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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货第十七-2

        古老文化社会的通病

        下面跟着这一原则,讲许多人事道理。

        子曰:乡原,德之贼也!

        我们中国人经常骂人乡原,什么是乡原?乡就是乡党,在古代是普通社会的通 称。这个原字,也与愿字通用。原人就是老好人,看起来样样好,像中药里的甘草,每个方子都用得着他,可是对于一件事情,问他有什么意见时,他都说,蛮有道理;又碰到另一方的反对意见,也说不错。反正不着边际,模棱两可,两面讨好。现在的说法是所谓“汤圆作风”或“太极拳作风”,而他本身没有毛病,没有缺点,也很规矩,可是真正要他在是非善恶之间,下一个定论时,他却没有定论,表面上又很有道德的样子。这一类人儒家最反对,名之为乡原,就是乡党中的原人。孔子说这一类人是“德之贼也”,表面上看起来很有道德,但他这种道德是害人的,不明是非,好歹之间不作定论,看起来他很有修养,不得罪人,可是却害了别人。总要有一个中心思想,明是非,如此才是真正的道德。

        子曰:道听而涂说,德之弃也!

        这是知识问题,凡事都要深入,不可道听涂说。有时处理业务,对于一个人、一件事,千万不可道听涂说,拿新闻采访工作来说,在路上听到的消息要留心,但千万不可随便下定论,更不可据以发表传播,一定要先把资料找齐,弄清楚事实的真相,否则道听涂说,在德业上是要不得的。有一次我和一位哈佛大学学生谈起,说他们这个国家真危险。我对他说,你们那些国会议员,那些政策,即使有一百个我们中国的诸葛亮一样的政治家,也没有办法。你们那个样子的民主,随便哪一个国会议员都可以任意提意见,你们那些秀才们既不出门,又不懂天下事,台湾在地球上的哪一个位置都不知道,要想靠这样的人来决定东方的政策,怎么搞得好?这些人的知识就是道听涂说,绝对不曾深入。道听涂说这句话,就是告诫我们,不管读书做学问,或者道德修养、作人处世,都要深入求证,不能胡乱相信传闻。

        患得患失

        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

        用这个“鄙夫”的名词好像孔子在开口骂人,等于后世骂人“匹夫”一样。这“匹”的意思,就是一个。其实这并不一定是骂人,意思只是说“一个人”或“这个人”,再白话一点就是“这个家伙”的意思。而这里所记载的“鄙夫”之“鄙”,就是“鄙俗”的意思,“鄙夫”就是没有学识的、很糟糕的这种人。如我们给人写信,稍稍带一点古文笔调写,谦虚一点,自称鄙人,但后来又有人改写作“敝人”,实际上该写作“鄙人”,而且这两个字,还要写小一点,放在旁边,以表示谦虚,自己是鄙夫。这里孔子称人为鄙夫,等于是在骂人。因为当时各诸侯之国的政坛人物,他所看不惯的太多了,他认为这些人都是鄙夫,他说这班人怎么可以主持国家的大事呢?他说这些人连最基本的修养都没有,当他在功名权力拿不到的时候,就“患得之”,怕得不到而打主意、想办法,爬上这一个位置。等到爬上了这个位置,权力抓在手里了,又“患失之”,怕失去了已经得到的权力。一个大臣,没有谋国的思想,没有忠贞的情操,只为个人的利益而计校,深怕自己的权力地位失去,于是不考虑一切,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打击同事、打击好人、嫉妒贤才等等都来了。孔子在这里就是说明私欲太大,没有真正伟大的思想、伟大的人格和伟大的目标,只为个人利害而计较的为鄙夫。后世“患得患失”的成语,就是根据这里来的。

        这几条都是连起来的,说明了一个人修养与人品,以及出来做事、为人处世的原则。下面就转了,讨论到人物了。

        今古人物论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

        他说上古时候的人,有三点毛病,是社会的病态,也是人类的病态。但到了现在,“或是之亡也”——“或”为“或者”的意思,“是”为“这个”的意思。这就是说如今看来也许这三项毛病,都变得更坏、更糟糕了。用一幅画来作比喻,古人的画画得这么好,但其中还有三个缺点;不过现在的艺术家,比起古人那些缺点来更差了,还够不上古人认为是缺点的那个水准,也就是说古人认为是缺点的,比现在认为优点的还要更好得多了。下面孔子说讲了这三个缺点:古代的人狂,这个狂在古代并不一定是坏事,不是现代观念的狂,现代对神经病、精神病叫做狂,那就糟了。古代的狂就是不在乎的味道,但是有一个限度的。孔子说,古代的狂不过放肆一点,不大受规范,现在的人糟糕了,狂的人则荡,像乱滚的水一样,兴波作浪。古代的矜,比较自满自傲,但有一个好处,因为自己要骄傲,自己把自己看得很重,于是比较廉洁自守,人格站得很稳;现在骄傲自矜的人,对任何人任何事都看不惯,而有一种忿怒暴戾之气。古代比较笨的老实人,还是很直爽的;现在更糟了,已经没有直爽的老实人,而社会上那些笨人都是假装的笨人,只是一种狡诈的伎俩而已。

        这是孔子当时的感叹,事实上我们知道,这三点等于是观察人的六个大原则。我们读到这种地方,要特别注意,这是对于一个人的看法。很多人都讲究看相,这就是“相法”,不过这个“相法”不是看五官和掌纹,而是看神态,看他的作人做事,就看出来了。当领导别人,或与人交往的时候,部下同事狂一点没关系,有时还蛮欣赏其狂,就怕不够狂,有本事不妨狂一点。如果是狂而荡,就问题严重了,狂到不守信诺,乃至把公家的钞票用光了,对什么事情都乱来,就要不得。有才的

        人多半狂,爱才就是懂得欣赏其狂,不要希望别人和自己一样,自己不喜欢的,不必要求别人也这样做,但是要提防他,不可失诸荡,这个狂就是人才。自我傲慢,有个性就是矜。自矜值得欣赏,一个人没有个性,不傲慢就是没有味道,每个人都有他独立的个性,但有适当限度。假使傲慢而变成愤戾之气,到处怨恨,没有一个人、一件事使他满意的,即使他单独自处,也会跟自己过不去的,那就过于愤戾,这很不好。愚、老实没有关系,可不要故玩老实,伪装老实,所谓“貌似忠厚,心

        存奸诈。”那就大成问题了。这狂、矜、愚三条,有相对的六点,外在是观察别人,内在是反观自己修养的准则,都要注意的。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这句话在上论中已经提到过的,现在又重复地放在这里。看起来好像是重复,实际上是一个小结论。说凡是玩嘴巴的,比上面那几种情形,更有问题,简直不可谈了。为什么如此呢?我们再把下面接下来看,就知道了。

        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这与上面的狂、矜、愚三条有关,这三点是对的,并没有错,但是太过分了,反而不对。孔子就说,为什么自己的修养以及对待人要注意这三件事呢?他说因为“恶紫之夺朱也”。朱是红色,为正色,紫是红得过分了,最怕是紫色侵夺了朱色。他又用音乐来比方,在当时郑国的音乐最下流、最奢靡,所以孔子最反对郑声把正统的音乐搞坏了。第三,利口覆邦家,嘴巴非常会讲,可是没有真正的思想内容,乃至亡国覆家。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人,要千万注意,尤其自己要注意,有才的人

        往往在嘴巴上不让人,不但是害自己乃至送命、连累家人,甚至覆国,古今中外历史上,这种利口覆邦家的例子非常多。这段文字上看容易懂,刚才我说这三点与上面狂、矜、愚三点是连贯的,如荡之于狂,紫之于朱等等,都是一种似是而非的情形。一个人的学问、道德、修养,最怕是成为似是而非。讲到恶紫夺朱,我们想到历史上一件事。大家都知道,满清入关兴了许多文字狱,尤其在康熙、雍正的时代,当时大家都还有反清思想,而一些地方官吏,为了迎合清帝的意思,致使文人冤枉

        死太多太多了。有的为了几句诗,就大兴文字狱,当时的刑法,不但是当事人处死刑,还要灭九族。

        其中就有一个与“夺朱”有关的案例,有人曾作了一首咏紫牡丹的诗,其中有两句是“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这位作者实际上是不是有意,无法知道,不过从文字上看,的确具有民族思想,明朝的皇帝姓朱,所以说“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自然暗指清朝非汉人。这两句诗被地方官吏报上去,于是大兴文字狱。这两句诗还可以说“罪”证确凿,后来有些文字狱就很可怜了,所认定的“罪”证非常勉强,像有一个文人,在他的一本书中夹了一张字条,有“清风不识字,何以

        乱翻书?”两句话,被人发现报上去,说他藐视满清没有文化,也大兴文字狱。

        这是今日看到“恶紫之夺朱也”这句话,而想起了清代的文字狱,都是做得太过分了。

        法尔如是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孔子有一天感叹地说:“我想永远不说话了。”这句话看来好像很平常,年轻朋友们看了这句话,不会有什么感触,年纪大的人就会有所感触了,尤其到了某种社会环境的时候,真是不想讲话了,因为无话可说。所以孔子到了晚年,也有这个感叹。那么子贡就说,老师你都不肯说话,不教我们,我们将来就不懂,也没有办法阐述你的思想了。孔子就说,人何以一定须要讲话?真正的学问,并不一定是读死书的,观察天地就知道,上天曾经说过话吗?天从来没有说过话,可是春夏秋冬四时,运行分列得如此清楚,这样有规律;万物在天地之中,也照常生长。天地何曾说过什么话!这是文字的解释。

        但在这里有个问题要讨论了:在这个地方就讲到中国儒家、道家思想,都是一个体系的。孔子这里提到天道,老子也非常注重天道,老子教我们“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是老子思想。现在老、庄思想,在外国无论欧洲、美洲都流行起来,身为中国人,对于老、庄思想的中英文有关书籍,须要阅读,万一有机会到外国去,也许碰到一个外国人谈起这些来,而自己身为中国人反而不知道,这是很难为情的。据我所知道,外交官中没有读过老、庄,因而在外面丢人的,已

        有很多。不但老、庄,外国人研究中国佛学、禅学的就有很多。这两天又来了两个学生,是比利时人,原在中国读过书,在比利时成立了东方文化中心,教了很多学生,现在碰到很多困难,一些高深的问题解决不了,回来准备补充,由政大一位老教授介绍来找我,研究一些中国文化方面的东西。所以老、庄方面,现在全世界的译本有好几十种,王“老子”、孙“老子”,各人的见解,各不相同。我们都知道老子他曾经说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在效法地,地效法天,

        如何去效法?天效法道,道又是什么?没有定义。道又效法自然,于是有人说,老子的思想,道以外有一个东西“自然”,而认为中国道家的思想,就说宇宙万有是“自然”的。

        问题就来了。什么是自然呢?因此在外国有一派,说老子是唯物的。他们列举《老子》里的东西,作这样的说法,有一位外国的学者听了这种说法来问我。我告诉他,不但是老子,我们中国几个大圣人,都从来不谈唯物主义的,但是物质却被包括在其中了。这位外国学者就引用“道法自然”这句话来质疑,我问他是看哪一本书上来的?他说是从中国人所翻译的一个外文本子看到的,我告诉他是翻译上的错误。(我的原则,有人来讨论问题,如果说是某某人如何说,我则不表示意见,因为这已经牵涉到人,如果说书本上如此说,或有人有此说法,我才作答,因为这不牵涉到人,只是就事论事。)先说“自然”一词:我们对于“自然科学”这个名词的来源,这个问题我们特别要认识清楚。当年开始接受西方文化的时候,对于“哲学”、“自然科学”、“化学”、“物理”这些名词,我们是参考日本的翻译而再译的,因为西方的文化传到东方来,大多是由日本人先翻译过来的,我们是第二手参考日本翻译过来,所以哲学等等名词,在日文中早已经译定了。可是日本文字,在明治维新前后,仍旧是中国文化,所以日本还是根据中国文化的意义,来翻译西方的东西,而翻得并不一定对,如经济一词在古文中并不是现在的狭义经济,而是“经世济民”的意思,不是工商经济,也不是经济时间的这类来自日文的意义。所以从日文翻过来“自然科学”的“自然”,就是把物理的宇宙,定了一个名称为“自然”,这样第二手翻译过来的名词,大家习惯以后,一提到“自然”,印象中就是“物理世界”,就是唯物的自然。其次,两千多年前,印度有一种哲学思想,叫作自然哲学,那个“自然”,与现在的自然世界又是两回事了,这且不去管他。我们要知道,一如“经济”一词的借自子书学说。自然科学的“自然”,只是借用了一下老子“道法自然”这个地方的“自然”而已。可是现在的年轻人读《老子》,大多数并不知道这些文化上演变的真相,从小只知道“自然科学”,“自然”都是讲物理的,所以一看到《老子》中的“道法自然”,认为《老子》中的“自然”就是物理世界,于是认为老子思想是唯物的,这实在大错而特错。

        我们读哪一个时代的书,就是知道当时的时代背景,在老子那个时代,是没有“自然科学”的,所以《老子》中的“自然”是另有意义的。这位外国学者就问我所讲的“自然”又是什么?我说你查完了《老子》,都照他的原文,不要加上我们自己的注解去找答案。照《老子》的本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最后四字本身是一个注解,就是说道效法谁呢?谁也不效法,它自己“本身当然如此”就是道,“本身当然如此”这就是自其然也。这一点要特别注意的。

        现在学术界、思想界乱得不得了,十年、十五年以后,将是一个大问题,年轻的人真正要努力,将来的责任很大,而且自己做好了,将来的前途也很大,十年以后,中国的文化将要大吃香。譬如,庄子自己说他所说的话是寓言,可是现在人们一提到庄子都说是靠不住的,因为庄子说的是寓言。这观念又错了。为什么错了?大家认为庄子说的话都是空话,这是因为大家读过,这是西方神话,神话都是乱想编出来的,像科学小说一样凭幻想写的。那么我们就要注意,

        这只是当时我们把西方的神话翻译过来,借用了中“寓言”这个名称,可是到了现在的教育,因为作小孩子就看,老师也告诉学生,这些神话是寓言,于是“寓言”一词的观念,在现代人的印象中,凡是虚构的、乱扯的都是寓言,最后反过来,对于庄子所说的中国文化思想,也认为是虚构乱扯的寓言。现在回过头来问,庄子所说的寓言又是什么寓言?我们要了解,“寓”者“寄寓”也,譬如籍贯,我的祖籍浙江,现在寄寓在台湾,客寄说是寓,所以庄子说他讲的话是

        “寓言”,意思是说“我所讲的话,是打丫头骂小姐的话。”这就是寓言。有时人类的言语,没有办法直接表达自己的思想,我们仔细研究,在与人谈话时,直接讲,对方反而不懂,改为讲一段笑话,说一个故事,不等到说完,对方哈哈大笑,他就懂了。这是人与人之间沟通思想意见最好的办法。所以印度的因明(逻辑)有用“喻”这个办法,我们遇到很难表达的意思时,最好的办法是用笑话,用故事。所以庄子讲话的方法,往往用寓言。这是要特别注意的。我们将来弘扬自己的文化,再也不要搞错了,现在已经错得很厉害,我们要慢慢纠正它。

        现在回转来讲老子的道法自然,就是说天道是自然的,自己本身当然如此。我们不要把老子的“自然”视为现代科学上的那个名词。老子教我们学天道,翻开《老子》来看,他讲了很多天道,他说到人的最高道德修养,就是效法天地,天地生长了万物给人,他没有居功,没有自私的报功,也不想占有,而且天地是平等的,好的坏的,无毒有毒,他都生长,无分别;只有生生不息,没有要求还报。人类吃了他生长的好东西,还给他的是大便,他也不生气,照样的永远是生长,所以人的胸襟、道德、器度能够效法天地,是最重要的。而且教我们在事业方面做到“功成、 名遂,身退,天之道也。”一件事情成功了,交给了后代,就撒手不管,这是天之道也。这也就是后世中国文化“天人合一”思想的滥觞。孔子现在提到的,也就是这个精神——天道。他说。,上天有什么话说呢?自然的。人的学问也好,道德也好,一切修养,先要了解自己当然是如此,我又何须多说!这是中国文化的本位文化,不管儒家、道家,都是一样的。

        手挥五弦目送归鸿

        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

        这一段古人的注解很明显。孺悲是一个人,准备来看孔子,孔子说了一次假话,叫人就说他今天生病了,所以没有出来见客。孔子学生中有执事的人送客,在将出门的时候,孔子在里面拿起瑟来弹,并且还唱歌,故意使孺悲听见。这一段古人的注解,多半和朱熹先生的一样,认为这个人可能有哪一点为孔子看不惯,得罪了孔子,所以孔子不愿意见他,但是又明白地表示讨厌他,看不其他,所以等他出门的时候,故意唱起歌来,使他听见,知道孔子并没有生病。我的观念又与古人不同了,我认为孔子并没有这个意思,但要解释起来很费时间了。问题在孔子为什么要奏乐唱歌给他听呢?假如像古人解释那样为了使他知道自己没有生病,孔子在里面,说句话或叫一个学生的名字都可以,何必奏乐唱歌呢?这问题来了。关键就在“天何言哉!”真正的学问,并不一定须要讨论,甚至是不可以言喻的。这个道理研究起来是够麻烦的。我的见解是如此,对与不对,并不坚持自己的意见。

        那么这段书什么意思呢?我们引用别家的故事,来解释这个问题。我们中国文学中有“闻木樨香否?”这故事。木樨是桂花的一种。这是宋代文学家黄山谷的故事,他是学禅的,他老师就是宋代有名的晦堂禅师。因为禅宗大师们的教育方法,是不立文字不用言语的,黄山谷跟他多年,似乎并无所得。有一天就问老师有没有什么巧妙的方法,露一点消息,露一点缝给他钻一钻,让他钻进去。晦堂就问他念过没有?这句话现在问年轻人不算稀奇,在当时来问黄山谷这样的人是很不客气的,很难堪的,因为古人考功名的本钱就是四书五经,都能背诵的,晦堂还问他念过没有,这给黄山谷的刺激是很大的。黄山谷答道:“当然念过!”晦堂说,你念过,其中有:“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孔子说的话你懂吗?晦堂大师引用了这句话,就等于说我随时随地都在教你,你自己不懂,有什么办法?黄山谷还是茫然不懂。后来有一天,黄山谷站在老师的旁边,晦堂这位老和尚看他在身侧,摆一摆袖子,就径自往山门外走去。这时正是秋天,一路上桂花盛开,晦堂像是赏花去了,黄山谷也莫名其妙,只好在后而跟着走,晦堂故作不知的样子,走了一阵以后,回过头来问黄山谷:“闻木樨香否?”黄山谷答道:“闻。”这时晦堂就瞪着眼睛告诉他:“二三子,吾无隐乎尔。”据说黄山谷因此恍然有所悟而入了道。就是后来理学家说的,悟到了那个心性的本源。这是有名的一段禅话。事实上黄山谷的修养、诗名都很高,他与苏东坡他们几个人都蛮可怜的,遭遇王安石的种种打击,后来被贬谪到贵州的一个乡下,相当现在的区公所小干事。在古代被贬谪的大官,还要被人押解去报到,等于半个犯人,起居不自由,生活是很苦的。他在被解送的路上,才和王阳明的龙场悟道一样,真懂了晦堂老师的话,因此对于所遭受政治上的打击、环境上的打击、生活上的痛苦,都能处之泰然,还在那里对地方做了很多有益的事情。

        现在我们拿这个故事来说明孺悲见孔子,而孔子不见,故意取瑟而歌,就等于是一种不言之教。这是这段书真正的意思所在。

        爱的回报——孝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这提到我们中国的古礼,这个制度,现在改变得很厉害了,历史时代到底挽不回的,我们不要去管现代的情形了。孔子当时,是比较保守的,极力主张维持孝道,父母死生之间的大事,应该依照古礼。宰予,就是白天睡觉的那个学生。 现在他提出一个大问题。中国古代,父母死了是三年之丧,要守孝三年,我们在几十年前,至少在播迁来台以前,在大陆上时,许多朋友还是守这个规矩,手臂上都还戴一块白布或黑布。现在是没有了,三年变三天了。在守丧时期称制中,在名片上面,名字旁边都要加印一个较小的“制”字,表示在守丧。在古代更严重,研究我国古代政治制度,所谓圣朝以孝治天下,做官的人,不管文官武官,也不管官做多大,碰到父母之丧,如果不马上请假还乡,那是不对的,监察御史马上提出弹劾,可以处分到永不录用的程度,是很严重的。不过有一点例外,以武将来说, 他正在前方作战,假使父母死了,仍然要向朝廷请假还乡,皇帝可以下诏书,着他移孝作忠,予以慰留,这才可以不还乡。在戏剧里可以看到,有的戏里武将穿半边白袍的,就表示他是戴孝上阵,那都是皇帝特殊的慰留,国家非要这个人不可;有些是他还乡守孝以后,丧服未满,皇帝下命特别起用,名为“起复”。而起复有两种情形,一种是退休以后再起用,一种是还乡守制的人起用。古代这种政治制度,实在也有它的好处。一个人从政久了以后,离开民间太久了,对民间的情形都不知道,回乡以后,杜门思过,也不准宴客,对地方官吏都不得接触,可以深入到民间。 这是中国古礼,这种社会风气、政治制度的改变,还只是近几十年来的事。

        古代连皇帝也要守丧三年。譬如说丧其中是不准结婚的,年轻皇帝登位前若要结婚,除非由皇太后下命令才可以。在唐代、宋代、明代、清代都有,老皇帝一死,新皇帝没有就位以前,丧事没有发布,先办婚事,第二天再发丧,否则就违犯礼制。这种古礼连皇帝都要遵守,这是中国文化的精神。

        宰予现在就提出来问,我们的社会制度,父母死了要守丧三年,从上古行到现在,很古老了,现在宰予说三年什么都不能动,结果什么都坏了,像稻谷一样,旧的割掉了,新的又长起来了,钻燧改火,时令也改变了,岁月换了,我看守丧一年就够了。孔子说,父母死了,你认为过了一年就可以去听歌跳舞了,你觉得心里安吗?宰予说,安呀!孔子说,你心安,你就照你的办法去做吧!并没有人勉强你,你就是过了三天就跳舞也可以,只要你心安。丧礼并不靠规定的,要每个人发乎内心的,古代文化是根据内心来,不是法律规定的。一个君子,父母死了居丧,内心思念的悲愁,吃饭都没有味道,听到音乐也不快乐,睡觉都睡不好,所以三年之中,没有礼乐。我现在问你一年能不能心安,你说能心安,那你去做好了,不必要提倡 改为一年,别人不愿改,是别人的事。孔子等于给宰予碰了一个橡皮钉子,他出去了。

        于是孔子告诉其他同学,宰予这个人一点良心都没有。下面孔子说的,就是中国文化三年之丧的道理了。他说,小孩子三岁才能离开父母的怀抱。尤其古时是没有牛奶的时代,要三年才能单独走路,离开父母怀抱,后来二十年的养育且不去管,这三年最要紧,就算是朋友吧!这两个老朋友,这样照顾了你三年,后来他们死了,这三年的感情,你怎么去还?所以三年之丧,就是对于父母怀抱了我们三年,把我们抚养长大了的一点点还报。这是天下人类都一样的,而宰予反对,主张改为一年, 像这样,宰予没有三年怀念父母的心情,一如父母怀抱抚养我们三年的心情。如改为一年,可以说天下没有一个孝子,天下任何一个父母,在自己孩子三岁以内的时候,那种慈爱、辛劳,照顾是无微不至。所以中国文化,定父母之丧为三年,就是还报这个慈爱,这仅是最起码的回报,事实上父母的慈爱,并不止此,在孩子三岁以后长大了,还一直要照顾到二十多岁,所以这就看到金圣叹这个调皮的文人所说的话,有最高的道理。

        现在我们拿他的意思,说说他写给儿子的信:我和你是朋友,最初你也没有指定要我作你的父亲,我也没有指定要你作我的儿子,大家是撞来的,因为是撞来的所以彼此之间,没有交情可谈。但是话得说回来,这个老头子(指他自己)和这个老太太(指他的妻子),从替你揩大便小便开始,照顾了你二十年。这二十年,你去社会上找找看,还有没有比这两个老朋友更好的朋友?我们现在不要求你孝不孝,这些都是空话,只要求你把这两个老朋友照顾你二十年的感情,也同样照顾这两个老朋友二十年,就够了。这是金圣叹的游戏文章,也说明了孝道的真正哲学,所以中国讲孝,就是爱的回报。因此孔子说,现在的人,当父母死了而真有三年怀念父母的心情,像父母当时对自己三岁以内这样爱护的有没有?连这个三年怀念都没有,哪里还谈得上孝字。到了最近几十年,“孝子”的意思,是倒过来解释为孝顺儿子。这一大段是讲孝顺的,下面我们就讲到《孝经》了。

        曾子根据孔子所述的中国文化,著了《孝经》,为十三经之一。在《孝经》中孝敬父母还是小孝,大孝者为大孝于天下,看天下的老百姓都如自己的父母一样,这是中国政治哲学的大原则。为政的人,把老百姓视如自己父母一样孝,改一个名字就是忠。所以从事政治的人,要有孝天下人之心。以这个道德的基础,出来从事政治,这是中国政治哲学的基本重点,也即《孝经》的基本重点。

        麻将的学术思想

        说到这里,就讲到人品了。

        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奕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到了这里,我们看了可高兴了,孔子主张可以搓搓麻将、下棋。他说,有些人吃饱了饭,一天到晚不肯用心思,这情形大家也许见得少,在我的一些朋友中,我看得多了,有几个人,我经常笑他“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生下来父母留给他许多的钱,吃饱了以后,不晓得怎么玩好,有时看到他很苦,苦到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一切东西都吃厌了,一天到晚不知如何度过才好。真有这种人。孔子说这种人真难。这个话分两头解释,刚才是照文字讲“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之痛苦。只一方面说,一个人如果要真正修养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可真难,这就讲到修道了。现在有许多人讲修道,就是身外任何事物都影响不了他,坐在那里,什么都不管,庄子称他为“坐驰”,坐在那里脑子里思想不停,好像开运动会,如真做到脑子里完全宁静下来,是很难。但在这里,不能作这样解释,因为下面孔子还有话,他说一个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肯动脑筋,就真难对付,没有办法教育他了。为什么孔子有这个感叹?因为在当时的社会、政治制度下,许多富家公子少爷,都是这个情形。所以孔子说,倒不如学学下棋,还能动动脑筋,总比较好一点,最怕是不用脑筋。这个话我们现在看来,也许没有什么感觉,如果从事教育的话,就会感慨了。据我所了解的,现在的教育,学生们已经到了“饱无终日,无所用心”的程度。大家如果不信,不妨研究一下看,现在我认为最严重的问题是文化思想没落了。虽然目前教育那么普及,一般人却只晓得应付考试,背死书,真的文化思想,乃至到大学里都没有,而且一年比一年差,差到无法再差了。这正如我们前面曾经讲过顾亭林的话,不妨重新再提,好加注意。当明末清初,顾亭林把明末的士大夫,分作南北两种批评,指明末的所以亡国是:一、南方的士大夫们“群居终日,言不及义”。一般人打打牌,喝喝酒,聚在一起,所谓“国家事,管他娘,没有事情打麻将。”所谈论的话,没有谈到国家思想、民族文化,至于义理之学的影子更没有,说些空话而已。二、北方的士大夫们则“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所以他认为这样太危险了,国家岂有不亡的?这是当年历史上的士气,所以一个国家的文化思想有

        如此重要。

        下面插了一段很妙:

        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

        子路问孔子,你都说些文的,难道一个人只须要读书,只为学问的吗?来不来武的?讲不讲勇呢?孔子说,我并不反对勇。不错,武功也要好,但是君子之勇,以义理为上,如果君子没有义理文化的修养,徒然有勇,就容易作乱,使社会混乱。如对人有勇,而没有义理文化作基础,就容易作坏事,匪盗这一类行为,都做得出来了。

        因此便引出了子贡的话:

        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曰:赐也亦有恶乎?恶徼以为知者, 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

        子贡有一天问,一个君子仁人的修养,也有讨厌人家的一面吗?孔子说,当然有。那么讨厌一些什么事?孔子举了个例子,最讨厌说别人坏话的人。讨厌自己在下面对于上面都不满意,加以讪谤的人。讨厌好勇斗狠而又没有文化基础修养的人。许多学了拳的人,见面都要比划几下,是最讨厌的,奇怪得很,学武的人总是性情粗暴,乃至学太极拳的人,动辄喜欢跟人“推手”比一下,这是值得研究的,为什么一种运动,往往会把人的气质变为好勇斗狠?不过据经验所知,初学武的时候的

        确想打,除非学到很高的时候,看不出来了,不想动手,也不敢动手,因为一动手就伤人。所以好勇而无礼的人很危险,令人讨厌。至于“果敢而窒”,也值得注意,有些人很有决断,很容易下决心,尤其为政当领导者更要知道,很果敢、有勇气,下了决心就干了,而把门关起来,任何第二个意见都不听的,这是很严重的问题。

        子贡听了以后,说他也讨厌几件事,就是徼以为知者,有些人把自己的偏见,认为是自己最高的智慧,这种人真是无可救药。还有可恶的是没有礼貌,粗暴而自以为有勇的,还有口头上尖酸刻薄攻击人家,而表面上装起来是说直话的,都是可厌恶的。他们师生两人一唱一和,等于唱双簧一样,举出来的这几点,我们每个人都要反省,体会自己,也可据此以观人,如果有了这种毛病,要努力改过来。

        男人与女人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有几句话,先要向女性们道歉。我以前讲就讲过的。有一次一个妇女团体要我去讲中国文化,就有一位提出这两句话来问我。我说我不敢说,我说了你们要上来打我的。她们说不打。我说你们不打,我就赞成孔子的话,这是没有办法来替妇女们辩护的。孔子说女子与小人最难办了,对她太爱护了,太好了她就恃宠而骄,搞得你啼笑皆非,动辄得咎。对她不好,她又恨死你,至死方休,这的确是事实,是无可否认的天下难事。但问题是,世界上的男人,够得上资格免刑于“小人”罪名的,实在也少之又少。孔子这一句话,虽然表面上骂尽了天下的女人,但是又有几个男人不在被骂之列呢?我们男士,在得意之余,不妨扪心自问一番。

        当然,我们还要明白孔子说这句话的时代背景,在上古时代,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结构,女性大多数没有受过教育,对外界事物的陌生,知识的隐蔽,不是现代 人——尤其是我们今天社会所能想象的。讲到这里,我又想起以前小孩子时期的笑话,那个时候,也正是正式“小人”的时期。我们那时候读书,碰到写别字,写误字的时候,往往有人开我们的玩笑说,这是孔夫子的夫人教的。事隔几十年,到了今天,孔师母,事实上,也应该和一般女性教育家一样,真正出来当老师了。因此

        相反的,站在女性的立场来说,也许会讲:“唯男子与小人为难办也。近之则玩弄,疏之则恨。”试想,这也未尝不是理由。

        几年前,有一位同学介绍一位提倡女权运动的同学来看我,我对此举并不反对,不过,觉得我们今天的社会,似乎女权已经高了一点。倘使真能做到取男性为中心的社会而代之以女权为主的社会结构,我也很赞成。因为男人们也有男人的苦经,男人们担任社会中心的主角已经几千年了,应该退休让位,完全由女性来管事,当兵打仗,都归她们,男性应该回到家里去专管内务,做饭、烧菜、洗衣、打牌。只可惜缺了一样,男性不能生孩子,这一点反不过来,未免遗憾。

        话说回来,以前的人们,常站在男性中心的立场来看女人,都有类似从“难养”的角度来看,因此见之于文字言论的也很多。宋代陶谷写了一本《清异录》的书,其中的女行门中,便录有莱州长史于义方著的《黑心符》一篇,专责女性的文章。 他首先提的是历史上名女人,如吕后、武则天等等,都是拣坏的方面来说。但我觉得,如果仔细读完了《黑心符》全文,你便会哈哈大笑,作为原告的男人,说了半天,无非都是男人没有出息干的事,几乎与被告女性完全无关。我记得佛经上有一个故事,一个国王与王后反目,同来见佛,佛先站在国王的立场,说了女性许多坏处。国王听了很高兴。最后佛又说,可是人们只知道女性的不对,其实,男性的坏处也很多,于是佛又接连数说许多男性的不是之处。非常好笑。这正如吕纯阳的一首诗说:“独立高蜂望八都,黑云散后月还孤。茫茫宇宙人无数,几个男儿是丈夫?” 女人!男人!谁对?谁不对?我想,也同宇宙的其他事物一样,永远下不了定论的。对吗?

        子曰: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

        这是这一篇的结论。本篇正好由小人之首的阳货开始,到此作一结论。孔子说,人到了中年,经验也够了,年轻时错误没有关系,到了中年自己应该反省到了,不要再教育,自己也能改正好了。但结果还有许多毛病,很多的坏事改不过来,这就不要说了,这已经定型,改不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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