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百列悄无声息地走进客厅。佐伊一开始并没有发现他。然后,她慢慢地转过头去,用一种好奇的眼光打量他。她的脸一半露在灯光里,一半藏在阴影中,一动不动地坐着。有那么一瞬间,加百列感觉自己在盯着一幅油画。最后,她站起身来,伸出一只手。“我是佐伊,”她说,“你是谁?”
加百列瞟了一眼格雷厄姆·西摩,然后握住那只手。“我是一个朋友,佐伊,我很欣赏你的文章。”
“你在回避我的问题。”
西摩想上前干涉,但加百列微微地摇了摇头,制止了他。“回避问题恐怕是格雷厄姆和我这种人共同的特点。我们要求别人诚实,自己却只能藏在谎言的外衣里。”
“你今晚也打算跟我说假话吗?”
“不,佐伊。如果你准备好了听我说话的话,那你今晚只会听到真相。”
“我听你说,但我不保证别的。”
“你不喜欢做承诺,是吗,佐伊?”
“不是,”她接住他的目光,“你呢?”
“实际上,有人跟我说过,我太忠于承诺了。”
“承诺什么?”
“我和你共同关心的一些事情,佐伊。我不喜欢恃强凌弱的人,我不喜欢那些拿走不属于他自己的东西的人。我也不喜欢那些和一个公开表态要把我的国家从地球上抹去的政权做生意的人。”
她看了一眼西摩,然后又看着加百列。
“显然你指的是伊朗。”
“没错。”
“那就是说你是以色列人。”
“是的。”
“那参与行动的另外一个国家呢?”
“美国。”
“很好。”她在椅子上坐下来,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佐伊?”
“你的名字。”
“我猜你已经知道了。”
她想了一下,黑色的眸子闪烁不定,然后她说:“你是加百列·艾隆,那个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外面解救了美国大使女儿的人。”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解救伊丽莎白·霍顿的那两个人是伦敦警察厅SO19小组的组员。”
“那是为了掩护你的身份编造的故事。绑匪点名让你去交赎金。他们本来打算把你和伊丽莎白·霍顿一起干掉。没有人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有传言说你在伦敦北部某片农田里对恐怖活动小组的组长实施逼供,把他逼死了。”
“你真不能完全相信报纸上的东西,佐伊。”
“这是事实,没错。”她眯起两眼,“那么传言是真的吗,艾隆先生?你真的为了解救伊丽莎白·霍顿而把那名恐怖分子折磨死了吗?”
“如果我说是呢?”
“作为一名纯正的左翼新闻记者,我一定感到很震惊。”
“那如果你是伊丽莎白·霍顿呢?”
“我想我会希望你让那个浑蛋受尽万般折磨之后再结束他的痛苦。”她仔细地端详他,“你准备告诉我在那片农田里发生的事吗?”
“什么农田?”
佐伊皱起眉头。“这么说,你知道了我所有的秘密,而我却不能知道你任何事情。”
“我并不知道你所有的秘密。”
“真的吗?”她讥讽地说,“你还想知道我什么坏事?”
“此时此刻,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只希望你听一个故事。一个与一幅失窃的伦勃朗油画,一笔大屠杀劫掠赃款,一个名叫拉斐尔·布洛赫的阿根廷记者和一家位于德国马格德堡的叫作开普勒工业公司有关的故事。”加百列停顿了一下,补充道,“那是马丁·兰德斯曼秘密持有的一家公司。”
“听起来似乎能卖不少报纸。”她把目光瞟向格雷厄姆·西摩,“我猜这些也包括在《官方机密法》里面吧?”
西摩点点头。
“真可惜。”
佐伊看着加百列,让他把故事讲完。
莉娜·赫茨菲尔德的故事让佐伊动容,彼特·沃斯的痛苦让她着迷,拉斐尔·布洛赫与阿方索·拉米雷兹的死让她心碎。而马丁·兰德斯曼的一长串罪行让她惊恐。加百列可以看到她早些时候露出的怀疑神色已经变成了愤怒——加百列每揭露一条,她的怒火就蓄积一点。
“你是说马丁·兰德斯曼在向伊朗核项目提供关键物资?”
“我们是这么怀疑的,佐伊。”
“怀疑?”
“你应该知道,情报工作中很少有百分百确定的事情。不过,我们所了解到的情况是这样的。我们知道马丁在通过伊朗国家政府资助建立的核走私网络向伊朗出售高端工业设备。我们知道他从中赚取了暴利。我们还知道他花了很大力气掩盖这件事。在伊朗正迅速地向核武器国家迈进的这个时候,我们不能忽略任何线索。我们必须查出马丁到底在向他们出售什么。”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所以我们需要你帮忙。”
“我?我对马丁的生意所知道的一切都写在刚才那篇被西摩先生否定了的报道里面。我还能做什么来帮你查清楚他到底在往伊朗输送什么呢?”
“你所能做的,远超出你的想象。”加百列说,“但是说这个之前,我需要再了解几件事情。”
“比如?”
“是怎么开始的,佐伊?你怎么会和马丁·兰德斯曼这种人扯上关系呢?”
她苦笑了一下。“或许你们以色列的社会习惯不一样,但是在英国,有一些东西我们仍然把它们视为隐私——当然,除非你是政客或者球星。”
“我可以向你保证,佐伊,我不想知道你们的亲密细节。”
“你想知道什么?”
“从简单的事情开始吧。”他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佐伊稍微想了一下。“那是两年前,在达沃斯。马丁刚刚做完年度演讲,他一直很兴奋。我从新闻室里发完报道之后,跑到望景台酒店。那里一如往常——众多电影明星和政客与世界首富们擦肩而过。各种鸡尾酒会和豪华酒店的吧台才是达沃斯真正的表演舞台。”
“马丁也在?”
她点了点头:“他和随从一起坐在角落里喝酒,身边围了一圈保镖。我点了一杯红酒,不知怎么的就开始和某个非洲财长聊起了减债的问题,谈话无聊得要命。十分钟后,我准备走人。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一个留着金色短发的男人,黑色西装,德国口音。他说自己叫乔纳斯·布鲁纳,说他的老板是马丁·兰德斯曼,然后说兰德斯曼先生想请我喝酒。当然,我答应了。几秒钟后,我就坐在兰德斯曼本人旁边了。”
“他想要什么?”
“我之前骚扰了他好几个月,想让他接受我的采访。他跟我说他想见一见世界上最执著的女人,那时候他是这么说的。”
“哪个商人冲昏了头,会接受你的采访呢?”
“我不打算照一贯的路子写。我想做一些与我以往做的那种摧毁式调查不一样的东西。我想写一个真正在用钱做善事的富人的报道。我告诉马丁,我想让读者认识屏幕背后的他。”
“但是你没有写你们那晚的谈话?”
“没错。”
“你们都聊了什么?”
“我,很不可思议。马丁想了解我的工作、我的家庭、我的喜好,他唯独没有谈他自己。”
“所以你对他印象很好?”
“有点忘乎所以了,实际上。也很难不忘乎所以。马丁·兰德斯曼长得很帅,又那么有钱。再说,我遇上的男人中,没多少人愿意聊和他们自己无关的事情。”
“所以你喜欢他?”
“那时候,我只是很好奇。而且记住,我当时是为了争取采访的机会。”
“那马丁呢?”
她淡淡地笑了笑。“我们聊着聊着,他就开始油嘴滑舌起来——马丁式含蓄的油嘴滑舌。”她补充道,“最后,他问我是否愿意去他的套房里和他共进晚餐。他说那样有助于我们更多地了解彼此。我觉得不太合适,他似乎很惊讶。马丁不习惯别人拒绝他。”
“那辨访呢?”
“我以为没戏了。但事实恰好相反。司各特·菲茨杰拉德把富人看得很准,艾隆先生。他们和你我都不一样。他们想拥有一切。一旦他们得不到某样东西,就更想把那样东西抓在手里。”
“马丁想俘获你?”
“当时是那样。”
“他怎么追求你?”
“不声不响但又锲而不舍。他每隔几天就给我打一次电话,只是聊天和交流观点。英国政治,伦敦银行的货币政策,美国的财政赤字。”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很性感的话题。”
“没聊私人话题?”
“那时候还没有,”她说,“大概一个月之后,有天深夜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只说了两个字:同意。我马上乘下一个航班飞到日内瓦,采访了他三天。对于我这个对工作已经有些腻烦的记者来说,那是一段醉人的经历。文章一发出去,地动山摇。全世界的商人和政客都抢着看。它让我这个全球顶尖金融记者之一的身份更加牢固了。”
“马丁喜欢那篇文章吗?”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
“没给你打电话?”
“完全没有。”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承认,那时候没有收到他的消息,我很失望。我很好奇他对那篇文章的看法。最后,文章刊发两周之后,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他说什么?”
“他说想庆祝一下,他是至今唯一从佐伊·瑞德笔下幸免于难的商人。他邀请我一起吃晚饭。他甚至建议我多带一个人过去。”
“你同意了?”
“立马同意了。但是我没有带别人去。马丁和我在伦敦的米其林一星餐厅吃饭。之后,我跟着他回了酒店。然后……”她的声音小了下去,“我任由他把我捧上了床。”
“没有担心记者的职业道德?没有因为和已婚男子上床而感到愧疚?”
“当然担心。实际上,我当时对自己发誓,这种事今后再也不会发生。”
“但确实又发生了。”
“就在第二天下午。”
“之后你们开始定期见面?”
她点点头。
“在哪里?”
“伦敦以外的各个地方。这里有太多人认识我。我们一般在欧洲大陆的某个地方见面,通常是巴黎,有时去日内瓦,偶尔也去他在格施塔德的一座小木屋。”
“你们怎么联系?”
“一般的方式,艾隆先生。马丁的通讯线路很安全。”
“肯定有什么理由。”加百列说,“今后还想见他吗?”
“在你告诉了我这一切之后吗?”佐伊大笑起来,“实际上,我本来四天之后要去巴黎见他。而从那天算起的一个礼拜之后,我又要去日内瓦。不过,去日内瓦确实是去工作——马丁要在爱尔玛别墅举行一年一度的圣诞节晚会。每年有三百名有钱的幸运儿能够在马丁的内宅里待上几个小时。入场条件是向他的‘同一个世界’基金会捐赠十万欧元。即便如此,他每年还是要拒绝几百个人。我免费入场,当然。马丁喜欢带我去爱尔玛别墅。”她停了一下,接着说,“但我不知道莫妮卡是不是乐意。”
“她知道你们的事?”
“我一直觉得她有所察觉。马丁和莫妮卡两人的关系表面上很好,但其实他们的婚姻名存实亡。他们共享同一片屋顶,但大部分时间里各过各的生活。”
“他说过可能为了你离开她吗?”
“你没有那么老套吧,艾隆先生。”她皱起眉头,“和马丁·兰德斯曼在一起的时候的确很兴奋,他让我觉得很开心。但是结束之后……”
“他回到他的生活,你也回到你的生活。”
“一般不都是这样吗?”
“我想是吧,”加百列说,“但你可能没那么容易接受。”
“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你爱上了他。”
佐伊脸红了。“有那么明显吗?”她轻声问。
“恐怕是的。”
“那你还想利用我?”
“利用你?不,佐伊。我没打算利用你。但如果你能全身心地加入我们的行动,我会感到很荣幸。我保证这将是一段终生难忘的经历。你能了解到其他英国记者从未见过的东西。”
“或许你现在应该告诉我,需要我帮你们做什么事情,艾隆先生。”
“我需要你再去马丁·兰德斯曼的公寓里和他见一次面。我需要你帮我在那里做一件事。”
零点刚过,捷豹载着佐伊·瑞德和格雷厄姆·西摩从海格特区的安全屋门口缓缓地启动。五分钟后,加百列也和奈杰尔·威康比一道离开。他们往南行驶在伦敦安静的街道上。威康比一路兴奋地叽叽喳喳,加百列只偶尔表示一下认同。他在大理石拱门下车,步行至组织设于贝斯维斯特路上俯瞰海德公园的一间安全屋。阿里·沙姆龙坐在餐桌前的一团烟雾中焦急地等待。
“怎么样?”他问。
“我们要的特工已经就位了。”
“有几天的准备时间?”
“三天。”
沙姆龙微微一笑。“那我建议你赶紧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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