蜥蜴角以北的小道两旁长满了灌木丛,挡住了周围村子的景象。伊舍伍德的车以龟速行驶着,他探着身子从方向盘上往前看,加百列则一声不响地看着窗外。
“你认识他,对吧?”
加百列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在威尼斯,我们一起在翁贝托·孔蒂手下做学徒。利德尔从来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可以理解。他肯定是嫉妒你。利德尔很有天赋,但他和你不同。你是明星,人人都知道。”
没错,加百列想。克里斯托弗·利德尔刚来威尼斯那会儿,手艺已经很娴熟了——甚至比加百列还要娴熟——但他从来都得不到翁贝托的肯定。利德尔的作品有条不紊、认真仔细,但他缺少翁贝托在加百列每次落笔时看到的那种无形的火焰。翁贝托拥有一串神奇的钥匙,他能打开威尼斯的每一扇大门。每到深夜,他都会把加百列从房里拽出来,带他去品味整座城市的藏品。利德尔知道他们开了夜间小灶之后很生气,他也想加入。翁贝托拒绝了。他会在白天指导利德尔,但晚上属于加百列。
“在英国,艺术品修复师被残忍杀害的事情不是天天都有,”伊舍伍德说,“考虑到你目前的情况,你知道这件事后一定很震惊吧。”
“只能说,我今天早上认真地读了这则新闻,但没有一处提到有伦勃朗的画失踪了,被发现了,或别的什么。”
“那是因为当地警方接受了苏格兰场艺术品古董小组的建议,同意保密失窃的事情,至少是暂时保密。过度的报道只会增加搜寻工作难度,因为一些手里其实没画的人会打来骚扰电话。对于公众而言,杀害利德尔的动机至今仍是个谜。”
“这样是对的,”加百列说,“再说,我们绝不能让公众知道私人艺术品修复师把价值连城的油画放极不安全的地方。”
这是艺术界诸多肮脏的秘密之一。加百列向来挑选与世隔绝的地方工作。但是在纽约和伦敦,你随意走进一家顶级艺术品修复师的工作室,很容易撞见一些价值上千万美元的油画。临近拍卖季的时候,所有放在工作室里进行修复的画加起来能冲破天价。
“跟我说说画,朱利安。”
伊舍伍德满怀期待地看着加百列:“你同意了?”
“没有,朱利安。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些画的信息。”
“你想从哪儿开始?”
“面积?”
“104厘米×86厘米。”
“年份?”
“1654年。”
“镶板画还是油布画?”
“油布画。油布的经纬密度与伦勃朗当时所用的油布一致。”
“最后一次修复是什么时候?”
“很难说,一百年前……或许更久。有几个地方破损得很严重。利德尔说,需要进行大量的修复才能让它有点样子。他很担心没办法按时完成修复工作。”
加百列又问了那幅画的内容。
“从风格上说,它与当时伦勃朗所画的其他四分之三全身画像很相似。上面画的是一位二十八九岁或三十一二岁的少妇,风情万种。她全身只披着一条镶有珠宝的丝巾。画中透露出亲密的感觉。很显然,伦勃朗爱上了她。他画笔丰满,风驰电掣般完成了整幅画作。在有些地方,他似乎运用了直接画法,湿上加湿。”
“知道她是谁吗?”
“没有材料能证明她到底是谁,但是伦勃朗委员会和我一致认为,她是伦勃朗的情妇。”
“亨德里吉·斯托弗斯?”
伊舍伍德点点头:“画作的年份很重要,因为它正好是亨德里吉为伦勃朗生下孩子的那一年。当然,荷兰教会不怎么看好那件事。她被带上了法庭,最后被判以妓女的身份留在伦勃朗身边生活。作为头号浑蛋的伦勃朗,一辈子都没有娶她。”
伊舍伍德讲完故事后似乎心有不安。加百列露出微笑。
“如果没猜错的话,朱利安,我觉得你是嫉妒了。”
“等你见到她之后再来说我。”
伊舍伍德把车开进了蜥蜴村,两人陷入了沉默。夏天,村子里总是挤满了游客。而现在,停业的纪念品小摊和黑漆漆的冰激凌小屋让村子蒙上了一层伤感的色彩,如同雨中的游乐场。
“来源情况怎么样?”
“信息很少,但很干净。”
“意思是?”
“有很多记录空白的时间段,很像你的履历,”伊舍伍德向加百列投以一束知根知底的目光,“但是没有人就它报过案。为了确保无虞,我让艺术品遗失登记处好好帮我查了一遍记录。”
“伦敦办事处?”
伊舍伍德点点头。
“那就是说他们也知道画的事情了?”
“艺术品遗失登记处的工作是找画,亲爱的,不是偷画。”
“继续说,朱利安。”
“一般人认为,画作一直都由伦勃朗自己收藏,直到他去世。他逝世之后,破产法庭为了偿还他的债务,把画卖了出去。从那时候开始,它在海牙几经人手,将近一个世纪后,又在意大利短暂停留,后于19世纪早期辗转回到荷兰。它目前的主人是在1964年把它从霍夫曼苜蓿画廊买回去的。那个漂亮的女人一辈子都在躲躲藏藏中度过。”
爬满常春藤的树木夹在道路两旁,车子从树林中穿过,沿着坡道一路向下,驶入一条如书缝般深邃的洼地,一座古旧的石头教堂矗立在洼地底部。
“还有谁知道那幅画在格拉斯顿伯里?”
伊舍伍德努力地思考了一番,说:“华盛顿国家艺术馆馆长和帮我一起运画的人。”他迟疑了一下,接着补充道,“我好像跟凡贝克也提了一下。”
“利德尔在工作室里还放了其他的画没有?”
“有四幅,”伊舍伍德说,“一幅他刚刚为佳士得修完的鲁本斯,一幅不知真假的提香,一幅塞尚的风景画——很棒的一幅画,实际上——还有一幅价钱贵得离谱的莫奈画的睡莲。”
“我猜那些画也都被偷了吧?”
伊舍伍德摇摇头:“只有我的伦勃朗被偷了。”
“其他的画都在?你确定?”
“相信我,亲爱的,我确定。”
车子从洼地开出来,来到开阔的平地上。远处,两架巨型海王直升机像两艘齐柏林飞艇一样飘浮在海军航空站上空。然而,加百列的思绪仅停留在一个问题上。时间那么紧迫,为什么盗贼拿的是体积较大的伦勃朗肖像画,而不是较小的塞尚或莫奈?
“警方有什么说法吗?”
“他们猜测,盗贼在偷画的时候,正好被利德尔撞见了。看见情况不妙,盗贼就把他杀了,然后拿走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幅画,而那幅画碰巧就是我的那幅。这都过去一个夏天了,苏格兰场觉得情况不太乐观。再说利德尔一死,情况就更复杂了。这首先就成了一宗谋杀案的调查。”
“你什么时候能拿到保险公司的赔偿金?”
伊舍伍德皱紧眉头,手指在方向盘上敲起了紧张的鼓点。“你这句话道出了我的困境。”
“什么困境?”
“到目前为止,伦勃朗的合法所有人还是大卫·卡文迪什那位不知名的客户。但是从我拿到那幅画开始,它就应该列入我的保险范围之内。”
伊舍伍德的声音低沉了下去。那声音里忧郁的音调,加百列已经听过很多次了。有时候是因为他感情受挫,有时候是因为他被迫卖掉一幅珍贵的画。但通常而言,这种音调意味着他在钱上遇到麻烦了。应该说,又遇到了。
“你做了什么,朱利安?”
“呃,这一年很难熬,不是吗,兄弟?股票市场低迷,房地产崩溃,奢侈品销售额下降。我这么一个个体小画商能怎么办呢?”
“你没有把那幅画的事告诉保险公司,是吧?”
“保险费太他妈高了。那些经纪人又是吸人血的蚂蟥。你知道给那幅画上保险要花我多少钱吗?我以为可以……”
“找条捷径?”
“差不多。”伊舍伍德突然沉默下来。他再次说话的时候,声音里流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我需要你帮忙,加百列。我得独自承担那四千五百万美元。”
“我不是干这行的,朱利安。我是……”
“修复师?”伊舍伍德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加百列,“我们两个人都知道,你并不是一位寻常的艺术品修复师。除此之外,你还很擅长找东西。再说,从我认识你开始,我还从来没有求你帮过什么忙。”伊舍伍德停了一下后接着说,“我找不到其他人。你不帮我,我就完蛋了。”
加百列用指关节轻轻地敲了敲车窗,提醒伊舍伍德前方有一条路标不太明确的岔道通往甘沃罗。他必须承认,伊舍伍德的吁求让他有点动摇。他对案件虽然了解不多,但仅从目前知道的信息判断,那似乎不是一起寻常的艺术品盗窃案。再者,对于利德尔的死,他心存愧疚。与沙姆龙一样,加百列生来便具有过于强烈的是非感。作为一名情报人员,他的伟大成就不是靠枪拼来的,而是凭借着坚定不移的决心:正义必须战胜邪恶。他是名符其实的修复师。对于他而言,案件就如同一幅破损的画。不能任凭它被泛黄的清漆遮盖光泽,在时光流逝中留下伤疤。当然,伊舍伍德也知道这一点。他还知道他有一个强有力的“盟友”。那幅伦勃朗的画也在替他向加百列吁求。
他们到达甘沃罗时,康沃尔海岸已经笼罩在无际的黑暗中了。伊舍伍德没再多说,而是开着他的捷豹穿过村子里唯一的街道,继而一路开到海湾远端的小屋。他们开进车道时,十几盏安全灯突然亮了起来,耀眼的白光洒满整块地盘。基娅拉站在小屋门口的台阶上,她黑色的发丝在风中翻滚。伊舍伍德与她对望了一会儿,然后夸张地环顾起小屋四周。
“有人说过这个地方很像《海关官员在普尔维尔的小屋》吗?”
“在皇家邮政局工作的那个女孩好像说过,”加百列注视着基娅拉说,“我想帮你,朱利安……”
“但是?”
“我还没准备好。”加百列停了一下,又补充道,“她也没有。”
“你的后半句我不太肯定。”
基娅拉回屋里去了。伊舍伍德交给加百列一个马尼拉纸大信封。
“至少看一看这些东西。看完之后你还不想干的话,我就帮你找一幅好画来修。找一幅有挑战性的,比如有严重的凹凸弯折、破损范围大的14世纪意大利镶板画,可以让你那双巧手忙活好几个月。”
“修复那样的一幅画可比帮你找伦勃朗简单。”
“没错,”伊舍伍德说,“但远没有那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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