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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李一桐成毅《英雄志》第三章 天堂有路你不走(2)

第三章 天堂有路你不走(2)

        那鸟好似听得人话,一听“口无遮拦”四字,立时夹七夹八,没口子的操爹干娘,说话十分难听,那阮元稹又羞又窘,忙从怀里取出了点心,唯着那八哥鸟吃了马人杰静静瞧着,忽道:“你喂它吃些什么?可否让我瞧瞧?”

        阮元稹不敢违逆,忙取了一只出来,恭恭敬敬的送了过去。马人杰低头来看,却见手中躺着一只干虫,便道:“这是蚂蚱?对么?”阮元稹干笑道:“是,是,正是油炸蚂蚱,这玩意儿不只贼厮鸟嘴馋,连小人也爱吃哪。”说着抛了两只入口,痛快大嚼起来。

        这蚂蚱是山东话,此物于闽粤土语中称作“草螟”,官话里则称之为“蚱蜢”,油浸酥炸,甘香可口,在朝鲜菜里有“飞虾”美称,无怪这八哥鸟如此嘴馋了。眼看一人一鸟大快朵颐,马人杰望着掌中的虫尸,忽道:“这位大侠,听我一次劝,以后别吃这玩意儿,免招灾祸。”

        听得“灾祸”二字,全场都觉愕然,看这蚱蜢无臭无毒,食之无害,从来都是乡间佳肴,,却为何要忌口?阮元稹赔笑道:“大人误会了,这虫子没有毒的,我吃这蚂蚱几十年了,越吃越带劲,有啥灾祸?”说着又抛了一把入嘴,咬得满口油汁。不忘送来满满一把虫尸,笑道:“大人试试吧,好吃得很。”

        众人在一旁听着,均知马人杰养尊处优,自是嫌弃虫儿肮脏,这才不敢来嚼。满场哈哈笑声中,那马人杰却是殊无笑意,他摇了摇头,轻声道:“本官出身庄稼,炸毒蝎、吞蚯蚓、嚼蜂蛹,无所不吃,不过我这辈子出来不碰蚱蜢,你晓得为什么?”

        阮元稹讶道:“为什么?”马人杰叹道:“蚱蜢会报仇。”

        听得此言,众人全都笑了起来,三棍杰一旁听着,却各有不耐之意,吕应裳是个晓事的,附耳过去,轻声道:“马人杰不普通人,他说话是有深意的。”

        “纸糊三阁老,泥塑四尚书”,这便是正统朝民间俗谚,转说朝廷阁臣昏庸朽迈,难堪大用,只是在这裙无能老叟之中,仍有两个少壮精明的。一个是 “中极殿大学士”杨肃观,另一位就是面前的“马人杰”。此人正统二你同进士出身,历任开阳知县、大同知府、调转户部主事,资历之齐整,可说正统复辟以来所仅见,此际话中有话,想必是借题发挥,另有深意。

        吕应裳等人窃窃私语,其余众人听得蚱蜢有报仇之说,却不由笑了出来,看这蚱蜢本是食草小虫,性子大大不同于“虫虎”蟋蟀,既温驯、复食草,专为群虫果腹,如此羊儿般温柔之物,却能报什么仇?阮元稹干笑道:“大人,你……你这是说笑吧?这蚱蜢又不是蝎子虎蜂,连螯人都的刺儿也没有,却想报什么仇啊?”

        马人杰叹了口气,道:“这位大侠,你少在田里做活,大概没见过蚱蜢起飞吧?”

        小蚱蜢、挑得高,摔在地下起个包。这蚱蜢专爱在地下蹦跳,却没有听过能腾空飞行的,众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阮元稹也是满心疑虑,皱眉道:“大人……您……您到底要说什么?”

        马人杰轻轻得道:“这蚱蜢与蟋蟀不同,原本天性害羞,独来独往,专在草里跳,可你要闲来无事,到草里踩死它几只,剩下来的便会开始哭了……”阮元稹以为他有意说笑,不由哈哈笑,凑趣道:“虫子还能哭啊?那我多踩死个两只,他们就会笑了?”

        马人杰摇头道:“笑是不会的,逃命倒是会的。这些虫儿原本独来独往,不喜群居,可一旦受了委屈,他们便会聚集一块,相依相偎,倾诉心中苦,这时候,它们就不再哭了,它们会开始变了,不只颜色由青转黄,渐渐加深,连形状也跟着不同了,待得脱壳而出的那一天,它们全数头顶大皇冠,长了两只怒眼,连翅膀也长全了……”

        阮元稹愕然倒:“连翅膀也有了,那不是成了峰儿么?”全场哄堂大笑中,只听马人杰叹了口气,道:“说是蜂儿,那也差相仿佛吧。这时候的蚱蜢不只能飞,连性情也不同了,彼此间不再独居,不再独往,反而紧紧相偎,万众一心,便如蜂儿随蜂王……”

        “蜂王?蚱蜢也有王?”众人笑得更凶了。阮元稹也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相信的问道:“大人,您到底说真说假?世上真有这种东西么?”

        马人杰叹道:“当然有,不然你以为蝗虫是打哪来的?”

        听得此言,众人不禁“啊”了一声,方才听懂了道理。

        头带皇冠,身呈褐黄,这便是遮天蔽日、吃尽十余省庄稼的亿万大蝗虫。每逢天干物燥、民不聊生之时,便有蝗虫聚集起飞,数量之大,几可横扫中原千余里,只没想如此慑人魔物竟是由小小蚱蜢蜕变而成,倒真让人始料未及了。

        阮元稹心下有些慌了,忙道:“大人,您……您好端端的,为何来提这事?莫非……莫非要闹蝗灾了?”满场惊疑声中,马人杰招来了一名随人,附耳说了几句话,听得“啪啪”几声击掌,全场数十名众官差尽数上前,便朝人群里发散纸张,听得洪捕头朗声道:“诸位大侠听了,大约一个月前,陕西平阳府来了一批乞丐,为数约五六百人,沿途哭嚷吵闹,便给官府拘留下来,咱们现下发散的图纸,绘的便是这批人的形貌。”

        众人闷闷听着,看这乞丐遍地都是,单是东直门一地,就不知有几百人,却不知朝廷何以大惊小怪?吕应裳默默坐着,便从三棍杰手上接下文状,低头细看,只见纸上绘影图形,画了个披头散发的乞儿,看那赤脚无鞋,肚腹凸起的模样,赫然便是一只大肚饿鬼!

        全场烘烘扰响,人人惊疑不定,阮元稹开声道:“等等,这些人……这些人该不会是打西北来的吧?”洪捕头咳了一声,待见马人杰点头允可,方才道: “没错!这群人全是打西北而来!他们翻山越岭,成群结队,每队多大上千人,少则百来人,队伍先是在平阳现身,其后十五天,山西沁州、泽州、河南卫辉、彭德、怀庆等等地方,也有人看到了他们的踪迹。”

        情势急转直下,众人本还有笑闹的,便都静了下来。众人抬头来看地理图,但见图上密密麻麻,非只“平阳”、“泽州”等地作了标记,其余各处亦是布满红点,望之如同点点鲜血,狰狞可怖。一时之间,众高手内心大感不安,只见宋公迈、高天威面色铁青,元易、海川子交头接耳。吕应裳则是呼吸加促,只觉此兆大为不祥。

        西北灾荒频生,战火不断,灾民为求一家温饱,经常冒险穿越战地,东进各省乞食,此事其实并不罕见,只是如此成群结队而来,却还是首次听闻。听那洪捕头朗声又道:“这些人沿着荒山野岭而来,一路来到陕西、河南各县城,各地官府见他们人数众多,抓不胜抓,也是不知如何是好,便曾层层上报,询问户部该如何处置。”

        灵音失踪静默无声,听到此处,忽而抬起头来,低声问道:“朝廷怎么处置他们?”

        马人杰轻声道:“没有处置,各地官府循着惯例,下令将他们逐出省境,遣返本籍。”

        遣返本籍的意思,便是扔回西北战场,不许东渡太平乐土。想起灾民的难处,众高手咳嗽的咳嗽,转头的转头,吕应裳则是伸手抚面,无言无语,满场寂静中,忽听一人道:“朝廷仁厚了”全场回首去望,只见说话之人面如冠玉,器宇轩昂,赫然便是武当高足郁丹枫。马人杰虽不识得此人来历,见他形貌不凡,却也不敢小觑,当即拱手道:“少侠有何高见?”

        初生牛犊不怕虎,这郁丹枫资历虽浅,却有大将之风,眼见全场数百双眼盯着自己,亦是面无惧色,朗声道:“西北怒苍,称乱已久!群贼之所以剿灭不尽,所恃者其实便是这些灾民。这些人俯首为良民,转身为怒匪,朝廷若要放他们回去,不啻为放虎归山,实乃是妇人之仁也!”

        此话掷地有声,语意铿锵,只听得吕应裳垂首难安,众高手仰首屏息,马人杰深深叹了口气,道:“那照少侠的意思,朝廷该如何做?”郁丹枫森然一笑,正要说话,却给元易拉住了衣袖,示意他莫要再说。郁丹枫满面不豫,想说不能,偏又不吐不快,正烦恼间,却听一人笑道:“还能怎么做?当然是杀啊。”

        听得此言,众人脸色大变,急忙转头来看,只见来人手摇折扇,满面轻松闲适,却是河南府的“伏牛圣手”西门嵩。马人杰哦了一声,道:“杀?你要杀谁呢?”西门嵩笑道:“马大人不是明知故问么?这批灾民长年受怒匪熏陶,早视朝廷为大敌,憎恨之心,由来已久,如此不服管束之人,何不早日杀却,永除后患?”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听得一声佛号,少林高僧中转出了一人,正是灵玄,只见他合十道:“众位施主,此事万万不可,咱们是人,灾民也是人,岂能无端杀却?”

        众宾客大半是侠义中人,纷纷高声叫好,那西门嵩便也从善如流,嘻嘻笑道:“大师此言有理!阿,看您这幅好心肠,想来是要普度众生吧?我看不如这样,在下明日便上西北帮您吆喝去,就说你们少林寺要广开大门,接济天下灾民,不知您意下如何呢?”

        灾民不是一个,不是两个,而是数之不清的亿万众生,倘使冲上了少室山,怕连寺庙都要给压垮了。听得此言,灵玄自是面色大变,西门嵩嘿嘿笑道: “怎么?不肯了吗?”说到此处,忽地双眼圆睁,破口大骂,“不肯呐就少来装慈悲!假惺惺!嫌我胡乱杀人了吧?看看你自己,满口慈悲佛法,镇日说要渡化苍生,结果渡化了谁?还不是渡化了你自己!少林群秃,一个个道貌岸然,,吃的油光满面,比我还胖个几分,都给我滚了!”

        这灵玄是真正的得到高僧,听得对方言之成理,竟未反唇相讥,反而还低下头去,露出愧疚之色,一旁灵音更是低声念佛,无言以对。西门嵩哈哈大笑,颇见得意,又道:“马大人,别理这帮伪君子了,倒是后来呢?地方县官可有下令开杀了?”

        “当然,……”马人杰像是给说服了,低声道:“这批灾民在省境内又偷又抢,闹得治下县官们当然也不会客气。下手轻的以威武棍伺候,下手重的调出团练,一个一个杀,一群一群杀……不只沁州、泽州,十几处县官都开杀了……”西门嵩狞笑道:“没错,遣送会籍太麻烦了,一刀下去,干净利落,那才叫永诀后患。那现下灾民呢?可曾给杀干净了么?”

        “那倒没有……”马尚书摇头叹息:“这些人好胆小,才杀了一个,他们就哭了,杀了两个,他们就全数逃了……”西门嵩皱眉道:“逃了?他们还能逃到哪儿?”

        马人杰缓缓回望,手指后转,定在照壁上地图上的一处地方,众人仰头急看,不觉啊了一声,齐声道:“霸州?”

        “是,就是霸州。”马人杰叹道:“县官们下手越残忍,他们聚合的越快,……本还有迟疑幻想的,慢慢的也都懂了,在天下人眼中,他们压根儿就不是人,这世上根本没人理会他们,也没人会施舍他们,他们唯一的依靠,便是彼此。他们一个又一个逃到了霸州,在那儿……他们相互依偎,相互取暖,哭诉着彼此的遭遇……慢慢的,他们的心思转了,神色也变了,最后……他们不再哭了,反而都笑了……”

        西门嵩颤声道:“笑了?他们……他们笑什么”马人杰轻轻得道:“反了,所以都笑了,他们在霸州发现了一件事,原来他们人数之多,比朝廷官差还多,势力之大,比朝廷兵马更大,,只要能紧紧团结在一块儿,天下便再也无人能为难他们!欺侮他们!践踏他们!现下他们已然聚合为举世间第一大势力,全面反扑而来!”

        啊啊啊!众高手大吃一惊,全数跳了起来,但见吕应裳面色剧变,元易强作镇定,郁丹枫则是仰面望天,只听西门嵩急忙问道:“那……那朝廷呢?没调兵马过去镇压么?”马人杰原本甚是激动,听得此言,便又静默下来,道:“三天前勤王军接获消息,已然整队进发,开往霸州。”

        听得勤王军开拔出征,众人稍觉心安,低声问道:“乱事敕平了么?”

        “午夜时分……保定城传来急报!”一名兵部文员手握战报,上前朗读:“勤王军全线失守,已朝京师方位败退!预定天亮之前,千万饿鬼便会包围北京!”

        “我的妈呀!”全场高手大惊失色,一齐向后退开,一时间到处都是牙关颤抖之声,人人都在呼吸吐纳,都想藉着内功镇定自己,却无法压住骨头里的那股寒意。

        蚱蜢一旦变化为蝗虫,其势至大,岂止鲤鱼越龙门而已?纵使满天神佛降临,怕也难以尽挡,想起西北民变频传,人人惊慌失措,西门嵩颤声道:“马大人,你今夜召集我等,究竟是想……”

        “蝗虫起飞之前,必有一只向导离众高飞!马人杰抱住随琥,奋然起身,他手指点上通缉榜文,咬牙道:“只消这只向导一死,剩下的没人带领,不知天南地北,不知天高地厚,纵使数目再多,也不过是一盘散沙,岂足为患?”

        众人呆呆听着,浑不知“向导”二字所指为何,一旁旗手卫都统立时上前,厉声道:“各位听了,今夜朝廷召集汝等,便是为扑杀这只向导而来!此人是钦命要犯,业已逃脱十二年!列位一会儿见了有戴斗笠的、戴大氅的,务必将之拦下,详查来人是否有此二处异状……”说着提起朱砂笔,转向墙上的三张通缉榜,自朝逃犯图影写了几笔,只见那斗笠上赫然多了一个“罪”字,一旁洪捕头也给斗笠人形添上了两只手,另画了右脚,却迟迟不给左脚。

        跛者!瞬息之间,全场哗然,只见海川子苦笑,三棍杰傻笑,吕应裳干笑,都知一条老命要断送在此了。

        “侠客们,为国为民的时刻到了!”众法司差人齐声呐喊:“无论谁能除掉此人,官封千户,赏银万两,一辈子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还请诸位大侠以天下万民为念!务必诛杀此贼!”

        满场高手都呆了,看蝗虫群飞越关山万里,原来靠的便是这只“向导”,也难怪之前官差打死也不说此人的名号,若是口风一漏,全场逃的逃,跑的跑,哪还留得住人?

        全场官差士气沸腾,洪捕头更在那儿大声喝令:“诸位英豪!红螺寺传来消息,已有百姓目击此人现身……为求搜出他的行踪,咱们一会儿兵分三路,第一路由北向南,第二路由南向北,搜查全北京……路上若遇可疑人物,便以烟火为号……”

        正说得兴高采烈,却听人群里传来一声断喝:“且慢!”

        洪捕头凝目去看,却见说话之人满头白发,体魄长大,宛如鹤立鸡群,却是宋公迈出头来了。听他朗声道:“马大人,你想调派我等追捕逃犯,老夫任凭差遣,绝无一字怨言,只是老夫想问你一句,您今晚动手前,可曾知会了伍大都督?”

        伍定远的名号一出,众侠客士气大振:“是啊!马大人,伍爵爷人呢?他今晚会过来么?”

        马人杰摇头道:“对不住了,伍爵爷不在北京。”众人啊了一声,全都愣住了,宋公迈皱眉道:“他……他去了哪儿?”马人杰把手指往军机图上一指,定在了一处地方,众人错愕道:“他……他也去了霸州?”

        图纸上密密麻麻,全是红点,已将霸州一地染为血红,马人杰不必多加一字解说,却等于说尽了千言万语,良久良久,听他轻轻问道:“诸位还有什么疑问?”

        众人面面相觑,全都呆了,高天威也怕了起来,颤声道:“等等,伍老弟走了,那……那内阁诸臣呢?你……你要搜索全京,应该向上头禀报一声吧?”

        “上头?”马人杰听得说话,却已笑了起来,反问道:“上头?什么上头?”高天威有些慌了,忙道:“首辅大学士啊,东厂总管啊……这些人官职都比你大,你……

        你都不必知会他们么?”

        马人杰虽是兵部尚书,却还未曾入阁,朝廷里排在他头上的至少还有七八个,他笑了笑,随手招来一名随从,问道:“咱们的首辅大人呢?今晚会过来么?”那随从道:“何大人喝醉了酒,卑职虽已入府通报,却还是唤他不醒。”马人杰点了点头,微笑道:“何大人醉眼朦胧,那东厂总管呢?他老人家现在何处?”那随从道:“东厂房总管今夜忽离红螺寺,无人知其去向。”

        马人杰笑了一笑,随即目光转向,凝视着吕应裳,道:“吕大人,国丈他老人家呢?这会儿不会还醒着吧?”吕应裳咳了一声,道:“马大人玩笑了,国丈多大年纪?此时早已睡下了,若没天大的事情,大人还是别惊动他。”

        伍定远、何荣、房万年、琼武川,人人都数过了,却没一个管用,马人杰不置可否,他转过身来,瞥了宋公迈一眼,淡然道:“众位前辈,咱们上头还有谁呢?不知哪位可以提醒一声?”

        听得此言,众人心下都已了然,看今晚首辅醉酒、都督出城、连紫云轩的老国丈也不克前来,他这个兵部尚书不挑起重担,朝廷里谁来主持大计?宋公迈情知如此,忍不住叹了口气,正要会话,忽见堂上一人目光炯炯,正朝自己望来。

        来人手提九环刀,身穿北直隶衙门的服侍,却是一名官差。宋公迈微微一凛,凝眸回望,那官差却急忙低下来头,把身子藏入了人群中,不愿意与自己目光相对。

        宋公迈咦了一声,道:“等等,你的模样好眼熟,你……你是不是姓巩?”此言一出,全场尽皆转过目光,瞧向了一名官差,正是巩正仪,眼见抚远四大家的首脑望向自己,那巩正仪好似老鼠见了光,一时左顾右盼,大显不安,宋公迈瞧着瞧,忽然双手一拍,竟而冲上前来,大喊道:“巩老弟,快说!快说!你们上头究竟有何派令?你赶紧说出来,让宋某心里有个底!”

        众宾客心下大奇,不知这巩正仪芝麻绿豆点大,一无身份,二无品秩,却不知宋公迈怎会缠上了他?一片惊疑间,一旁便转来了一名年轻捕快,冷冷地道:“宋爵爷,这巩正仪的上头便是小人,您有什么话说,只管冲着我来。”

        “小鬼,你懂个屁!”宋公迈火大了,把手一挥,将那捕快推得直滚了出去,跟着揪住巩正仪的衣襟,厉声说道:“巩正仪!须知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宋公迈!快说!你们上头究竟有何指示?说出来!”这宋公迈好似发疯了一般,已在大闹全场,众官差见他如此跋扈无礼,莫不怒从心起,可碍在宋公迈的身份上,却也不好上前叫骂,其余宾客有的惊疑、有的纳闷、都疑问宋公迈失心疯了。却只有吕应裳暗暗盘算,已知巩正仪另有古怪。

        一片纳闷间,忽听得马人杰道:“洪捕头。”

        马人杰颇有官威,话声一出,全场肃然,连宋公迈也停下了吼骂,那洪捕头赶忙上前,连连答诺:“大人有何吩咐?”马人杰瞧了瞧巩正仪,道:“这人是谁?”

        马人杰也起疑了,这“宋神刀”不是老疯狗,而是五朝耆宿,见多识广,岂会无端乱嚷?那洪捕头忙道:“回大人话,这人便是景泰朝旧将、执掌金吾卫的四品都统巩正仪。他自来按察司以后,早已洗心革面,重现做人……这一年来更是兢兢业业,不曾得罪了谁……”

        巩正仪早过气了,在场年少的如郁丹枫等人,全没一个认得他,听得此人过去如此显赫,莫不低呼出声,洪捕头还待长篇大论下去,马人杰却只摇了摇手,道:“行了,我只想问一句,他是怎么进按察司的?”

        众宾客有晓事的,听得此问,自也留上了心,看巩正仪自从触怒皇帝后,便如全身沾了臭屎,人见人厌,这洪捕头若非向天借胆,怎敢收下这只烫手山芋?

        全场都静了下来,不扫武林耆宿也猜到其中有鬼,一片寒寂中,只听洪捕头咳了几声,喃喃地道:“回大人的话,这……这巩正仪是……是五辅大人保的。”吕应裳低呼一声,宋公迈啊的一叫,马人杰也是脸色剧变,道:“他是杨肃观荐保的?”洪捕头干笑两声,低头道:“没错,咱们按察使吩咐下来,说杨大人要给他安插个位子,下官便也照办了。”

        马人杰没说话了,他沉眉敛目,仿佛若有所思,那洪捕头等候半晌,只能硬着头皮问:“大人,现下怎么样了?咱们还要去抓人么?”马人杰没有回答,他慢慢走了上来,凝视着巩正仪,轻声道:“巩都统,你说呢?下官该不该去抓人?”

        众闻此言,尽皆惊奇,没想到兵部尚书把伍定远、何荣、琼武川数过之后,却伦道巩正仪出头了。那巩正仪更显得不安了,一时低头垂手,便把身子缩到了长官背后,不敢做声,马人杰轻声:“说吧,巩低头,都到了这个田地,你也不必隐瞒什么了,你上头究竟希望我怎么做?”

        那洪铭卫搔头挠面,干笑道:“大人……他……他的上头就是卑职啊,您……您这话的意思是……”

        此时数百名武林人物尽在侯命,哪知先是宋公迈发疯,其后马人杰也似中邪了,都在哪儿盘问一名小官差。一时人人窃窃私语,各有臆测,有的猜马人杰疯了,有的猜他另有妙计,更有人异想天开,以为这“巩正仪”竟是正统皇帝易容而成,这会儿便给识破了?

        一片寂静中,马人杰、宋公迈都没说话,目光却都停在巩正仪的右臂上,神色严肃,全场各有所思,莫衷一是,忽听一人朗声道:“师父,不就是去抓一个秦仲海么?他们到底在怕什么?”

        “秦仲海”三字本是禁忌,此时乍然说出,不由让众人哗然出声,人人回头急看,只见说话之人身长八尺,背负双剑,脸上却透着一股不耐,不正是武当少侠郁丹枫却又是谁?

        眼看众人嗫嗫嚅嚅,郁丹枫更不屑了,淡淡地道:“我看不如这样,你们若是怕了,便都留在这儿吧,洪捕头,你跟我说秦仲海躲在哪儿,郁某这就单枪匹马过去收拾他。”话声甫毕,武当弟子全都喝起采来了。元易咳了一声,正要徒儿少说两句,却听马人杰叹了口气,他拍了拍巩正仪的肩头,道:“算了,总之请你转告你上头,便说姓马的已经尽力了。”摇了摇手,便自行走入后堂。

        “兵部尚书有命!”马人杰一走,旗手卫都统立时接管场面,听他厉声道:“全城官差听我调度!即刻击鼓整队!搜查全京!”

        “旗手卫接令!”、“刑部接令!”、“北直隶接令”、“大理寺接令”!

        咚咚咚……咚咚咚……三更鼓尽,兵部门前现出了长长两行队伍,看西首那支浩浩荡荡,当前一名高僧领路。正是灵玄大师,左是灵如、又是灵识,角落里还站着一名枯瘦老和尚,看他手提禅杖,低头念佛,却是少林寺的“慈悲金刚”灵音。

        西首队伍由少林寺领军,预定由北向南,搜查全城,东首队伍架势自也不弱,只见正前方站着一名道士,却是武当道长“元易”、背后另有两名长者相随,一是“山东神刀”宋公迈,一是“淮西天将”高天威,队伍里一名少年傲然仰天,气宇孤高,正是“纯阳功”传人郁丹枫。

        少林武当,各执一方,两边队伍即将出发,前去追捕怒苍大魔王,众家好汉则是聚精会神、东张西望,只在两支队伍里游走,思索哪儿的活命机会大些。

        这海川子是点苍七雄之首,几十年磨练下来,五官依旧完好,四肢一样不少,死里逃生的本领自然练到了家,想起“达摩院中三宝圣”这句话,立时朝西首狂奔,一会儿若能躲到灵音老和尚的背后,今夜必能历劫归来,那晓得脚步才动,四下人影飞闪,大批高手运起轻功,捷足先登,便把灵音身边挤了个爆满。

        西首人满为患,东首却是门可罗雀,海川子给众高手挤了出去,正跌跌撞撞间,忽见吕应裳好整以暇,早已站在宋公迈背后,闭目养神。

        吕应裳,字若林,这人上有高堂,下有妻小,逃命向来不落人后,可此刻却无声无息,闭眼打盹,不消说,东首队伍必有什么看头。

        正犹豫间,忽见一名冷面少侠,正自斜觑自己,海川子“啊”了一声,想起了百年失传的“纯阳功”,当下不由分说,便与几名师弟联袂起跳,诸大高手半空一个回旋,便已稳稳落在郁丹枫身旁,安居乐业起来。

        好容易队伍排定了,洪捕头提起了锤子,奋力朝铜锣敲落,喊道:“众大侠,保家卫民,责在你肩上!请诸位今夜务必逮捕钦命要犯!我代天下万民谢谢你们了!”

        当当当……铜锣声响中,官差敲锣打鼓,两边队伍也要开始进发了,只见西路人马向北,东路人马朝南,两边互做约定,一旦遭遇了逃犯,便以炮仗为号,互为支援。

        自古以来,邪不胜正,今晚朝廷终于要追缉元凶,使其恶贯满盈了。西首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东首队伍也即整队出征,只见北直隶几十名官差当前开道,队伍里还有大理寺的差人随行,海川子自也是英气逼人,一路跟在郁丹枫背后三尺,一不敢太远、二不敢太近,否则要是撞到了“纯阳功”的浑厚内力,岂不要给震飞出去?

        队伍行走颇快,不多时,便已行出了数里。众官差颇为尽忠职守,每逢一处可疑地方,便驻足下来,细细搜索,海川子知道自己是拿来充人头的,自也不会和他们和他们当真,闲来无事中,便又东张西望起来,他见吕应裳躲在远处,不觉取笑道:“若林兄,您一会儿见了“那厮”,千万记得拔剑抵挡啊,可别一味望我这儿钻呀。”

        海川子狐假虎威,吕应裳自也无力与他争辩,便朝高天威背后走去。那高天威脚步急急,忙赶上了宋公迈,宋公迈则是安步当车,紧紧尾随一名差人。看那官差五十来岁年纪,手提九环刀,瞧那样貌体态,不正是前朝老将“巩正议”,却又是谁?

        眼看虾兵蟹将排做一行,一会儿若是遇险,不免给人刺作一串。海川子忍不住哈哈一笑,正要去找郁丹枫搭讪,却见这少侠脚步好快,居然从自己身边擦过,竟是要赶到队伍前头去了。

        眼看护身符跑了,海川子吓了一跳,慌道:“少侠留步!千万别莽撞啊!您难道不晓得咱们正要抓的是谁么?”郁丹枫冷冷地道“不就是秦仲海么?却有什么了不起?”

        “秦仲海”三字一出,众人脸色大变,海川子干笑道:“少侠,夜黑风高的,请你别提这个名字,万一真把人引来了,那可大事不妙。”

        郁丹枫淡淡地道:“他想现身,在下求之不得。届时道长只管做壁上观,且看我武当门人身手如何。”话声未毕,背后忽然搭了一双手掌,道:“小子,说话可别太”郁丹枫喝地一声,一肘撞出,听得哎呀一声惨叫,一人如破风筝般飞了出去,撞上了一座民房,轰然有声。

        今夜第一个阵亡的来了,众官差急忙将之扶起,只见此人身穿点苍服饰,确是玉川子,竟给撞得口吐白沫,昏晕不醒了。眼见众人望着自己,海川子不免满面涨红,道:“我我这师弟有癫痫的毛病,你们你们把他留这儿行了。咱们先办正事要紧。”

        众人揭过了事情,便又继续查访下去,不多时,便已到了城南一带,猛听到一名官差喊道:“大家过来,快瞧这儿!”前方忽然有变故,点苍诸侠脚底抹油,急忙向后逃窜,身法快得异乎寻常。其*(徐)元易、郁丹枫、宋公迈等人却一拥而上,只见面前多了一道绳索,自西向东,横互街中,竟将道路锁住了。

        眼看有人封路了。众捕快自是一脸惊奇,纷纷上前察看,元易忙道:“几位差大哥,这绳索是打哪儿来的?”一名捕快沉吟道:“不晓得。只是看这绳索布置的法子,当是某处衙门所为。”

        天下有胆拦路为王的,除开土匪一项,便只剩官府一类。元易点了点头,料知这绳索毕是朝廷布置无疑。当即道:“看来确实如此。只是今晚京城各衙门不都归马大人指挥么?怎会有人不听号令,擅自来此拦路?”

        看此时洪铭卫坐镇兵部,旗手卫督统也不克亲来,在场官差都是不入流的无名小吏,听得此问,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名武当弟子皱眉道:“少侠误会了,这儿是城南天桥,再过去不过是‘万福楼’而已,哪有什么军机可言?”

        “万福楼?”武当群侠满心讶异,仰头急看,只见绳索后头一片黑沈,依稀可见一栋五层建筑,巍峨于夜色之中,想来便是什么“万福楼”了。

        武当弟子都是乡巴佬,生平头一回进京,自也不知道“万福楼”是何来历,一时相互探询,海川子见没危险了,便又傲然走回,捋须笑道:“小兄弟们,‘万福楼里,戏如人生’啊,你们要也喜欢这个调调,明日赶紧奏请师尊,让他准备个三百两银子,带你们过来开开眼界啊。”

        众弟子听到此处,莫不心下恍然,已知这万福楼并非什么正经地方,而是瓦舍勾栏、饮酒听戏之地,只是说来奇怪,这地方毫无要紧之处,确实什么人封住了道路,不让众人过去?

        正猜疑间,忽听高天威喊道:“宋老,你快过来瞧瞧!这是什么东西?”

        众人矍然一惊,回首急望,只见高天威蹲在民房角落,似在察看什么。元易心下凛然,忙一个健步抢过,便与宋公迈一同查看地下。

        众人围拢过来,一个个俯身向地,只见绳索尽头处有个小小图样,看模样是只昂首雄鹰,双翼全展,虽只寥寥数笔绘画,却显得极为生动。

        元易微感惊奇,不知这是何处衙门的印记,却给画在这儿了?还待追问内情,却见宋公迈面色铁青,已随高天威向后退开。元易讶道:“爵爷怎么了?您不过去了?”宋公迈叹道:“不了。这儿已有高人接管,犯不着在下多事。”元易皱眉道:“高人?什么高人?”

        宋公迈叹道:“比咱俩本事高的,便是高人。”说话间离那绳子远远的,好似那儿便是地狱入口,擅闯者死,吕应裳与三棍杰对望一眼,便也急急后退,不敢多问一字。至于点苍诸侠,早已拔腿狂奔,身法之快,世所罕见。

        元易越看越是茫然,看这绳索当是朝廷布置的,可究竟是哪处衙门所为,却又不得而知,他眉头紧皱,还不知该退不退,忽然一名少年缓步向前,他来到了绳索之旁,举脚一踩,听得嗤地轻响,整条绳索竟给踩到了地下。

        来人正是郁丹枫,想他内力已致绝顶,正教里罕逢敌手,此时又见众人畏首畏尾之状,自是既鄙夷,又烦厌,索性将绳索一脚踩平,也省得听这帮人啰里啰唆。

        郁丹枫跨过了绳界,极目而望,但见街尾处好一栋建筑,想来便是什么“万福楼”了。他轻轻一笑,随即傲然转身,挥手道:“全都过来吧。”

        万福楼里,戏如人生。看郁丹枫年少气盛,举止间锋芒毕露,宛然便是台上的名角儿。一举折服了台下大批的白鼻子四丑儿。武当众同门看入眼中,莫不大声叫好,正要一一跨过边界,猛听元易一声断喝:“大家别动!”

        嗡地劲声,“太乙拂尘剑”离鞘而出,精光照耀,但听刷刷连声,吕应裳、高天威、三棍杰等人也全数抽出了兵刃,如临大敌。

        郁丹枫内力虽深,临敌经验却浅,他微微一愣,急忙转过目光,这才见到远方布满暗器,屋顶上、房舍里、巷弄旁,全是亮晶晶的箭簇,已然对准了自己。

        黑暗中呼吸低微,不知埋伏了多少人。这绳索后果然是一处险地,万万硬闯不得。元易深怕徒儿遇险,忙道:“枫儿!快退出来!”师傅叠声叫唤,郁丹枫却是充耳不闻,他深深吸了口气,猛的提起内力,继续狂啸:“何方高人在此,何不现身相会?”

        纯阳功发动,气沉丹田,宛如半空打了一记闷雷。郁丹枫环顾全场,眼见敌方静静不动,料来是怕了自己,当即握紧了腰中的“真武剑”,大步上前,沉声道:“听好了,皇上有旨,令我等搜查钦犯,谁敢出手阻拦,谁就是抗旨犯上!我管你们是哪处衙门的人!全给我滚出来!”

        郁丹枫身怀玄功,此时当街喝问,更显得顾盼自雄。他缓缓上前,约莫走了四五步,始终不见有人,正要傲然冷笑,忽听面前传来了呼吸声,静静地道:“滚……”

        “出去。”黑暗中张开了一双眸子,沉静晶亮,带着隐隐凶焰。郁丹枫吃了一惊,忙向后退开一步,这才发觉对方是名黑衣人,看他身穿黑衣,头戴面罩,无怪能隐身黑暗之中。他冷笑一声,才要开口喝问,陡然胸前衣襟一紧,对方竟然抢先动手了。

        来人出手奇快,郁丹枫稍不留神,便已落居下风,随时会给扔将出去。他心下骇异,忙回首去看同门,只见师父擎剑在手,众前辈也是各连神功,随时能上前搭救。他心下一宽,胆气复壮,便搭住了对方的手掌,淡然道:“想把我扔出去?来,你试试吧。”

        黑衣人身形虽不高,体格却极壮硕。他斜身使劲,巨力撼来,这股气力竟极惊人。郁丹枫冷冷一笑,霎时发动了“纯阳功”,脚下粘劲生出,双足仍旧牢牢钉在地下。

        黑衣人抬起了脸,目中闪过一份惊诧,郁丹枫笑了笑,道:“来,再加把劲吧,你要摔得动郁某,明日就可以去移泰山了。”

        黑衣人的话很少,他膝盖略弯,上身斜过,猛然又是一股巨力发出,郁丹枫却是气定神闲,微笑道:“完事了么?是不是改换我了?”说着说,便扭住了对方的手腕,轻轻一个吐纳过后,内力已如排山倒海而来。那黑衣人给这股巨力一压,身子已然倾斜三尺,想来禁受不起。

        郁丹枫淡然道:“朋友,撑着点……我只用了两成力。”说话间手腕翻转,那黑衣人吃痛之下,竟而颠起脚来,吕应裳等人一旁瞧着,莫不心下骇然,自知郁丹枫年纪虽轻,去已达“光耀名堂、五气朝元”之象,此人功力之深、修为之高,委实匪夷所思。

        那黑衣人牙关喀喀紧咬,要不给扭断手腕,要不便给抛将出去。郁丹枫气势高涨,他狠狠朝对方手腕扭下,正要将之一举折断,猛然间胸口一阵剧痛,一股阴劲突破掌心,宛如刀锋,竟而刺入了经脉之中。

        嘶嘶……黑衣人嘴角森森吸纳寒气,此人的内功法门极为奇异,竟能凝气如真物,一举冲破“玄阳功”的护体气障。郁丹枫咬牙切齿,只想使劲反击,奈何此时经脉受压,怎么也无法凝功聚力,黑衣人嘿嘿一笑,他稳下了身子,右掌猛力翻转,竟逼得郁丹枫颠起了脚跟,面露痛楚之色。

        “朋友撑着点”黑衣人眼露残酷杀意,森然道:“我只用了两成力。”

        郁丹枫惊怒交加,霎时间“明堂穴”金光大现,一声断喝过后,真气源源不绝而出,充斥百骸,竟把体内的阴劲尽数逼出,保住了经脉无畅。

        “哦”黑衣人吊起眼来,冷笑道:“你会“纯阳功”?”

        “正是!”郁丹枫提气怒吼,左掌发劲,与敌方奋力僵持,右手却高举过肩,缓缓从背后抽出了一柄宝剑,此剑色做赤金,光明正大,出鞘时满是浩然正气,正是道家隐仙派的第一宝物:“纯阳剑”

        眼见郁丹枫用上了兵刃,黑衣人嘶嘶怪笑,便也反手来到背后,听得“嗡嗡”低声,似有什么东西抽将出来,只是说来奇怪,众人明明听到了声音,眼里却没见到东西,那人背后空无一物,非但瞧不到剑鞘踪影,连剑柄也不见一个。

        “铿”地一声大响,黑暗中锐气破空,黑衣人右臂抬起,似有真剑高举在天,可不知为何,眼里还是瞧不到东西。元易心念如电,猛然想起武林里的一柄神兵,骇然惊道:“枫儿!退出来!快!”正要扑上前来,却给高天威,吕应裳一齐拉住了,只听“哆”,“哆”,“哆”连响,元易脚旁多出了一排整整齐齐的暗器,从左向右数去,见是“青莲子”,“阴阳圈”,“五刀梅花镖”。

        嗡嗡嗡嗡黑暗中传出弓弦绞响声,不知还有几百几千只暗剑埋伏着,元易只消跨过绳界,对方一声令下,随时万箭穿心。

        场面告急,元易给僵住了,可郁丹枫随时都会遇险,说时迟,那时快,有人跨过了绳索,隔到了两人之间,随即将黑衣人紧紧抱住,附耳道:“看我面上,别杀他。”

        来人胆大包天,居然不怕黑衣饿鬼?众人骇然急看,只见那人一脸寒碜潦倒,不是那倒霉小官差,连降二十八级的“巩正仪”,却又是谁?

        这巩正仪胆小怕事,今晚无论遭遇了什么事,一概三缄其口,绝不敢自做主张。此时却似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上前救人了?众人瞠目结舌,却见巩正仪频频在那黑衣人身旁猛咬耳根子,那怪客好似也认得巩正仪,两人俯耳交谈几句,话声极低,听而不闻。

        听得“铿”地一声,那黑衣人反手来到背后,好似插回了什么凶器,随即向巩正仪点了点头,退开了一大步。宋公迈送了口气,便也拍了拍元易的背心,道“老弟,还不把你的心肝宝弄出来?”元易脸上一红,忙抓住了郁丹枫的手,说好说歹,终于将他拖出了绳圈。那边黑衣人却也不再追杀,只管反身离去。

        双方相让一步,各自折返。忽然间,只见郁丹枫停下脚来,回头冷笑:“藏头露尾的东西,算你运气。”黑衣人闻言停步,猛地掀起黑面罩的下半边,“扑”的一声,一口浓痰喷出,这口痰来得又快又准,刚巧不巧,正射在郁丹枫的眉心之间。

        “畜生!”郁丹枫目皆尽裂,霎时不顾一切,便又冲了过去,狂怒道:“放马过来!让我亲手摘你首级!”

        郁丹枫力大无穷,这会使劲一甩,元易竟是拉他不住,眼看徒儿又要闯祸,只得四处求援:“若林兄!众道兄!快来帮忙!”吕应裳急急上前,施以援手,奈何那“纯阳功”发动起来,真有九牛二虎之力。海川子,赤川子,三棍杰使尽全力,却还拉他不住,最后还是靠着宋公迈的“神刀劲”,这才架住了人。转看黑衣人,身影早以融入夜色当中,消失不见了。

        黑衣人走了,巩正仪却还静静站着,只在目送对方离去。看他这幅官场气势,好似又恢复了当年“金吾卫统领”的气派。正闭目养神间,猛听一声暴吼:“巩正仪!”

        巩正仪吓得跳了起来,慌道:“小的在。”众人定睛来看,怒吼之人却是那年轻捕快,却又是巩正仪的顶头上司来了。听他大怒道:“方才那人是谁?你怎会认得他?”巩正仪惊讶道:“我认得他?没这回事啊。”那捕快怒道:“胡说!那你怎生劝走他的?”

        巩正仪迷惑道:“我也不知道。他也许怕着您吧,反正就自己走了。”看这巩正仪脸皮好厚,此时一口否认,兀自脸不红,气不喘,众人听在耳里,莫不暗暗咒骂,宋公迈却是个精明的,自不会追根究底,忙道:“好了、好了,咱们也别耽搁时光,快来搜索全城吧。”

        海川子苦叹道:“还要搜啊?那……那这绳儿后头,咱们搜是不搜?”宋公迈朗声道:“当然要搜,这就交给道长办吧。”海川子惊道:“就我一个人进去么?那……那您呢?”宋公迈遥望道路远方,沉吟道:“那儿好像有个黑影,老高,你瞧到了么?”

        话声未毕,高天威拔腿狂奔,身法迅捷异常。两大前辈奔出察看,其余崆峒三杰、点苍诸侠,乃至武当弟子,各官差,各掌门人,全数跑得一个不剩。吕应裳也是个晓事的,自想留着脑袋吃饭,正要尾随而去,却见一人伫立绳前,迟迟不走,自又是那武当少侠郁丹枫了。

        元易怕徒儿再次惹事,忙拉住了他,轻声道:“快走吧,咱们还有正事要办。”郁丹枫咬牙道:“师父,你跟我说吧,那黑衣人究竟是何来历?”元易叹了口气:“他蒙住了脸,我瞧不出他的身份。”郁丹枫霍地转过头来,大声道:“师父!你骗人!你们都认得那家伙,对不对?你快跟我说,那黑衣人究竟是谁?”

        元易一脸尴尬,吕应裳也是低咳一声,郁丹枫却是越说越响,悲愤道:“师父!你今日避得开那家伙,可明日呢?以后呢?咱们武当一脉好容易要兴旺了,难道便要这般自甘堕落,从此落得自欺欺人么?”正激愤间,肩上忽然搭来一只手掌,听得一人轻轻地道:“放心,你不会再遇上他了。”

        一片惊诧中,全场都转过头来了,只见郁丹枫背后站了一名男子,他腰带长剑,身穿宝蓝长衫,生了一张俊美面孔,元易大吃一惊,吕应裳也是激激一凛,二人同声道:“杨大人!”

        来人正是中极殿大学士,方今内阁第五辅大臣杨肃观,他见郁丹枫满面错愕,便手指绳界,轻声道:“离这儿远些,我担保你这辈子不论望东望西,都不会再撞见那个人。”

        郁丹枫愕然道:“你……你怎么知道?”杨大人微微一笑,朝郁丹枫身上拍了拍,示意安抚,随即朝吕应裳、元易打了个稽首,便自举脚迈步,跨入了绳界之中。

        黑漆漆的夜空里,降下了点点雪花,但见街道两旁隐隐出现了黑影,一个个列队成行,躬身致意,将杨大人迎了进去。

        生人回避,无事早回。地下绳索好似成了一道界限,一举隔开了天上人间。郁丹枫呆呆看着杨大人的背影,莫名间心头一热,竟又提起脚来,便要跨绳而入。说时迟、那时快,突然衣衫一紧,却又给师父拉住了,听他大声怒道:“枫儿!你没听杨大人怎么说!快跟师父走了!”

        郁丹枫终于给拉走了。临行最后一眼回望,只见“万福楼”兀自矗立在绳界之后,便似一座飘渺孤峰,望来朦朦胧胧,毫不真切。仿佛那地方已然高居南天门之上,故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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