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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衰败之家

        1

        石野和枝的母校,是川越市私立女子高中。

        经向校方查询,警方知道了那个“伤了腰”的学生的姓名。

        “那件事,当时在学校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在此之前,学校里也发生过流氓学生团伙行凶的事件。但是,让人因心理恐惧而导致下肢瘫痪的,这还是首例。”

        当时任石野所在年级的年级主任、现任校务长的校方负责人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一脸苦涩地说。

        “那个被害的学生现在情况怎么样?”

        “反正,没听说她治好了。或许还在作康复治疗吧。”

        “还在治疗?”

        “这孩子本来就胆小,有点受虐狂想症的性格。医生说,她好像已经认准了,只要自己的脚不站起来,就不再会有谁来吓唬自己。所以,毕业以后,她不敢走向社会,多少有点以残为荣,借此逃避社会的意思。”

        “加害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呢?”

        “学校方面就此进行过调查,也没找出明显的动机。”

        “对石野和枝,校方后来是怎么处理的?”

        “高二上学期时,鉴于性质恶劣,学校对她们两个都作出了勒令退学的处理决定。”

        “什么,你说是两个人?”

        “对。加害的学生是两个人。”

        “两个?”刑警愣住了。如果这次杀人案的动机真的和“伤腰事件”有关,那么,说不定当年的另一个加害人已经出事了。

        “另一个叫山冈明子,也是称霸学校的团伙的一员,那次事件的主谋,好像就是山冈。”

        “这么说来,山冈明子的安全就更令人担心了。”

        “你们有山冈明子后来的消息吗?”

        “学校不知道,你们去她家里问问就明白了。”

        2

        下肢瘫痪了的被害学生名叫今井洋子。家住川越市幸街。洋子家袓上是这一带有名的大户人家。江户时代,家里曾有人在官府当差。祖辈创业留下的一家做冬靴的老店一直延续至今。在土墙筑成的店面一溜排开的老街的一角,刑警找到了洋子的家。

        今井家的房子,柱粗梁壮,敦厚的土墙上,涂着厚厚的黑灰浆漆。

        在攀高斗富的这条街上,翘卧在厚实的屋瓴角上的、雕着驱邪兽图案的屋瓴大模大样地俯视着街上近邻家的屋脊,显示着它昔日的辉煌与威严。一楼门外墙上,贴着一块黑底白字的土陶标牌,上书“今井屋”几个大字。窗户是玻璃的,店堂的前厅里面,建有一个商品陈列台。

        店里无人光顾,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了。店堂里光线很暗,一片死寂,沉静得令人不相信这里还会有人在做生意。

        水岛对着里边叫了几声。好久,屋里才终于有了动静,走出一个头发半白的五十开外的男人。看样子,他就是这家的主人了。他长着一副温厚的脸,只是,和这间屋子一样,脸上毫无生气,一片漠然。

        “欢迎光临。”尽管如此,应答声还是生意人那一套。

        “请问,这里是今井洋子家吗?”水岛问道。

        “啊,是啊——请问您是……”男人觉得奇怪。看样子他已经意识到,来者不是顾客。

        “我是警察,想见见今井洋子。”

        一听这话,对方就僵住了。随后,他又一脸猜疑地问:“您有什么事?”

        “您是当家的吧?”

        “我是今井。”

        大概眼前这位就是洋子的父亲今井绅平了。水岛掏出名片递过去,问:“您认识石野和枝吧?”

        “就别提她啦!”主人温和的脸上露出明显的反感。

        “和枝她死了,这事您知道吧?”刑警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主人的脸。

        “她死也好,活也好,和我们不相干。”主人冷冷地扔出这么一句。

        “事情是这样的,石野和枝被人杀害了,我们正在破案。听说您家女儿被石野害得下肢瘫痪了,后来情况怎么样了?”

        “洋子她死啦!”

        “啊?”

        “死了。自己坐在轮椅上从坡上滚下去,摔死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十月份。”

        “是趁看护的人不注意连人带车从坡上冲下去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谁也没能拦住。”

        “您是说,她是自杀的?”

        “虽说没留下遗书,但肯定是自杀的。轮椅上装着刹车,再说,她根本就用不着到那种危险的地方去。”

        “她的腿没治好,对吧?”

        “问题是她自己没有治好的愿望。本人没有决心,送她去设施再好的康复中心,给她配再高明的康复大夫都是不可能治好的。确切地说,她就是在康复期间失去生活的信心的。”

        “您孩子还年轻吧?”

        “二十四岁。这孩子,精神比腿瘫痪得还要厉害。康复时也是精神疗法和腿的治疗同时进行的。她不仅不想站起来,更要紧的是,她不愿意活下去。”洋子的父亲沉着脸说。

        太阳已经偏西了。本来这屋子里就够暗的,这下更显得暗了。灰暗的墙壁、发黑的地面里浑然渗满了房间的主人在岁月中刻下的生活史。眼前这位父亲黯然的哀叹,听上去比这家人祖祖辈辈悠长的历史的分量还要沉重。

        刑警真不忍心向这位父亲打听他十四号那天夜里的去向。但是同时他们也明白,这种悲痛越是沉重,当事人就越有犯罪的嫌疑。

        “对造成您女儿过轮椅生活的石野和枝,您是怎么想的?”

        “我当然恨。可是事到如今又能怎么样呢?再恨,女儿也不能死而复生。”

        “石野的同伙山冈明子的消息,您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对这种人,我提都不想提。”

        “她们为什么要那样害她,女儿向您提过吗?”

        “她什么都没说。大概是出于想忘掉那段可怕经历的自卫本能吧,她好像真的把那件事给忘了。”

        在店堂里交谈的这段时间里,没来过一个顾客。店里经营的暖靴这种商品已经过时,生意已不再红火。不过,看来店铺本身的衰败更加厉害。店堂后面的居室里,也听不到任何响动,虽说房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却没有一点生机。

        水岛忽然想起来了一个新的问题:“除了这个女儿,您还有孩子吗?”

        “就洋子一个。我的那位身体弱,生洋子时都是难产,医生告诫过,生第二胎很危险。”

        “那,这店呢?”水岛环视了一下这古色古香的房子,问。

        “本来,我是打算等哪天洋子招了女婿把这份家业传给她的,现在看来,这今井屋到我这一代为止啦!这产品也跟不上时代了,我又没心思转行搞别的,也许,现在退下来正是时候吧。”

        “这么老的店,太可惜了。”水岛深有感触地说。用多年心血辛勤培育起来的家业,就这么让它在时代的潮流中消失,实在令人惋惜。

        人称川越为“江户之母”,这座城的形成时间要比江户早半个世纪。在作为德川家北方门户的川越城,历代城主都由德川家族的至亲或重臣担任。

        宽永和明治年间的大火后,土墙建筑的商家在川越大增,进而成为川越的历史见证。但是,由于采光、通风条件不好、维护费用高、结构不合理等四大缺陷,这种房屋后来又梳子断齿般地一一悄然消失了。待到人们意识到这一点时,曾几何时还满城皆是的传统土墙屋仅剩下二十多栋了。

        眼前的这个今井家的房屋若转卖他人,这条街将又会少一栋旧城的标志建筑。想到这里,水岛不禁对这一家的衰败感慨万千。

        “水岛……”菅野抬眼看了看水岛,暗示他快点向对方作案发时是否在场的取证。

        “问了些不该问的事,实在对不起。最后,这位菅野君还有点事想向您打听一下。”水岛将接力棒交给了普野。一方面,从感情上说,他不忍去问,但更重要的是,趁这位年轻的菅野单刀直入地提问时,他自己可以在一旁观察对方的反应。

        “行啊,只要是我知道的,问什么都行。”今井洋子的父亲扭身对菅野说。

        “十一月十四号那天夜里您在哪儿?”菅野直来直去。

        “十一月十四号夜晚——看来,你们是在怀疑我?”今井无奈地笑了笑。

        “凡是相关的人,我们都是这么问的。”

        “那天的事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参加了店主协会组织的旅行,那天夜里在鬼怒川。”

        又是一个去旅行的。一个去了鬼怒川的人,要想背着店主协会的同伴来东京作案后又回去,这是不可能的。改日当然要去店主协会调查取证,但是现在看来,今井那天不在场几乎是无疑的了。这时,街上的报时钟敲响了两点。自宽永年间以来,人们一直把这座时钟视为这座小城的标志,这座传统的大钟,在时代大潮的冲击下,如今也被改成电动式的了,成了电子撞钟,只是那“伪造”的音色还保持着过去的原样而已。

        3

        和今井洋子的父亲告辞后,两人直奔山冈明子的家。明子家在市内私铁车站背后开着一间酒吧。按照明子母校提供的地址,两人很快就找到了这儿。这片地区给人的感觉,首先是俗不可耐,和今井家那一带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酒吧“时尚”位于繁华闹市的一角。房子的外形像一座古代的城廓,给人一种情侣旅馆的印象。一楼用作居室和车库,二楼是营业用房。木板和钢管扶手构成的楼梯很花哨,和二楼城堡式的装修倒很协调。不过,店没有开门接客。

        走到楼前却找不着进居室的大门。两人正转来转去地寻着,突然发现一只套着颈圈的黑猫轻车熟路地顺着房子侧面的窄巷朝屋的背面跑去。跟着这只猫,两位刑警总算找到了进生活用房的侧门。

        按了几次门铃后,屋里终于有了动静。一个染了发的中年女人从半开的门里探出头来,带出一股刚起床时房里充满的那种暖烘烘的闷气。女人不吱声,只是用眼睛在面前这两位不速之客身上晃来晃去。

        “请问,这就是山冈明子的家吧?”菅野开口就不太客气。

        “你们是什么人!”女人的目光里含着戒备。这女人在使劲让自己显得年轻,她大概就是明子的母亲吧。

        “我们是警察,想见见明子。”

        “是不是明子出了什么事?”女人一脸紧张地问。从话里就听得出,明子不是那种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

        “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只是想见见她。”

        “哎呀,明子不在呀!”

        “你是说,这会儿她出去了?”

        “几年前她就不在家住了。”

        “那,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她和家里一点联系都没有。”

        “你是说,你不知道她的去向?”

        “对。”

        “可是,逢年过节她总会问候家里一声,寄个贺年片什么的吧?”

        “真是那样的话,就用不着操心啦!我只当没这孩子的。哎,你们找明子有什么事?是不是她干了什么坏事?”说是只当没这孩子,可是女人脸上还是露出了做母亲的担忧。

        “有件案子和她有点关系,想要找到她。”

        “难道她在哪儿被人杀了?”

        “有这种可能吗?”

        “警察突然找上门来了,我当然会以为是明子出了什么事。”

        “眼下,我们还说不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你这样说我就更担心了。你的意思是,明子可能要出事?”现在,她的睡意已经完全消失了。

        “你认识明子高中的朋友中一个叫石野和枝的吗?”

        “要说和枝,我当然认识,她以前常到家里来玩。”

        “就是那个和枝,她被人杀了。你知道吗?”

        “和枝被人杀了……”她半张着嘴木然地站在那儿,好久都没有缓过神来。这一切,两个刑警都清楚地看在眼里——她不像在演戏。

        “为——为什么?是谁干的?”半晌,她才终于吐出这句话。

        “和枝是十一月十四号深夜在东京的公寓里被人勒死的,罪犯还没有抓到,我们正在破案。”

        “和枝被杀和明子有什么关系吗?”

        “不清楚,所以我们才要找到明子。”

        “可是,明子毕业后马上就离开了家,我想,她和和枝已经没有来往了。”

        “你是说,她们只是学生时代有来往?”

        “对呀。”

        “不是毕业,是退学吧?”菅野故意把勒令退学说成“退学”。

        “哦,对。”

        “原因你是知道的吧?”

        “说是她整了班上的同学。我干了这一行,没工夫管好自己的孩子,让人家的孩子受了那么大的罪,实在过意不去。可是,我一个女人家,要把孩子抚养成人,也只能干这个。我一滴血一滴汗,总算把店子盘到了今天这个模样,还不是为了将来留给她?这孩子,除了她父亲,哪个男人来撑这个家她都不答应。”

        女人说出了心里话。通过这简单的几句话就可以体会到,为了让孩子长大成人,她这半辈子作了多大牺牲,吃了多少苦。

        “你家先生他去世了?”

        “孩子六岁那年他就患脑溢血扔下我们去了。要是她父亲还活着,我想这孩子是不会走上斜路的。警官,我孩子她现在究竟会在哪儿?”

        “你向警方提出寻人请求啦?”

        “没有。我每天都在想:她马上就会回来的。就这么盼着盼着,结果一直拖到今天都没去找警察。有人说在东京碰到过她,也有人说她去了伊豆的伊东,这些地方我都去找过。”

        “电视、报纸的新闻你留意了吗?”

        “我尽量不去看这些。”

        “为什么?你不是在寻找女儿的下落吗?”

        “我是害怕。怕哪天冒出一条新闻,说这孩子被人杀害了,或是在什么地方发现了一具无名女尸什么的。”

        “警视厅的认报处每年九月一号都要设一个‘去向不明者寻查咨询处’,为期一个月。可惜今年的受理时间已经过了。那儿备有无名尸照片册,随时都可以去查询。”

        “那种东西,我怎么敢去看?”

        “明子的户籍,居民身份登记都在你这儿吧?她会和你联系的。结婚、签重要协议、还有选举权资格认定什么的,要履行这些权利或义务,她就不能就这么老在外面荡下去。”

        “以前也有人这么和我说过,于是我表市政府查了户籍表,发现她的户籍和居民身份都还在。”

        “要是明子和家里有了联系,请务必告诉我们。”

        4

        在山冈明子家没查到任何有关她行踪的线索。天完全黑下来了。白跑了这一趟,这会儿才意识到,双腿沉得像灌了铅似的。

        时钟敲响了六点,夜色中漂着饭菜香,肚子在提意见了。

        “我说,既然好不容易到川越来了,咱们就潇洒点,尝尝这儿的特产风味鳗鱼怎么样?”

        听了水岛的提议,菅野不禁咽了一口唾沫,连连点头说:“好,好主意!”

        被荒川和入间川环绕的川越,富产鳗鱼和香鱼,味道都做得不错。市中心一带,保持着江户时代独特风味的淡水鱼菜馆随处可见。

        想品尝这小城的特色风味,用不着去门面特别讲究的餐馆,轻轻松松就可以找到一家。在夜色中,只要顺着香味漂来的方向朝前走,准能寻着它的源头。

        在一家菜馆里,两人一边咂巴着嘴唇享用着热腾腾的鳗鱼,一边议论着今天走访的收获。

        “你说,山冈明子现在究竟会在哪儿?”

        “这个用不着担心吧?即使罪犯真的想杀掉她,连她母亲都不知道她在哪儿,凶手能找到她吗?”

        “可是,石野和枝不是找到了吗?”

        “在那次虐待同学的事件中,山冈明子和石野和枝是同案犯,准确地说,明子是主谋。想报复的话,应该先对她下手才是啊?”

        “因为找不到山冈,所以才先杀了石野。这也说得过去吧?”

        “有这种可能。不过,从今井洋子父亲那里找不到作案的可能性。再说,他和石野接待的那个最后的客人,相貌也不像。”

        “是啊,就算今井染了头发,他那半死不活的模样,也和那个最后的客人差得太远了。”

        的确,无论怎么看,今井都不属于那种“沉稳的瘦长脸”。

        “当然啰,他也可以让同案犯去实施作案。不过从目前的情况看,今井的作案嫌疑确实不大。”

        “只是,有一点我觉得不对劲。”

        “是什么?”

        “案发当天晚上鬼头和今井都在外面旅行,这不在场证据也太天衣无缝了吧?”

        “这事我也觉得奇怪。两个人都外出旅行,简直就像约好了似的。今井的话,我们还没有去证实。不过,这种一查就露馅的谎他是不会撒的。说不定,他们还真的约好了呢!”

        “可是,鬼头和今井扯不上关系呀!鬼头和和枝是修学旅行途中相识、后来才同居的。再说,今井洋子的事是鬼头自己讲出来的。如果这件事对他不利,他会说吗?鬼头和今井两人都出去旅行,会不会只是一种巧合?”

        “问题是,从石野和枝的经历看,除了今井洋子那件事,我们还没有发现其它会令人产生杀人动机的事啊。”

        “那是她读高二那年的事,已经过去八年了。以前我们总是不明白,那么多年前结下的仇为什么会到现在才想起来去报。洋子去年自杀这件事解了我们的疑团。你想想,自己的独生女儿自杀了,对那个造成这种悲剧的人,做父亲的能放过吗?所以说,今井产生杀人动机是很自然的。虽说具体作案的不可能是他,但我们不能放松对他的监视。如果山冈明子哪天出了事,或者说,已经出了事,她的死就肯定和今井洋子的死有关。”

        “你是说,这是一个毁灭者在燃尽前发出的最后的火光?”

        说到这儿,两人眼前浮现出今井家那黑亮黑亮的店堂。它既象征着这家主人走过的漫长的衰败之路,又像投射在这家人心上的阴影。

        闲聊之间,这顿鳗鱼也吃得差不多了。

        案件的侦破走进了死胡同——今井洋子的父亲绅平没有作案的时机。这是向店主协会的好几个成员取证后得出的结论,不容质疑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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