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坟变

        那天,妻子接完老家打来的电话后,就对我说,让我回漆村一趟。

        事由是这样的,群山环绕的漆村旁,山脚下有一条小河流过,为了防洪防涝,当地政府决定在漆村附近修建一座水库。漆村村民的祖坟都修建在山坳之中,祖坟所在的山坳恰好在水库蓄水的红线以内。所以政府在附近的高处选了一面山壁,特意修建了公墓,让村民把祖坟迁入公墓之中。

        公墓已经完工,最多再过一个月,所有祖坟都会迁入公墓之中。我岳父是漆村的村长,有一次他喝醉了,曾向村民炫耀,说自己女婿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于是这次村委会集体表决通过,为新公墓写铭文的工作,就交给我来做。

        这篇文言文形式的铭文,要写千字左右,村委会为我开出了千字千元的润笔费。不过,我这个所谓小有名气的作家,只擅长写虚构小说,又并非中文系科班出身,实在不擅长文言文写作。但考虑到岳父在漆村里的面子问题,前思后想之后,我还是决定带着笔记本电脑回漆村,到了漆村,我就可以上网搜索一下其他公墓的铭文,再整合一下,以复制粘贴的手法,构筑出一篇完整的公墓铭文出来。

        所以翌日清晨,我就带着电脑和几件换洗衣物,离家乘坐长途班车,来到漆城,然后再转乘乡间小巴,折腾了大半日后,才在漆村附近的公路边下了车。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在简易的车站旁,我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破旧外套的年轻男人等候在路边。他十七八岁,见我下车后,立刻向我走来,问道:“您就是省城来的作家,崔先生吧?”

        我赶紧点头,随后这位年轻人自我介绍,他叫彭波。虽然他很热情,但我却发现他两眼涣散,说话也没什么气力。

        彭波一把就把我的行李抢了过去,扛在肩上,然后指着公路边一条伸向远处的小路,木讷地说:“崔先生,我领您去漆村。沿这条小路再走半小时,就能抵达漆村。”

        其实我也不是第一次来漆村了,所以立刻迈开步伐,与彭波一前一后向漆村所在的深山走去。我走在彭波身后,在夕阳的映照下,我发现彭波身穿的那件破旧外套,布料很硬,上面似乎还有花纹。仔细看了一眼,是祥云的图案。

        走了十多分钟,我和彭波已经沿小路来到了一处半山腰上。在我们的脚下,是一处山坳,山脚下是潺潺而过的漆河,河湾处是一块平地,平地上隐约可见许多土堆,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杂乱无章。

        见我留意山脚下的平地,彭波停下步子,结结巴巴地对我说:“那儿,就是村里的祖坟,等水库蓄水了,那儿,全都会被水淹没。”

        听了他的话,我又多看了这块祖坟几眼,却发现祖坟并无开挖迁走的迹象。见我好奇,彭波解释:“新公墓虽然修好了,但村里人总觉得河湾处的这块祖坟地是风水宝地,背倚高山,前朝河流,能够泽荫后人,所以不愿迁走。政府来做过很多次思想工作,村里人最后只好答应,得等新公墓的铭文刻好后,他们才会启出祖坟里的先人骨骸,迁入新公墓里。”

        这段话虽然说得很流利,但我却总觉得他似乎是背了很多遍之后,才记下来的。

        彭波还结结巴巴地告诉我,其实新公墓选址的时候,政府也出于尊重村民的考虑,请来懂风水堪舆的道士联合选址,所以新公墓的风水并不比老祖坟差。而且政府为每户村民申请了不菲的迁坟补助款,款项已经拨出,但尚未最终到位。村民之所以没急着迁坟,是在等待补助款,免得夜长梦多。

        这年头,连城里人都说现金为王,村里人自然也明白落袋平安的道理。

        我和彭波边走边说,很快就翻过了一个小山头。刚一转过山壁,两间乡村小屋就突兀般出现在我眼前。我注意到,这两间乡村小屋有着极鲜明的对比。一间崭新,两层洋房,墙体整齐,外面镶了白色的马赛克,在夕阳下熠熠发亮,窗户也是铝合金的推拉窗。而另一间,破旧不堪,墙是土砌的,歪歪斜斜,屋顶的瓦片也缺了很多块,想必下雨时屋里会严重漏雨。

        彭波停下脚步,对我说:“崔先生,您走累了吗?到我家去喝杯水,先休息片刻再赶路吧。”他抬起手,指了指那间外墙镶嵌了马赛克的崭新两层洋房。

        说实话,我还真有点口干舌燥了,于是并肩与彭波一起向那幢两层洋房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就听到屋里有人大声喊道:“波娃子,你把省城来的崔作家请来做客了?快请进,请进!”

        抬眼望去,我见到一个中年男人,头发留得很长,也很脏,在脑后随意挽了个发髻。他也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衣服,不过下摆很长,差不多到膝盖的位置了。而在这件深蓝色衣服的布料上,同样也绘着祥云的图案。

        这个中年男人,应该是彭波的父亲吧。看着他这身古古怪怪的装扮,足足过了几秒之后,我才反应过来,那不是道士的扮相吗?

        果然,中年男人向我打招呼的时候,做了个作揖的手势,请我进了屋。

        在堂屋里,他朗声道:“崔作家,真是辛苦你了,快来喝杯水吧!”话音刚落,我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关门的声响。回过头,只见彭波已经关好了门,还别上一截充作门闩的木棒。

        我只是喝水歇口气,没必要关门吧。

        可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幽幽的哭泣声,正袅袅地飘进屋里。

        哭泣声,是从隔壁那间破旧的土墙屋里传出来的。听声音,应该是一位女人正在哭泣吧。

        彭波的父亲撇了撇嘴巴,没好气地说道:“真是难缠,每天一到这个时候,陈寡妇就开始哭了……”

        彭波的父亲叫彭天昇,正如我猜测的那样,他是个乡村道士。他也正是之前彭波曾向我提起的,协助政府为新公墓选址堪舆的道士。

        当我好奇询问彭天昇曾在那座仙山道观里修行,他只是无奈一笑,道:“我没修过道,道士是家传的……我爸爸以前是道士,他去世后,我就接他的衣钵,也当了道士……”

        哦,道士居然也有世袭的?而且还不用修行?

        我赶紧岔开话题,问隔壁的陈寡妇为什么要哭?

        彭天昇答道:“唉,她男人五年前就死了,家里只剩了她一个人,平时也是靠我和波娃子接济,才好不容易活了下来。现在政府要把她男人的坟迁到新公墓去,她嫌新公墓离这儿太远,不方便扫墓,所以心里不痛快——她呀,之所以这么多年一直住在这半山腰上,就是因为这儿距离山坳里的祖坟很近。自从迁坟的通告贴出来之后,她就几乎每天都会在这时候去山坳里一趟,倚着她男人的墓碑哭个没停。”

        听起来,陈寡妇还是个很长情的人。

        到这时,彭天昇忽然想起,说了这么久闲话,还没给我倒水喝呢,于是连忙招呼我到里屋去喝水。我跟着他迈过堂屋通往里屋的门槛,刚走进里屋一步,我就愣住了。

        在里屋的正中央,居然竖着一块墓碑,墓碑后则是一堆坟土。

        我瞠目结舌,怎么坟居然修在屋里?

        彭天昇见惯不惊地笑道:“崔先生,您别被吓着了。这是我父亲的坟,他是懂风水的正牌道士,在仙山里修炼过的。他死前留遗言,让我们把他葬在屋里。这幢屋的方位,才是真正的风水宝地美穴地,比山脚下的河湾处富贵多了。他老人家只有埋在这里的地底,才能够泽荫全家,让波娃子日后又更好的发展。”

        我不禁哑然失笑。

        如果把他父亲埋在屋里的地底,就能泽荫后人,怎么彭天昇本人至今还是个穿着破旧衣裳的乡土世袭道士?

        彭天昇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又朝我笑了笑,说:“果然是我父亲在地下有灵,所以今天波娃子才能把崔先生请到我家里来。”

        我愣了愣,立刻不无反感地问道:“我只是到你家里喝口水,怎么就和你父亲地下有灵扯上关系了?”

        彭天昇没有答话,而我在这时却听到身后似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彭波站在我身后,突然双膝一软,竟跪在了地上。

        “你这是干什么?”我大声问道。

        “崔先生,请您收下徒儿!”彭波毕恭毕敬地大声说道。

        我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彭天昇则在一旁解释道:“崔先生,我这儿子啊,脑子笨,不会读书,成绩不好,高考成绩刚下来,五门功课才考两百多分。所以啊,我想请崔先生收波娃子为徒弟,教他写文章赚钱,也算让他学一门手艺。崔先生,我知道您的,只要每天在书桌上坐一会儿,拿笔在纸上写写划划,就有白花花的汇款单送到你手里来。”

        “彭道士,有没有搞错呀?让我教你儿子写文章赚钱?”

        “对对对!崔先生,我看过报纸对您的采访。您在报纸上说过,您不是科班出身,也没什么天赋,全靠多读多写多想、您还说,其实自己很笨,但笨鸟先飞,勤奋努力,才有了现在的写作成就。波娃子也笨,但他很刻苦的,如果您收他为徒弟,要是他不听话,您就随便打他骂他,打死他我都不心疼!”

        都什么跟什么啊?我承认,报纸采访我的时候,我确实说过自己很笨之类的话,但那只是自谦罢了,没想到他居然当真了。这,真叫我情何以堪。

        我不禁怒从心起,说道:“我不收徒弟!”

        “不收?”彭天昇突然朝我翻了个白眼,我顿时感觉一股杀气从他眼底倾泄而出,笼罩了我的全身。

        但我还是坚决地答道:“不收,我从来不收徒弟。”

        突然间,在彭天昇手中,蓦地多了一样东西。是一根木棒。

        当木棒砸到我脑袋的时候,我只听到他说了一句:“你不收,也得收!”

        当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一张椅子上。在我面前,是一张八仙桌,空中吊着一盏明晃晃的灯泡,起码有一百瓦,光亮刺得我只觉双眼疼痛。

        彭波还跪在我面前,而彭天昇则盘腿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手里拎着一根木棒,斜着眼问我:“崔先生,你到底收不收波娃子为徒?”

        我发现了,现在他已不再称我为“您”了,而是“你”。

        看着他手里那根木棒,我知道,最好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于是我赶紧答道:“好,我收,我收。”

        彭天昇脸上顿时露出笑容,他连忙招呼彭波向我磕头,还说道:“波娃子,崔先生当了你师傅,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得把他当做父亲一样对待,要随时保护崔先生,要听崔先生的话!”

        说完后,彭天昇又从身后取出一叠白纸,还有一枝钢笔,摆在八仙桌上,然后说:“崔先生,您现在就来教波娃子写文章赚钱的手艺。波娃子其实还是很聪明的,您好好教他,我在一旁看着。”

        什么?!居然要我现在就教彭波写文章赚钱?还说这是一种手艺活?

        虽然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写作确实越来越像是手艺活了,但这种话只能在内部流传,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的。

        看着八仙桌上的白纸和钢笔,我忽然想到一个脱身的办法。于是我说道:“彭道士啊,现在写作,都不流行用钢笔和稿纸了。杂志社、报社都推行无纸化办公,得用电脑来写。”然后我转身对跪在地上的彭波说,“在学写作之前,你必须先学会使用电脑打字才行。快,把我的行李拿过来,行李里有一台笔记本电脑。我先给你示范一下怎么打字。”

        哼哼,只要把电脑拿到我手中,连接上网络,我就有办法让网上的朋友来漆村解救我。即使打字的时候彭道士站在我身边监视也不要紧,大不了我用英文向网友呼救。

        可是,当电脑送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却傻了眼。

        在这乡下的半山腰,我打开电脑后,却搜索不到无线网络。

        咳咳,在这种地方,哪可能有无线网络呢?

        我只好愁眉苦脸地对彭天昇说:“当作家,需要采风的。这样吧,你让彭波跟我一起回城里去,我慢慢教他。”

        彭天昇却虎眼一瞪,朝我恶狠狠地说道:“不行,到了城里,我就不能监工了。就在这里教,随你教多久都行,直到波娃子学会为止。我每天好酒好菜招呼你,但你别想跑,否则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哪里也去不了。”

        说实话,我被这乡村蛮汉给吓坏了。要想让彭波这榆木脑袋学会写文章赚钱,天知道我得在这儿待多久呀?我可不想待在这儿,在城里,我还有妻儿家小呢。

        在这时,我多么希望能有人来解救我啊!

        说来也巧,就在我寻思的时候,堂屋那边传来了有人敲门的声音。

        “彭道士,你在家吗?应该在家吧,你家里的门闩是从里面别上的!”

        听声音,好像是我的岳父。

        彭天昇转过身,对彭波说:“波娃子,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彭波点了点头,立刻钻进了厨房。片刻之后,他便提着一把匕首回来了。然后他粗暴地拽住我的领口,把我拽到那块墓碑后,又朝我的膝盖踢了一脚。吃痛之下,我跪在了地上,而他则把匕首横在我的颈子上,说道:“师傅,请恕徒儿无礼!但现在你不能说话,否则我就拿匕首抹了你的颈子!”

        而彭天昇则整理了一下深蓝色的道袍,朝门外嚷道:“是村长吗?来了,我马上就来了。”

        有匕首横在颈子上,我当然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彭天昇出了里屋,关上门,然后开了堂屋外的大门。

        岳父进了彭天昇的家,就开始唧唧咕咕地说起了话。我隐约听到,岳父似乎在说,刚才山坳下的祖坟地里,出了一桩怪事,请彭道士过去解决一下。

        那桩怪事是这样的,就在半小时前,隔壁的陈寡妇又哭哭啼啼地跑到祖坟地去给她男人扫墓,刚在坟前哭了一会儿,就发现坟边的泥土里渗出了鲜红的液体。她蘸了一点,在嘴里含了一下,却发现腥腥的,还带了一点甜味。那是鲜血的味道。

        她大呼小叫,跑回了漆村里。然后岳父带着几个青壮年来到祖坟地,发现不仅陈寡妇男人的坟头出了怪事,还有十多座坟茔旁的泥土里,也渗出了鲜血。岳父有点担心,于是连忙爬上半山腰,请懂风水堪舆的彭道士赶紧过去看看。

        彭道士听完后,也受惊不小,他在堂屋里不停踱着步,还喃喃道:“坟里渗血,这是大凶啊!坟变了,坟变了!”

        “彭道士,坟变是什么呀?”岳父战战兢兢地问。

        彭道士声音颤抖地说:“坟变,就是坟茔里埋着的东西,发生了某种变化。”

        岳父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问:“坟茔里埋着的,当然就是先人们的骨骸啊!那么,骨骸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呀?”

        彭道士答道:“是骨骸觉察到了即将有某种变故会发生在他们的身上,于是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来向世人宣告,他们不愿意接受这种变故。”

        “变故,就是说迁坟的事吧?”

        “对,一定就是迁坟的事。村长,您也知道的,其实我当这道士,也就是滥竽充数而已。真正懂风水堪舆的,是我父亲。山坳下的祖坟地,是我父亲当年定下的地点,自然是不折不扣的风水宝地,美穴地!而政府在山上选的那面山壁,虽然我也参加了选址工作,但说实话,我还真吃不准是不是风水宝地呢……”

        “那……那可怎么办呀?”岳父的声音,变得更加焦急了,他犹豫着说,“好在今天我那当作家的女婿就会到村里来。他有文化,平时总喜欢看书,好像他写鬼故事还挺厉害的。写鬼故事的人,多半懂一点风水堪舆吧……要不,我们等他到村里来了,再一起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找到万无一失的风水宝地当新公墓?”

        “嗯,村长,那您赶紧去公路那边等你女婿来吧。”彭道士不紧不慢地说道。

        然后,我听到彭天昇送岳父出门的声音。

        我心里急得不行,但匕首就横在我的颈子旁,我哪敢发出丁点儿声音?

        过了一会儿,彭天昇见我岳父走远了,再次回到了里屋。

        他愁眉苦脸地看着我,然后问:“崔先生,您对风水堪舆之术,有没有了解呀?”

        我眼珠子转了一下,心想,现在村子的祖坟地里遇到渗血水的怪事,一定需要赶紧解决吧。彭天昇只是个滥竽充数的世袭道士而已,只怕他现在也很担心“坟变”会造成严重的后果。如果我说自己懂得堪舆之术,说不定他会马上放我出门呢。

        所以,我赶紧点头,道:“我写作的主业,就是编各类鬼怪故事。写鬼故事的人,自然对鬼怪存着敬畏之心,要研究鬼怪。所以我平时也看了不少讲风水、讲堪舆术的书籍,什么、什么天星法,什么三合法,什么《地理辩证疏》,什么《沈氏玄空学》,都有所涉猎。”

        这些书名法名,都是我从最近读过的一本盗墓小说里背来的,天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彭天昇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他沉吟片刻,似乎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对彭波说:“波娃子,你学写文章赚钱的事儿,暂且放一放,我们得先请崔先生解决坟变这桩怪事才行。”

        彭波听了他父亲的话,立刻收起匕首。彭天昇又让他先到楼上去看会儿电视,等彭波走了后,彭天昇才小心翼翼地陪着笑,对我说:“崔先生,刚才对您多有冒犯,请您多体谅,其实我也是出于望子成龙的私心……”

        “咳,咳,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们赶紧去解决坟变的怪事吧!”我提议道。

        “好,好,好!我们这就出去!”彭天昇友好地扶着我,出了他这间两层洋房。

        站在半山腰,我朝远方眺望,见到朝公路那个方向的小路上,有个身影正在飞快地奔跑。我立刻认出,那是我的岳父,他正准备去公路那边接我呢。我大声呼喊岳父的名字,可他死在是离得太远了,根本听不见。

        彭天昇不好意思地对我说:“真是对不住,刚才情急之下,怕他发现你被我关在里屋,只想着把他赶紧诓走,让他跑了一趟冤枉路。”

        “没事……”我装作不介意地摆了摆手。

        “嗯……崔先生,您先去山坳里看看祖坟地里坟变的情形吧?”

        我点了点头,现在还没见着岳父,我还是先听彭天昇的吩咐吧,免得他再次心生不爽,又把我关起来,还让他那傻儿子拿匕首架在我的颈子上。

        去祖坟地的小路,比我刚才来的那条小路又狭窄了许多,或许根本就称不上路,只是小兽踏出来的兽径罢了。而且这条小路还险了很多,紧紧贴在悬疑上,弯弯曲曲的,脚下稍一用力,就有小碎石哗啦啦地朝下掉。

        彭天昇牵着我的手腕,小心翼翼朝山坳下走去。而我也一边走,一边用另一只手抓住山壁上的小树,确保行走时的安全。

        我俩大概走了十来分钟,但山坳下的祖坟地离我们还是很远。

        脚下的路越来越险,几乎半只脚都悬在空中了。而这时,我忽然看到前方走来了一个女人。

        那女人生得白白净净的,腰肢婀娜,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衣服,衣服上也有祥云的图案。

        一见那女人,彭天昇便打了个招呼,说:“陈寡妇,你又去看了你男人呀?”

        哦,原来这个女人,就是陈寡妇呀。看样子,她是个年龄不大的俏寡妇嘛。

        陈寡妇点点头,羞答答地说:“彭道士,坟变真是太吓人了……我被吓得都不敢再多陪陪我男人了,只好现在回家去。”她一边说,一边慢慢朝我们靠近。

        我知道,现在得让陈寡妇从我身边经过,她才回得了家。

        这小路那么险,我必须让身体紧紧贴在山壁上,才能让陈寡妇走过我身边。可是,如果让她走小路的外侧,她肯定会很害怕的。她毕竟是女人,而我是男人,我又怎么能让人家走小路外侧呢?

        于是我挺直腰身,也松开了抓住山壁小树的一只手,示意陈寡妇从小路内侧通过。

        陈寡妇淡淡朝我笑了笑,表示了一下感谢,然后款款向我走来。

        就在她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似乎嗅到从她身体传来的一股幽香。

        我忍不住做了个深呼吸,而就在这时,她伸出一只手,落在我的肩膀上。然后,她的手中突然涌来了一股力,狠狠推了我一把。

        “蔼——”我发出一声惊呼,双腿一个趔趄,身体竟朝山壁下的悬崖滑了下去。

        我拼命地张开手挣扎,天不亡我,一只手居然抓住了一株生在悬崖上的小树树干。

        我的双腿在空中摇摆着,嘴里大叫着救命,抬头望向陈寡妇与彭天昇。

        而此时,我见到陈寡妇和彭天昇同时拾起了几块石头,朝我抓住小树树干的手指砸了过来。

        “你们要干什么?”我嘶声裂肺地叫着。

        但即使不问,我也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们这是要逼我松开双手,坠入悬崖之下。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杀我?”我歇斯底里地问。

        彭天昇停止了丢掷石头,顿了顿,然后冷静地说:“好吧,就让你当个明白鬼吧!”

        陈寡妇也面无表情地说:“这件事嘛,得从五年前我喂我男人吃了砒霜说去……”

        “什么,你喂你男人吃了砒霜?”我大惊失色地问道。

        陈寡妇点点头,说:“没错,砒霜是彭道士给我的。我那男人简直就是个窝囊废,整天就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忙碌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彭道士就不一样了,虽然家里有个傻乎乎的儿子,但人家能凭看风水挣钱,跟着他,我就不会受苦了。”

        我明白了,陈寡妇为了让日子好过点,于是和邻居彭道士一起,毒死了自己的男人。

        陈寡妇又说:“虽然彭天昇没娶我,但每天波娃子睡着后,他都会开门让我进房里睡觉。饭菜也是做好后,每天让波娃子给我送过来。这种日子,我也很满足了,只是天知道政府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到漆村来修水库,还说要迁坟。”

        “就是!”彭天昇接口道,“迁坟的时候,一掘开她男人的坟茔,就会看到在地底埋了这么久的尸骨,全都变成黑的了。”

        这个道理我也懂,众所周知,砒霜的主要成分的三氧化二砷,不易分解,即使毒死人多年后,也会沉降在尸骨上,令尸骨变作黑色。

        彭天昇又道:“要想不让人知道她男人死于砒霜中毒,惟一的办法就是不让人掘开坟茔。所以协助政府工作的时候,我故意找了一面风水不是太好的山壁,修建了公墓。今天陈寡妇去哭坟的时候,又在祖坟地附近的一条地下水里撒了猪血干凝后磨成的粉末,让坟地里涌出了血水。然后我会编造坟变的谣言,再对漆村的村民们说,根本找不到比原来更好的风水宝地,要想让先人安息,就让尸骨都埋在原来的地方。就算水库蓄水后淹没了祖坟地,也不打紧,只需开坛作法尽到礼数就行了。只要不掘开坟茔迁走尸骨,就不会有人我和陈寡妇毒死了她男人。”

        我明白了,他们现在遇到的惟一障碍,就是我。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我这个来写铭文的作家,擅长写鬼故事,揣测我或许懂得一些风水堪舆方面的知识。他们担心万一我能在附近找到一处风水宝地美穴地,漆村的村民还是会同意迁走祖坟。所以他们干脆半哄半骗,让波娃子在公路边接到我,把我骗到了彭道士的两层洋房里。又以教波娃子写文章赚钱的借口,把我困在他家里。

        彭天昇也狞笑着说,其实最初他也不想杀我的,按照政府的计划,祖坟地的坟茔最晚得在一周后迁走,到时候就算祖坟没迁走,水库也会按期蓄水。彭天昇本来只打算把我困在他家里一礼拜就行了,谁知道我那位岳父村长却偏偏因为坟变的事儿来到了他家里,让我在里屋里听到了那段对话。

        彭天昇也特意试探我究竟懂不懂风水堪舆之术,假若我实话实说,说自己一点也不懂,他也不会起意杀我。可是我却要死不死地假装自己精通风水堪舆之术,这就让彭天昇不得不决定在这条悬崖小路上杀死我。

        听到这里,我只好仰天长叹,心想自己真是祸从口出呀!

        彭天昇又冷笑了一声,而陈寡妇则径直拾起一块碗口大的石头,扬起手臂,准备朝我的脑袋扔过来。

        我忍不住闭上眼睛,心想,这次我命休矣了!

        可就在这时,我听到一声惨叫。

        再睁开眼睛,我看到陈寡妇正用手捂住自己的脑袋,几缕鲜血从她的指缝间渗了出来。

        小路上面,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陈寡妇,你为什么要拿石头砸我的师傅?爸爸说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还让我要随时保护崔先生!”

        说话的,是我那笨徒弟,波娃子,彭波。

        彭波一边说,一边继续居高临下,朝陈寡妇的脑袋扔着石头。

        陈寡妇嘤咛一声,跌倒在羊肠小路上,身体嗤嗤地朝悬崖下方滑了过去。当她就要跌落悬崖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彭天昇的裤脚。

        彭天昇猝不及防之下,身体也是一个趔趄。

        接着,他俩一起朝悬崖下方坠落了下去。

        我听到了这对奸夫淫妇在空中坠落时的惨叫声,“啊——”

        最后,我听到“砰”的一声,世界顿时清净了。

        这时,彭波也忍不住哭了起来:“爸爸,爸爸!”

        我挣扎着沿小树树干攀上了羊肠小路,然后搂住了哭泣的彭波。

        闻讯赶来的岳父,领着村民来到悬崖之下,找到了彭天昇和陈寡妇的尸体。两人都是脑袋着地,当场死于非命。

        我们来到祖坟地的时候,坟地引进没有再渗出血水了。我和岳父在祖坟地旁搜索了一番,找到了陈寡妇掘开地面撒血粉的位置,解开了坟变的由来。

        至于山壁上新建的公墓并非风水宝地一事,我则保持了沉默。

        漆村村民们迁坟的计划得以继续实施,而我则找了个理由回到省城,因为在漆村里,我找不到无线网络信号,没办法上网搜索其他公墓的铭文,只能在搜集完当地资料后回家去撰写。

        回家的时候,我把彭波也带回了省城。我把他送进了一家职业技能培训中心,让他学习打字。

        别看他傻乎乎的,但却没多久就学会了打字。那份我刚起草好的千字文言铭文,他只花了不到十分钟就敲好的。

        我想,帮他找份打字员的工作,肯定是没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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