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坐在街旁,他的眼睛和死鱼的眼睛一模一样。那空洞的眼睛直视着大街,漫无目的地直视着大街。
我看到瞎子,内心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
我走遍了整条风铃街,也没有找到瘌痢头。这家伙到哪里去了?我走到瞎子面前,问神情自若的瞎子:“瞎子,你知道有一个孩子来这儿吗?”
瞎子摇了摇头,他说:“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说:“你可以用耳朵听呀。”
瞎子又说:“每天都有许多人走过,我没有听到一个孩子来过。”
我又说:“那你坐在这里听什么?”
他的表情十分平静:“我什么也没有听,我在这里坐了十七年了,我在等一个人。”
我问:“你在等谁?”
瞎子笑了:“我在等一个应该等的人,你不会知道的。你不用再问我了。”
我没有再问他,我从来不强迫别人说什么,我也从不强迫别人做什么。我曾多次产生强奸丁小慧的念头,但我从没有实施过。
我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瘌痢头。
如果找不到他,我是不会离开赤板的,我还得回到那个家里去,还得忍受顾玉莲以及那个家给我带来的沉重的心灵负担和痛苦的折磨。我不想再进入黑暗,也不想再知道什么真相,我知道得已经够多的了。
瞎子当然不会理解我焦虑的内心,他只知道在等一个人。等一个或许永远等不到的人。
我必须找到瘌痢头。
我忽然想起了河边的那棵巨大的梧桐树,还有一片如茵的草地。他会不会在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应该是他经常去的。
我不由分说朝河边奔跑而去。
肖爱红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抽屉。
那个日记本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像胡青云安静地躺在床上一样,有什么东西在刺激着他的心脏。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取出了那个日记本。
日记本在他手中有些沉重。这个藏青色布面精装的日记本散发出一股陈年的味道。
他不知道里面记录着什么,由来已久的好奇心在驱使着他。他内心又有一种负罪感,这是不道德的。日记本的主人从未要他看这个东西,他是在侵犯一个女人的隐私权。
不存在了,一切都不存在了,滚他的什么屁隐私。肖爱红心里说。他解开了红绸布条的蝴蝶结。红绸布条从他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他没有捡那红绸布条,那是胡青云飘落的魂魄,他没有捡起它。他怀着一种奇特的心情,翻开了那个日记本,他看到夹在扉页上的一张一百元的钞票。钞票上有斑斑的血迹。他把钞票拿起来,放在了桌子上。他看到日记本的扉页上写着一行字:“我的血和你的血永远交融在一起。”
我听到了大河的呜咽。
老远我就听到了。我从小就很少来到河边,顾玉莲常教育我不要到郊外的河边,我清楚她怕我一失足掉进河里后死掉。我不会游泳,从来没有人教我游泳。大河的鸣咽声传得很远。
我在离那棵树不远的地方看到了顾玉莲。
我没有在这里找到瘌痢头,却看到了顾玉莲。
我心里有些害怕,她来这里干什么?难道她也在找瘌痢头?瘌痢头对我泄露了她的秘密,难道她已经知道了,要找瘌痢头报复吗?
她站在如一把巨伞一样的梧桐树下。
风把她的白发吹拂得凌乱。
她好像在说着什么,从她一张一合的口型可以看得出来。
她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和风中的鬼魂说话?我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她的双手紧紧地捂住胸口,好像她的心脏会不小心破膛而出。顾玉莲苍白的脸像一道白光,直刺我的内心。
我转身跑了。
我不敢在梧桐树下的草地上和老妪顾玉莲面对。
我突然觉得尿急。
准确地说,这并不是一本日记,而是有感而发的一些记录,断断续续的文字的记录,并没有像日记一样每篇都标明日期。肖爱红翻动了日记本的纸页,他的目光落在那些文字上。他的心被什么东西刺激着,这是胡青云写的字,纤秀极了。从字面上看,胡青云写字时十分用力,可以从这些用力书写的纤秀文字中看出胡青云在写字时内心剧烈的波动:
我恨那场大火,我又感激那场大火。那场大火让我恐惧,但它让我和他第一次那么接近。是他救了我,从大火中救出了我。我不敢相信外表文弱的他有这样的勇气冲进火海,救出被大火围困的我。他用浸湿的被子裹住了我,抱着我冲出火海时,我不知道他的力量从何而来……
肖爱红的眼中也燃起了熊熊的大火。
胡青云和他生活了十来年,从没有和她提起过那场大火,也没有提起过那个冲进大火中救她的男人。从字里行间,肖爱红知道那场大火发生在胡青云高中二年级那年秋天的一个黄昏,救她的男人是赤板二中的音乐老师。胡青云没有说出他的名字。肖爱红知道了那张血钞票的由来。在那个音乐老师抱着胡青云冲出火海时,一根木头掉了下来,砸在了那个老师和胡青云的头上。他们的鲜血同时流了下来,那个老师的鲜血淌在了胡青云的头上,和她的鲜血汇聚在一起。那鲜血染红了胡青云的衣服。那时,她的口袋里正好有一张一百元钱的钞票。
胡青云保留这张染着他们鲜血的钞票显然是在纪念着什么。肖爱红想到自己有没有留给胡青云如此的记忆。
肖爱红怎么也无法把一场大火和馄饨店的火灾联系在一起。
他十分的迷茫。
他没有办法继续看下去。
他把才翻开几页的日记本合了起来,又把那张血钞票夹回了扉页上。他把日记本放回了抽屉,锁上了。那扎日记本的红绸布条还在地上,肖爱红忽略了它。他站起身离开胡青云书房时,一脚踩在了红绸布条上,那红绸布条动了一下,像是在挣扎。但肖爱红没有注意它。
我没有找到瘌痢头。我有些失落。
我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家。我路过王胡子馄饨店时,看见王胡子在里面骂骂咧咧地收拾房子,他一定要重新维修馄饨店的。他离不开馄饨店,就像他离不开女人。我站在馄饨店门口,想进去帮他收拾。他看到了我,盯着我。我发现他的眼睛充满了血丝。我突然有些同情他,尽管我一直不喜欢这个人。他对我开了口:“回家去吧,别在这里看我的笑话了!”
我很认真地对他说:“王胡子,我没有看你的笑话。”
他说:“好了,好了,你别解释了,我不想听你说话。”
我只好转过身,准备穿越马路,回家里去。我看到了那个下水道盖子。我觉得下水道盖子有人动过。是不是有人来清理下水道了?如果是那样,再下雨时就不会积水了。我不想见到牡丹街在下雨的时候成为一条河,而在街上过往的车辆都像河里穿行的船。
我穿过了马路,站在家门口,回头望了一眼馄饨店。王胡子站在馄饨店门口看着我,我觉得王胡子此时的面容是模糊的。他像一个人,就是我在梧桐树下见到的和宋汀兰在一起的那个面目模糊的男人。
我打开了家门。
我突然想进入那个房间里去,寻找什么东西。
这突如奇来的想法让我进入了一种半兴奋的状态,我要和瘌痢头一起离开赤板的念头此时荡然无存。我觉得还有许多谜没有解开,那个房间还有许多东西在引诱着我,尽管我意识到充满了危险。
我关上了房门。
我进了客厅。
客厅静悄悄的。我呼出了一口长气,我没有闻到煤气的味道。自从我知道父母亲死于煤气中毒事件之后,我就对煤气味十分的敏感。整幢小楼里静悄悄的,用一句很俗的比喻,就是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够听见。
我脑海里出现了那个永远停留在十二点整的挂钟。
它真的又停下来了吗?真的又停留在十二点整上不动了吗?我得进那房间里去看看,我还要看床底下那个沉重的箱子,看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这个时机正好。顾玉莲一定还在那棵树下说着什么,她没有那么快回家的。我边想着边往楼上走去,我承认,我上楼梯的声音很轻。我似乎不愿意打破这幢小楼的沉寂。
我尽管走得很轻,但是还是感觉到了木质楼梯的颤动。轻微的颤动也让我担心会掉下去,掉入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暗的深渊里去。
我轻轻地上了楼,我的目光往我父母亲的房间里瞟过去。
我呆了。
我看到那扇门开着,那窗户也开着,白光从那窗户里倾泻进来。我的祖母顾玉莲正坐在那台钢琴的旁边,两只手平放在钢琴的琴键上面。她的目光愣愣地落在那一本纸页发黄的琴谱上。盖着钢琴的白布被她抖落在她脚边的地下。
我闻见了一股浓郁的灰尘的味道。
我轻轻地走到了那门前,我呆立了一会儿后,没有退缩。我就那样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那门前,顾玉莲好像没有发现我,她像一尊蜡像,一动不动。我抬头望了一下墙壁,墙壁上的挂钟还是静止的,那指针准确无误地指向了十二点整。
我站在门口。
我不敢跨进去。
我的静穆和顾玉莲的静穆不一样。
我感觉到顾玉莲的存在,而她没有感觉到我,她好像进入了一个忘我的境界。我不知道她在什么样的境界里神游,她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像一张白纸。
我第一次看见顾玉莲这样坐在那里。
她不是在河边的梧桐树下说话的吗?怎么回到了家里?
我十分的不解。难道有两个顾玉莲,一个在家里,一是在河边的梧桐树下?
我呆立在门口,欲言又止,我该说什么呢?
顾玉莲微微地转过了脸。她半张脸对着我。
我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我不知道自己怕什么,顾玉莲冷冷地说:“孩子,别怕,进来吧。”
我是进去呢,还是不进去,或者转身逃跑?
那张血钞票此时在哪里?还有那模糊的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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