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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中倩影

        梅莉蒂娜·特雷兰大妈走在路上,对兔皮收购商说道:

        “这个礼拜一只也没有打着,博斯莱先生。您想想看,我这个老公懒死了,什么正事儿也干不了,就连调情求爱的事儿都一窍不通。因此,现在我还真不敢全卖光了,您理解吧?”

        博斯莱先生表示理解,还为贬了句老公而嘿然一笑,他接口说道:

        “这情况常见,这种老公,真没法儿说……”

        兔皮收购商跟女人打交道很讲分寸。他拿出一副谦逊的样子。

        “干我们这行的,总要碰到些愣头青,不成熟的家伙,的确如此,不过,这也因为是您啊,特雷兰太太,我才说笑两句。再见,我还得在放电影之前赶到格莱桑。”

        “电影,什么电影?”

        “哦,有一个二百个座位的电影放映厅,今天晚上开张。是在从前公证人的那个谷仓,每周礼拜四和礼拜天放映。您忙您的,再见!”

        梅莉蒂娜目送他走远,自己回家到厨房,嘴里还在叨咕:“有这事儿,有这事儿……”整整一下午,她都念念不忘放映电影的事儿。得知离她家六公里远有了一种新热闹,梅莉蒂娜就感到异常兴奋,可是心里不时也发毛,估量她的行径会惹起老头子什么反应。那老头子倒不是多么凶,也不是专爱同人作对,而是跟一头老驴似的愚顽,他一旦说不行,就再也不改口,说什么也没用。

        特雷兰老爹进门时,晚餐已经摆上桌了。他坐下来,问道:

        “今儿下午,你见到人啦?”

        “没有,没见到谁。博斯莱恰巧路过。”

        “那个收兔子皮的博斯莱?”老头子接过话茬儿,“瞧他那体形,怪透了……”

        “有一天,我卖给他一张兔皮,收了五法郎十五苏。让我给骗着了,是啊,跟你说吧……”

        “他让你骗着了,他让你骗着了……老婆子,他可比你狡猾多了。”

        特雷兰大妈干笑了一下,声音挺假,不免后悔,因为她感到老头子很警觉。她俯身看锅,伸手捅一捅炉火,终于下了决心:

        “你不知道那个博斯莱对我讲了什么吧?”

        “说说看。”

        “他对我说,现在格莱桑开了一家电影厅……”

        老头子一时没有作声,用手摩挲着上周日没有修理的胡子,等待下文。梅莉蒂娜察言观色,想看出鼓励的迹象,她耍了点儿手腕,装作若无其事,就好像她根本没有考虑她男人的意愿,就做出了这个决定:

        “礼拜天,我想去转一转,对,说去就去。”

        起初没有应声。梅莉蒂娜还以为如她所愿,她这偷闲溜出去的打算,会受到无所谓的待遇。然而,老头子看也不看她一眼,却开口说道:

        “去看电影,好像没什么意思。”

        “哎,真的,总可以开开眼嘛……”

        老家伙缓缓地把头扭向炉灶,径直朝下射出一口吐沫,也不提高嗓门儿,断然说道:

        “你不去。”

        梅莉蒂娜怎么说软和话,怎么耍心眼儿,都不起作用,正准备撒泼,忽然从邻家传来拖长音的号叫,遏止了她的冲动。特雷兰老爹从鼻子哼出一声笑:

        “那个克洛泰尔,又要把他老婆放下井了。”他下了结论。

        老头子一直喝着汤,梅莉蒂娜趁机撂下锅,急忙出门。她走到皮尼奥尔家房角站住,赏玩着眼前的场景,一边还发出无声的讪笑。一个红棕头发矮身材敦实的汉子,俯在井沿儿上,手足弯成弧形,以尖厉的声音轻轻说话,另一个回答的声音瓮声瓮气,听来很遥远,仿佛发自腹语。那正是在教训他老婆的克洛泰尔。他说话似乎并不生气,时而还细声细气笑起来,颤动着肩膀。梅莉蒂娜听见他着着实实在痛骂他老婆:

        “叫吧,臭娘儿们,现在让你尝尝苦头。你再叫叫看,婊子,我这耳朵聋了,再叫叫看,哼……我就得狠狠治你,说说看,该死的臭娘儿们……哼!臭娘儿们!真搞不清,我怎么没有把井链子全放下去,那样就一了百了……臭娘儿们……”

        梅莉蒂娜幸灾乐祸,欢喜享受够了,这才装作十分气愤,招呼那个施刑的家伙。

        “你就一点儿也不嫌丢人啊,皮尼奥尔,这样折磨可怜的茹克,刚才还破口大骂这个可怜的茹克,从本堂神甫的住宅就能听得见。”

        皮尼奥尔回过身,亲热地微微一笑:

        “是您啊,梅莉蒂娜?您来这儿干什么?那老家伙可要吃醋了……”

        梅莉蒂娜由得格格笑了。她由衷地怜悯这个茹克婆娘,也情愿承认克洛泰尔是个酒鬼,是个懒汉;然而,一瞧见他那张脸,能逗乐的长歪的大鼻子、那对狡猾的小眼睛,以及那张砍柴刀似的嘴,她就心里痒痒想笑起来。其实,这个可恶的克洛泰尔,早已经中了魔,他只会变着法儿折磨茹克婆娘:一个战战兢兢,给他怎么摆弄怎么是的女人。他最新发现的招数,就是把人放下井:圆木辘轳上钉了一根大钉子,量好铁链子的长度,让茹克婆子立在木桶里,放下去正好贴到井水面,有时就撂在井里一个钟头,他就乐得听着那不幸的女人呼叫。这种虐待的行为,村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怎奈大家都心照不宣,保持沉默,因为田野的单纯,自然而然宽容残忍的人。

        皮尼奥尔抚摩着手拿的一条大鞭子的杆儿,又说道:

        “嗯,说说看,梅莉蒂娜,那老伙计,准会以为您在这儿幽会吧?”

        “是啊,要我说,”梅莉蒂娜回敬道,“同我这样的老婆幽会,也闹不出什么名堂来……”

        皮尼奥尔正献殷勤,表示异议,从井里又升起哀怨之声:

        “拉我上去,克洛泰尔,烧的菜要煳了。”

        “活见鬼,这老娘儿们,莫非总要让我听她唱老调。”皮尼奥尔咕哝道,他俯向井沿儿,用他怪怪的唱圣诗的童声嚷道:

        “跟你说,不行。我还要去跟比罗的大姑娘调调情,是我答应过去的。再见,小母鸡!”

        说罢扬长而去,笑得浑身直抖动。

        梅莉蒂娜怕惹恼了皮尼奥尔,也不敢将茹克拉上来。她的头探到井口,试着瞧一瞧,可是她老眼昏花,什么也辨别不出来,只见闪闪反光的井水,流荡着银色的光斑。

        忽然,井底升上来几乎不间断的轻微抽泣声。梅莉蒂娜受到触动,心有所感,便化作一块海绵,话语卡在发紧的嗓子眼里。抽泣声充斥水井,十分可怜,表达着单调的绝望。梅莉蒂娜小心翼翼地招呼:

        “茹克,我的小鹿,茹克!”

        抽泣声和缓了。

        “是您呀,梅莉蒂娜大妈?”

        “是啊,听我说,你不要这样伤心气恼。我若是有你这样一个怪脾气的男人,怎么也会把他训练好,不错,跟你说吧……”

        茹克婆娘站在木桶里,双手抓住铁链,仰头望去,只见圆形的亮光衬出特雷兰大妈上半身黑影,非常真切。有时不慎,水桶摇晃起来,吓得她要命。她是个单弱的矮个儿女人,被喜怒无常的丈夫终日置于惶惶不安中,因而显得猥猥缩缩。她窄窄的脸庞,一对蓝色大眼睛,目光温柔,总带着惊讶的神色。

        特雷兰大妈柔声细语,继续劝慰。

        “别哭了,好了,要跟你说,这种性情,不会总这么持续下去。”

        “怎么可能呢?没法儿办了,算了。”

        “那可不见得。他那样不着调,总得改一改了。联想到我那老头子,也不总是那么和和气气的。”

        “没法儿比呀,梅莉蒂娜大妈。”

        “你这么看?告诉你吧,要知道,格莱桑开了个电影放映厅,他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就是不让我去看电影。”

        “电影……”

        “对,我想去看电影,就这样生了个念头。”

        “干什么去呀?”

        “干什么去呀?还用说,瞧一瞧呗。你已经去过了吗,电影厅?”

        “是啊,像我这样的男人,真是少见啊。”

        “你总能听人谈论吧?”

        “有可能,记不得了。值当看吗?”

        “是啊,贝杜安家的玛尔戈就对我讲过,有一天她瞧见了一架机器。想想看,一间大厅,黑洞洞的,就像你在这井里一样,只看见背景一块幕布上出现一些东西,让你觉得置身其中。我只是不记得玛尔戈讲的故事了……反正有一位女子,长得漂亮,穿着奇装异服,同样,一些先生的穿戴,就像格莱桑的参事,或者国会议员那样,全是上流社会人士,相互之间都那么殷勤,是啊,玛尔戈说他们看着都挺帅。忽然间,那些人物最终相互拥抱、亲嘴,是的,跟你说吧……”

        茹克婆娘已经忘了身在何处。她低着头,听特雷兰大妈讲述,眼睛注视着水面,目光追随着幸福的一对:一位美丽的姑娘和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他们善意地看看她,友好地冲她微笑……

        “我可不跟你讲动刀动枪的事儿,”梅莉蒂娜接着说道,“好像根本不会阻拦。他也不是那么蛮不讲理,可真没想到,这老东西,木头疙瘩脑袋,这事连想都不想。”

        “您也运气不佳呀,”茹克婆娘说道,“我理解,您不能去看电影,心里特别难受。”

        两个女人一上一下,都陷入沉思。不过,这种沉默太沉重,梅莉蒂娜大妈赶紧填充,又说道:

        “男人啊,还就是坏种,不是吗?像这种鸟人,要我说呀,就是做弥撒时一点一点撕碎了分给信徒的圣饼……”

        她拔下头发里插的一根织针,身子一直俯向茹克婆娘,默默地打起毛线来。

        过了一会儿,扫视周围,确信没有任何人过来。

        “你说说,茹克,不管那一套,偏去看电影……”

        “这不可能!”

        “跟你,值得一去。你那克洛泰尔,礼拜天不是要牵一头母牛去瓦普瓦交配吗?”

        “对。”

        “好哇,我也跟我家老头子说,那头布吕奈特小母牛发情了,不能再留在田里了,我再安排好,就赶着礼拜六割完饲草: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在礼拜天下午,把小母牛牵走。他和克洛泰尔,两个人一出门,就别指望看到他们按时回来。就趁这机会,我们有充裕时间去看电影。”

        茹克婆娘被这么宏大的计划压垮了。这样偷着跑出去一趟,想想可能有什么后果,她不由得浑身一阵颤抖,连带水桶也摇晃起来。梅莉蒂娜大妈在她上面开始催促了:

        “为什么不去呢?一点儿风险也没有。两个人一定喝得醉醺醺的,半夜才能回来。对付这样天下少有的家伙,还顾虑什么呢?跟你说,咱们去吧。”

        茹克婆娘仍在犹豫。在清亮的水面上,俊俏的恋人来回走动,显出城里人优雅的姿态。

        “要是让他知道了呢?”

        “哎!想想看,半夜之前他们回不来。他们到皮克莱咖啡馆,还要停留一下。好了,说定啦?”

        “说定了。”水井低声应道。

        皮尼奥尔换上一身西服,牵着他那头母牛,从大路上就嚷道:

        “好了吗,老伙计?”

        “稍等一会儿,”梅莉蒂娜大妈从窗口喊道,“他正套假领呢。”

        老头子在厨房里急躁起来。

        “这样就行了,我来整理,你快去解开布吕奈特的缰绳。”

        “好吧,千万注意,七点钟回来,听见了吧,嗯?回来晚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老婆子扯嗓门儿嚷嚷,好让皮尼奥尔听见。当着外人这样对待他,特雷兰老爹不免恼火。

        趁着梅莉蒂娜去牛棚的工夫,老头子拿了藏在座钟下面的私房钱。接着,他走到院子,他老婆也把黑花斑小母牛牵出来了。

        “这回齐了,”克洛泰尔说道,“那就上路吧。”

        “上路。”老头子应了一声。

        特雷兰大妈看他们走远,又嚷道:“你明白吧,我不让你在外面逗留?”

        她男人憋了一肚子火,这时回过身去,也不厉声,只是说了一句:

        “我也要跟你说,闭上你的臭嘴。”

        梅莉蒂娜大妈和茹克婆娘,面对银幕大失所望。先是放映了一部纪录片,介绍美国甜菜的种植,她们看得无聊,直打呵欠。另一部片子是历史题材的,两个女人一点也没有看懂。梅莉蒂娜大妈安安静静地睡觉,而茹克婆娘则在银幕上寻找,看有什么能使她想起克洛泰尔去追女人的那天晚上,在井里出现的景象。然而,在穿着紧身轻骑兵服,挥刀砍碎人头,并在两次冲锋的间歇劫持姑娘的那个战士身上,她没有找见那个冲未婚妻微笑的温柔而漂亮的年轻人,就像售烟亭展示的上光明信片上的人那样。她怅然若失,就觉得一种希望化为泡影,仿佛亲朋好友没有赴约。

        电影散场之后,两个合谋者在返程的路上,梅莉蒂娜大妈概括她的印象:

        “还不如去皮克莱咖啡馆,看姑娘们随着唱机播放的《棕华尔兹》舞曲跳一场舞呢。”

        茹克婆娘点了点头。

        “这还不算,”梅莉蒂娜大妈又说道,“现在十点多了,但愿我们那两个不务正业的家伙别赶在我们之前回家……你怎么啦,孩子,你又哭啦?”

        茹克婆娘无声地哭泣,只有肩头的抽搐泄露了她的伤痛。

        “是因为害怕你那克洛泰尔已经回去了吗?”

        “嗳,不是,这事儿我并不怎么担心。”

        “那又是怎么回事儿啊?”

        “我也不知道,”茹克婆娘连声说,“我也不知道。”

        跟皮尼奥尔一道出门还真乐和。他到处都有朋友,总是主动请人喝一杯酒。这两个人被那些机灵鬼搞得有点儿晕头转向,现在同他们的牲口并排,不慌不忙地走在路上。已经望得见村头的几座房屋了,老头子便提议:

        “总可以到皮克莱咖啡馆坐一坐,嗯?还不到九点呢。”

        “听您的,老人家,喝口酒马上走。”

        “马上走?那哪儿成,跟你说,有的是时间。”

        “哦,我说这话,是要照顾您。因为梅莉蒂娜大妈有时可要揍您一顿。”

        “就是嗓门大吧,讨厌的老太婆,动不动就呼号喊叫……”

        咖啡馆人挺多。皮尼奥尔一进去就引起喧哗。各处都有人叫他,所有人都邀他坐到自己的餐桌来。大家扯着嗓子斗嘴,欢笑冲击各个角落。

        皮尼奥尔,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一走进一家咖啡馆,好酒就会齐声高唱。他扯着老伙计的衣袖,将他拉向一张餐桌。

        “你好,莫格莱,你好,克拉万,我到你们这儿来啦!朱丽叶,要一升白酒。”

        皮尼奥尔坐到他们桌上来,莫格莱和克拉万觉得很有面子,都要请每人喝一杯。特雷兰老爹顶不住这种慷慨的潮流,也高声呼道:

        “朱丽叶,再给我们上一轮马克烧酒。”

        “这烧酒味道很好,很好闻,有一股苹果的清香味儿。”皮尼奥尔这么说,大家也都赞同。

        “咱们打马尼拉纸牌,谁输谁请客……”莫格莱说道。

        他们玩了三把,接着又赌白葡萄酒。纸牌越打越兴奋。

        皮尼奥尔以他那细嗓门儿吼道:

        “亮出来看看,克拉万,我用三十四点砸死你!”

        这老头子喝高了,根本认不得王牌。每打出一张牌,他都要用牌压,态度和气,却令人莫名其妙:

        “你的梅花K?那我就把他的屁股劈两半。”

        “不对,”皮尼奥尔吼道,“你得让过去!”

        “我把他的屁股劈两半。”老头子固执地重复道。

        半夜十一点钟了,咖啡馆里只剩下特雷兰老爹和皮尼奥尔了。二人面对面,眼神呆滞地对视着。

        “当时,你既然有大牌,那就应该打出去。”皮尼奥尔重复道。

        老头子已说不成话,便点头表示认同。

        “也得把我们的牲口赶回去了,是吧,老伙计?”皮尼奥尔终于说道。

        两个男人由他们的牲口带领,重又上路了。

        老头子也不管皮尼奥尔了,将小母牛牵回牛棚,身子一软,就瘫倒在一堆草上,在坠入梦乡之前,还听见从敞着的牛棚门传来的皮尼奥尔尖厉的声音。

        “妈的,讨厌的老太婆,怎么不见影儿,我得教教你懂规则……”

        皮尼奥尔进了卧室,正要脱衣裳,忽然发现茹克不在床上。

        “这么晚了,她能到哪儿去呢?”他心中暗道。

        他察看了住宅的三个房间,还瞧了瞧谷仓和牛棚。

        “也真怪了,”他咕哝道,接着便呼叫,“茹克!嘿!茹克!”

        可是,茹克没有应声。皮尼奥尔站在院子里,寻思真是怪事儿,人不见了。猛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井上,一下子就慌了神儿:

        “活见鬼,”他说道,“不,这不可能啊。恐怕我出门之前,是把她放下井了吧?”

        这一惊,便酒醒了一半。他跑到井边,冲着井口喊:“茹克,茹克!”铁链垂在井里,他往上提,并不觉得费力。他老婆不在水桶里——不见了,他心中暗道。可怜的家伙,浑身颤抖起来,坐到砌石的井台上,极力理清自己的记忆。然而,心中惶恐,酒劲儿还未过去,记忆很模糊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动身之前的情景了。他那迟钝的头脑总是回到同一个问题:“我出门之前,是不是把她放下井了?”一棵高大的胡桃树上,传来一只猫头鹰的叫声,使他心中充满极度的恐惧。他就趴在石台上,牙齿咯咯打战,听着猫头鹰呼叫茹克的名字:

        “茹克,茹克在哪儿?……”

        他离开井台,朝房屋跑去。

        他推开卧室房门的当儿,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猛一惊跳,差点没吓掉魂儿。他浑身绷紧抗拒恐惧,走进房间。是茹克在里屋呢,她正在脱衣服。皮尼奥尔抓住她的手腕,结结巴巴地追问:

        “你去哪儿啦?去哪儿啦?”

        “去哪儿了?”茹克平静地回答,“我去看电影了。”

        皮尼奥尔顿时放了心,也就没有当场发火。他咬紧牙,仅仅咕哝一句:

        “哼,臭娘儿们!好哇,明天再算这笔账。我困了。”

        茹克婆娘早早起床,忙着喂牲口。皮尼奥尔穿了裤子,登上木鞋,走进厨房。他阴险地乜斜了一眼茹克,见她正忙着拌鸡食,于是,他一句话不讲,走过去摘下挂在墙上的一条鞭子。茹克婆娘丝毫没有注意他。这个红头发男人不免有点气急败坏:

        “你知道,等着你的是什么。”他怪声怪气地提示。

        茹克婆娘朝他转过身,不慌不忙地说道:

        “你等我给小鸡喂了食吧。”

        这种异乎寻常的冷静,倒让皮尼奥尔有点儿尴尬,他只好同意了。

        “给小鸡喂食吧,趁这工夫我吃点儿东西。”

        在他吃东西的时候,茹克招呼小鸡吃食,那叫鸡咕咕的声音,在皮尼奥尔听来挺欢快的。

        “专门跟我作对呀,这个贱人!”他咬牙切齿。

        一股怒火猛地冒上来,他脸颊涨红,抓起鞭子出来:

        “茹克,过来,时候到了。昨天你玩够了,今天早晨,该我玩玩了。”

        婆娘平静地放下食盆,走到井边。经过身边时,皮尼奥尔照她的小腿抽了一鞭子。裸露的肌肤当即显现粉红色的鞭痕,可是,茹克婆娘连哼也没有哼一声。她遵照她男人的指挥,摇动辘轳,将水桶摇上来,拉到井沿上。大木桶很深,茹克跨进去,才露出半截大腿。皮尼奥尔确认铁链卡在卡槽里,这才扬手扇了老婆一记耳光,茹克不屑于看他,只说了一声:“上路吧。”水桶带人放下去之后,皮尼奥尔反身回屋,边走边说,心情欢畅了,胃口就大开。

        茹克婆娘听着脚步声走远了,这才抬眼望望井口的光亮,看清已是独自一人了,便满意地微微一笑。为了更好地保持平衡,她的身子尽量蜷缩进桶里,而且几乎做到了:双膝弯下去,就只有上半身露在桶外。她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昏暗,头探出去,开始看平静的水面。优雅的恋人们一直在那里,面带友好的微笑注视她。他们看上去特别漂亮。在他们面孔中间,茹克望见蓝汪汪的水中映现她自己的脸,窄窄的,由清亮的眼睛衬着很秀气。这时,她摘下梳子,散开一头金发,又解开胸衣扣。在冰冷的清水中,显现一个纤弱的姑娘,为井中恋人们献上长长的秀发和赤裸的乳房。两个情人的头都偎依在她雪白的双肩上,沉浸在爱情的幸福里。那两张脸慢慢地接近了,茹克眼看他们的嘴唇就要接触了,于是,她就示意要他们等她一等,随即投进清水中。异教的神灵就在皮尼奥尔的井中欢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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