠飘落的狮齿蒲公英种子。每天回家途中,库尼都满心向往地看着这些毛绒绒的小种子无忧无虑地御风而行,雪白的绒毛在他的鼻眼周围轻舞。

        他想象着它们是如何飞行的。狮齿蒲公英的种子无比轻盈,可以随风飘扬数里。说不定能从本岛一头飘到另一头。说不定能漂洋过海,落在西北方的新月岛、东北方的奥热岛或是西南方的客非岛。说不定能飘上拉琶山和奇迹山顶。说不定能飘进卢飞佐瀑布。只要大自然肯施舍一点仁慈,它就能环游世界。

        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的生活不会止步于当下,他定将像这些狮齿蒲公英种子一样,像他很久以前目睹的那个风筝人一样,冲上云霄。

        他就像是一颗种子,仍旧附在枯萎的花上,在夏末傍晚的沉滞空气中期待着暴风雨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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