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德说得没错。我是指关于消息已经传开这事。埃弗碧脱下骑马护套时我的手已经没什么问题了。我是说跟任何一个昨天手指内侧被割破的人的感觉没什么两样。今天下午我用手拖住闪电的牵拉时我认为这手并没有流血。可埃弗碧不这样想。所以我们先在城这边一英里的诊所停下。布奇认识医生,知道他在哪儿,可我不清楚埃弗碧是怎么说服他带我们去那儿的——要么缠着他要么威胁他要么许诺他要么也许就像一条大母鲑鱼为小鲑鱼忙得团团转全然不睬鱼线上的钓钩于是钓鱼人就算为了摆脱小鱼也得有所作为。或者也许不是埃弗碧而是空酒瓶的缘故,因为下次喝酒得到帕夏姆城里的旅馆才行。因为我走近屋子时,赖克格斯的妈妈正站在阳台边上端着糖碗拎着酒桶,酒桶里放着葫芦勺,布奇和布恩正在把平底玻璃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而赖克格斯正从蔷薇丛中捡起布奇扔进去的空酒瓶。
布奇带着我们去诊所——一幢曾一度是白色的小屋子坐落在夏秋之交开满芜生蔓长、恶臭难闻、灰不溜秋的花儿的小院中,一个身材肥胖面色铁灰戴着夹鼻眼镜看上去像个退休小学教师,即使十五年后的今天仍然痛恨八岁孩童的女人走到门口看了我们一眼便冲着屋里说,“是那些赛马的人,”然后转身向屋后走去,布奇赶在她转身之前就径直走进屋去,一副兴高采烈受人欢迎的样子——无疑最好有人保证他是受欢迎的(你瞧,又是那警徽;佩着它或者只要有人知晓你拥有它就行,以任何别的方式进入任何屋子都将不仅仅是对个人身份的背叛,而且是对整个等级制度的背叛与贬低)——口中说道:
“你好,大夫;给你带病人来了。”要是将对方没刮掉的髯须上沾着的烟草色唾沫漂洗掉,那他也是一张铁灰面孔。他跟耐德一样穿着白衬衫可没耐德的干净,外披一件黑色外套上面留有前天的一长条蛋渍,他看上去闻起来也有那么种味道,不过不只是酒味,至少不全是酒味。“我和霍根贝克老弟在客厅等,”布奇说。“别忙乎;我知道酒瓶在哪。别担心大夫,”他对布恩说。“他几乎从不碰威士忌除非不得不碰。依照法规他在治疗每一位出血或骨折病人时可以用上一小杯乙醚。若病人只是点旧伤或手指弄破或皮肤划破之类的,大夫就和病人分享治疗:乙醚都由他喝而治愈的效果都归病人享用。哈哈哈。往这儿走。”
于是布奇和布恩往那儿去了,埃弗碧和我(你一定察觉到没人想起奥蒂斯。我们下了萨里马车;车子好像是布奇的;反正是他在驾车;在帕夏姆大叔家耽搁了会儿:当时布奇想劝说、哄骗继而又强迫埃弗碧跟他一起坐在前排,埃弗碧挫败了他,她坐到后排抓着我的手臂另一只手抓着奥蒂斯,直到布恩坐到前排布奇身边——随后先是布奇然后我们其他人也都进了医生的大厅可当时谁都没惦记着奥蒂斯)跟着医生进了另一个房间,房内的马鬃沙发上放着脏兮兮的枕头和棉被,卷盖书桌上堆满了药瓶,壁炉台上的药瓶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壁炉中去年冬天最后一次烤火时剩下的灰烬还一动没动过,洗盆里放着一个碗一个细颈水壶,一个角落里有一只不知是谁没有清倒的便盆,另一个角落里是杆猎枪;要是母亲在这儿是不会让他的指甲去碰她的擦伤伤口的,更不会让他碰四个割破的手指了,显然埃弗碧跟她想法一致;她——埃弗碧——说,“我来打开,”并打开了绷带。我说手已经好了。医生透过钢丝边眼镜看了看伤口。
“你在伤口上用了什么?”他问。埃弗碧告诉了他。如今我知道那是什么了。医生看着她。“你手头怎么会恰好有这个?”他问。然后他抬了抬眼镜一角又看了看她说,“噢,”又说,“唉呀,”又放低眼镜——是的:他叹了口气——说道,“我有三十五年没去孟菲斯了,”站了片刻而后——我跟你说,他在叹气——说,“是啊。三十五年啦,”又说,“我要是你伤口就不作处理。再把它包扎一下。”的确,跟母亲完全一样:他取出绷带,她把它包在伤口上。“你小子准备明天骑那马?”他问。
“是的,”埃弗碧说。
“这次得打败林斯科姆那匹马。他妈的。”
“我们努力吧,”埃弗碧说。“该付你多少?”
“不用付,”他说。“你已经治好了伤口。明天打败林斯科姆的那匹马就行了。”
“你看了伤口我要付你的,”埃弗碧说。“要付你告诉我们伤口没事了。”
“不,”他说。他看着她:老人镜片后的眼睛给放大了,目光却散乱迷离,跟鸡蛋似的不可收拾,让人觉得那眼睛可能连近在咫尺的我和埃弗碧都捕捉不到。
“嗯,”埃弗碧说。“什么?”
“也许要是你有多余的手绢什么的……”他说,“是啊,三十五年了。我也有过一个,当时我还年轻,三十,三十五年前。后来我结了婚,于是……”他说,“是啊,三十五年了。”
“噢,”埃弗碧说,她转过身去弯下腰;她的裙子窸窣作响;没过多久;裙子又窸窣作响,她转回身来。“给,”她说。是根吊袜带。
“打败那该死的马!”他说。“打败它!你们行的!”我们人没到小客厅就听到里面传出很响的声音——是布奇的:
“你们知道吗?甜哥儿一杯也不许喝了。男人在一起嘛,互相让着点,哪有不打声招呼就先下手为强的。这会儿他得罪我了。”他站在那儿对着布恩龇牙咧嘴,一副洋洋得意、唐突放肆的神情。布恩这会儿看上去真的是一触即发了。他跟耐德一样也精疲力竭昏昏欲睡。可耐德得操心的只是马而已;埃弗碧和布奇的警徽不成为他的负担。“嗯,伙计?”布奇说着又像嬉闹般用力在布恩背上捶一记,有点过猛可还不算太猛的一记。
“别再捶了,”布恩说。布奇打住。他没有收回动作:只是停住动作,朝布恩狞笑着。
“我叫爱妞先生,”他说。“不过叫我布奇好了。”
过了会儿布恩说,“爱妞。”
“布奇,”布奇说。
过了片刻布恩说,“布奇。”
“好样的,”布奇说。他对埃弗碧说:“大夫给你们治好啦?或许我该提醒你小心大夫。据说五六十年前他还是毛头小伙时,没等脱帽致意他就会一把拽住你的裤衩。”
“得了吧,”布恩说。“你付钱给他了?”
“付了,”埃弗碧说。我们走了出去。正在那时有人问,奥蒂斯呢?不,当然是埃弗碧问的;她只看了一下就叫道,“奥蒂斯!”声音即便说不上急迫、惊恐、绝望却很响很高。
“总不至于他连拴在门柱上的马都怕吧,”布奇说。
“得了,”布恩说。“他不过先往前走了;他没别的地方好去。咱们会追上他的。”
“可为什么?”埃弗碧说。“他为什么不——”
“我怎么知道?”布恩说。“兴许他说得没错。”他指布奇。然后他又指奥蒂斯:“尽管整个阿肯色甚至密西比都数这个畜生狡猾世故,可他还是个十足的胆小鬼。快走吧。”于是我们上了萨里马车进城去了。不过对奥蒂斯这人我跟埃弗碧想法一致;不见他人影时就该考虑他去了哪为啥去。我从没见过谁能像他这么快失去众人的信任;他现在若要在这萨里马车里找个人再带他去动物园或别的什么地方,那可真是难乎其难了。要不了多久整个帕夏姆他都找不到这样一个人了。
只是我们没能追上他。去旅馆的整条路上都不见他的人影。而耐德说得也不对。我指他说的我们现在起会遇到越来越多成群结队的马赛迷。也许当时我巴望整个旅馆阳台站满了他们这些人,等着目睹我们的到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错了;那儿根本不见一个人影。当然在冬季,在猎鹑季节特别是全国犬马性能测试赛的两个礼拜,情况就不一样了。可那时候,跟伦敦不同,帕夏姆没有夏季;人们去别的地方:海边或山里:要么去孟菲斯附近的罗利,要么去离密西西比不远的艾尤卡,要么去欧扎克或坎伯兰之类的地方。冬天调温到九十度,根本就不再有季节区别,所以像我这样积重难返的老古董夏天得外出避寒冬天得外出避暑;也包括以前是经济必需品而现在是社会必需品的汽车,现在已是这样一种情形:如果人类在同一瞬间全部停止活动,地球表面就会阻塞、凝固:人太多了;人类的自我毁灭将不是由裂变而是由正在和可能发生的饥荒所致;我是见不到这一天了而你们或许会的:由于可怕疯狂的社会——不是经济:是社会——危机,国家将强制实行一个女人只生一个孩子的法律就如眼下她只能有一个丈夫一样。)
可是在冬天,情形当然不同了,随着猎鹑季节和全国犬马性能测试大赛的到来,来自华尔街、芝加哥和萨斯喀彻温的腰缠万贯的石油巨子和小麦巨子们纷至沓来,有着比王子更令人羡慕的纯种血统的良犬,以及眼下坐汽车几分钟就到的用于繁殖、驯养良犬的上乘养犬场——红庄家、密执安城、拉格朗日、杰曼敦,还有那些名字——林斯科姆上校,他的马将是明天马赛中我们的对手,霍拉斯·赖脱和乔治·佩顿,他们俩在赌徒中的魔力丝毫不亚于大个儿鲁思和泰·科布在棒球迷中的魅力,还有来自山核桃木平原的杰姆·阿冯,以及住在萨托里斯上校那条往杰弗生方向的铁路过去几英里处的保尔·雷尼先生——两人都是猎人,他们置身于纯种猎犬和谍犬中,自称贫民阶层;因着这一切的缘故,当地大而无当的旅馆生意兴隆起来,人手配备齐整,陈设考究典雅,就连空气本身也在金钱中变得和煦而软语呢哝,满眼彩色丝带,满耳银杯碰撞声。
可眼下一个人也没有,安静的街道除了五月的尘埃外空无一人(眼下已过六点;帕夏姆的人们应该都在家吃——或是准备吃——晚饭了),连奥蒂斯的人影也不见,不过他可能会,或许会,在旅馆里。更令人吃惊的是,至少在我看来如此,连布奇也不见了。他驾车送我们到门口让我们下了车就离开了,只停了停狠狠地嘲笑着斜睨了埃弗碧一眼又狠狠地斜睨着嘲笑了一下布恩,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对布恩更狠些罢了。他说,“别担心,伙计,我会回来的。要是你还有什么事悬而未决,最好赶在我回来之前解决掉省得出乱子,”说完便驾车离去。显然他也有个得不时光顾一下的去处:家;我还幼稚无知(没有二十四小时之前那么幼稚无知,可仍然有那么点)可我站在布恩这边,我忠于他,不用说更忠于埃弗碧,而且自昨天起我已吸收了很多东西,因而完全清楚我希望布奇家中或许有个妻子时是什么意思——从修道院劫掠来的某个纯真女人,她被他抛弃却孤立无助无从报复,在他无情卑贱的天性之外又添罪名;或者情况要好些:一位能左右开弓的老泼妇对付得了他,至少他每次背叛婚姻得逞时能在他脸上留下记号。因为或许通奸带给他的一半快乐就是让人知道谁是受害者。但是我冤枉了他。他是单身汉。
可奥蒂斯也不在旅馆:半遮半掩的大堂内只有一位临时接待员,完全遮蔽的餐厅门里只有一位临时男招待甩动着餐巾,只留着一张布置好的桌子专供像我们这样不知姓名的路人用餐——就是说,到目前为止是如此。可奥蒂斯到现在还没露面。“与其说我在想他人在哪,”布恩说,“不如说我在想这次他究竟干了什么勾当咱们眼下还没发现。”
“没干什么!”埃弗碧说。“他不过是个孩子。”
“那当然,”布恩说。“不过是个携带武器的小孩。等他长大去偷——”
“住嘴!”埃弗碧说。“我不让——”
“好吧,好吧,”布恩说。“那就,去弄。弄到足够的钱买上一把六英寸刀刃的刀代替那两英寸的小刀,谁要小瞧他最好穿上博物馆里见过的古代铁衣。我得跟你谈谈,”他对她说。“快吃晚饭了,然后咱们就得去接火车。那牡马警察随时都会嘶叫着蹦回来。”他拉着她的手臂。“快吧。”
打这时候开始我就不得不听布恩说话了。我是说,我没法不听。埃弗碧逼的。要是我不跟着走她就不愿跟他去。我们——他们——去了女眷室;这会儿时间不多了;我们还得吃晚饭再去车站接瑞芭小姐。那时候女人可不像时下他们跟我说的那样在旅馆男士房内跑进跑出,甚至穿着广告称作能赋予争取自由的女士人身自由的短裤、衬裤窜进窜出;说实在的,我以前从未在旅馆里见过单身一人的女人(没有父亲同来母亲是不会一个人来这儿的)而且我记得自己当时很惊讶因为没有婚戒的埃弗碧居然也会进旅馆。它们——那些旅馆——设有称作女眷室的地方,就跟这会儿我们呆的这间一样——比别的房间小但更为雅致,房内的大部分也照例笼罩在荷兰亚麻布帷中。可我还是支持布恩;我没有跨过门槛而是在门槛外停住,这样埃弗碧知道我在哪,就算她看不见我人也知道我会随叫随到。就这样我听见了。噢没错,倾听着。不管怎样我也会听的;我已经失去太多的纯真接触太多的生活无法就此刹住,正如我已经在盗汽车和盗赛马中卷得太深无法洗手不干一样。所以我听见了他们的声音:埃弗碧的声音;她几乎刚进去就又喊叫起来:
“不!我不!走开!”然后是布恩:
“可这是为什么?你说过你爱我的。难道也不过是骗我的?”接着是埃弗碧:
“我的确爱你。就为这。走开!放开我!卢修斯!卢修斯!”然后是布恩:
“住嘴!别喊了。”接着是一阵沉默。我没看,没偷看,只是听着。不:只是听到:“要是我觉得你跟那该死的警痞子一起蒙我——”然后是埃弗碧:
“没有!没有!我没有!”下面的话我听不见,到后来才听到布恩又说:
“什么?不干啦?你什么意思?不干啦?”接着又是埃弗碧:
“对!我不干了!再也不干了!永远也不!”然后又是布恩:
“那你怎么活?你吃啥?你睡哪?”接着又是埃弗碧:
“我要找份工作。我可以干活。”
“你能干什么?你受的教育不比我多。你干什么才能活命?”
“我可以洗碗。我可以洗衣服熨衣服。我可以学做饭。我可以干点活,我甚至可以锄地摘棉花。放开我,布恩。求你了。求你了。我只能这样。你看不出来我只能这样吗?”接着传来她的奔跑声,虽然跑在厚厚的地毯上可仍能听见;她走了。这下布恩逮住了我。他脸色相当难看。耐德真走运;他需要操心的只是马赛。
“看看我,”布恩说。“好好看看我。我哪儿不对劲?我到底哪儿不对劲?以前我……”他的脸看上去简直快要胀破了。他又说开了:“干吗是我?怎么偏偏是我?她干吗非得挑我来改过自新?他妈的,她是个婊子,难道她自己不明白?她是靠别人雇用拿钱的,她一踏在我站的地方就归我独有就跟我也靠人雇用拿钱一踏上老板和莫里先生的地盘应归他们独有一样。可她现在洗手不干啦。为了私人的原因。她不能再干下去了。可没我点头她没什么私人权利好歇手不干,就跟没有老板和莫里先生同意我没权利不干是一码事——”他打住了,一副怒不可遏、沮丧无奈的神情;而且有些恐惧害怕。是那位黑人男招待在门口甩动着餐巾。布恩拚命控制住自己;而除了马赛别无他物可赢的耐德甚至不知道麻烦为何物。“去叫她快来吃晚饭。咱们得去接火车。她住五号房间。”
可她不愿意出来。于是就布恩和我两人吃。他的脸色还是没有好转。他吃起来好似往研磨机里放肉:不像是他想吃或者不想吃,而只是到了该吃的时间罢了。过了会儿我说,“或许他动身回阿肯色去了。他今天下午说过两三次要不是大伙儿老干涉他他现在早在那儿了。”
“那当然,”布恩说。“没准儿他只是先走一步替她找洗碗的活去了。要么兴许他也改过自新了,他们俩准备径直奔天堂连阿肯色或随便哪都不停,而他只是先往前去探探路好神不知鬼不觉偷偷通过孟菲斯。”接着便到了动身的时间。我透过餐厅门盯着她的裙摆已经盯了有足足两分钟了,但此刻男招待自己走了过来。
“二○八次,先生,”他说。“刚刚鸣过一英里道口的汽笛。”于是我们向对面不远处的车站走去,我们三位旅馆的一夜过客走在一起。我是说我们——他们——这会儿不吵架了;我们——他们——甚至应该可以心平气和东拉西扯地说说话交谈交谈。埃弗碧是愿意的,只是布恩得先开口。不远了:穿过铁轨就到了站台,火车就在眼前,他们俩由于在布恩看来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变得貌合神离,格格不入却牢不可破,不知所措却又无法分割:尽管年纪不小,简直没比我大多少竟然不知道女人既没有疑虑、幻觉或前列腺毛病也没有奇思异想;火车,火车头呼啸着闪过我们身边,火星从闸瓦中迸出;这是列很长很大的火车,是列快车,是特快:先是行李车厢,再是半节黑人车厢半节吸烟车厢,然后是座席客车,再是不计其数的普尔曼式卧车,车尾是餐车,列车渐渐放慢下来;这是山姆·考德维尔的那趟车,要是埃弗碧和奥蒂斯到帕夏姆搭乘的是定期直达货车的守车,那瑞芭小姐就算没坐总裁私人车厢也该在特等卧车;列车终于停了下来可通过台还没打开,也没有见穿白制服的服务生或列车长,可山姆当然早就在留心着我们了;直到后来布恩说,“见鬼。在吸烟车厢,”并开始奔过去,我们大家才看见他们,在很前面:穿着制服的山姆·考德维尔正站在煤渣道上扶瑞芭小姐下车,有人——另一个女人——跟着她,根本不是从吸烟车厢而是从半节黑人车厢下来的;列车——这是列开往华盛顿和纽约的特快,就是那种载着佩带钻石的贵妇与抽廉价雪茄烟的男人以隔离运输的方式轻快娴熟地穿越地球的快车——已经开动山姆只来得及站在台阶上向我们挥手作别,列车向东消失在断断续续喷出的烟雾里长长的汽笛吼鸣中及最后愈变愈小的红色对灯后,留下两个女人站在空旷煤渣道上的旅行袋包间,瑞芭小姐鲜艳醒目漂亮时髦而她身边的米妮面如土色死气沉沉。
“我们出事了,”瑞芭小姐说。“旅馆在哪?”我们去了旅馆。这会儿在旅馆大堂的灯光里,我们看清了米妮。她的脸不像死了一般。人死后神色安详。她紧闭的双唇、僵硬忧虑的脸预示的却不是安详而安详也没在她脸上有所流露。接待员走过来。“我是宾福德夫人,”瑞芭小姐说。“你接到我的电报了吗?我要在我房里准备一张女佣睡的帆布床。”
“接到了,宾福德夫人,”接待员说。“我们有专门的仆人住处,那儿有他们自己的餐厅——”
“留着好了,”瑞芭小姐说。“我说了在我房内加张帆布床。我要她跟我在一起。我们去女眷室等你打理停当。女眷室在哪?”不过她随即便找到了女眷室,我们跟了过去。“他人呢?”她问。
“谁人呢?”埃弗碧问。
“你知道是谁,”瑞芭小姐说。我顿时明白是谁了,而再有那么一会儿我就会醒悟到是为什么了。可我没时间。瑞芭小姐坐了下来。“坐下,”她对米妮说。可米妮一动不动。“好吧。”瑞芭小姐说。“告诉他们吧。”米妮朝我们咧嘴一笑。太可怕了:一副猛兽扑食般的龇牙咧嘴模样,一张痛苦不堪的饕餮之口中精美绝伦的牙齿向外拱弯至原先金牙在的黑洞;这下我明白为什么奥蒂斯哪怕步行也要逃离帕夏姆了:噢是的,五十六年前那一刻我跟你现在一样对此惊骇不已难以置信,直到米妮和瑞芭告诉了我们一切。
“是他干的!”米妮说。“我知道是他干的!他趁我熟睡时拿走的!”
“奇了,”布恩说。“有人从你嘴里偷了颗牙齿可你居然不知道?”
“该死的,听着,”瑞芭小姐说。“米妮让人把牙做成那样,可以放进取出——为了它累死累活省吃俭用——花了几年,米妮?三年,对吧?——最后攒够了钱让人把她自己的牙齿取出放进那颗该死的金牙。噢当然啦,我费尽口舌劝说过她——别糟蹋那副天然牙齿,别人可是一千块钱一副,就算不惜一切代价都想要的哪,也别糟蹋她别的钱财了;至于把牙做成吃饭时能取出的那种,这额外的费用就更不用提了——”
“她吃饭时取出那牙?”布恩说。“那她留着牙齿究竟干吗?”
“我早就想要这牙了,”米妮说,“为了这牙,我干活存钱,加班加点地干。我可不想让它跟搀和着唾沫的吃的东西乱七八糟混在一起。”
“所以她吃饭时就把它取出来。”瑞芭小姐说,“放在盘子前面她看得到的地方,不但看住它还边吃边欣赏它。可他不是在这种时候搞到牙齿的;她说她吃完早饭把牙放回嘴里的,我相信是这样;她以前从不忘记因为她很得意这牙,它很贵重,花了她好多钱。就跟你不会把那该死的马往哪随便一放然后就忘了一样,你为那马付出的也许比一颗金牙还多——”
“我知道我从不忘记的,”米妮说。“我一吃完就把它放了回去。我记得的,只是我实在是累坏了——”
“没错,”瑞芭小姐说。这会儿她对埃弗碧说着呢:“我想昨晚你们一道回来时我一切很好。天快亮时我清醒过来就不喝了,太阳出来时我最后劝米妮痛快喝一杯杜松子酒把前门闩上回床上去,我自己去叫醒杰姬让她守着别开门,今晚六点前随便谁都不让进,就算圣路易斯以南的所有好色鬼都来敲门:我也不在乎。这样米妮走回通往后阳台的贮藏室在帆布床上躺下,开始我以为她没准儿忘了锁门——”
“我当然锁了,”米妮说。“啤酒都在那儿。自打那孩子来了之后我就一直锁门的因为我记得去年夏天他来这儿的情形。”
“她就躺在那帆布床上,”瑞芭小姐说。“门锁着她精疲力竭睡死过去什么都不知道直到——”
“我醒过来,”米妮说。“我太累太乏睡得太死,就跟你们一样;只是人躺在那儿觉得嘴里有些怪怪的。可我只是想兴许不管我多小心还是有块什么东西卡在里面了,直到我起床走到梳妆镜前一瞧——”
“我纳闷,在查塔努加他们都没听说过她,更不用说在帕夏姆了,”瑞芭小姐说。“而且门还锁着——”
“是他干的!”米妮叫喊道。“我知道是他干的!他每天至少一次缠着我问它值多少钱问我为啥不卖了它问我可以卖多少钱去哪卖——”
“没错,”瑞芭小姐说。“所以今天早上你跟他说他不回去而是得跟你一起来帕夏姆时他像野猫一样尖叫起来,”她对埃弗碧说。“因此他听见火车汽笛鸣叫就跑了,嗯?你琢磨他会在哪?因为我要把米妮的牙齿弄回来。”
“我们不知道,”埃弗碧说。“他是五点半左右从萨里马车上跑掉的。我们以为他应该只会在这儿因为他没别的地方可去。可我们还没找到他。”
“或许你找错了地方,”瑞芭小姐说。“他可不是那种你吹声口哨就会出来的人。你得像熏耗子熏蛇那样把他熏出来。”接待员回来了。“都好了吗?”瑞芭小姐问。
“是的,宾福德夫人,”接待员说。瑞芭小姐站起身。
“我去安顿好米妮陪着她直到她睡着。然后我想吃些晚饭,”她对接待员说。“随便什么都行。”
“时间有些晚了,”接待员说。“餐厅——”
“过会儿会更晚,”瑞芭小姐说。“随便吃什么都可以。走吧,米妮。”她和米妮走了出去。接待员也走了。我们站在那儿;谁也没坐下;她——埃弗碧——只是站在那儿:大个儿姑娘,静止的姿态在她身上显得很适合;而悲哀只要是静静的,像现在这样,也同样适合。也许与其说是悲哀,不如说是羞愧。
“他在老家没有机会学好,”她说。“所以我想……去年夏天哪怕让他离开一个礼拜也行。而今年,特别打你们也来了以后我一见卢修斯就觉得这正是我一直要他成为的那样,只是我不知道怎么对他说,怎么开导他。所以我想没准儿只要跟卢修斯在一起,哪怕只呆两三天——”
“那当然啦,”布恩说。“教养。”他走近她,样子很别扭。他没有再伸出手臂去搂她。其实他连碰也不碰她。他只是拍拍她的背;看起来他的落手几乎跟布奇今天下午捶他时一样又狠又重麻木不仁。可还没完。“没关系,”他说。“没事儿,知道吧。你尽力而为了。你做得很好。快走吧。”男招待又来了。
“您的车夫在厨房里,先生,”他说。“他说事情很重要。”
“我的车夫?”布恩说。“我没车夫。”
“是耐德,”我边说边走。埃弗碧也赶在布恩前面走了出去。我们跟着男招待回到厨房。耐德站得离厨娘很近,厨娘是个大块头黑女人正在水池边擦干碗碟。他正说着话,
“要是让你操心的是钱,美人儿,我就是那位——”见到我们他一下子就看出了布恩的心思:“别担心。他在波什姆家。他这次又搞了啥鬼?”
“什么?”布恩问。
“说的是奥蒂斯,”我说,“耐德找到他了。”
“我没,”耐德说。“我压根儿就没丢过他。是波什姆大叔的猎犬找到的。约摸一个钟头前把他逼上鸡棚后头的小橡胶树上直到赖克格斯去了才把他弄了下来。他不愿跟我一起来。其实他看起来像是不打算马上去那。这回他干了啥?”我们跟他说了。“这么说她也来了,”他说。他轻轻嘿嘿着。他说:“那等我回去时他不会在那儿了。”
“什么意思?”布恩问。
“换了你的话,你还会在那儿吗?”耐德说。“他知道现在这姑娘已经醒了发现牙齿丢了。他肯定很了解那个瑞芭小姐知道她不抓到他是不会罢休的,她会倒提着他一直摇到那颗牙从他身上哪个地方掉出来为止。我亲口告诉他我骑着骡要上哪,那边谁都可以告诉他火车啥时候到从车站回到这儿要多长时间。要是你得了那牙你这会儿还会在那儿吗?”
“好吧,”布恩说。“那他会怎么处置那牙?”
“要不是他而是其他人的话,”耐德说,“我得说有三种可能性:要么卖掉要么藏起来,要么转让给别人。可既然是他,那就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卖掉要么藏起来,可若需要藏起来,对他来说那还不如干脆把它留在那姑娘嘴里算了。所以尽快脱手金牙的最佳地点该是孟菲斯。只是孟菲斯要走的话太远,而要坐火车(那就得花钱,他在走投无路时才可能会花钱坐)他就得回波什姆,这样就会有人看见他。所以第二个能尽快脱手金牙的地方是明天在赛马场。要换了你我的话,咱们就可能把牙押在明天两匹马中的一匹身上。可他不是赌徒。赌博对他来说太慢,而且不可靠。可那赛马场倒是个寻找他的好去处。只可惜今晚我逮着他时却不知道这牙齿的事。没准儿我完全可以说服他交出来的。然后,要是他归我处置,山姆·考德维尔先生明天早上六点四十分坐西行列车打这儿经过,我会把他弄到车站交给山姆先生告诉山姆先生对他严加看管,直到明天开往阿肯色的第一班列车关门。”
“你明天找得到他吗?”埃弗碧说。“我得找到他。他还是个孩子。我会赔那颗牙的,我再为米妮买一颗。可我得找到他。他会说他没拿那牙,他从没见过,可我得——”
“那当然,”耐德说。“换了我也会这么说的。我会尽力找的。我明天早上来接卢修斯,可最有可能找到他的地方是在明天比赛开始前的赛马场。”他对我说:“大伙儿已经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顺道来波什姆马场了,八成是想看看这次谁还相信那马能跑比赛。所以没准明天会有一大群人。时间不早啦,你去睡会儿我把波什姆家的骡子也送回去睡觉去。你的护套呢?没丢了吧?”
“在我口袋里,”我说。
“千万别弄丢,”他说。“跟它成对的另一只是穿左脚的可左脚袜不吉利除非你两只都穿。”他转过去,不过就转向胖厨娘,他对她说:“要么我改主意今晚留在城里。你啥时候弄早饭吃,美人儿?”
“一等你嘴巴远得嚼不到早饭我就做,”厨娘说。
“晚安,各位,”耐德说。然后便走了。我们走回餐厅,穿着无领短袖没系领结的男招待给瑞芭小姐端来一盘猪排、玉米粉、小圆饼还有我们晚饭时吃过的黑莓果酱,不冷不热,跟衣着随便的男招待一样,你也许会说。
“你让她睡下啦?”埃弗碧问。
“让她睡了,”瑞芭小姐说。“那个小畜——”又打住话头,改口说,“请原谅。我以为我做事什么都考虑到了,可我从没料到在我的屋子里会丢了颗牙。我讨厌小杂种。他们跟小蛇一样。你可以对付大蛇因为已经有人提醒你要注意了。可小蛇的话你还不知道它有牙齿它就从背后把你给咬上了。我的咖啡呢?”男招待端上来就离开了。这会儿即使是给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大餐厅也变得拥挤起来;好像每次布恩和布奇走进同一间屋子,一切就复合增多,空间几乎所剩无几。他——布奇——回过诊所了,要不也许就是干警察这行你谁都认识谁也不敢不让你白喝一杯。天色已晚,我也累了,可他又来了;突然我意识到直到现在他还没真正怎么样,我们跟他之间才刚刚开始,他站在门口,身体鼓鼓,眼睛亮亮,自负傲慢,面色赤红,他汗津津的衬衫上的警徽好像有生命似地鼓鼓地直向我们逼来,他——布奇——佩这警徽不是作为对他无与伦比的奉献的正式认可,而是跟童子军佩奖章一般:作为对独一无二来之不易的特殊化的奖赏和象征,作为对它神秘范畴所包含的其它任何活动的预先赦免;这时桌对面的埃弗碧飞快起身急步绕过桌子坐到瑞芭小姐身边的椅子上,布奇正看着瑞芭小姐向她鼓鼓地逼过来;正是此时布恩面临的麻烦在我心目中降了一级,埃弗碧成了处境最不妙的人。布恩的对手只是布奇一人;她要对付的是布恩和布奇两个人。
“唷,唷,”布奇说,“整个梓树街都东迁到波什姆来啦?”所以我起先以为他或许是瑞芭小姐的朋友或者至少是她的主顾。可若是的话,他却不记得她的名字。不过就算才十一岁我也开始懂得了世上有些像布奇这样的人,这种人只有在他们马上需要用人时才记人,而他眼下需要的是另一个女人,他不在乎是谁只要她或多或少年轻可爱。不,他并非真的还需要一个:他只是偶尔又碰到一个而已,就像一头狮子正在为一只羚羊跟另一头狮子搏斗,它毫不怀疑自己挫败它的能力(我是说挫败那另一头狮子,不是那只羚羊),要是它碰巧撞见另一只离群的羚羊却放弃这块肥肉而没有哪怕只是像你说的碰碰运气的话,那它不过还是个傻瓜。可瑞芭小姐偏偏不是羚羊。布奇遇到的是另一头狮子。他说:“我让甜哥儿动动脑筋正是这个道理;他跟我为了一大块肉斗得两败俱伤何苦呢?这儿还有一块关键部位都一模一样除了皮肤没准儿有些不同。”
“这人是谁?”瑞芭小姐问埃弗碧。“你朋友?”
“不是,”埃弗碧说;她简直有些低声下气:大个儿姑娘,个儿大得不适合低首下心。“请别——”
“她想跟你说,”布恩说。“她没有朋友了。她不要朋友了。她不干了,退出这一行了。等咱们输了这趟马赛,她就动身去个什么地方找份洗碗的活干。你自个儿问她吧。”
瑞芭小姐看着埃弗碧。“求您了,”埃弗碧说。
“你想干吗?”瑞芭小姐问布奇。
“不干吗,”布奇说。“啥也不干。我和甜哥儿有一阵被搞得一团糟。可现在你来了,一切就好办啦。好极了。”他走过来抓住埃弗碧的手臂。“快走。萨里马车在外头。咱俩给他们留出点地方。”
“叫经理来,”瑞芭小姐大声吩咐我。我压根儿不用动;要是我在看的话,可能还会看到门外他的衣角。他走了进来。“这人是这儿的警察?”瑞芭小姐问。
“唷,我们这儿都认识布奇,宾福德夫人,”接待员说。“在帕夏姆他是我认识的人中朋友最多的。当然啦他是从海德威克过来的;严格说来,咱帕夏姆没有警官;咱们这地方还不够大。”布奇丰富澎湃的热情几乎没等接待员进门就已包围、吸引了他,就好像他——接待员——一头栽了进去淹没其中跟老鼠消失在一块松软的龙涎香中一样。可这会儿布奇的眼睛相当冷峻。
“没准你们这儿就是这个问题,”他对接待员说。“没准这就是你们没有发展没有长进的缘故:你们需要多些法律。”
“呀,布奇,”接待员说。
“你的意思是,谁走在街上只要想要就可以进来把随便哪个他看上的女客就近拖上床就好像你们开的是妓院?”瑞芭小姐说。
“拖谁到哪?”布奇说。“用啥拖?两块钱?”瑞芭小姐站起身。
“走吧,”她对埃弗碧说。“今晚有一趟回孟菲斯的车。我认识这脏地方的主人。我想明天我去找他——”
“呀,布奇,”接待员说。“等一下,宾福德夫人——”
“你回前面大堂去,维吉尔,”布奇对接待员说。“离十一月份差四个月都不到了,带着两只注册猎犬的大富翁随时可能来这儿,可前面大堂里连个为他指路登记的人都没有。快去吧。咱们这儿都是朋友。”接待员走了。“既然没碍事的了,”布奇说着又伸手去拉埃弗碧的手臂。
“那么找你也行,”瑞芭小姐对布奇说。“让我和你到前面去,或者去别的可以单独在一起的地方。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话?”布奇问。她不作回答,已经向门口走去。“单独在一起,是吗?”布奇说。“嗨,那当然;啥时候我单独一个人招架不了漂亮妞了,我会很乐意让甜哥儿来帮忙的。”他们走了出去。现在我们在大厅里没法看见女眷室门那头的他们,其实过了差不多一分钟,也许更久些瑞芭小姐就走回大厅,依然步履沉稳、冷艳端庄;过了一会儿布奇也进来了,说,“真是那样,嗯?咱们走着瞧,”瑞芭小姐径直走回我们等着的地方,注视着布奇看也不看我们穿过大堂而去。
“没事了?”埃弗碧问。
“没事了,”瑞芭小姐说。“你也没事了,”她对布恩说。她看着我。“天哪,”她叹道。
“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手脚?”布恩问。
“没什么,”她转过头说,因为她正看着我。
“——以为自己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妓院问题。可如今碰到有孩子搅和进来的问题了。你带了一个来”——她对埃弗碧说——“撵走了店主偷走了松动的牙齿和十四块钱的啤酒;这还不够,布恩·霍根贝克又带来一位逼得我那些该死的姑娘去做贤德的穷光蛋。我要去睡了。你们——”
“行了别卖关子了,”布恩说。“你都跟他讲了什么?”
“你们打哪个镇来的?”瑞芭小姐问。
“杰弗生,”布恩答。
“你们从杰弗生和孟菲斯这些地方来的大城市人满脑子大城市想法,你们对警察可不太了解。你们得到小地方来,像这种地方。我了解,因为我在小地方长大的。他是本地的警官。他要是在杰弗生或孟菲斯呆一个礼拜,你们都不会注意他。可在这儿跟他的选民在一起(十二、三票的多数选了他而九、十或十一票的少数没选他并已经在为此后悔或很快会后悔),县长、州长甚至美国总统三者加起来他都毫不在乎。因为他是浸礼会教友。我是说,他首先是浸礼会教友,其次才是警察。当他可以兼而为之时,他就兼而为之。可一旦出了不受欢迎的跟法律相抵触的事儿,法律就知道该怎么办从哪下手。人们传颂法老如何治国有方,另一位称作恺撒的圣经时代的元老如何贤明通达。他们真该来这儿见识一番阿肯色或是密西比或是田纳西的警官。”
“可你怎么知道他是谁呢?”埃弗碧说。“你甚至怎么知道这儿有警官的呢?”
“到处都有,”瑞芭小姐说。“我不是跟你们说过我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一直长到我没法忍受为止?我用不着知道他是谁。我只需要让那狗杂种明白我知道这儿也有一位警官。我要——”
“可你跟他讲了些什么?”布恩问。“快说吧。没准我要记一下。”
“没讲什么。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瑞芭小姐说。“要是我到现在还没学会对付这些该死的一手举着警徽一手拉开拉链的好色鬼,那我多年以前就沦落到济贫院去了。我告诉他要是今晚再在这儿看见他这副嘴脸,我就让那睡眼惺忪的接待员去叫醒警官告诉他海德威克来的副治安官刚在帕夏姆旅馆给两个孟菲斯妓女开了房间。我要睡了,你们最好也去睡。快点,科丽。我已经把你不畏强暴坚守贞操一事让接待员作了记录所以你得证实这一点,至少在他看得见你的地方得这么着。”他们离开了。接着布恩也不见了;也许他跟着布奇到前门去了只是想证实一下萨里马车的确离开了。突然埃弗碧猛地冲我俯下身,身躯如此之大:这大个儿姑娘,她急速地低声说:
“你什么也没带,是吧?我指的是衣服。你自离家起一直穿着这身衣服。”
“这衣服怎么啦?”我问。
“我来洗一下,”她说。“你的内衣和袜子,你的上衣。还有你的骑马护套。快脱下来。”
“可我没什么穿了,”我说。
“没关系。你可以上床。等你起床时它们又可以穿了。快脱吧。”于是她站到门外我脱下上衣、内衣、袜子还有骑马护套从门缝里塞给她她道了声晚安我便关上门上了床;还有事没有结束,我们还有事没办,没处理:马赛前的秘密会议;仔细缜密而热烈地悄声策划明天的行动计划。随后我终于意识到,严格说来,我们没有行动计划;我们没什么可为之筹划或哪怕只是借以筹划的东西:一匹归属不定甚至不明的马,对它的过去我们只知道它在比赛中的速度总是到比赛结束时刚好屈居于另一匹马之下;这马明天将要参赛,具体在哪比赛反正我也说不上,与一匹我们谁都没见过只能盲目相信它的存在的马一争高下。我总算意识到在人类所有职业中,赛马,以及所有相关或介入者,毫无疑问最受上帝操纵。布恩进来了;我已经躺在床上,快睡着了。
“你的衣服呢?”他问。
“埃弗碧在洗,”我说。他已经脱下裤子鞋子正要伸手关灯。听了这话他僵住了,一动不动。
“你说谁?”我完全醒了可已为时过晚。我闭着眼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你说的什么名字?”
“是科丽小姐,”我说。
“你还说了另一个名字,”我感觉到他在看着我。“你叫她埃弗碧。”我感觉到他在看着我。“这么说她告诉你她的真名了。”然后他轻轻地说:“他妈的,”我略抬眼皮望过去看到房间暗了,他躺下之后床吱吱作响,他人太大床总是作响。我记得凡跟他一起睡时一直听到这种声响:在家时有过一两次父亲出门在外他呆在我们屋里这样母亲就不会害怕,两晚之前在波仑堡小姐的旅店里也是跟他一起睡的,还有昨晚在孟菲斯,突然我想起在孟菲斯我没跟他睡在一起,我是跟奥蒂斯睡的。“晚安,”他说。
“晚安,”我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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