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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节 还乡

        我在1989年第一次阅读我祖父的回忆录时,被那样壮阔的迁徙场面震住。我祖父和其他一些教授、学生和一些回归下江的旅客乘着爆满的船沿江而下,在宜宾被吆喝下船,原因是船的机械出了故障。六个小时后,他和一些旅客去附近的小馆子买吃的回来,发现船已经跑了,岸上的搬运工告诉他们,因为船上装了一批东西装不下人,所以开跑了。旅客们这才发现上了当,船上特等舱的阔佬旅客们为了紧急运送他们的走私货物,制造了一起“机械故障”,让大部分乘客下了船,腾出地方来装载他们从陆路运来的货物。旅客们就在那个小码头等了许多天,江上满载走私品的船只把江面都遮住了,忙得没有一只船停下来载他们。他们走了一天旱路,在一个小码头挤上一条难民船,继续余下的航程。我的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祖父登陆上海时,这个从来不以美德著称的大都市在他眼前是这样呈现的:许多楼房空了,贴着各个衙门的封条,它们都是作为日产被“接收”后,再被暗转产权的。抢占和接收成了同义词;接收还要看谁出手早,出手强硬。街上常常有为一个文件柜或者一张办公桌动拳脚的。还有一些空楼房挂出牌子出售,但自称房主的人可以有三四个。抢不到房产的人把日本人铺的地板在一夜间撬走。没有地板可撬的就卸下百叶窗,门和窗帘框子都剜下抬走。曾被日本人占据的工厂也会同时有几个合法接收者,分不均匀就把机床拆掉卖零件,卖库房里的成品或半成品。

        1945年底,我祖父就回到了这样一个上海。

        焉识从十六铺码头步行回到家的时候,除了一身污垢,以及一身从难民那里来的虱子,他几乎一无所有。恩娘和我祖母冯婉喻看见一个大个头叫花子走进厨房,用了好几秒钟才把他认出来。其实他也用了好几秒钟才认出了婉喻和恩娘。原来就是纤细类型的婆媳俩此刻形销骨立,棉袍晃荡晃荡的,领口和袖口都成了空洞。靠典当和恩娘过日子的技巧,还是难度无米之炊。恩娘抱住焉识,一口一个“短命打仗啊!……”

        家里也变了。陈设和家具大致都在,位置却摆得很奇怪,还添了一个日本橱柜,一个和式矮桌,一面日本屏风。但陆家祖传的几个康熙年间的粉彩缸和几件宋代官窑瓷器一件也没了。恩娘告诉焉识,为了维持一家五口吃穿,1941年底她做主把陆家的房子租给了一个日本家庭,男人是银行襄理,然后用日本人付的租金在杨树浦路租了两间房,婉喻也找了个誊抄信件文件的工作,挣的钱给三个孩子添添营养和衣服。日本家庭在停战第二个礼拜就退了租,他们才搬回来的。

        三个孩子回来时,他们的父亲已经洗了澡,刮了脸,换了干净衣服。八年的战争,全家人一个不少,这是桩了不起的事,女人们哭哭笑笑,一面吃晚饭一面试着相信这个奇迹。晚饭也是个奇迹。恩娘抖着双手指导婉喻,把一听美国牛肉罐头做成了一个什锦砂锅,从小菜场买来的雪菜和豆腐,又加了细粉。米饭是碎米煮的,能吃出是三四年前的碎米。

        接下去的日子,焉识很快就发现那样的晚餐就是盛宴。物价一天一个高度,一般人的收入只拿到战前工资的百分之七。但上海照样繁华,所有的繁华场所都能看到突然富有起来的人。焉识回到上海的第三天就去了美国会馆。玩单人扑克的,抽雪茄闲聊的面孔换成陌生的了,但背景毫无变化,爵士乐照旧,酒吧的调酒师老了几岁而已。

        那个昏昏欲睡的调酒师对于焉识这样的老客人已经要重新认识了。焉识曾经的大学校园正在重建――日本军队把它改建成了兵营。由于焉识在重庆的被捕,校方没有和他再续签合同。各个大学都在改组和整合,焉识一个个学校地跑,找他留学时代的朋友,介绍他在任何大学找到一个挣工资的职位,哪怕挣的工资是战前的百分之七。婉喻和恩娘在整个战争期间为他撑着一个家,他现在回来了,要做顶梁柱也该由他来做。一个朋友建议他到美国会馆看看,有两个美国校友战后升任大学教务长和副校长了,美国会馆还是他们去得起的地方。焉识忍受着调酒师的白眼,只要了一瓶啤酒,坐了四五个小时,果然在晚上九点等来他要找的人。

        一见这两个校友,焉识立刻知道他们当下属于什么人等。属于把他和那一船旅客丢下拉着走私货跑掉的特等舱客人。也属于借战后接收的名义把日产变成他们私产的那伙人。他们都是一模一样的细皮嫩肉,薄薄的中年脂肪使五官都圆乎乎的,这就使他们相互间有一点相象。不,是很相象。焉识对于人的形象特点记得最准确,但此刻也被他们俩那种不可言喻的形似及神似弄得直跑神。还有就是他们都是笔挺的新西装,一样的高价雪茄,成功和胜利者的自负与矜持――他们是凯旋归来接收上海和学校的。焉识渐渐明白,是那种他一回上海就感到的漫天无耻使两副不同的面孔相像了。他们告诉焉识,他们可以设法给焉识谋一份教职,但焉识必须通过教育部的一项考核。

        “考核我?”焉识笑笑,自尊心很不好受。“考什么?”

        “所有敌占区的教师和学生都要通过这个考核。”

        “重庆不是敌占区,”焉识微笑着提醒他们,“我从重庆来。”

        “考核是一视同仁的。其实也不难,考题都是……”另一个校友说,在焉识面前为教育部说情似的。

        “难倒好了。”焉识说,“难倒要看大家本事了。什么时候这个国家大家凭本事,什么时候这个国家就有救了。”

        “考核都是政治题目,就是为了甄别忠诚政府的师生和受到敌伪思想腐蚀的师生。陆兄不必顾虑,稍微做点准备一定通得过的。”头一个校友说。“因为陆兄你在重庆那一段表现,政府认为就是污点。给你个考核,就是给你一次机会,让你洗刷掉污点。无非让你证明一下你跟政府之间的误会嘛。证明了就洗刷了污点,照样会承认你的人才。对于陆兄是大人才这一点,没有人会考核啊。”

        焉识感到他的自尊心越来越不好受。这两个人无耻归无耻,但毕竟是为他着想。他离开了美国会所,顺着南京路往家走。路灯重叠在最后的夕照上,崭新的汽车出动了。他那双被重庆的街道磨得很薄的皮鞋底踩在上海的街道上,脚板心清楚地触摸着在日本坦克下受了创伤的路面。他的步行可以给婉喻省出一块豆腐钱来,也许还加上一把青菜。他不敢看婉喻,念痕给他的好日子会给婉喻看出来。好日子不多,在他出狱之后,但那是丰衣足食的日子。

        焉识决定不参加考核。他假如有足够的无耻,何必在重庆的半地牢里耗两年?考核要是证明了他的忠诚,不就抵消了那两年他自认为值得坚持的东西?除了考核之外,还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去找凌博士。这也是一个美国时期的朋友给他的建议,凌博士的威望可以让他原先的大学继续聘用他。这个朋友叫李坤,在美国得到的艺术教育博士学位,他跟凌博士私交非常亲密。找凌博士焉识的自尊心也不好受,但还能勉强保持自己人格的统一。那次焉识因学潮写的文章得罪了凌博士,现在他头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弥合两人的裂缝。一场八年的战争,大家都是劫后余生的人,战前的一切应该都是隔世的恩怨了。

        他写了几封邀请书,邀请凌博士和他们共同的几个朋友来陆家“便餐”。其实这将是一次倾其陆家全部财力的家宴。他和恩娘商量了这次家宴。为了焉识的前途,恩娘就是上天入地也能把一顿像样的家宴凑出来。焉识请客人们按照美国习惯,把邀请信的回执寄回,这样便于他计划采买。其他几个人都把回执寄回来了,只有凌博士一人毫无反应。因此焉识想去李坤那里打听一下。去李坤家之前,恩娘打点了几样礼物:一段日本丝绸,一罐新西兰龙虾罐头,一听美国克力架。对他和李坤的经济条件来说,这几样礼物是非常重大的贿赂。

        那是个礼拜天,焉识到李坤家的时候,李坤还在厨房吃早餐。佣人把焉识安排在客厅坐下。焉识怀里抱着那个装礼物的布包。他想,只要李坤一出现,他立刻把手里的布包以最随便最不经意的姿态递上去。千万不能错过最初的几秒钟,越往后拖延越会显得送礼事关重大,因此越是像贿赂。可是他还是错过了最佳时机,不知怎么就错过了。李坤已经坐在了他身边的椅子上,两人已经谈起华北的受降来了。他们谈到一些地区的受降怎样荒诞,就因为一个美国将军的指定,政府军就成了唯一的合法受降军队。为了不让共产党军队参加受降,政府军居然授命战败国的日本军维持秩序,消灭强行受降的八路军。

        焉识抱着那一段日本丝绸,一盒新西兰龙虾罐头,一听美国克力架,让三大洲在他膝盖上开贸易集会。他想等李坤话题转换的时候就把它们放在他面前。但话题转换了好几次,从受降转到国共和谈,又转换到蒋经国的经济改革,焉识还是没动。焉识突然想到,这一生他是头一次为了如此世俗、现实的目的送礼。不,他想,应该叫它贿赂。尽管是无偿赠送这么难得的东西,可是他觉得这种赠送既侮辱自己也侮辱朋友。现在他不得不侮辱品格端方的人,来“曲线邀请”凌博士。

        他们的谈话已经一个多小时了,焉识的两只手放在布包上隐隐发潮。他抬起手,这才注意到恩娘用来盛装贿赂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布包。一个用女人穿烂的花布衣服拼缝的包,平常婉喻搁在皮包里,一旦碰到便宜货抢手货就买了用它来装。此行的目的让他紧张慌乱,否则他一定不会拎着这样不成体统的包上李坤的门,又抱着它坐得一动不动,像个带了拿不出手的土产的乡下亲戚。

        这时李坤的一句话被自己错过,冷场来了。冷场一延长他就会彻底丧失胆量。他霍地站起身,把那个花布包往刚才坐的椅子上一放,说那是一点从重庆带回来的东西。不等朋友反应他已经溃退出门。

        贿赂别人也要英勇,胆敢去无耻才行。

        第二天他收到李坤一封短信,说他造访了凌博士,凌博士只是重伤风卧床,大概疏忽了查看信件,也不能见客人,连他和凌博士的谈话都靠凌师母里外屋跑着转达。

        焉识几天来沉沉的一颗心马上轻了。肺痨给他上半身铸成的前凹后凸也平复了不少。他让恩娘把菜单报给他,再让婉喻写下来。他给每一道菜都另外起名字,“烟熏马鲛鱼”被他叫成“苍烟合”,“干贝黄芽菜”被他改为“抱柱信”,“豆瓣虾米”变成“梅花残”。有的名字自己心里暗笑,觉得雅不可耐,酸掉了牙,又被他改回了恩娘那些老老实实的名字。他让婉喻以她最拿手的章草小楷,把菜名抄录在毛边纸上,卷成小小的画轴,打开的菜单从右边往左边拉开。他要把这餐家宴做得考究而充满书香门第的贵气,每一位客人面前都摆一份展现女主人墨艺的菜单。

        离宴会还有五天,恩娘已经买好所有的食物。有些不是买的,是以物易物而来。黑市非常活跃,什么都有。一件狸子皮大衣能换到一磅火腿,一磅毛线能换到两斤大米。恩娘很有耐心,天天在黑市上逛,患帕金森的手挎着篮子,在平绒袍子上猛抖,指甲在右肋一带来回地刮,使那一片平绒渐渐被刮掉,刮成平纹布。开始她换回的东西让人懵懂,因为跟做家宴所需的食品毫无关系。但如果看她接下去继续换的,就明白她的聪明了。食品价钱在接下去的两三天上涨得比用品和衣服快得多,一磅火腿在两三天后就可以换回两件狸子皮大衣,而家宴中她只需要半磅火腿调味。这样她既有了吃的,也保住了穿的。

        食物大致凑齐,恩娘开始发、泡干货,却在这天中午来了一帮人。进了门,招呼也不打,领头的一个人便叫两个随从拉开皮尺丈量房间。恩娘和婉喻挡住他们,问他们为什么丈量陆家房产。焉识在书房里听到争执,赶下楼来,头目才自我介绍,说他们是政府行政院下属一个部门的,专管接收日本人占领的房产。

        “这里的房产权从来都是陆家的!”恩娘叫道,嗓音扎耳朵。

        接收大员拿出了一张盖着红色方印的文件,递给焉识。

        “我只管按照上级的指令办事体。上级指定哪一户是日产,我就去丈量面积、出空房子。”

        他出空房子的意思就是把房内的东西和人一块扔出去。主要是把文件上称为“非法占据者”的人扔出去。

        “房子从来就是陆家的,房契上写的是我父亲的名字。我们有房契为证。”焉识说。

        恩娘的嗓音从尖利到钝拙,对接收大员说,他们尽管来接收房子好了,连她的尸首一块接收。对于要跟他们拼命的老女人,大员们一点声色都没动。打仗死了多少人,八年的仗打下来,最吓唬不了谁的就是死人。

        “给你们一天时间,把私人的东西整理整理,搬出去,这几件家具,还有红木八仙桌和椅子,你们不准动,都是跟房产一道,要给政府接收的。”

        “八仙桌和椅子是我娘家陪嫁来的!”恩娘已经很嘶哑了,眼神非常地凶,没有一点要哭的意思。

        战争真是改变一切,包括人。恩娘曾经是那么个泪人儿,现在成了眼冒凶光的女战士。

        焉识知道跟这些人弄僵了,下一天陆家真的可能去睡大街。比睡大街还要紧的是迫在眉睫的家宴。他觉得只要把教授的职位找回来,陆家可以白手起家。邀请信都发出去了,婉喻把菜单抄录得那么精美,恩娘在黑市上受了那么多天的冻,才凑到那点食品。焉识开始给接收大员们递烟,请他们坐下,对着他们无动于衷的脸文雅地微笑,说都是中国人,都是在重庆一块离家弃舍抗战八年的弟兄,抬一下手,多缓他几天,等收拾好东西,找到下一个住处,再来接收不迟吧?

        焉识微笑着,一面悲哀:战争把他变成这么个肯服软、不吃眼前亏、拿热脸去贴人冷屁股的人了。与此同时,焉识暗示了大员们,他陆焉识知恩图报,大员们帮他陆焉识的忙绝不会白帮。

        大员们答应多给焉识一个礼拜。这一个礼拜他们让陆家收拾归拢行李,找新的住处。焉识安慰恩娘,说一个礼拜之后,他会再求他们延长一个礼拜,这就足够他去政府部门找人通融。就是通融失败,他会接到任教合同,一分钱一分钱地从头再挣。听完焉识的话,恩娘慢慢地说:“焉识,真没想到,你读书读得这么没用场。”

        焉识看着她,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她又说:“你假使有用场,也用不着请人家吃这顿夜饭了。他们这些流氓也不会到家门里来欺负我们了。你晓得他们是啥人?”

        焉识笑笑,当然晓得的,是政府腐败官员勾结的青红帮,借接收日产的名义霸占民产。

        “老早呢,觉得你没用场好,心底里不龌龊,人做得清爽。太有用场的人都是有点下作的。现在看看,没用场就是没用场。”恩娘说。“中国是个啥地方?做学问做三分,做人做七分。外国的人要紧的是发明这种机器发明那种机器,中国人呢,要紧的就是你跟我搞,我跟你斗。你不懂这个学问,你在中国就是个没用场的人。”

        战前和战后的恩娘简直是两个人。战后的恩娘居然有这样的洞察力,看穿她曾经的心头肉陆焉识是个没用场的人。

        在1946年2月,一餐家宴上摆出四个冷盘六个热菜得要非凡本事。恩娘的帕金森是晚期了,两只手猛烈哆嗦,头也跟着摇晃,因此在她该做的动作上又添加了许多不必要的动作,在厨房里显得更忙。婉喻不断把她按到椅子上,叫她不要动手,就动动嘴巴,动手由她婉喻来动。但是婉喻没有一件事做得称她的心如她的意,恩娘在椅子上歇不到两分钟,她的头从不由自主的摇晃到否定、不满的摇晃,很快还是从椅子上站起,把婉喻挤到一边,宁可用自己一双哆嗦的手去接着忙碌。她假如做了两个动作取得一点成果,她的第三个动作一定会破坏这点成果。她就那样边进展边破坏,把一个个菜准备出来了。恩娘只有一个方面还是过去的恩娘,那就是占婉喻的上风,总要显得比婉喻更在乎焉识的前途。

        早春天色暗得早,焉识看了看四个已经摆好的冷盘,又看看表,离开宴还有二十多分钟,人还没有来。婉喻和恩娘在厨房里准备热菜,他小跑着上了楼,在恩娘的卧室里翻箱倒柜。美国飞机轰炸上海的时候,各家肯定都储备了不少蜡烛。一般恩娘是控制全家此类储备的。他在恩娘的梳妆台抽屉里找到了两根蜡烛,长短不一,一定不是万祥蜡烛店的出品;恩娘买不起曾经用惯的一些老字号出品了。这两根蜡烛的蜡质量很糟,因此浑身凝固的烛泪比蜡烛本身体积要大,像两座小型假山,并且一根白色,一根发黄。他希望点着后人们只注意烛光和烛光营造的气氛,而忽略蜡烛本身的丑陋。

        焉识听到楼下有人进来了,赶紧重新束了一下皮带,把翻箱倒柜带到裤子外面来的衬衫底边塞进去。他的皮带嫌太长,裤腰嫌太松,在皮带下打了一圈裙子褶皱。战后的陆焉识和战前相比,瘦小一圈。他对楼下喊着,就来了!稍等啊!他想起韩念痕送他的蓝宝石领带夹,又跑回自己卧室去翻箱倒柜。他的公子哥面目今晚不恢复,就没有更好的场合恢复了。

        但他忽然又想起,假如来的是客人,他应该先听到门铃的。这个人怎么会门铃也不按就进来了?他一面别领带夹,一面顺着楼梯扶手的空隙往下看,看见了搭在一楼楼梯扶手上的印度红和黑色夹织的毛线外套。那是小女儿丹珏的外套。刚才进来的人不是客人,是丹珏。这是学生放学回家的时间。

        他看看表,已经是六点整了。客人们还是一个都没有到。他拿着两根蜡烛从楼上下来,走到客厅,见八仙桌上多了一个一品大碗,里面趴着一只清蒸八宝甲鱼,活灵活现,但肚子里是填满山珍海味的。一见父亲过来,丹珏呼啦一下从餐桌前面跳开,嘴巴抿成一条线。他从内地回来,还没来得及跟三个孩子熟悉起来,所以孩子们一看见他就紧张,能躲开就躲开。他弯下腰,笑眯眯地看着丹珏,说:“小囡囡,这些菜不可以吃的噢,是爸爸请很重要的客人来吃的噢。”

        丹珏还是笔直僵硬地站着,脊梁抵着摆得像上供一般的八仙桌。

        他意识到刚才讲话的语调只适用于五六岁的小孩,而小女儿已经九岁了。他改了一种口气说,丹珏你要懂事,啊?恩奶做了这么多菜老不容易的,是要请客人吃的。

        丹珏就在他眼前涨红了脸,眼泪涨了两眼眶。他心一下子乱了,手也不敢拍她的头,也不敢碰她的肩膀,只好那样向两边张开。

        “没讲你什么呀?你哭什么呀?”

        “我……没吃!”

        “那你嘴巴为什么抿得那么紧?”

        “我饿死了……没吃……”

        婉喻戴着围裙从厨房跑来了。丹珏一见母亲便大放悲声。刚刚哭了两声,突然大声咳嗽起来。婉喻把她抱在怀里,使劲拍打她的脊梁。

        “这个小孩子怎么搞的?偷偷在那里吃菜,我就是叫她不要吃……”

        越是听见父亲这样说,丹珏便越是咳得不可开交,两只脚还在地板上咚咚咚地打鼓。婉喻跟焉识笑了一下,意思是孩子已经无地自容了,已经被慌乱中吞咽的东西呛住了,做父亲的还那么不给她台阶下。

        “我是不会这样教育小孩的。”焉识牢骚地说,“孩子给女人们教育,到最后都是这种腔调!”他也来了点从重庆凯旋的抗战英雄的劲头了。

        婉喻抱着丹珏,低下头,一只手还在给孩子捶背。焉识从她们娘儿俩身边快步走开,看到婉喻的脊背,只剩了细细的一条。他想起内迁之前的一夜,也是尽看婉喻的脊梁,那是瘦,而现在这个婉喻只是那个婉喻的影子。

        他来到厨房里,恩娘的手抖抖抖地把刚烧好的一个个狮子头盛在一个个小盅里,再往狮子头上撒金红色的虾籽。她的手倒很适合这个动作,一抖起来就有了胡椒瓶子的效应,虾籽被很均匀地抖在了一个个小盅里。她不让焉识插手,因为他穿的是唯一一身登样的西装,万一蹭到什么油渍酱渍,就再也没有见客人的衣服了。恩娘宁愿冒着泼出汤水的危险也要自己把狮子头放到蒸笼上。蒸笼的热度正够保温,只等客人一到,就可以端到桌上。

        恩娘看一眼腕子上的小手表,说客人是串通好了一块迟到。已经六点二十分,两个热菜她已经从桌上拿下来,放到稻草和棉花做的暖窝里焐着了。焉识想,恩娘的话似乎有道理,五个人一块迟到,只能是一同去一个地方了。他走到客厅,意识到电话早就停了。对于战后的陆家,电话是奢侈品。他想到马路上去找个公用电话打到李坤家问问,但又怕客人来了跟他错过。婉喻天性和生人打不来交道,恩娘过去那种神气活现的女当家人的风采,也给八年的穷日子磨灭了。她们都跟焉识请假,今晚要和孩子们呆在厨房里,因为她们连见客的衣服都没有。

        他回到客厅,客厅已经空了,婉喻把丹珏哄到楼上去了。八仙桌上的那对奇形怪状的蜡烛上燃出的火苗不时“呸呸”地响,每一响就喷出几个火星和一丝烟,向空中啐唾沫似的。焉识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发现冷菜的边角有些干了,而热菜已经成了冷菜,放在蜡烛四周越发像是上供。他起身,再次看表,发现这一次看表和上一次之间只相差五十几秒钟。他吹灭了蜡烛,怕它们在客人们到来之前彻底化作一滩。儿子也回来了,一进客厅根本就看不见父亲,只看见八仙桌上的一桌美食,眉飞色舞地窜过来。饥饿了这么多年,在一桌这样的菜肴面前,其他一切,包括父亲,都退入晦暗的背景,都在他视觉的焦点之外。

        焉识在儿子到达桌子前从椅子上站起,婉言阻止了他,并且解释了这餐晚宴的目的。他想尽量做个慈父,尽量不损害男孩的尊严,但他对父子间的陌生和距离紧张得手足无措。他发现儿子的尊严还是受了伤。距离加上陌生,他的解释和阻止再婉转都是羞辱;中学生儿子感到的羞辱比小女儿还要深。

        婉喻从楼梯上下来,轻声问儿子,要不要跟妹妹一块儿吃粥,恩奶新做的腐乳鲜得不得了!她声调安安静静,虽然是诱劝的,但商量余地很大。儿子答应了,拖着脚有气无力地向厨房走去。婉喻朝楼上喊了一声:“小囡囡,阿哥回来了,大家一道吃粥好吗?”

        焉识隐隐叹了一口气。八年里,陆家两个女人带着孩子们生存下来,没有他也生存了下来。现在尽管他回来了,他们实际上还是在过没有他的生活。

        等到七点,离邀请信上的时间已经差错了一个小时。焉识越来越相信恩娘的话,他们是串通好了的。为了什么串通,他脑子里闪过几百个猜测,渐渐落定在一个上。凌博士那天根本没有重伤风,不过是怕李坤以劝说去烦他。李坤知道1936年大卫·韦把陆焉识的信公开登载,凌博士以商讨学问的名义写了回击陆焉识的文章。虽然焉识马上退出了那场文字战争,但大卫·韦却接着和凌博士对打下去。凌博士的崇拜者、弟子很多,不缺耳目,应该有人把事实真相告诉他,而且也应该有人把陆焉识的人品告诉他。八年一场民族大恨并没有削弱凌博士对陆焉识的私怨。但是凌博士不愿做人们心目中的小气量大学者,一直称病到最后,直到另外几个客人渐渐开窍。包括李坤在内的四位客人是不能来吃这顿家宴的,来了就背叛了凌博士。

        焉识看着越来越干的冷菜和越来越冷的热菜,心里想,恩娘是什么眼力?真正把他看得前心透后背:一个没用场的人。他比恩娘说得更没用场,倾家荡产地请人家白吃一顿美宴,连狸子皮大衣都吃进去了,却一个人都请不来。焉识给自己倒了一杯加饭酒。酒倒还有余温,比自己的内脏还热一点。他连喝了几杯酒,到底是几杯很快就不记得了。自从出狱那次喝醉,他就没有再沾过酒。从八仙桌旁边站起来,他眼前先是一片黑,再是七彩虹云。他对着厨房方向招呼道:“弟弟,小囡囡,来呀!”

        恩娘和婉喻一块出现在七彩虹云那一面,眼睛惊慌得有铜板那么大。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声音不是在招呼,而是响得像叫救火。恩娘告诉他,他这样叫要吓着孩子们的。

        “叫伊拉不要吃粥了!小菜这么好!大家一道吃!”他笑嘻嘻地说。

        但婉喻的肩膀一抽,吓死了似的。他心想,女人就这点讨厌,给她个好脸她倒又怕了。

        恩娘的手抖得一塌糊涂,用块抹布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擦着。他发现原来桌上倒了个杯子。恩娘擦两下,涂一下,把刚擦干的地方再涂湿,同时她还对婉喻抬抬下巴。他离家八年,这两个女人打开暗语了呢。恩娘的暗语是让婉喻把桌上的菜赶紧端走。还没来得及执行恩娘的暗语,焉识已经把一盘菜毁了:他的头突然朝前栽去,手为了抓住什么防止摔倒,碰翻了最靠边的烟熏马鲛鱼。与此同时,他喉咙的另一根管道口,某种浆液滚热地倒流出来,绝不是酒的味道,那热浆子力量颇大,在他向厕所冲锋的路上冲开他嘴唇的闸门,打在墙壁上。他奇怪地想,从他嘴里出来的东西怎么会红艳艳的。

        恩娘和婉喻一先一后跑过来,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元音。他想,可别倒下去,她们已经吓成那样了。一边一只手架住他;他被两个瘦成影子的女人架着。奇怪的是,恩娘在此刻手指头非常牢靠,一点不哆嗦。那是两只曾经拿绢扇的手,“扇手一时似玉”。现在的玉手老虎钳子一样,钳着他的胳膊。他听见脚步声顺着白蚂蚁蛀空的地板响下来,面前出现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看见他的脸就像听了“立定”操令一样一动不动了。

        “快点去拿块毛巾来!”恩娘说。“水里浸一浸!”

        也不知道她的指令是发给谁的。两个孩子一块扭头向厨房跑。

        “阿哥,爸爸嘴巴上怎么都是血?!”小女儿问哥哥。

        “大概吐血了。”儿子很有见识地说。

        毛巾浸了水,冰冷的一团擦在焉识的嘴巴和下巴上。然后他觉得毛巾去了他衣服的前襟。他唯一一身登样的衣服,深灰色带白色细条纹,现在胸前那部分是深灰色带红色细条纹了。就是此刻真有客人来,他也见不得人了。他被女人的两只纤纤素手扶上楼梯,努力让自己千万不要低估了台阶的高度,那样就会绊倒,他倒下这两个女人随便怎样也挡不住他的。于是他就高估了台阶的高度,把脚抬得大大超出了台阶的高度,落到木头台阶上,就成了无端地在跺脚,响得惊心动魄。恩娘不断地咂嘴唇,像制止一个出洋相的孩子。

        焉识知道自己在重庆监狱里染了肺病,肺上烂出了几个小窟窿,但小窟窿直到今天才给他点颜色看。两个女人在他床边轻声商量着什么。是恩娘在轻声向婉喻布置什么,然后婉喻便急匆匆地走了。

        他是被一个冷得不近情理的东西惊醒的。然后他看见背着灯光坐了个男人在他床沿上。男人的手在他怀里,那手一动,那块冰冷就转移到他另一块热乎乎的皮肉上。这是个医生。婉喻和恩娘小声商量的就是把这个医生请来。到底是女人,打了八年仗,血都流成了大江大河,还被他吐出的这点血惊动了。那顿家宴挤干了陆家最后的油水,哪里还有钱付给医生呢?

        他被医生翻过去,衣服也被撩上去了,现在轮到他的脊梁忍受冰凉的听诊器了。恩娘坐在床边,手握着他的手。这类场合母爱可以尽情展现,妻子就没了表白方式。因此这类有外人在场的局面,亲密是没有婉喻份的。

        医生现在跟两个女人到门外小声商量去了。焉识被这场家宴的准备和期待弄得好累,刚被人们丢在一边就解脱了似的撒手睡去。他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睡到身体像瘫子一样不受支配。坐在窗子边的婉喻踮着脚尖过来,看看他,赶紧把手上结的绒线衣放回到椅子上。她再过来的时候,拿了个便盆。他说他什么事也没有,就是乏力一点。婉喻不接他的话;她说她的,医生要他今天去医院拍片子,假如他走不动,可以叫两个男护士来抬担架。焉识坐在床边上,小便憋得下腹梆硬,但他不愿意用那个便盆。恩娘说他没用场,他可别让她彻底说中。他曾经是她们的天,不能塌下来。他在等自己运足气,攒足劲,一下撑起来,去上厕所。

        婉喻说:“那我就扶牢侬去好了。”

        焉识皱皱眉,笑了笑。她和恩娘现在把他看成什么?塌了的天?他会让她们看看,他是不是真塌了。大学教不成,他可以教中学,他在重庆教中学的经验蛮不错。他还可以写文章。他陆焉识的本事和价值很快会被人重新认识,被这两个女人认识。

        婉喻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她又回到窗口的椅子上坐下,拿起绒线,但几根针动得犹犹豫豫。然后她跟手里的绒线针说:“李先生今早来了。侬在睡觉,他就走掉了。”

        他笑笑。

        “他蛮过意不去的,想跟你道歉一下。”婉喻又说。

        那不是要跟他陆焉识道歉,是要跟一段日本丝绸、一听克力架、一罐新西兰龙虾道歉。

        “伊讲伊还会再来看你。”

        焉识憋着一肚子小便,憋得心神不宁。去他的吧,现在谁来或者不来跟他一点关系都没了。他绝对不再求任何一个人。地牢都呆过的人!他陆焉识要肯求人肺上也不会有几个小窟窿了。为了活命他都没有求过人;他只要公开登报认错,就可以从地牢里出来的。就算后来求人也是韩念痕去求的。

        他现在最关心的是昨天家宴的那些菜肴。

        “小囡囡跟弟弟吃得开心吧?”他心里希望孩子们没有把菜吃光,还给他剩了些,尤其那个八宝甲鱼。

        “伊拉都没吃。”婉喻说。“恩娘跟伊拉讲,这些菜还要派大用场的。”

        “还派啥大用场?!让他们吃!幸亏没让那些人吃掉!”他心里想,还博士呢?狗屁!心眼比绣花针眼还要小!但他一般不在婉喻和恩娘面前狰狞或者恶毒。在美国住了五六年,懂得了美国男人不拿女人当人,当装饰、宠物,因此真面孔是不给宠物和装饰看的。

        “恩娘讲了,菜留下来请那几个接收日产的人来吃。”

        “那不是几个人,是几条恶棍。”他微笑着说。但他的意思婉喻已经懂了,他是同意把原先打算喂几位文豪的美食用去喂几个恶棍的。

        他运足了气力,双手撑着床沿,站立起来,自我感觉像一次非同寻常的崛起,巍然峨然的。

        恶棍们倒是很有时间观念,当晚六点,一个个的都到了。新长衫、新礼帽,新的双梁布鞋。一把战火把一小撮人烧富了。恩娘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使昨天的菜肴看上去一点也不陈。过后恩娘告诉他,她在冷菜上薄薄地刷了一层带水的油。焉识在他们来之前,背着恩娘喝了两杯加饭酒,所以造成了很理想的朦胧视野,所有可憎面孔都勉强可以面对。酒还让他自己堆起他一贯厌恶的笑脸,那种怀揣明白的功利目的与人瞎聊胡扯的笑脸。

        恩娘和婉喻都坐上了席。恩娘跟几个恶棍碰了好几杯,前几天的拼老命态度全没了。婉喻不时地斟酒,委婉地劝酒。焉识非常惊讶,这一仗打下来,人们都在一个奇特的方面发掘了奇特的潜力。原来婉喻为了保住房子,也是吃得消这份恶心,跟恶棍们平起平坐的。

        席间,恩娘到楼上去了一趟,下来的时候手里拿了几个绣袋。她说各位的夫人都没有来,所以她给夫人们准备了点不成敬意的小礼物。从绣袋外面,焉识看不出“小礼物”是什么,只能看出它们虽小却沉甸甸的。几个恶棍接过绣袋就塞进长衫怀襟的内兜里,“谢”字都说得含含糊糊。收下的是什么,他们都心里有数,至少比焉识有数。

        所以等恶棍们一走,焉识便问,装在绣袋里的是什么“礼物”。恩娘说还能是什么?这个年头,你只有给金砖金条,人家才给你面子收你的贿赂。不过哪里来的金砖?还能哪里来呀?陆家就剩下这幢房子了。把房子抵押了?!对呀。恩娘很平实地看着他。

        恩娘的战略非常惊险,她抵押了陆家的房产,同时拍了电报让焉识的弟弟在比利时尽快凑出一笔钱电汇过来。万一汇的钱慢一步,房子就会被拍卖出去。焉识不敢批评恩娘的大胆冒失。战争结束,似乎发迹的都是大胆冒失的人。他虽然还是两腿灌铅,但不得不出动了。他要确保恩娘九曲十八弯弄来的黄金不被恶棍们白白吞掉。怎么看他们都像那种白吃贿赂不眨眼的。

        焉识找到一个在政府里做事的学生。这个学生姓陈,过去跟焉识学的是法语,后来出国进修了一年法律。按说这种选过一两门课的就不能算学生了,拿亲戚的算法就是“远房亲戚”,不到绝境上焉识不会找这个“远房学生”。好在陈姓学生一直敬重陆教授的才学,见陆教授亲自求上门,马上答应尽力而为。第二天他告诉焉识,办事的人态度很好,黄金使他们欣然意识到,陆博士也可以跟他们一样下作,下作地去使贿赂。陈姓学生跟恶棍们讲了他和陆教授的关系,请他们一定给陆教授行方便。反正他们权力通天,是日产不是日产他们一句话定夺,而他们做一个决定,陆教授一家子的生计就是天上地下的区别了。

        焉识听了学生的转述,点头说是是是,实在不能看着陆家世世代代积攒的一点家产,全部要败在他陆焉识手里。过了五天,焉识的弟弟从比利时汇来了款项。弟弟双博士毕业后发现很难受聘,便跟一个中国女校友结婚了。焉识的弟媳是当地的华侨,从照片上看,如果不做陆家的儿媳是有可能做老小姐的。弟弟一直带点歉意跟恩娘说,其实她不上相而已,本人比照片好看多了。并且她虽丑,却是丑陋的金枝玉叶,是个有钱人家的独生女儿,父母开了五家电影院和几家餐馆,所以两人结婚后就接过了她父母的生意,渐渐积了不少钱。

        收到汇款,恩娘把抵押的第三层楼赎了回来,她这把大气魄的赌博总算有惊无险地告终。

        从这次收到恩娘的求助电报,焉识的弟弟意识到国家和陆家都贫弱到什么程度。三个月后,他们又收到一个来自比利时的海运包裹。刚刚通畅的邮路把比利时的奶酪、香肠、熏鱼,以及各种衣料送达上海。而上海此时正闹米荒,蒋经国强行压制米价,把投机贩子逼出了上海,他们宁可带着米到上海之外去谋高利润。米商们把米全部压在库里,天天挂出“售罄”的牌子。陆家只有焉识吃奶酪,余下的奶酪被恩娘拿到黑市上去换米和面粉。

        1947年5月,我祖父陆焉识在徐汇区的一所教会高中找到了职位。正好中学的洋校长需要一个精通英文的教务主任。我祖父一个月的薪金可以买三十多斤米,够陆家全家吃半个月粥,剩下的半个月,要靠恩娘用陆家二儿子海运过来的奶酪、罐头、衣料到黑市上去换吃的。有一次包裹到达后,启开箱子,发现里面装着一堆旧书和几个包在烂报纸里面的空酒瓶。大概船上有人发现了从比利时到上海的这条食品供给线,启开了箱子,调换了里面的内容。

        焉识有了值三十多斤米的正式教职,再靠弟弟的遥远接济,日子还过得下去。焉识只要日子过得下去,笔头就开始不安分。他想到那几个恶棍的嘴脸,写了一篇讽刺文章,把恶棍们整个敲诈的过程描述一遍,化了名字投寄到一家左倾杂志。文章登出来之后,儿子读得咯咯笑,从此跟父亲成了忘年莫逆。文章里的丑角们都变成了A先生,B先生,所以焉识向担忧的恩娘担保,不会有事的。

        大卫·韦被文章招来了。打了八年的仗,他倒不像长了八年岁数,还是那样跟谁也不客气,不请自坐,坐下就要喝的。一边喝茶,大卫一边指着自己的黑边眼镜,说他一眼就认出了陆焉识的招牌幽默。大卫仍像曾经那样热烈,说他如何着迷焉识的才华,那淡雅的幽默。他大卫还知道,陆焉识迟早会革命,迟早要跟凌博士那种人决裂。大卫说,凌博士到这种时候还在劝学,号召快要饿死的教授们回去教课,号召饿得半死的学生们好好读书。有焉识这样的文笔,不但要让贪官污吏现形,也要给表面清廉但实质更贪的凌博士以揭露。

        焉识说,“凌博士也在饿饭,他贪什么了?”

        大卫把两根眉毛扬到了一对眼镜框上面:“他贪功名啊!”

        焉识呵呵地笑起来。他说因为1936年他大卫·韦暗中操控文墨大战,凌博士到现在还记仇呢。大卫说他完全知情,所以对凌博士的最后幻想应该破灭了;难道焉识还以为有希望跟他和解?

        “你十几年前就断了我和解的后路了。”焉识笑道。

        “我那么干就是要断了你跟他和解的后路。”大卫也笑嘻嘻的。

        “有没有后路,我都想自己走自己的路。你别来抓壮丁。”

        “你不是无产阶级,必定是资产阶级。我不抓你壮丁,你必定会被别人抓走。凌博士那次在学术会议上,不就是要抓你壮丁吗?”

        “谁抓我去都没用。我不信的东西对我来讲,是不存在的。”

        “我先抓了你再说,慢慢地你一定会信的。”

        焉识还是笑笑,换了英文说:“I am Albelard,and you are Anselm.”

        大卫·韦不问这两个人是谁。他在欧洲待了两年,就是不知道他们,他也不愿意承认。

        焉识说:“这两个12世纪的哲学家,对任何一种主张或者思想,Albelard必须先懂得它才能相信它。Anselm相反,觉得只有相信了它才能懂得它。”

        “凌博士没把你抓去,是因为我破坏得及时。”大卫·韦坚决不跟着焉识跑题。

        “不在于你破坏不破坏。”焉识感到嗓子眼一阵毛茸茸的,满嘴都是铁锈气。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力气和气概把下面的话说出来。他等嗓子的刺痒压下去又说:“顺便说一下,以后请阁下别再搞这种破坏了。到头来破坏的就是我陆某的人格。”

        “人格也是相对的。资产阶级觉得你人格完美,无产阶级未必会买账分毫。”

        焉识掏出手绢,对着它咳了两声。肺上的窟窿又出现了新创面,一丝疼掺了两丝痒。他想面前这个人快走吧,他至少可以痛快地咳嗽几声。可大卫·韦演说起来没完,眼神像在合唱队里唱圣歌,鼻子和额头像出炉的面包,刚刷了一层油。

        焉识渐渐地沉默了。他不想和大卫再争什么。像大卫这样理解世界,倒也简单:要么无产阶级,要么资产阶级。就像焉识二十岁时理解的世界那样,一切分野无非是知与无知。知,产生文明;无知,保持野蛮。

        “……这就是最好的时候!”大卫结论性地说。他的长衫破旧,疲沓地垂挂在他上耸的肩膀上。围巾被虫蛀的洞眼在焉识的角度都能看得见。都饿成了这样,火气还下不去。

        焉识错过了大卫前半句话,心想他别把那个茶杯碰到地板上,如今茶杯碎了就算了,茶叶却很贵。

        “你同意吧?”

        “嗯。”

        焉识满怀希望,只要自己“嗯”了,不接着唱反调了,大卫就会告辞。

        “那你今晚就写出来。我明天就给你拿到编辑部去。”

        “写什么?”

        “你刚才不是同意了吗?”

        “我同意什么了?”

        焉识虚汗都上来了。对于大卫,他陆焉识不止是壮丁,还是枪杆子。他正在给他压子弹,不知要去放谁的黑枪呢。

        “侬这个人,太滑头了!”大卫哈哈大笑。

        原来他说的“最好的时候”,是焉识向凌博士放黑枪的最好时候。他怎么能让大卫这样的人明白,他做什么事,写什么文章,都是出于他自己的道德审美。或者说出于一种道德趣味。各人有各人的趣味,不符合他趣味的,他就会觉得不适,或者恶心。对,就是恶心。凌博士跟他观点不同,他们辩争得怎样激烈,那不妨碍他尊重凌博士的趣味。一旦要他陆焉识以大卫的形式去反对凌博士,他的道德趣味就被违反了,恶心就来了。

        焉识模棱两可地说他会考虑大卫的建议。他的托词是刚坐了教务主任的交椅,工作还没有摸熟,等熟悉了再说。大卫用手指头点着他,笑呵呵的。意思焉识明白,是点破他的滑头。随大卫怎么想吧,假如他必须耍滑头才能保住自己的道德趣味,那就让大卫认为他滑头好了。

        焉识那篇讽刺文章的影响很大,不少左倾作家渐渐跟上来,用类似的反讽笔调写政府和黑帮暗地勾结,贪占房产、仓库、厂房、机器的事。有一个剧社演出了在焉识的文章基础上编剧的讽刺喜剧,以上海当地的滑稽戏语言,在城市的好几个小剧场演出。越演越红火。焉识带了全家去看,一场子的人都笑得东倒西歪。焉识没有去向剧团讨要版权费用,第一他是用了化名登载文章的,版权该属于那个模拟人格;第二他不愿意做目标,招致恶棍们的注意。

        恶棍们还是被惊动了。他们自己做的丑事自己是认得的,所以喜剧轰动不久,陆家便又响起急促的门铃声。门口的两个男人都是生面孔,跟上次的几个人比较,上次的应该是恶棍绅士了。这两个人连站相都没有,明着告诉你他们从小就不学好,祖祖辈辈缺乏正经人。两人也掏出政府印发的公文,跟上次几个人拿的公文稍微不同,红色印章是长方形。他们说有邻居揭发,这个宅子在抗战期间一直住的是日本间谍。所以政府不仅对宅子有权接收,连陆家的人是否通敌都有权怀疑。他们限陆家在三天之内收拾东西滚蛋,否则就会有一车警察来请他们滚蛋。

        他们来的时候焉识在学校上班,听到电话里恩娘苍老的声音,他几乎认命了。他向他的美国校长请假,校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修女,在中国教了大半辈子书,租界被占领前夕回到美国,1946年又从美国回到上海。她马上准了他的假。他直接去了陈姓学生的办公室,告诉他自己当时跟着大学迁移到了重庆,内人和继母带着孩子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无法生存,是靠租房熬到战争结束的。把房子租给日本平民的上海人多的是,这不能成为抢占他们房产的理由。

        陈姓学生这回眉头皱紧了。抽了半根烟之后他说,现在他们把陆家的房客说成是日本间谍,谁都无法推翻这个说法。

        “陆教授,流氓要跟你捣蛋,你麻烦就大了。上次你靠贿赂赢了他们一手,他们为了受贿吃了你一记哑巴亏:现在上海人人都看了那个滑稽戏,流氓心里窝死了!这一记报复,你大概逃不脱。”

        焉识从陈姓学生那里离开,让自己习惯一个念头,就是五代都是住自家房屋的陆家,要开始租住在别人的房子里了。上礼拜大卫·韦还让他投诚到无产阶级一边,一礼拜后他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无产阶级。

        回到家他发现客厅里冷清清的,残阳照进来,红木八仙桌面上一层浮灰看得很清楚。窗帘的环被拉脱一个,角落耷拉下来。人还没走,荒凉先出现了。他听了听,似乎人都在楼上。

        他走到楼梯口,用夸张的正常嗓音对楼上说:“恩娘,我回来了。肚皮饿死了,晚饭烧了吗?”

        婉喻的脸从楼上的扶手空隙露出。夫妻俩的脸一个朝上一个朝下,就那样对视,焉识也看出了不妙。他三步两步跑上楼梯,婉喻已经等在恩娘的卧室门口,手指紧急而微妙地指指室内。

        一个脸色黄灰的恩娘躺在挑字枕头上。两手也是黄灰色,放在被子的浅粉色绉纱被头上,非常不洁的样子。恩娘很少洗被子,只用布的零头做一些被头,行在被子上。曾经画绢扇、执绢扇的手,老丑干枯得焉识不敢相认。它们在八年战争中做了什么,让孩子们一个个好歹健全地长大,焉识又恨不得膜拜这双手。婉喻对他耳朵说,恩娘觉得不舒服,已经不舒服一下午了。

        焉识也对着婉喻耳朵问,有没有去请医生。恩娘这时微微睁开眼睛,说请什么医生?用不着的。就是太累,浑身没力气,休息一会就会好的。她土也埋到眉毛了,自己还不能做自己的医生吗?

        焉识也就不坚持了。但他很快就要发现他的不坚持是个大错误。

        “人活着就好。”恩娘把她老丑的手向焉识的方向伸了伸,焉识马上轻轻把它握住。“人活着需要几样东西呢?需要没几样的。”恩娘反而来劝慰焉识,手在焉识的手心里坦荡荡摊着。

        好像恩娘在身体不舒服的时间里脱了世俗。焉识说好的,他想得开的:人活着最要紧。恩娘的嘴巴还想说什么,但太吃力了,就那样半张着停住。她的嘴唇没有一点颜色,眼皮内侧却红红的。恩娘对焉识和婉喻打了个手势,说婉喻你带焉识去吧,还有一小块松糕,给他做点心吃。这么多年来,这是恩娘第一次把焉识交给婉喻,对他们两人单独相处表现得那么大方。

        等焉识吃了恩娘两天前做的松糕,回到楼上,恩娘已经咽气了。她最终还是没有想开。陆家的房子怎么就丧失在她这样一个能干聪明的陆家儿媳手里。她因为想不开才引发了心脏病和其他一切不清不楚的大小毛病。

        焉识走下楼来,低着头跟婉喻说:“恩娘走了。”

        婉喻看着他,心想他是什么意思?恩娘过去的“走”是有名的,跟她抬杠她要走,夫妻俩亲密一点她也要走,焉识刚说的“走”和原先的“走”是不是一回事?她扔下手里正在洗的蒸笼,飞快地跑上楼梯,看看到底是焉识还是自己造成了恩娘这一回的“走”。

        焉识在楼下很快就听见楼上爆发的哭声。这样的大哭不太像婉喻的声音。焉识一步一步走上楼梯,脑子里的念头东零西散。这楼梯上过两天响的就是别人的脚步了,好在恩娘听不见了。恩娘就冲这一点也想一走了之。她这一走,葬送陆家最后房产的罪人就不是她了。

        焉识和婉喻把恩娘的去世写了讣告,登报的登报,寄亲戚的寄亲戚。出殡的日子定在两个礼拜之后,因为必须等到焉识弟弟的一家从比利时赶来。恩娘去世的第二天,陈姓的学生来了,说他想到了一个保住房产的办法,可以试一试。焉识说算了,他已经准备搬家了。陈姓学生说,陆教授不妨先试试他的办法,放弃总是可以晚些放弃。

        陈姓学生的办法是请焉识的美国朋友帮忙。在三天里把房子卖给那个美国朋友,当然,买房子的钱必须要由焉识筹足。陈姓学生可以打通关节,让过户手续在一两天内办完。现在美国人是蒋介石的靠山,政府不愿意得罪他们。等事态平息了,他们再把过户手续办回来。焉识的损失将是两笔过户费用和不可免的请客送礼费用。

        焉识摊开双手,对学生说:“陆老师现在是一贫如洗。人一穷不说没有美国朋友,连中国朋友都快要没了。”

        等到陈姓学生走了后,焉识突然想到自己的校长。校长跟美国大使馆的许多官员,以及美国驻军的高级将领都是朋友,并且,她是个好心肠的老太太,也许肯帮焉识这个很难帮的忙。校长的心肠马上被证实是真好。她说帮这样的忙是一句话的事情。国民党的腐败和地痞的无赖,她太领教了,因此她非常钦佩焉识的勇气,写出那样的话剧。

        焉识赶紧解释,话剧绝不是他写的。老太太诡笑一下,说她又不会去告发焉识的。焉识想,连这个美国老太太都知道了那个滑稽戏跟焉识有关,还想瞒那些流氓恶棍?焉识没有像李公仆、闻一多那样,在昆明给暗杀,没有像台湾“二·一八”的本土人一样,被接收大员们成片屠杀,已经是非凡幸运了。

        焉识得到了老太太校长和陈姓学生的帮助,在流氓们给的三天限期之内办完了过户手续。接下去的故事发展,是老太太转告焉识的,因为焉识和全家暂时搬进了老太太的亭子间。两个流氓一按门铃,见到的是一个美国老太太,以为走错了门,愣了一会儿问老太太懂不懂中文,老太太又是耸肩又是摇头。他们没有办法,只好走了,等他们再来的时候,不止是老太太一个人了;老太太把陆家的房子布置成了一个小型客栈,租给了几个短期驻沪的美军军官。流氓们这次是带了翻译的。他们通过翻译问此处房产属于谁,军官说这是美国人买的房子。流氓请他们拿出地契和战后的接收委员会的房产登记表。军官们说在美国房产属于个人经济秘密,不能轻易透露,只能在法庭上透露。军官们欢迎他们上国际法庭。

        焉识听了老太太的转述,心想恩娘是对的,他是个没用场的人。打仗把很多人的用场打出来了,包括这个老太太。

        在恩娘的葬礼上,他和弟弟一家团聚了。弟弟有四个孩子,老大的法文名字叫皮埃尔,十九岁,善文学,偏爱中文。他跟焉识这个大伯非常投缘,听大伯讲中国历史和诗词能三小时不动弹。全家离开上海回比利时的时候,留下了食品、衣料、皮鞋、药品,和皮埃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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