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澜生最后立等着周宏道也坐上了从街口轿铺里雇来的对班小轿,待两个相当有年纪的轿夫熟练地把轿竿挽到肩头上时,照例向着轿子拱了拱手。周宏道忘记了自己穿的是西服,头上戴的是东洋草帽,也慌慌张张在轿子里高拱起两手。还学着田老兄他们说过的应酬话道:“谢宴!谢宴!请回步!请回步!”
黄公馆请客不算稀奇事,至少逢年过节,给自己和太太做小生日,给死去的先人做冥寿,一次摆席到四五桌的时候,也有的。此外,春秋佳日,或是给至亲好友饯行接风,叫小王或老蓝精精致致做一桌便饭或小席面,快乐个半天,那更常有了。但是像今天这样的应酬,既不打牌,又不划拳闹酒,自始至终光谈国家大事,好像近年来还是头一次。
他转身走进耳门,已经够疲劳了,还兴致勃勃地老远就唤着他的婉姑儿:“我的噪山雀儿哩!快来给爹爹换鞋子!”
噪山雀儿在上房里高声答应:“妈妈说,你进书房来嘛!……楚表哥在这儿啰!”
书房就是堂屋西面的那间正房,和堂屋东面的卧房一样大小。因为把前后间的隔板换成楠木雕空花的落地幛,显得比卧房更大。一律紫檀家具,都是老太爷手上从广东买运来的,又宽又大,又笨又重,可是用起来还舒适。一家人除了吃饭睡觉,长时间都爱在这里团聚。当然,靠裙板也有两具装着玻璃门的大书柜。因为不要人能够一眼看出内容的贫乏,玻璃门里面才深深垂着一幅湖色薄绸。
黄澜生坐在一张藤心美人榻上,一面伸脚让他女儿给他拔脱青缎薄底靴,一面向坐在对面的楚用说:“早晓得你今天下午没有上课,昨天真应该听你表婶的话,给你送封信来了。”
楚用有意思地把坐在斜对面的黄太太看了眼,才说:“昨天也不晓得今天就要试验。直到今天早晨,教务长挂牌通知,答应我们要求,提前试验,提前放暑假。今天一天,就试验了三门,上午是代数、三角,下午是英文,主要功课几乎一下就试验完了。那么扎实,就得了表叔的信,也不能来替表叔陪客。”
“为啥子要要求提前放暑假?……哈!乖女儿,鞋子拿错了!”
菊花说:“该是哈?我说你拿错了,还不信哩。”
“没有错。”婉姑翘起上唇争道,“爹爹脱了靴子,就要穿缎鞋的。”
振邦回头便向卧房跑了去道:“爹爹要穿皮拖鞋。我拿去!”
“不要你拿!”婉姑也追了去。
“菊花快点跟去,不准两个又角逆。”黄太太一面抽水烟,一面吩咐。
“有一些同学要回去搞同志会,有一些看见别的学堂都提前放了暑假……”
果不其然,婉姑一下子就在卧房里号啕大哭起来。同时,菊花在叫喊:“放手嘛,少爷!我要告你的!”振邦也在喊叫:“偏不放,是我先拿到的!”
“太太去看看。”他接过水烟袋时,又笑嘻嘻地好像带了点恳求的神气望着他太太眼睛说道,“小娃儿家,唬吓一下就是了,莫动手就打。”
黄太太很不自在地回身就走,一面说:“已经着你惯失得啥子人都不怕了,还叫莫打!……”
一直听见太太的文明鞋底从堂屋的方砖地上响到卧房的接脚石边时,他方掉向楚用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你表婶门门都好,就只母慈稍稍薄弱一点。”
楚用居然不客气地又像开玩笑又像批判他似的,说道:“这不能全怪表婶。如其也像表叔那么慈爱法,小人儿没一点怕惧,那也不见得很好。”
“那么,你是赞成动辄就打小娃儿的了?”
“不,我并不赞成动辄就打。我的意思,是父亲应该管得严一点,母亲才能慈爱一些。”
“还不是父严母慈的腐败调子啊!……”
只听见黄太太一声吆喝。接着是振邦小脚在地板上奔跑,和菊花大脚跟着走向后院的声音。
他好像放下了心。等到太太牵着婉姑把皮拖鞋拿来换上,又拉过婉姑,用手巾给她揩干了眼泪。一场小风波平息,才又谈到今天请客的情形。
太太接着就发表了意见说:“可惜了今天一桌好菜!小王倒是用了功夫的,就着郝大哥、葛二哥他们摆谈国家大事去了,害得大家简直顾不上吃菜吃酒。酒也糟蹋了,菜也糟蹋了。早晓得这样,倒是叫老张随便做一桌家常便饭,也应酬了。”
“那又不然!你以为他们吃得少,就不注意酒菜的好歹吗?这伙人的脾气,我清楚,如其拿出家常便饭去款待他们,不怄气才怪哩!除非是你亲自下厨,那又不同了。”
“怪话!难道我还赶得上小王吗?”
“不能这样比。有些家常菜,小王就不及你。比如那样口蘑烧老豆腐,不管他材料用得怎么丰富,首先他就不会用文火,更不会用砂锅。假若今天这样菜是你做出来的话,你看,会让田伯行一个人霸住吃吗?”
一句话就把黄太太说高兴了。
“你看表叔这张嘴哟!……”
楚用也嘻开大口笑道:“表叔并没说错呀?”
于是又理起葛寰中、郝达三他们在席面上说的一些话。
黄太太说:“葛二哥看来好像有一肚皮经纶,总在议论人家这不合适,那不逗榫,到底该怎么做才对呢?煞果还是没说出一个所以然来。”
“似乎说过吧?你退席之后,大家在小客厅里讲得更多,你没有听见。”
“我听见了的。你默倒我退了席,就连耳朵都带走了吗?”
婉姑忽然从他怀抱里昂起头来道:“我看见的,妈妈在那儿听墙根儿!”
“不准胡说!”爹爹一下子马起脸来,其实谁也看得出是故意做的。
“这才好哩!连我也说起来了!”
爹爹正在解释:“记着,像何嫂、菊花、罗升、老张这些底下人,偷偷摸摸在房子外边听主人家说话才叫听墙根儿,是要不得的。看见了,就该来告诉我和妈妈骂他们。如其我和妈妈在房子外听人家说话,是应该的,那不叫听墙根儿,那叫……”
“叫啥子?”婉姑很认真地问。
妈妈带着笑骂道:“讨厌!小娃儿听大人说就是啦,偏爱插嘴,把大人要说的话都岔开了。”
黄澜生像是得了救兵似的,赶快抓住话头说道:“正是啰,听我问你楚表哥的话。……你们学堂放了暑假,你不是也要赶回去吗?”
楚用皱起眉头,望着他表婶说道:“就是为这件事,所以才来找表婶商量的。”
“又说找我商量!这些事,应该找你表叔才对。你表叔,男子汉,开口天下闭口国家,多高明!就拿今天席面上来说吧,再三再四要我女主人出去陪客。我默倒有些啥子话要跟我谈论呢,我倒准备了一肚皮的《千字文》。哪晓得几句虚应酬之后,别个一说到铁路呀,同志呀,又是啥子内阁呀,邮传呀,好像我一窍不通似的。大家说得好不热闹,把我一个人丢在旁边装傻子,从开头到煞果,没一个人理睬我。本来哟,我们女人家再说开通,再说文明,到底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人,一说到天下呀国家呀这些事情,女人家就是多余的了。我今天倒很失悔,听了你表叔的话,出去当了半天多余的人。你还来找我商量,岂不故意为难我吗?”
“牢骚真多!”黄澜生笑了笑。
“牢骚!这才不是牢骚哩!你们男子汉真不是个好东西,口头只管说男女平等,尊重女权,其实心里问不得。只拿今天那个姓高的来说,你看,他一看见我,就好像看见一件啥子脏东西一样,多看一眼生怕把眼睛打脏了。哼!我猜他心里,何尝把我看作一位太太,一定疑心是你们叫来陪酒的啥子婊子舍物……”
“未免言重了!……”
“……所以,才那么样的不屑!……你别光说我脾气古怪,也得想想你们那时的模样,多令人难受哟。说句天理良心话,得亏是我,才忍受到了终席。要是把葛二嫂掉来,或者把我幺妹叫来代替我,你们就晓得女人当中还是有厉害的,不见得都像我这样又老实,又驯良,又受得住你们的歧视!”
“啊哟!我还是头一次听见表婶的高论哩!但是我从来就没敢存过歧视表婶的心。……表叔可以替我做证。……该是真的嘛,表叔?……我说的是真心话,所以今天才特别来向表婶请教……”
“年纪轻轻的人,学些油腔滑调,我才不喜欢哩!”其实她已笑得合不拢口。
“闹了半天请教,到底是什么大事?”
黄太太道:“他说同志会有人找他去谈了一回话,给了他几十块钱,要他回到新津为同志会做点事。”
“也寻常嘛。据郝又三说,多少学生都受了委托,回县里去宣讲同志会。你大概也是为的这事吧?”
楚用焦眉愁眼地道:“光是宣传同志会那又好办了。我们县里那些法团绅粮,和爸爸都通气。……他们还要我去说动外公出来办民团,开码头,这就不容易啦!”
黄澜生沉吟了一下道:“果然不大容易。我知道你外公已经收手了好几年,正在家里享清福,你怎能说得动他?何况你还是一个小小辈。”
“就是啰。我向程伯皋程先生说过了,他总叫我勉力为之。我又找王文炳代我去推托,还遭王文炳骂我一顿是凉血动物。表叔,你看我该怎么办,答应呢,还是不答应?”
“嗯!……太太,你看子才该不该答应?若照郝达三他们今天说的话研究起来,倒也应该勉力为之的。为啥呢?……”
黄太太很直爽地说:“我已劝他不要答应,答应了办不到,不是丢人吗?……”
“那么,就老实别答应好了。”
黄太太笑道:“这还待你说!人家想到的,是如果不答应,只好托个故暂时不要回新津去才对。但是,子才学堂放了假,又不能住。我叫他就搬在我们家来。小客厅后面那间客房,横竖是留给他的。就住个十天半月,等同志会另外找到了人,他再回去。你看,这主意对不对?”
“很对!很对!太太想到的,全对!那么,明天就搬来好了。”
“你又着急昏了。人家还有三天才试验完,怎好就搬来?现在费你的心给他想一想,托个啥子故呢?”
顾天成现在到城里来了。一年当中他进城是有次数的,每次都要耽搁几天才走。这一次,因为地方公推他出来办民团,他大为高兴,事先进城来耍几天,他说:“以后当起公事来了,就没得空啦!”进城碰着闹同志会,他听了一回演说,心热了,找着老婆邓幺姑的在一家洋广杂货铺当二师的哥哥邓乾元介绍,会见了同志会会长罗梓青,自告奋勇,也要在两路口成立一个同志协会。罗梓青又问知他是个不常做礼拜的耶稣教徒,便狠狠地夸奖了他一番。并说,办同志会要注意地方秩序,尤其要注意保护外国人,不许地方上坏人借故生风。因而说到若要团防办得有力量,必须要有军火才行。他听说只能找得出十几支明火枪时,不觉摇着他那肥胖的大头说:“不行啦!总得设法弄几支硬火!”因此,他、顾天成,更有理由再耽搁两天。
这天,在幺伯顾辉堂家吃了早饭。无事可做,要打纸牌,续弦的顾二少娘偏不得空;幺伯呢,从老婆死后,越发沉浸在鸦片烟的云雾里去了,白昼不管寒暑,照例躲在一间极其隐秘的小房间里过日子的。打算还是拉着顾天相再陪他看半天戏,顾天相偏又为了在成都县审判厅,控告土桥一家佃户拖欠租谷三年未清一案,今天开庭,他是原告,不能不去。
一个人看戏不起劲。虽然新出台的几个小旦,像油菜苔、白牡丹这些角色,都不下于邓少怀,值得看。若在十年前,叫他去挤戏场,洗干澡,绝对没话说;何况还在戏园子里,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端着茶碗,旋吃旋看?到底年岁大了些,今非昔比了,总觉得有个伴儿的好。于是便跑到东大街来找他舅子邓乾元。
邓乾元刚在本街公所议完事回来。正一只手挥着一张连史纸印的保路同志会报告,向铺子上的伙计徒弟们讲说四街联合成立保路同志会的情形。
“罗先生硬是说得对。我们做生意的人,岂特是商界的一分子,也是国民一分子,大家都闹着爱国,我们为啥不爱?爱国,就该保川;保川,就该保路;保路,就该成立同志会。所以,我们今天……”
一眼看见顾天成走来,忙打招呼,一面叫徒弟倒茶递水烟,一面咧起嘴巴笑道:“还没走吗?……我们四街联合同志会成立,大家公推我出来当副会长,带搞宣传干事,我正在练习宣传哩。”
“好得很!我打算明后天回去,一下就把团防和同志会都办起来。团防哩,历来就有,再办起来大家都懂。同志会哩,我也学会了一些,吆喝一声,大家拍阵巴掌,在团防局门口贴他妈一张同志会条子就完啦。只有一桩讨厌事,罗先生说,要宣传。他妈哟!这就考倒了我!……你也搞宣传,那就好得很,讲点来听,等我学个乖。”
邓乾元把手上那张报告当成扇子,扇着自己的脸说道:“你倒精灵,向我学乖,我又向哪个学呢?”
“你守在城里,天天和同志会打交道,不管啥道理你捡也捡够了。”
“唉!我的老哥,你说得轻松!其实哩,我们还不是隔行如隔山?你就没想到,但凡这些大事,自古以来我们做生意的哪里挨得上边。这回,得亏是蒲先生、罗先生他们一伙读书人出来,不分彼此,因才有了我们的份。每回开会,都要下帖子招呼我们去,去了,平起平坐,你哥子我兄弟讲得多亲热。人心是肉做的嘛,人家这样对你好,你怎能不听人家的话呢?好在搞同志会又不花本钱,大家伙在一起,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总而言之就是那一套。至于一定要说出一番道理,骂哪个装舅子的才懂得!”
几个伙计徒弟都哄笑起了。一个和邓乾元同师的伙计笑说道:“难道你不是顾三贡爷的舅子吗?何必再装!”
又一阵哄笑。
邓乾元把手上那张报告一扬道:“若果只是为了宣传,那也容易。他们说,西顾报、通俗报、白话报,还有我们商会办的商务日报,每天都登有不少文章,要啥有啥。我因为不大看得懂,没有买过。只这份报告——保路同志会报告,每天一张,只卖一个小钱。钱是小事,写的文章很浅,读过的人都看得懂。登的东西真多,你看,还有杨素兰捐田的新闻。”
“不稀奇,我进城那天,就在茶铺里听见说了。”
“要稀奇的吗?也有,这就是。……你看,一个啥子叫郭烈士的人跳井死了。”
几个伙计徒弟都应声喊说:“真是稀奇事!”
顾天成还是无动于衷地说:“有啥稀奇?现在世道,哪一天不有几个抹喉跳井的人?”
“光是跳井,自然不算稀奇。郭烈士却是为的爱国呀。你看,报告上不是登得明明白白说,他只是因为气不过盛宣怀这个卖国奸臣,才跳了井的。”
顾天成把那张报告接过来,依着邓乾元指着的地方看去,果然有这么几句:
“郭君闻盛宣怀卖路事,愤极大病。二十八夜,出大厅哭且呼曰:吾辈今处亡国时代,幸我蜀同志诸君具热忱,力争破约保路!但恐龙头蛇尾,吾当先死,以坚诸同志之志!”
他把眼睛鼓着,正待说什么。那几个伙计徒弟因为早经听人念过,又曾细细研究过,都纷纷议论起来。有个长挑身材,一脸细白麻子的伙计,公然这样说:“我原本不留心这些啥子爱国爱川的事情的。我们生意人嘛,只晓得做生意才是本等。时下,看了郭烈士,我的想法就变了。别个连命都舍得,我们为啥连句好听的话也不肯说呢?所以时下我倒全体赞成邓二师出头来当副会长,并且轧实展个劲,把我们商界搞起来,大家都喊保路废约,怕他龟儿盛宣怀不让位吗?”
邓乾元一本正经地说:“哎!又一个热心分子!真的,我们四街联合同志会今天能够成立,真个得亏郭烈士跳了井。如其不然,光靠罗先生他们的嘴巴,那咋行!天成哥,你要搞宣传,我劝你买一份同志会报告,顶你十张嘴巴还有多。”
“妈哟!那就买他一份!……我们场上,没邮政局,信都寄不到,同志会报告买了,怎么捎去呢?”
真不好办,大家都替他想不出办法来。
后来,还是他想到了:“又是团防局,又是同志会,哪有不用几名团丁跑公事?每天派个把人来买报告,来回几十里路,也不算远。记得我从前打早跑进城来看蒋春兰的整本戏,哪天不是擦着关城门才一趟子,还不是等不到三更就拢了。”
他于是谈到今天无事可做,一个人孤单单的。要再去找姜牧师哩,又害怕被拉着说《圣经》,还要商量在乡场上办福音堂的事。想看戏哩,没个伴。到第一楼去吃蒸馏水茶哩,也没意思。
邓乾元道:“老实话,你这回进城来,我因忙着别的事,还没陪你耍过。今天恰有空,我陪你转乐群公园去。——就在西门外草堂寺旁边,把庙产划出一百亩来,大家集股新修的。我们号上也认了一股,响铛铛五十块龙洋。因为我们大掌柜也是赞成人。大家说,走马街马长兴的马麻子举人很内行,就拜托他打样监修。听说挖了好大片池塘,比他双孝祠的荷舫大十几倍。也有茶馆,也有酒馆,还有卖点心的,办得很热闹。游人不少,就只我还没去过。”
顾天成猛把大腿一拍道:“嗨!你不提起,我倒忘了。我这回进城,大戏、灯影戏倒看得安逸。劝业场天天都在跑,就只两个地方没去。一个是新化街,倒不是我假绷正经,实在由于鼓不起劲,他妈的,要是前十年嘛,哈,哈!……还有个地方,那便是少城公园。老早就听人说,玉将军花了上千数的银子特为修出那个大花园,亭台楼阁,青枝绿叶,说起来硬像他妈的一幅西湖景。……大哥,与其顶着火辣辣太阳奔草堂寺,不如走近一点,进满城去。”
“也好。我们先在少城公园吃碗茶,然后到南门大桥旁边枕江楼去喝一杯,权当给你饯个行。”
从西御街西口,步入满城小东门的那一道不算高也不算大的城门洞时,顾天成不由大大惊异起来。首先是那座破破烂烂早就要倾倒的城楼,业已油漆彩画得焕然一新;楼檐下还悬了一块新做的蓝底金字大匾,四个大字是“既丽且崇”。迎面长伸出去的那条喇嘛胡同土道,不但在街牌上改写着“祠堂街”这个名字,土道两畔许多浓密挺拔的老树大树也全不见了。那地方,变成两排只有在乡场上才看得见的、又矮又小的铺房,有酒铺,有烧腊铺,有茶铺,有杂货铺,还有一家茶食铺子,双开间门面,金字招牌是苏州老稻香村。
“咦!变啰!”顾天成不管身边有人没人,竟忘形地叫喊起来。
再走过去。那不是关帝庙吗?那不是荷花池塘吗?那不是流水汤汤的金河吗?虽然着一道矮矮的土墙圈了进去,形势还在。何况对面文昌祠门外的那座耸起几丈高的魁星阁,还依然如旧。原来今天的少城公园,就是庚子年闹义和拳、红灯照,杀大毛子、二毛子的时候,他顾天成为了要报仇雪恨,正正糊里糊涂奉了耶稣教,每日心惊胆战,莫计奈何,时常躲进满城来睡野觉的地方!掐指一算:“啊也!十二年了!”难怪从前看不见脚迹的所在,眼前到处是人,从前只有乔木野草的地方,眼前竟出现了许多高高低低疏疏落落的屋宇了!
在公园门外空地上,正修起一个戏园。还没有开张唱戏,招牌已用石灰在门额上塑出了,是万春茶园。
“成都省又多了一个戏园子,连悦来茶园、可园一共算来,有三个园子啦,真热闹!”
到公园门口,看见邓乾元拿出四个当十铜圆买了两张门票。顾天成又觉稀奇道:“怎么,游公园还要花钱吗?”
“正是要卖票哩。大人每张二十文,未成人的小娃儿十文。玉将军说,这笔钱是拿来养活那些没有口粮的穷苦旗人的。满巴儿因此不再撒豪闹事,大城的汉人也才放心大胆地来了。”
“一天要好多人来买票,才可以养活那些穷满巴儿?”
“到底有好多人,那只有卖门票的才明白。不过我每回来,总见有百把两百人,好几家茶铺都坐满了。平扯下来,一天怕不有三几百人。”
“那么,通共算成二百五十个大人票。二二得四,二五得一十,一天五吊钱,十天五十吊,三五一百五十吊,一个月一百五十吊,十个月一千五百吊,外加三百吊,啊也!一年一千八百吊,合成银圆,足足二千一百多元,拿在崇义桥买大市米,三十二斤老秤一斗的,正好买三百担!……嗨!积少成多,硬是一笔数目!他妈的,才花了千把两银子的本钱,一年里头,连本带利都捞了回去,这生意真干得呀!”
邓乾元点着头笑道:“要不看见利息来得大,哪个瘟舅子肯花钱去开办乐群公园。”
两个人已经绕过朱藤架,从一片茂盛的夹竹桃地里来到静观楼前浓荫四合的古柏丛中。稍外几步,还有十几株老榆树,长得奇形怪状,看样子,百多年是有了的。
顾天成当下把一件染过两水、身分还很厚实的嘉定大绸长衫脱下来,搭在左手臂上,又把一柄足有尺二长的老式黑纸杭扇撒开扇着,道:“邓大哥,这里比大城凉爽多了。”
邓乾元也正扇着一把时兴小折扇,小得只有巴掌大。点头说道:“何消说哩。大城里就找不出一个地方有这么多、这么大的树子。”
“有的,我昨天还跑到文殊院的林盘里去过,那里的树子比这里就多,就大。”
“哪有这些亭台楼阁呢?又哪有这些河流池塘呢?”
不错,真没有,虽然文殊院林盘比这个少城公园大。
顾天成举眼四面一看,在静观楼南面不远,一个孤单单的过厅,叫沧浪亭。再南面,又一座楼,是夹泥壁假洋式楼,全部涂成砖灰颜色,连同楼上的栏杆也是的。两座楼遥遥相望,都在卖茶,并且每张茶桌上都有人。北面靠金河岸边盖了一排瓦顶平房,又像水榭,又像长廊,额子偏偏是养心轩。金河之北隔一道堤,就是荷花池塘了,被一道土墙拦进来,显得池塘也小了,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只管有满池荷花,却没法走到池边去。唯有关帝庙侧面花园的真正水榭,临着荷花池一排飞栏椅,倒是个好地方。但那里做了满城警察分署,和公园是隔开了的。在养心轩的下游,正对关帝庙花园的金河南岸边,还当真有一座船房,样子很不好看。此外,还有一座茅草盖顶的亭,还有一座倒大不小的院落,一正两厢,一道拢门,很像财神庙。
邓乾元道:“天成哥,你看这园子盖造得怎么样?”
“唔!还好!只是……我说不出来……他妈的总觉得有点不如从前在这里睡野觉时有趣。”
“那咋能比呢?而今到底有歇脚地方了,也有茶铺,也有餐馆。”
“也有餐馆?”
“那不是聚丰园?有名的南馆,还卖大餐哩,就在那院子里。”
顾天成抬头把那财神庙一看,青砖门枋上,果然用朱红石灰塑了三个不大不小的字:聚丰园。“啊!是餐馆!那我们何必去枕江楼呢?”寻思着,又估量了一下,断定他舅子不肯花太多的钱来当东道的。他很想尝尝大餐味道,他也愿意花钱的。可是邓乾元早已说过给他饯行,而今翻过来要他作客,就杀了他,也不甘心输这个面子。“唉!到底是成都儿的脾气呀!”
他们在园里缓缓兜了一个圈子,来到那真正船房跟前。邓乾元指着那砖石砌的尖锐船头和盘在石桩上的一条手腕粗细的生铁链,慎重其事地道:“硬是一只火轮船啦!去年中秋,我在宜昌看见我们川河头一只火轮船蜀通,并不比这大多少,样式也差不多。……看!那楼顶还有桅杆,还有烟筒!……”
岂只有桅杆,有烟筒,甚至楼房正面还悬了一块小匾额,绿底粉字,题着“长风万里”。
船房的楼上楼下也在卖茶,并且看见有人在吃面条,在吃包子,一定还兼带着卖点心。
两个人正在商量要不要就在这里喝茶,忽然听见背后不远处有人说话。
“好恶俗的东西,真煞风景!我每回看见,总不免要打几个恶心。”
“为啥不模仿中国的楼船,偏要模仿洋船?又不像。我看见过洋船照片,楼顶是平的,还有铁栏杆,怎么会是两披水的人字顶,而且盖上了瓦!不晓得是哪个人的手笔?”
“自然是那位胸无点墨的满巴儿了。”
“那便不要见怪了。听说颐和园里就造有一只石头轮船,主子做得,奴才正好学得。”
邓乾元觉得这些话越说越不中听,故意侧过身去拿眼睛一瞅,原来是几个年轻学生。再一看,中间一个身材横短、鼻梁上挂一副镍边近视眼镜的人很是面熟。仔细想了想,记起了,原来最近几天常在铁路公司碰过头的姓王的学生。
姓王的学生也看见他两人,便带笑走来道:“是邓管事吗?”
彼此招呼之后,那学生又向顾天成说道:“这位可是顾团总?……我在同志会总务部看见过你。……我叫王文炳,我也是股东代表。”
又把同路来的三个人做了介绍。一个是他中学同班的彭家骐;一个年纪最大,差不多有二十六七岁的,是高等学堂学生程洪钧;一个年纪轻一点,看来也有二十三四岁了,是通省师范学堂学生汪子宜,这人身材又高又瘦,也戴了副近视眼镜,嘴角下挂,脸上不带一点和气样子,大约说主子奴才那两句话的便是他。
四个学生正待回身走了,顾天成两手一拦道:“既然幸遇,让兄弟我开一次茶钱吧!兄弟我是乡巴佬,字墨不深沉,罗先生吩咐兄弟我回去成立同志会,正不晓得咋个搞法哩!”
邓乾元也帮着代邀了两句。六个人遂转到养心轩,在靠里面的竹栏杆侧才找到了一张矮方桌,几把矮竹椅。茶钱还是邓乾元抢着先付了。
汪子宜端着茶碗,一面喝茶,一面向王文炳问道:“你或者清楚,后天大会要不要来宾演说?”
“你又准备大声疾呼,把革命种子再播一次吗?”是程洪钧在反问。
王文炳搔着头皮道:“我也不清楚,只听说,是欢送刘声元代表到北京请愿。……”
彭家骐抢着说:“不只是欢送他一个人,还有到广东、到湖北的代表哩。”
“现在欢送代表,必然要邀人演说了。”
彭家骐也问他:“你当真还要演说革命流血吗?不怕人家再干涉你?”
“现在言论自由!天赋人权!谁敢干涉我!”汪子宜几乎在喊叫。
程洪钧把四面看了看,才说:“显你声气大吗?别个听见了。像啥?”
彭家骐笑道:“让他喊吧!叫唤的麻雀儿,没有四两肉的。我也看见过真正的革命党,人家就不叫喊,只是埋着脑壳闷干!”
汪子宜晓得他说的是他族中的一个人,遂了他两眼,把嘴嘟了起来。
王文炳因为喝了热茶,摸出手巾揩着额上的汗珠道:“要演说也可以,只怕没有那么多空时候。听说,还要追悼郭焕文……”
邓乾元忙说:“啊!可就是郭烈士?今天报上已登载出来了。”
汪子宜大睁着眼睛问道:“郭焕文死了吗?”汪子宜也是资阳县人,认得郭焕文,因为气味不投合,近半月来又忙着温习课本,要在暑假试验中抢个最优等,连民立报、神州日报都少看,自然不晓得同乡人的事情。
程洪钧道:“不死,不惨死,也不足称为烈士了!今天的报,你没看过吗?……可惜了,这倒是你正好使用的好材料。……愿意听吗?叫王文炳告诉你。今天报上的消息和后天的追悼会,都是他奔走出来的。”
原来郭焕文自从回到东御河街寓所,神经病越发厉害,不管白天黑夜,老是找着同住的同乡人说话。说的也就是那一套:盛宣怀是卖国的奸臣啰,周善培是卖川的奸臣啰,两个奸臣勾结起来,就只为了害他、郭焕文一个人啰。甚至联系到他县里保送他来进法官养成所,都是周善培早已安排好了的计策,不然的话,为什么他刚来成都,周善培便突然升署了提法使,盛宣怀也突然出卖了川汉铁路?再说碰巧,也不会巧到这样!起初,同乡人还在给他解释,劝他不要乱起疑心,多做一点准备,到二十九日那天好一同去考试。甄别上了,当然好,不上呢,大家也一定替他想办法,或者仍然回县去教小学,或者就在成都住法政学堂。目前的私立法政学堂多得数不清,差不多和六七年前的公立小学一样,只要肯去报名缴费,随时随刻都可进去,混一个毕业资格到手,将来还不是一样可以做法官、当律师?至不济,回到县里也可挤进一个什么法团去当一个什么董,什么员的。但是凭同乡们说破了嘴,他总是听不入耳。几天之后,大家也不耐烦再说再劝,让他一个人去说了又哭,哭了又说;甚至由于大家专心一志准备各人的功名大事去了,更没一个人想到找个医生给他诊治一下。星期天,王文炳、程洪钧曾抽空来看过他一回,也商量不出一个什么好办法。
到五月二十八日,郭焕文已经是两三天没吃过东西,两三夜没上床睡过觉,两只鼓出眼眶外的眼球红得像家兔的眼睛,并且神光散漫,只管在看人,好像已经把人认不清了。因为第二天就是考试日子,周提法使的这次考试,据说得到咨议局议长蒲伯英的赞成,很为认真,只要稍有差错,一个法官前程便有除脱之虞。功名要紧,前程要紧,因此在这么紧要关头的前夕,大家自更要凝精聚神,磨砺以需的了。偏偏郭焕文在这一夜闹得格外厉害,从黄昏起,差不多把每个同乡的房间都跑遍了,口里不断吵着:“大祸已经临头了,你们还要活下去吗?唉!可恨已极!朝廷上一个盛宣怀,四川省一个周善培,国也卖了,省也亡了,还说啥子铁路!……没一个人活得了,你们为啥还不感觉?真是怪事!……唉!完了,完了,只有死!死了才快活!……哈,哈,到那时节,凭你周秃子再歪,你能把我吃得了?……吃不了的!好不快活,啊,哈哈!……”
大家不理睬他。有几个人还咒骂着把他推出去,将房门紧紧关上。郭焕文遂独自一人在那间宽敞的大厅上闹一会,哭一会,说一会,笑一会。一直闹到三更以后,才不再听见他的声音。
第二天清晨,大家起来忙着吃早饭,吃了饭又忙着到法官养成所去考试,都没有看见郭焕文。认为他闹了几天几夜,定然疲倦睡熟了。没有人敢去看他,生怕把他搅醒了,再闹。
下午,大家考罢回寓,依然没见郭焕文的踪影。有人也疑心出了什么事故。但又认为他或者出街去了,或者因为他疯疯癫癫闯了什么乱子,着警察挡到局里去了。夜里,大家还商量一会儿,要是明天再不回来,只好分头出去寻找了。
不料第二天,就是六月初一这天,绝早,给大家做饭的伙房老安到侧院井里去取水,竹竿挽着水桶放下去时,怎么,桶底碰着的不是水,却是一件东西。弯着腰,趴在井栏上向下一看,朦朦胧胧不大看得清楚,只见乌黑一团。再用长竹竿一拄,啊也!才是一个人,拱在水面上的是人的背!
老安一叫喊:“有人跳了井啰!”
大家立刻警觉:“不是那个疯子,才怪哩!”
王文炳在学堂里得到消息,跑到东御河街,郭焕文的尸体已被打捞起来,摆在大厅内一张门板上。在水里泡了一天两夜,简直不成形了。大厅上全是人,全是人声,有左邻右舍,有房主庄老爷,有街坊上的街正,有警察局的巡员,更有资阳县的同乡人。
大众研究、讨论、查询的结果,一致断定郭焕文的跳井,委系出于自杀而非被人谋害。自杀根源,由于久病之后,神经失常所致。只要不是凶杀命案,巡员和街正自然脱了干系。巡员当场填发了死亡证,并慎重地说:“天气太热了,死人该早点棺殓。三天之内,若不运走,便该抬上官山埋葬,这是局里订的章程。”街正和房主并做了有力证明。
有一两个在甄别考试中自己觉得没有把握的同乡人,在大家忙着凑钱买衣衾棺材时,忽然有所主张地说:“郭焕文这条命债,准定是周秃子拉的。这倒不能含含糊糊地抹稀泥。为啥这样说呢?你们想嘛,若不是周秃子无中生有要闹一个甄别考试,郭焕文何至于弄到昏头昏脑误了点名时刻。若不是周秃子在他翻爬墙缺时,说出那样不成体统的刻薄话,郭焕文也不至于一下子就着急了。如此看来,我们怎能让郭焕文白死。我们最好成群结队去找周秃子算账。”
另几个人考虑到这笔账怎么算呢?郭焕文自己并没说过是周臬台逼他去死,也没写过一篇含有这样口气的东西,找不出证据,光凭旁边人的揣测在法律上站不住脚的。虽说无诬不成词,要赖他也未尝不可,但是结果如何呢?难道叫周臬台给郭焕文当孝子吗?抑或叫周臬台自行检举,丢了纱帽不戴?何况周臬台现正官运亨通,百凡如意时候,拿这种不容易动公愤的案子去攀他,不但攀不倒他,要是他动了怒,还出一手来,谁招架得住?
“那么,郭焕文硬是白死了!”
王文炳灵机一动,又想了想,才说:“不会吧?我想这么来一下,既要使郭焕文死得有价值,又可以把周善培捎上,就说他横施压制,郭焕文因为不能伸志爱国,所以才赍志殉路。而今正当风潮汹涌时节,这件事一传开去,哪个不怜惜郭焕文?哪个不憎恨周善培?一旦造成舆论,我们也算给郭焕文报了仇了,我们也不至于遭到啥子祸患。”
大家一致赞成。王文炳不及亲视含殓,便被众人催着向铁路公司跑去。
但是王文炳划的策,却被几位记事主任和编辑主任拿去同会长罗梓青磋商之下,仅只采用了一半。就是全称肯定了郭焕文的神经失常,完全由于五月二十一那天,他来参加保路同志会成立时候,听了演说,看见朱云石的手指划破流血,大受感动,加之体弱久病,自知爱国无力,所以才用自杀来鼓励大家,力争破约保路,不达目的不止。
至于后半段之不被采纳,解释是:“周大人正在扶持我们,我们怎好得罪他呢?”
王文炳晓得办不到,自然不便坚持,结果还答应照编辑主任的意思,替郭焕文写一篇遗嘱;并答应找同乡人多写几篇哀悼文章。
罗先生说:“这事情比杨素兰捐田产还能怂动人心。我们要好好地表扬一番。光是几篇文章在报上登几天,不够,不够,我们要热烈地给他开个追悼大会,叫全川同胞都能闻风兴起,郭烈士庶几死而瞑目!”
这时候,王文炳告诉汪子宜的话,当然不是这样有底有面。有些渲染了一下,有些便为死者讳了。他不是有意要欺诳同乡,因为还有邓乾元、顾天成两个生人在座,他是一片好心,生怕损害了他们对于同志会宣传的信心啊!
程洪钧懂得王文炳的用意,等他说完,还从而为之修饰充实了一番。把报上登出的那篇冠冕堂皇的遗嘱,硬说成是棺殓了死人之后两天,才在他床上的草荐底下找了出来。
王文炳一面喝茶,一面向程洪钧说:“你答应写的郭焕文传,明天可能交卷不?”
“写是写起了,却不怎么好,也太短,看起来有点像王安石的《读孟尝君传》。打算改长一点,但又没有好多事迹可叙。”
“老汪也写一篇,好不好?”
“赞扬郭焕文吗?赞扬他死得好,如你所说的死得有价值吗?”汪子宜还咬着牙齿,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我才不呢,莫找我!”
程洪钧瞅着他道:“难道不可以借这个题目写一篇激烈文章吗?”“题目就不是啥子好题目,无论如何说法,总之是自杀,是轻于鸿毛的死,这能引申出啥子好意义,我不写!”
彭家骐笑说:“你们真是老火呀!你们难道还不明白他的宗旨吗?他根本就不赞成同志会的。”
顾天成、邓乾元吃了许久的闷茶,老早便想插嘴说几句话了。这下子有了机会,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一齐说道:“!不赞成同志会?……”
邓乾元的脑筋毕竟灵活一些,还接着说了下去:“莫非同志会办得不对头?或者……”
这倒出乎汪子宜的意外。因为一走进养心轩,他已把这两个人估量定了:一个是土粮户,一个是生意人,都是无知识的愚民。愚民是不足与言天下事的,自然更不懂啥子叫革命真谛,若是同这般人讲论道理,不唯拴住太阳讲不清,还会犯孔夫子的戒律: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也。因此,他只用眼珠在眼镜后面转了转,仍然面向彭家骐说话。
“你了解我的宗旨,我不赞成同志会,是瞧不起他们这伙人光晓得喊大人饶命,光晓得痛哭流涕。现在除了取激烈手段,那班东西能好好生生地让你吗?”
顾天成懵懵懂懂地问道:“啥子叫激烈手段?”
“嘿,嘿,流血!”汪子宜头也不掉一下地说了两个字。
又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又高又壮,一只手拿了把广东蒲葵扇遮着太阳影子,正从静观楼那面走来。彭家骐霍地站起来喊道:“楚用!楚用!到这里来!”
楚用满脸是笑地旋走来旋说:“王文炳才在这里吃茶!……啊!还是你们一伙!”
介绍之后,堂倌泡上茶来,又冲了一遍开水。
楚用接着说:“把我好找!跑到铁路公司,说你没去。跑到东御河街,说你还在学堂没搬去。跑到学堂,只剩一个小工高金山还在,说你和彭家骐一道出来,多半转公园来了。”
程洪钧道:“算你运气好。要不是我把老汪抓来,在半边桥和他两个碰见时,他两个已到皇城去了。”
王文炳道:“我以为你回新津去了呢?原来还没走?”
彭家骐把鼻子一耸,笑道:“表叔家里住安逸了,吃得好,喝得好,又可以睡懒觉,看骚书,还想回去?”
“打胡乱说!”楚用红着脸,扇着扇子说道:“设若不是接到家里来信,叫给姐姐办一些要紧妆奁,我前天就走了。你想嘛,天理人情,在省里住了半年,还有不想家的?哪像你二十里远近,随时一伸脚就回去了。”
“哦!原来要当舅老倌,坐上八位了!这义务该尽的。好在还没讨老婆。你看罗启先便不同啦,试验刚完,连半天都不留。”
王文炳道:“这却枉了鸡公。是我催他走的。因为总务部的二十块钱路费一发下,文牍部就限了他的期,十天里头就得把同志会搞起来。你算一算,由省城到泸州,光走路便要七天,不立刻走,行吗?”
楚用偏过头去,凑着王文炳耳边说道:“有件要紧事同你商量。我们出去谈一谈。”
两个人便起身告辞。
彭家骐说:“我也要回簇桥去了。隔几天再进城来找你们。”
程洪钧、汪子宜也说,要到资属中学去找人。
邓乾元本想邀约大家都去枕江楼大吃一台的,不知怎么又忘记了。及至众人都走了才想起。
黄家距离少城公园不过一条长街,两个年轻人的脚步都快,这时节街上行人正少,没咂完一支纸烟,已来到大门外。
王文炳靠在门枋外面的右边一只石狮子上,舒了一口气道:“可以说了吧?到底是啥子要紧事,这么秘密。”
“已经到了,就进去坐下细谈,不好吗?”
王文炳走在前头。刚从大厅耳门进去,就迎面看见婉姑笑着闹着,从庭院的小径飞跑到大厅后面檐阶上,一转身,又跑到短廊边,翻爬过尺许高的字栏杆,一下扑在楚用身上,喊道:“快抱我起来,哥哥拿刀杀我来了!”
一眨眼的时间,振邦果然两手挥舞着两把尺许长、贴着锡箔的木刀——还是楚用今年在年假时,给他在城守科甲巷买的,也从石山旁边循着花径追了过来。口里吆喝着:“死丫头向哪里逃跑!……本大王杀死你!……”
王文炳跨出字栏杆,弓着腰,两臂一伸拦住他,道:“看在我面上,饶了你妹妹吧!”
楚用也笑说:“老邦太不对,光欺负小妹妹。”
菊花从上房的山花过道上走来道:“邦少爷不听话,太太说,拉进去打屁股。哦!客来了!”
王文炳站了起来道:“来过几回的了,还算客吗?”
“怎么不是?连楚表少爷也是客哩!”
振邦仰着脸,把两只大眼睛一挤道:“是客,是客,是棒客!”
都笑了。
菊花呸了一口道:“就这么胡说!看我告不告诉太太!”
婉姑从楚用手臂上挣下,一抹头便朝上房跑去,还一路喊着:“我去告他!我去告他!”
振邦鼓起眼睛,装作不怕的样子:“不怕你告。”
顺手一木刀,啪!打在菊花的大腿上。
“哎哟!你还打人!”
“哪个叫你说是要告我哩!”
王文炳连忙把他两只手腕抓住道:“这就不文明了。现在小学生都要学大国民的举动才对。打人骂人,要不得的。”
何嫂已从上房走来,手上一面卤漆茶盘,托着两只五彩瓷茶杯。一面递茶给王文炳、楚用,一面马起一张宽皮大脸向菊花说道:“太太问你,为啥不把邦少爷弄进去,等他在客面前没规没矩的。”
“弄进去?他还打人哩!”菊花嘟起嘴地抱怨。
“我偏不进去,哪个敢拉我?”振邦刚抡起他的双刀,已着何嫂、菊花一边一个抓住两臂,连刀带人,半拖半攘地架了进去。
两个人都笑着走进小客厅。
楚用把茶杯向中间小圆桌上一放道:“抓进去后,定有一顿好打的。男娃儿到底要烦些。”
“他们的家庭教育很严吗?”
“跟普通人家差不多。不过有点异样,当父亲的太慈了,管娃儿的事全靠妈妈。”
“你的这位表婶娘,好像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
楚用擦燃洋火,一面咂纸烟,一面说:“倒还不止于精明强干……”
“一个女人,精明强干也够了。还不止,那么……”
楚用只是笑,两边脸皮慢慢红晕起来,嘘了两口烟,才嗫嗫嚅嚅地说道:“不是那样的。……我说,女人家值得凑合的地方,不止是精明强干,还有……呃!……若仅只精明强干的话,那又不像女人家了。……所以说……”
“所以说女人家值得凑合的地方,还应当人才美貌、性情温柔、言谈有趣、体态风流。对不对?”
王文炳看见楚用的窘态,更是大声笑道:“你把我从公园找来,原来只是为了研究女人啦!”
“绝对不是的,”楚用急得摇着一双大手道,“听我说……”
楚用有个堂外公,是南河一带赫赫有名的袍哥大爷侯保斋。虽然岁数已大,收手退休,但是从新津直到邛州、蒲江、大邑、彭山、眉州的各处码头,只要一提到他,还无人不知,无人不跷起大拇指来称赞一声:“侯大爷吗?对的!”
楚用在学堂里常常谈到他这位豪杰外公。有时还把他夸张得好似及时雨宋公明。同志会决定要向各府州县去扩展声光时,王文炳无意之间向干事会和几个负责人说到了南路的侯保斋,以及楚用和他的关系。有一天,王文炳受命找着楚用到同志会去谈了一阵,当天下午,他便被正式委托回新津去发动同志协会,同时洽商侯保斋出山来领头号召。除照例路费外,并发给联络手续费三十元。
楚用向王文炳说的是,他原本安排放了暑假走的,想不到在那天便接到父亲专人带了封信并一笔款子来,叫他会同黄家表婶给姐姐赶办一批妆奁。姐姐原订出阁的佳期大概提前了。因此,每天不能不劳烦表婶,陪着他走劝业场,走暑袜街,走东大街,走半边街,走大科甲巷。别的现成东西都好置办,只需他和表婶同意了就行。唯有照家里开来尺寸定做的衣裳,那就颇打麻烦了。比如选料子,选颜色,选花样,他就不懂;这上面还又有本省货色,下路货色,甚至东洋货色,西洋货色等等的区别,只好由表婶一个人去费心思。表婶是有家务的,虽然热心帮忙,也得要她方便,几天来,还有好多料子没买;买好了,才请裁缝来做。目前高手裁缝也不好找,常在黄家来做活路的那两个人又忙病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这几套嫁时衣做好,简直没把握。
这么样的牵累着,他怎能走呢?
“难道就不能先跑回去一趟,把你外公那里的头接洽好了,再回省来?新津并不算远,一百二十里,起个早,这么长的天气,跑拢才下午哩。”
楚用很是为难地说:“要是能够抽身,还待你讲!眼前料子没买齐,表婶就不让走。她说,我只管外行,到底是舍间的负责人,不在一路,她便做不了主。……唉!女人家的脾气真难将就!……麻烦死了,真想丢下不管!”
“空话少说,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呢?”
“我想请你代我转达一下,好不好另外找个人去。委托书和钱也请你一总代缴了吧。”
“你同程伯皋他们谈过没有?”
“去了两趟,没找着人。碰见郝又三先生,他不赞成。”
“我也不赞成。你只想想,目前是啥子时候?又是啥子情况?联络侯保斋这桩事,经干事会通过的,岂能儿戏?你负的啥子责任?怎么可以中途变卦?”
楚用把第二支纸烟点燃,深深嘘了两口;仰着头把口一张,一个烟圈便颤悠悠地扬到空中。吐到第五个圈。
王文炳把眼镜向鼻粱上耸了耸,很不自在地说:“莫光搞这些无聊举动!说嘛!是不是可以抽空回去一趟?”
“老实说吧,即使我回去,也不中用,我外公脾气不好,差不多的人和他说话,不到三句就得挨训。像我这下了两代的小辈,更没资格和他攀谈……”
他又抽起纸烟来。王文炳口已张开,但又忍住了,让他说下去。
“还有哩,外公老了,时常都在闹病,就是家里事情,他已不耐烦过问。像保路同志会和他毫不相干的事,责任又这么大,要说动他出山,真得一个角色,我却不行。”
“那么,罗先生、程先生、彭先生他们当面委托你时,为啥又不把这些困难说清,等到事情定了局,大家等着你的好消息,你才来这么一手。你现在倒说得出口,我这介绍人却没法启齿。唉!我真不明白你到底为了啥?”
楚用的脸又绯红了,头也越发勾了下去。但他仍然在分辩:“那时候,大家说得那么展劲,似乎有点不容易推脱的样子,自然只好答应下来。那时若果就走,事情未必办得好,不过不会有现在这番话罢了。因为一时走不动,才有心思把前前后后一思量,因而才感觉到那时候答应得确是太冒失了些。……好在现在还不算迟……”
猛然听见耳门一响,一阵靴声接着从短廊上走来。两个人连忙半抬屁股,从玻璃窗上望去。原来黄澜生从他当差事的地方下班回府。罗升汗流浃背地拿着护书、皮衣包、水烟袋、洗脸盆等物,跟在后面。
黄澜生走到小客厅门前,掀开湘妃竹帘朝里一看,便一声哈哈,走了进来。打了招呼后,接着说道:“好热的天气!”
一面脱纱马褂,一面向窗子外面吆喝:“洗脸水!茶!水烟袋,拿家里那根干净的!便衣!便鞋!”
及至把右手大指上套着的那只碧绿透水的玉扳指取下,从而再挥起朝扇时,又慨然说道:“还是你们当学生的好。过年时有年假,天热了有暑假。唯有我们做官人,没一天空闲。天气越热,事情越多。就像我们局子,在平时本来是个冷衙门,而今为了赵制军快出来接印,总办说不定有更动,照例的移交公事不能不准备。这一下,要告个假休息几天,也不能了。”
“噢!赵尔丰要出来了!大约在啥时候,就这六月内吗?”王文炳很注意地问。
“听说本月内由打箭炉起马。到底啥时候抵省,还不能定。”
“从打箭炉到成都,有几天路程?”
“我没走过。但我听长差说,从打箭炉到雅州府,八天;雅州府到这里,四天。这是按官站走的路程。不过制台出来,便不同了。有急事,他可以六天跑拢,在军情紧急时候,逐站换马,快马加鞭,四天尽够了。如其每一处都要寻风问俗,考察考察吏治,那么,一个月也不算慢。总之前站到了双流,虽然只有四十里远近,你还是不晓得他今天到,明天到,后天到。所以官场中有一句话:督抚巡边,鸡犬难安。督就是总督,抚是巡抚。幸而我们四川特别,只有总督,没有巡抚。不然的话……”
洗脸水、茶、干净水烟袋、便衣、便鞋出来;纱马褂、纱瓜皮帽、纱袍子、丝板带、青缎靴、眼镜盒子、表褡裢、鼻烟壶、玉扳指进去。时间:一刻钟。人员:何嫂、罗升、菊花,连同婉姑、振邦——他今天是例外,被抓进去,只挨了一顿骂。一个小小的候补知县,由当差局所回到家庭的日常行动,就这么费事。大官至于督抚,大事至于出巡,怎么不鸡犬难安呢?
而后谈到正经事上来。
王文炳刚刚说到楚用推辞不能回家一趟,还没有议论楚用的对与不对,黄澜生又说了起来。
“我的原意也赞成子才抽空走一趟的。本来嘛,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继而,因为内人说他令姐嫁妆也是一件重要事。女儿家终身大事啊,怎会不重要呢?又是他楚家的事,他能丢下不管吗?抽空走一趟不要紧,怕的是并非两三天就可了结。我同子才研究过,内人也是这个意思。就是同志会委托他的事,最好另外找一个得力的人去,免得他公私两误。”
楚用脸色一舒,王文炳倒蹙起眉头来了。
“难就难在这里,急切中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人呢?假使找得到一个稍为合适的,或者比老楚差一点的未尝不可。但是我就想不到能有这样一个人。”
黄澜生微微一笑,又把楚用看了眼,方点着头道:“我倒想起了一个很合适的人。这人,当过武官,又通皮,人是能干的,岁数有三十好几了。在江湖上跑过,想来和子才的外公侯保斋一定认识。若果办交涉,在行得很。这人恰正赋着闲,只要把给子才的路费、联络费全交给他,叫他立时立刻走,满做得到。哈,哈,子才,你就没有想到这个人吗?”
楚用从坐着的藤心躺椅上一跳而起,并拿手掌把额脑一拍,道:“该死,该死,为啥我就没有想到这个人!……老王,这下可对啦,这个人比我行得多。要是他去的话,包管三言两语就可把外公说动的。”
“凭你同澜生先生说得再好,我还是做不了主。最好等我先和他会一面,再介绍到干事会,让干事会同罗先生他们去裁夺吧。……这人姓啥?叫啥名字?”
两个人几乎同时在回答:“他姓吴,叫吴凤梧。”
吴凤梧之到黄家,就是今天早晨的事。
黄家看门老头子认识他的。这时他身上虽只穿了件洗得泛白的蓝洋布长衫,脚上一双青绒薄皮底鞋,不唯皮底张了口,并且鞋尖也开了花。头上短发约有七八分长,一条长辫像一条大毛虫。额脑显得很窄,一张粗糙脸形显得又瘦又长。看门老头反倒又亲切又有礼貌地,连忙将他引到小客厅中矮炕床前坐下。一面垂着两手笑道:“老爷大概还没起来,吴老爷,你宽坐一下,我叫罗二爷他们禀上去。……吴老爷,你是前年高升的吧?……嘿,嘿,吴老爷,你还是原来样子,所以我一看就认得。……不,不,并不很瘦,只是风尘色重些。想来路上也很辛苦。”
就由于他们高声大气一问一答,把楚用搅醒了。以为是来找他的人,翻身爬起,靸着鞋奔出客房。才是一个生人,是一个高一头,窄一臂,黑黄肤色,骨骼挺壮的汉子;看年纪,约莫三十四五岁的光景。
这汉子一见楚用走出,唰地由矮炕床上站起来,挺着腰板,站得笔端,两只大脚天然摆成一个外八字。
看门老头笑嘻嘻地说道:“楚表少爷起来啰。这是吴老爷,请你陪一陪,我上去找菊花大姐去。”
吴老爷冲着楚表少爷就是一长揖,两只衣袖几乎触着了地。
“久仰,久仰。……兄弟贱姓吴,口天吴。草字凤梧,凤凰的凤,梧桐的梧。……兄弟和黄澜翁是多年知交。……现在嘛,算是在川滇边务大臣赵大人那里当差,昨天才由关外回省。老哥尊姓楚,是楚霸王的楚字吗?那是大姓呀!敢问尊章是哪两个字?……哦!子才!……是的,清楚了,孔夫子的子,三才者的才。……高雅!高雅!现在高就在哪里?……什么?读中学堂?好极了!兄弟早前就说过,做官该做文官,读书该读文学堂。像老哥这盛年就读到中学,毕了业,不是廪贡,也是秀才;若是叙官,不是知县,也是县丞。羡慕!羡慕!……”
像这样的应酬话,在楚用算是第一次入耳。他高兴已极,赶忙转身进去,把双刀牌纸烟取出,连一盒很珍贵的黑头安全洋火,一并递了过去。
这时,振邦和婉姑正一路笑着闹着撵到小客厅。一下看见吴凤梧,振邦还认得,立刻规规矩矩站住,喊了声:“吴大叔!”还叉开裤裆请了个安。
吴凤梧也像对待成年朋友似的,赶快站起来还了个安。满脸是笑地说:“不敢当呀!真是个好子弟,恭而有礼。……嘿!长高一头了!……已经开蒙读书了吗?噢!已经发笔学字啦,了不起!了不起!……可怜吴大叔运气不好,这次又是空手回省,没给你捎点玩意儿回来,说起来,真不好意思……”随即把夹在指头上的纸烟狠狠吸了两口,仔细地颠过来放在炕几上,然后撩起长衫,蹲在地上,一伸手将婉姑搅了过去,道:“婉姑儿更长得乖好了。……妈妈好吗?……是不是跟着哥哥在读书?现前的风气,小姑娘还是作兴读书的。”
振邦跳起脚地笑说:“妈妈教她读唐诗,读了一年,头本都没读完。爹爹说,不要她读书,明年打发她去捡狗屎。”
婉姑在吴凤梧手臂中不住地扭着头上两个丫角说:“嗯!他乱说,我前天就把头本读完了。……爹爹吃饭时候说的是你。儿娃子家,才捡狗屎嘛!妈妈说,就要教我写字哩。……妈妈说的,邦娃子爱逃学,字又写得不好,二天拿去当警察兵。”
“哈,哈,当警察兵!……我当警察兵,就拿你去当监视户。”
吴凤梧哈哈笑道:“不成话了!”
楚用也笑叱道:“老邦不许胡说,这是说不得的怪话。”
黄澜生只穿了身条纹洋纱汗衣裤便走了出来。还未掀竹帘,就说:“邦娃子又在这里胡闹些啥?”
吴凤梧急忙站起,把衣摆抖伸,彼此一揖到地。一面说:“小娃儿的口,原来没高没低,倒也没说啥。”
婉姑已经扑去,抱住她父亲的膝头道:“哥哥说,要拿我去当……”
振邦一抹头就跑出小客厅去了。
楚用连忙挽住婉姑的小手道:“来!我还有张洋画儿,多好看!”一直把她挽进客房去了。
罗升正好用茶盘端了两碗刚泡好的龙井茶出来。
“去跟老张说。早饭添两样菜。就摆在外面套间好了。”
黄澜生又掉头向吴凤梧说道:“来得这么早,大概没吃早饭吧?……那就不用客气啰。……我简直不晓得你回来了,是几时到省的?”
吴凤梧仍然嘘着那半枝支烟道:“昨夜才到。说不得,运气坏透啦!……丢了差事不说,还把执照追了去。……仗恃老朋友交情,才敢空手来看你。……还要同你商量商量。”
黄澜生捧着水烟袋,很留神地看了他几眼道:“大概行李都丢了吧?”
“何消说哩!撤差的消息一传下,我明白老赵的脾气,若不赶快滚,下文就不大妙。因此,来不及收拾行李,只向一位同事伍管带手上借了两块龙洋,一口气就溜了。不瞒老朋友说,一过雅州府,包包就空啰。从百丈驿到邛州的一站,只吃了四块玉麦馍馍。幸而在邛州碰见一个同学,告帮了一块龙洋,才算盘缠到了省。昨夜拢到舍下,身上还剩一百钱。”
“到底为了啥子事情,弄得这样凄惨法?”
“事情说起来并不要紧。因是我部下一个头目,赌运不亨,输慌了,跑去向一个陕西茶商借了十几嘴藏洋。据那头目说,本不认得那老陕的,但有人作中,也写了纸的。这中间,作兴有点估借情形,想来并不怎么严重,横顺才十几二十嘴藏洋,合成龙洋不过四五块钱的交易。照理,那老陕应该先来找我,我虽说代理管带不算久,到底是一营之长呀。那老陕仗恃和边务大臣衙门有干系,竟自一声不响递了张密禀。不但指名告了头目存心磕诈,还告了我一个平日不加约束,临事知情故纵。唉!老朋友,你还不清楚边上的规矩。如其对待蛮家嘛,倒不用顾虑,啥子犯法的事都可以干。即使错杀块把人,不过打几十军棍,插一回耳箭,示众三天下台。但是对待汉商,尤其是老陕们,却要小心,那是丝毫不容干犯的。我出关不久,自然还是个新毛猴,这种规矩可摸清了。所以近两月来,经常告诫弟兄伙:小心点啦!眼见大人升了总督部堂,我们都辛苦过,都效过力,说不定要调我们入关,跟随大人到花花世界去乐他几天的了。……哪晓得这件背时事情偏就出在我的部下!日他蛮娘!原来那犯事头目才是他妈的一个兵油子。在关外搞久了,手搞滑了,输得五心不做主,连青红皂白都分辨不清了!……唉!老朋友,你说,这不是运气是啥子呢?”
婉姑喜喜欢欢从客房跳出来,手里举着两张附在纸烟盒里的洋画,要她父亲看。黄澜生同她周旋了一会,把她打发走后,才向吴凤梧问道:“后来呢?”
楚用在漱口洗脸之前,又敬了他一支纸烟。
“这是本月十七的事,”吴凤梧咂着纸烟说,“吃午饭时,一支令箭把我扎了去。风声很不好,都说大人正在生气骂人。我一听,坏事!这个吃饭的家具担心保不牢!……幸而托老朋友的福庇,恰逢那天老赵公事忙,由傅师爷代审。先同老陕对质,又把犯事头目一拷询,才弄明白我并非同谋,也不知情。煞果,犯事头目办了个降一等枪毙。我哩,说是驭下无方,才力不胜,暂时追缴执照,撤去差事,静候大人发落。……撤差我不怕,到底我队官底缺还在。但是日他蛮娘,追了执照,别处求不到事,静候发落,即是说下文有些不妙了。我一想,还是三十六计,溜他娘的为妙。……及至跑过雅州府,才感觉得溜也不妙。不溜不输,一溜倒拐了,老赵晓得,一定认定了我有毛病,所以才畏罪潜逃。……现在呢,关外回去不了,军界事情找不到,成了个上不沾天,下不落地,真正要成一条光棍!莫计奈何,想了一夜,只好来找老朋友做个商量!”
黄澜生把水烟蒂吹了后,一面用铜夹挟烟丝,一面沉吟着说道:“也好,这两年你也辛苦了。我听人说,老赵那个人刻薄寡恩,长处下去也不是办法。既然回来,趁此休息休息,何必忙着找事?”
吴凤梧一下就蹙眉愁眼得几乎要哭了道:“黄哥,黄老爷,你咋个这么样说!你是便家,有田产,有房屋,有现金,收租吃饭,拿息穿衣,做事不做事倒不在乎。我们光棍一条,四张口向着你要饭吃,挣一天吃一天,有得挣有得吃。黄哥,多年的老朋友,你哥子还不晓得我的事情?……”
结果,还是吃了早饭后,由黄澜生赠送几块钱,才高高兴兴走了。
黄澜生从而又向王文炳把这个吴凤梧夸奖了一番。说他在投考速成学堂之前,也曾下过小考,虽没有入学,文章却能作。说他去川边之前,就曾在粮子上混过,在关外两年,粮子上的情形当然更熟,并且说巡防营的风气,还是旧绿营的风气,从队长到火夫,十之七八都是袍哥,不通皮,站不住脚,吴凤梧当然通皮。像这样全才,就打着灯笼也不容易找得啊!
王文炳似信似疑地道:“今天能不能会他一面?最好是今天能会一面,谈一番,我再去找人,就比较稳妥些。”
“他住家倒不远,就在陕西街三圣巷,进巷口左手第七家一间小铺面内。前年我去找过他,今早没听他说搬家,当然还在那里。不过他这人是个没脚蟹,不见得成天在家;何况昨夜才回来,一定会亲戚、找朋友去了。”
楚用道:“既晓得住处,我同老王去走一趟。会不着,就留个字条,约他明天早晨等我们。”
“我听内人说,你们今天下午不是还要到劝业场去买鹿蒿玻璃厂的啥子花瓶吗?”黄澜生把眼睛挤了挤。
楚用会意地笑了笑道:“今天又不啦!表婶说,改到明天去,将就到马裕隆看下路料子。”
于是两人告辞出来,又向西头走去。
天上还是白蒙蒙地像遮了一张大幕。不过这幕很稀,不但阳光漏得下来,好像还加强了阳光的热力,一到没有荫蔽的街上,使人觉得好似钻进了烤鸭子的烤炉;薄皮底鞋踏在石板上,也有点踩在烙锅块的鏊子上的味道。因为东西御街摆得正南正北,只要是晴天,从早到晚是由东晒到西的。
王文炳叹息道:“要是成都全城街道都像东大街、总府街、劝业场那样,一到热天全搭上过街凉篷,岂不文明!”
楚用把自己的广东蒲葵扇递过去道:“热吗?拿去遮一遮脑顶。”
“不济事。”
“总比净晒好些。”
“唉!不搭凉篷,就多栽些树子也好。”
“那岂不要学满城了?”
“你这人真无见识,何必一定拿满城来做榜样?以前教博物的须藤不是说过,他们日本的许多名城便无一处不是浓荫夹道吗?他还说,街市上炭气很重,若是多栽些常绿树,对人也卫生。须藤的学问确实要高明些,他能把教的东西说出实用,使人听起来很生兴会。如其也像现在这位郝又三,上了讲堂只是翻开书本念下去的话,那我早就让监学去打缺席了!”
“郝先生对时务却很熟。”
“就因为他还是个维新分子,笔下也好,才没轰他。”
“前两天听黄表叔说起来,他在同志会里面还很重要哩。”
这时已经走到半边桥。街面很窄,又是南北向,强烈的光影被西面的满城城墙和一些零星房子遮着,到底热得好些。
王文炳在阴凉处停下来看着楚用道:“黄澜生的话,可靠吗?”
“怎不可靠!他同郝家又是客籍同乡,又是世交,郝先生又常到他家来往,当然知道底实的。”
“难怪!我好几次碰见他在铁路公司。打听了下,他并无职务,却又见他常和蒲先生、罗先生在一处咬耳朵。原来才是个幕中人啊!这倒不可轻视之了。”
两个人又走起来。
陕西街的三圣巷是容易找的。第一,巷口外一座三圣庙,虽然不大,却突出到街边上,非常触眼。第二,巷子不宽也不深,但住的人可不少,又矮又窄的木架泥壁房子,对面排列,密得像蜂房;十有八家都在拉子,深处还有两家大车缫房,等不到走进巷口,就已听得见木车轴的咯嚓咯嚓,和皮条拉着子长柄的呼噜呼噜;还有提着生丝把子的人匆匆走进去,挽着熟丝把子的人匆匆走出来;就是过路人行经巷口时,谁也要睃一两眼的。
走进巷口,嗨!真好看呀!窄窄一线天空,像哪家办大喜事样,全挂满了各色各式的彩旗!——哦!并非彩旗,原来是几十根竹竿上晒的衣裳裤子!一定是住户们从外面领来洗的,不然,不会那么多。而且几家铺面外的檐阶上,还放有三四只大木盆,一些大娘大嫂还正在一面摆龙门阵,一面哗哗地搓洗。彩旗下面,也不算宽的巷道,是儿童乐园。不可计数的娃儿,都赤着上身在那里跑跳吵闹。还不会走路的小娃儿,简直就像裸虫,在泥地上爬!
楚用上下一看道:“想不到成都还有这样的地方,今天倒开了眼了!”
“真是少所见,多所怪,不如这里的地方还多哩!你以为成都住家人户都像你黄表叔家那样吗?……留心数一数,好像就是这里了。”
一间同型的小铺面,两扇木板门关得没一丝缝,在这热闹环境当中,显得非常寂寞。
楚用迟迟疑疑地说:“数目倒对,左手第七家,为啥关着门?难道没人在吗?”
两个人把门拍了几下,又同声高喊着吴凤梧!吴先生!
门后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回说:“出去了,不在家。”
果不出黄澜生所料。再问:“到哪里去了?”回说:“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不晓得。”“那么,有笔墨没有?留个条子给他吧!”“没有。”
再问时,连声气都没有了。
两个人互看一眼,只好退出巷口,商量着回到黄家写封信,叫罗升送来的好呢,还是就近找家杂货铺买张信纸写了,给他塞进门缝去的好?
楚用不经意朝东头一看,忽然高兴起来道:“那不就是他回来了?”
吴凤梧已是剃了头发,脸上虽还带着风尘颜色,看起来已没早晨那么萎琐。彼此介绍之后,他首先说:“我们到茶铺里去喝碗茶吧!”
楚用到底老实些,忙说:“何必呢,转身就到你府上,我们坐谈一下就要走的。”
王文炳大一岁多,比较有世故,知道那女人坚拒不肯开门,一定有许多不容外人看见的地方。不等吴凤梧开口,便道:“吴先生说得对,吃碗茶慢慢摆谈好些。汪家拐石花馆是我们常去地方,又清静,又凉快。”
吃茶中间,王文炳只是说,听见黄澜生讲到吴管带才从关外回来,他很想打听一下赵尔丰对保路同志会是什么态度,以便他们同志会好定对付方针。王文炳说得非常恳切,吴凤梧竟信以为真了。
他敞开衣领,抽着楚用递去的双刀牌纸烟,老老实实地说道:“关外闭塞得很,内地消息是不容易传进去的。自然,边务大臣的文报房有电报,有文书,他们又不同啦。我们呢,要是没有川帮、陕帮的号信,那简直就像坐在黑漆桶子里了。比如说,啥子叫铁路?铁路中啥子用?北京的大员为啥要卖给洋人?我们四川人又为啥要争它?大概各商号的号信上没提到,我们在打箭炉就从没听见有人说。或者也有人偶尔说一下,到底事不干己不留心,听了也当成耳边风。……我还是到了邛州,碰见押送军装回打箭炉去的老同学摆起来,才晓得成都在闹保路同志会,闹了一两个月,闹得轰轰烈烈。……自然,赵大人怎能拿我们来作比呢?他是海外天子,耳目长得很……”
装水烟的矮子老远就拐了过来。晓得学生是不吃水烟的,把一根两尺来长的黄铜烟嘴只朝吴凤梧肩头上敲着。
“瞎了眼吗?难道我有两张嘴,一张吃纸烟,一张吃水烟不成?”
矮子了他一眼道:“总爷,怎么还是这么毛法?”
“你晓得我是吃粮子饭的?”吴凤梧奇怪起来。
“两年前就认得你了。两年前你就是这么毛法,不开口骂人好像过不得日子似的!”
恰逢靠街有人喊水烟,矮子才悻悻然拐了过去,口里还叽里咕噜地没停歇。
王文炳笑道:“莫管他,还是请你接着讲下去好了。”
吴凤梧也笑了起来道:“记起来了。这矮子原来在皇城坝吟啸楼茶铺装烟,难怪认得我。……好!我就说。……老赵耳目很长,有时不等文报房禀报,内里的许多事他已晓得。……要问咋个晓得?那我可不清楚。一则,我从巴塘调出不久,辕门里人缘不大熟,多少话还不便打探。二则,没有公事也不愿进辕门,因是有点害怕碰见他。……他吗?胡子花白了,老了些。可是身体还那么敦笃,两只眼睛还那么有杀气,如其对直瞪着你,不怕你胆子再大,都会出冷汗。”
楚用笑道:“说得比老虎还歪。”
吴凤梧把纸烟蒂一丢,端起茶碗咕噜几口:“硬是比老虎还歪!老虎,只要我手上有家伙,我就敢整它。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屠户,你敢整他吗?只有你等着他整你!”
王文炳敲着桌子道:“这些空话且不要理落。我只问你,他对我们保路事情,你当真不晓得他抱的什么态度吗?”
“当真不晓得。你想嘛,我们离得他有多远!一个小小的代理管带,敢同他摆龙门阵,谈讲国家大事吗?即使被传去问话,行礼后,挺着胸脯立正。他说啥,就专心听啥,他问到了,只能拣要紧的话高声亮嗓答应一句两句。像你们保路同志会莫说不晓得,就晓得了,他不说,你敢去问他吗?除非是傅师爷。那又不同啰,是他的军师。”
“傅师爷又是谁呢?”楚用问。
“叙永厅的副榜傅华封呀,赫赫有名的。”
王文炳接着追问道:“你们既是晓得他升了总督,那么,他啥时候出来接事,是怎样的安排,你们总该晓得。”
“也不完全晓得。只听说本月内起马。确实日子没布告。粮子在调动了,大约有五个营要先开拔。”
“要带五营人出来?”
“不多嘛,才一千四五百人,恐怕还是头队哩。”
王文炳把眼镜取下,一面用手巾擦着,一面说道:“千多人的队伍,还说不多!这是啥子用意?”
楚用道:“也不过摆摆威风罢咧!他还敢违反民意吗?”
吴凤梧把新剃的头皮搔了搔,迟迟疑疑地说:“民意?我们在关外就没听见这句话。老赵懂不懂,不敢定。但是他这人,是靠打夷人打蛮家升官的,他只晓得杀人。”
楚用问道:“你看见他杀过人没有?”
“岂止看见过一次两次,多得记不清!……只有小戴挨刀那回,真凄惨,偏偏遇着一个没学满师的宰把手,一连八刀才把脑壳斫下来。日他蛮娘哟!至今一闭眼,那惨相还在眼面前。”
他试着把眼一闭。果不其然,一个多玲珑、多妖娆的年轻小跟班,五花大绑绑出辕门,青宁绸镶滚云头边的军衣下面还露出水红里衣;又白又嫩的小脸蛋,已惨变得更其白,白得像石灰;平时多逗人爱的一双极其呼灵的眼睛也呆滞得像死鱼眼睛;柔丝般的头发刷了胶清,在脑顶上挽了个大抓髻,露出羊脂玉似的一段项脖。双膝一点地,那宰把手的钢刀一挥,咔嚓!白嫩可爱的地方,猛然冒出一道鲜红血口,刀锋斫在颈骨上,痛得小跟班啊呀连天地呼娘喊老子。
楚用又不懂了:“小戴?是个啥样的人?摆来听听,倒有趣。”
吴凤梧把卷起的衣袖拉下来揩了揩眼睛,顺便把脸上的油汗也抹了一转,才道:“小戴吗?那是老赵顶宠爱的一个从北京带出来的小跟班。娃儿生得很标致,在成都那班唱小旦、当相公的娃娃当中我还没看见过。大家都晓得他是老赵的外宠,平日在老赵跟前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因为打稻城喇嘛寺……”
王文炳插嘴问道:“可就是乡城?”
“不是的,乡城大些,稻城就只一个喇嘛寺,小得多。不过打稻城的仗火,倒很扎实。这也由于仗火太打久了,弟兄伙不曾好生休息过,都拖疲了;蛮家哩,却打滑了;喇嘛寺又修得坚固,真是他娘的一个大碉堡。打了两个月,一直打不下来。若是别一个统兵大帅,一定要另想方法了。或是扯长围断它的粮道,或是派人劝降用下缓兵之计。可是老赵便有这样狠,这样犟。他偏要硬攻硬打。先前限期,不行,后来悬赏,也不行。队伍开出去,不是放阵空枪就收队便是在阵地上公然聚赌,烧鸦片烟。幸而蛮家疑心我们设的诱敌之计,才没冲出喇嘛寺来捡我们的头。一句话说完,士气颓丧已极,不赶快想方子,全营一定会崩的。果然,老赵的方法来了。一天,还没出队,营里就闹震了,说大人派了个督战官来督队攻城,限两天把喇嘛寺攻下,不要活人,只要首级,但凡寺里东西,一概作为奖赏。并说,督战官等于大人亲临,他的权柄大得很,连队官他都可以临阵斩首。弟兄伙听见这消息,都不很相信督战官就有这么大的本事,都想看看督战官到底是哪个。大家提起精神等到督战官一露面……日他蛮娘!才是小戴!才是一个小跟班!弟兄伙一下都毛了。若不是官长们都在阵上弹压,几乎闹了个卷堂大散。自然啰,军令重如山,叫打总得打。不过那两天打得更不成名堂,离喇嘛寺还有一两里远,弟兄伙便蹲下了,任凭官长们喊破喉咙,没一个肯上前半步;官长们的马刀、马棒也失了效,不敢在弟兄伙眼面前晃一下。只等督战官一来,便一个啊,跑得精光。有些还嘻哈打笑,唱起《小寡妇上坟》来,故意彩儿小戴,把个小戴搞得一张粉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两天限满,小戴实在没法,只好跑回大营缴令。这下,正好碰上,小戴的命便如此送掉。当天下午,另派出两名能征惯战、全军闻名的督战官,仍然限期两天,若不把稻城攻下,叫大家把脑壳提回来缴令。消息一传来,连弟兄伙都骇坏了。晓得大人一横心,便不认人的,小戴都忍心斫头,还说别的人?不到半天,喇嘛寺果就拿下了。”
故事不大好听。说故事的人沉默下来,听故事的人也觉得有点不大自在。
楚用瞅了王文炳一眼道:“赵屠户如此蛮横专制,出来后,同志会的事情恐怕有点棘手。”
“哼!蛮横专制。那在川边可以,外面是文明地方,邓孝可的文章不是说过,立宪政体之下是不容专制的!我看他也不敢,何况时代不同,现在民智已经开明了!”
吴凤梧连忙附和道:“王先生的话一点不错。川边是个黑暗地方,怎能比得外面。我听说,自从去年咨议局成立以来,制台就小多了。咨议局开会,喊制台去讲话,制台站着说,议员们坐着听,制台讲得不对,议员们还可当面骂他。所以,前一些时候上谕下来,老赵升了总督,有人去给他叩喜,他曾说过,啥子喜哟!而今老人婆那么多,这有名无实的总督有啥做头!那时,没有同志会,他说的老人婆大概就指的咨议局议员们。可见他还是懂得外面的天下,并不能由他独霸为王的。”
王文炳又把桌子一敲道:“咨议局才一个,我们的同志会包括各法团,而且遍地都是。民气已这样蓬勃,民心已这样一致,民意已这样坚决,我们反对的是盛宣怀,不是赵尔丰;我们力争的是铁路,不是四川。依我揣测,赵尔丰到底是老官场,他已经明白今天的制台不好做,他就不会来压制我们人民的!”
吴凤梧也挺起胸脯,好像十分有把握地说道:“一定不会!老赵这个人,莫看他外面那样又横又犟,他还是会见风转舵的。我听见有人摆过,丁未年捉拿革命党人时,他就没有杀一个人。他只敢杀夷人,杀蛮家,遇着比他歪的,他一样会软。”
王文炳哈哈笑道:“我们要晓得的,正是他这种态度。吴管带,你真有见识,我准定介绍你。”
“啥?你先生说的?”吴凤梧直到这时候,还没弄清楚这两个年轻人找他谈了许久,到底为了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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