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定了之前的揣测,时羁抬眼与高高在上的国君交换了一下眼色,懒懒言道:“好一支‘流苏’,可见贵国对魇璃帝女的看重。只是…… 近来本座听闻贵国频频作动,既自忘渊进了大批兵器,还对滞留贵国境内的流民大肆收编入伍,如此这般,恐怕又有些置帝女的安危于不顾的意味了。”
夜亭山原本已于魇璃下首的空位坐定,见时羁开门见山地提及此事,只是微微一笑起身拱手道:“太子殿下这个玩笑可开得过了。敝国的确是更新了一批兵器,但也只是循例替换旧的兵器,敝国向来重视与其余部族的和平,岂有异动?而收编流民……自打当年的天道大劫以来,赤邺、沙幕、藤州三部相继覆灭,残余的族人不得已流亡异地,不仅敝国有,贵国与忘渊都有。昔日天君也曾认可各部收容流民,妥善管理,以免生乱。盖因流入梦川的流民数量过大,唯有收编入伍,才可安一方太平。”
“好个巧言令色之辈!你以为招募一批乌合之众,就能对抗我风郡百万大军吗?”一个凛冽的声音骤然而出,紧靠时羁下首座位上的一人拍案而起,却是风郡国君的第四子时翔。
魇璃眉毛微扬,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色阴沉的时翔,心想早听说风郡四皇子久历军中,秉性尚武好战,可比起那时羁来,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何况国君与身为太子的时羁都还没发话,就这么直接地拿兵力要挟一方使节,颇有僭越之嫌。想来是在储君争斗中败于时羁,多少是有些不忿的。所以在群臣面前,刻意立上这么一杆主战的旗帜。如此看来,这风郡也非抱作一团。
时羁冷哼一声:“四皇弟慎言!梦川与我风郡本是兄弟之邦,就算有什么罅隙,只要解除误会,还不至于妄动刀兵!父皇尚未发话,你急什么?”
时翔虽不忿,但慑于国君的眼光,也不敢在大殿之上与时羁针锋相对,唯有忍气吞声,顺势坐下,抬手灌下一大盏酒。
夜亭山依旧是循礼拱手道:“太子殿下所言甚是,万事皆以和为贵。”
时羁微微一笑:“和与不和,还得看使节能否给我们一个可以信服的解释。”
夜亭山微微颔首:“流民之事,实是无奈。严格来说,流民并非我国国民,只是客居,以徭役换取滞留资格,这在贵国和忘渊都是如此。” 时羁“啧啧”两声打断了夜亭山的话:“但风郡也好,忘渊也好,一向都是一户三丁抽取流民入伍,唯独梦川采纳一户一丁以耕补役制,这难道不是流民大量流入梦川的根源?”
夜亭山一时语塞,却听得魇璃笑道:“一户一丁以耕补役制乃是当年水灵尊定下,乃是限定一户至少抽调一丁入伍,而其余可以耕作收获补偿徭役,意在减轻梦川境内流民的负担,至今已然实施了接近一千五百年,以往天君尚且赞同,为何今日太子殿下会以此来兴问罪之师呢?”
时羁转眼看看魇璃,嘴角浮起几丝冷笑:“然而这些年来梦川流民数量大增却是不可争辩的事实。以往梦川以渔获为生,而今逐步转为农耕,更鼓励生育,想来不出百年,本国国民人数也会暴增。如此循环,真能如使节所言以和为贵吗?”
魇璃叹了口气:“这些都属梦川内政,太子殿下未免操心过头了。就算日后梦川如何壮大,也依旧会自给自足,难不成还会兴兵起乱不成?昔日天道大劫便是因战乱而起,余以为当今世上不会有人愿意重蹈覆辙。”
时羁目光炯炯,落在魇璃脸上:“没错,何况帝女还驻留敝国,若是什么风吹草动惊了帝女芳驾,可不太妙。”
魇璃微微一笑,露出一溜洁白的牙齿,一字一顿地轻声言道:“这魇璃倒不担心,只要风郡国主顾念两部的友邦之情,梦川方面又有二皇子翱从中斡旋,自然是天下太平。”
时羁不再言语,只是眯缝双眼看着魇璃,有些恨得牙痒,却无处抓挠的感觉。而此刻一直没有言语的风郡国主终于开了口:“这些事也不急于一时,使节挟厚礼远道而来,想必舟车劳顿。且先入座,进些酒食。”说罢拍拍手掌,早有两列乐官鱼贯而入,一时间丝竹声起,悠扬悦耳,却是梦川的传统曲目,恰如高山流水。十数个美貌舞姬踏着乐曲的节拍飘然而入,翩翩起舞,一时间宝殿上莺歌燕舞,无限旖旎,全无先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夜亭山拱手为礼,回位坐下,继而举杯相敬风郡君臣,以答谢款待。而后对风郡国主言道:“尊敬的陛下,您的盛情款待本使铭记于心,只是此番前来,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儿,希望陛下能够应允。”
风郡国主奇道:“不知是何事?”
夜亭山言道:“此事与贵国二皇子时翱有关。二殿下到梦川七百年,虽生活安逸,但不免思乡情切……是以我主命我前来风郡,向国主求取风郡独有的金蜀黍的种子回梦川栽种,以慰藉二殿下的思乡之情。”
此言一出,原本神情自若的风郡国主顿时脸色大变,就连那神情傲慢的时羁也瞬时间面色铁青!而夜亭山倒是眉目之间露出几分镇定自若。
魇璃很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瞬间的不寻常,心念急转之下,一个猜想蓦然浮入她的脑海之中。金蜀黍的种子虽是风郡独有,但并非什么名贵的物事,若是夜亭山要取,着人去市井间就可以买到,犯不着在这朝堂之上提这样的小事。很明显,重点不在种子,而是在那身处梦川的二皇子身上。以风郡国君与时羁的表情来看,似乎懊恼不甘居多,似乎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事败……莫非是时翱策划出逃,已被擒下另行关押?若是如此,目前一连串的事也就完全串联起来了。虽说四皇子时翔的态度不能代表风郡国主的意向,但风郡在计划撤回质子,很明显是为了避免开战之时会投鼠忌器;正因为有这个计划,所以才会增加囚宫的守卫,可惜的是做足了功夫,偏偏却失败了。夜亭山来得快,所以风郡并不知道梦川发生的事,这个时候抛出这个消息,无异于掐住了风郡发兵计划的脉门。只要风郡还顾念着时翱的性命,就不会发兵。而梦川……看来梦里那个白衣小女孩的话没错,这就是转机!想通其中的关隘,魇璃缓缓地吐了口气,嘴角浮起几分欣喜,一抬眼正迎上时羁一双阴翳的眼睛。但很明显,这个打击不小,时羁几乎快要气疯了。今日一行,可谓收获不浅。
不过事情的发展依旧是有喜有忧,毕竟日渐强盛的梦川,与一直鼎盛的风郡,还是有一定差距的。而且真到了那一天,梦川要面对的不仅仅是风郡,还有背后的天君。天君本就是风郡皇族膜拜的尊主,昔日的风灵尊提恒。而今虽然坐拥六道,但亲疏有别是必然的。否则风郡也不会跋扈至此……
一段不短的时间里,正德宝殿里鸦雀无声,尽管风郡群臣未必都能从那只字半语的晦涩辞令里探知局势的发展,但那一段难堪的冷场使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暗自屏住呼吸。
风郡国主到底还是老成持重,在稳住心头的懊恼之后,哈哈笑道:“这有何难?着人挑选上佳的金蜀黍种子,待使节回国之时一并带回便是。”
夜亭山拱手为礼:“如此便多谢陛下厚赐了。”言毕举杯相敬风郡君臣,正德宝殿里总算稍稍缓和气氛。
魇璃也起身祝酒,而后放下杯子对夜亭山问道:“使节远道而来,不知会在风郡停留多久?”
夜亭山躬身应道:“回帝女,下官此番前来会停留足月。”
“如此甚好。”魇璃顿了顿,“本宫正好有些礼物要劳烦你带给大皇兄,待下个月你启程之时,还得劳烦你入宫一趟。”
“有什么宝贝物事,今日不可交付使节的?”时羁的语调颇有些耐人寻味。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事。大皇兄军务繁忙,能记得魇璃生辰,魇璃身在异乡,或许终其一生都无缘再见兄长尊面,也唯有亲手绣制一个香包送给兄长,聊表心意。”魇璃淡淡一笑,“不是这样的小事也得劳烦太子殿下烦心吧?”
时羁冷笑一声,不置可否,心中却想他日交接之时广布眼线,就算你有什么古怪,也一样无所遁形。
既然早有准备,时羁自然懒得再在此事上纠缠,于是开口对夜亭山言道:“自古以来天道诸部都是兄弟之邦,贸易互通,也算繁荣昌盛。然而近几年来贵国私下降低了与忘渊的交易筹码,也未免坏了规矩。适逢使节到来,也该为此有所解释才是。”
夜亭山笑道:“这些年来梦川渔获颇丰,如不及时消化,只怕也只能腐坏库中,折价交易也是情非得已。再说,贵国与我梦川的交易又何尝不是如此?昔日贵国出产的一枚驱风鼓帆的风螺,可助我梦川一艘渔船乘风破浪,但而今却得两枚才可驱动帆船,难道就不是同出一辙吗?”
时羁笑道:“自天道大劫以来,天界生机衰减,风螺御风之力减弱又有什么奇怪的?”而后眉毛微扬,“莫非使节以为这也是我风郡刻意所为不成?”他有心刁难,自然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借题发挥的机会。
魇璃这七百年来,已然与其打过无数次交道,如何不知时羁心头的盘算,于是开口笑道:“方才国主才言道使节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且先不提政事,先尽地主之谊。太子殿下未免着急了一点,如此置国主金言于何地呢?”
时羁憋了口气,虽说明知魇璃是当众拿国君压自己,但在风郡群臣面前,总不能将国君的话当耳边风,也只有干笑一声:“本座不过是随口一提,帝女未免也太过认真了。”
魇璃笑道:“魇璃识浅,总是分不清何为诘问,何为玩笑。此后还得多跟太子殿下请教请教,方不至于失礼人前,如此就自罚一杯吧。” 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时羁怎会听不出魇璃的弦外之音,一番自贬之言实际却是在指桑骂槐。奈何那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倒叫他不好发作。于是暗自咬牙硬咽下那一肚子气,举杯回敬一杯,酒过三巡之后便以酒醉为由,躬身拜别国君,离席而去。行过魇璃座前,眼角余光扫过魇璃脸上,说不出的阴冷。
魇璃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但很快,理智又在提醒她,就算那厮对她恨之入骨,这样的形势下,也不可能对她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毕竟梦川手里还捏着那只风郡暂时不舍得舍弃的棋子,只要他们投鼠忌器,她也自然是安全的。虽是如此,目送时羁离开宝殿,心头却不免有些不安,一面说服自己这厮先行退走,倒不是坏事;一面又觉得心头七上八下,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
这种直觉就好比一条毒蛇在魇璃心头纠缠,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就越发明晰。眼前饮宴的风郡群臣觥筹交错,大殿中央的舞姬莺歌燕语,一切交织的热闹,都不及时羁离开前那个冰冷的眼神慑人。以他那睚眦必报、唯我独尊的个性,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
忽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一时间,背心竟然全是冷汗,就连手里的酒杯也砰地一声落在案几之上!
原本热闹的酒局忽然凝滞了一样,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着魇璃。
魇璃深深吸了口气,躬身对高高在上的风郡国君言道:“魇璃不胜酒力,失礼于国主,还望见谅。”
那国君哈哈大笑:“魇璃帝女到底是女儿之身,随意就好,不必勉强。”
魇璃笑笑:“委实是勉强不得,再喝一滴,只怕就连站都站不稳了,风郡的美酒果然名不虚传。”而后扶额熏熏然道,“而今酒醉困乏,再无法陪国主畅饮,唯有先行退下了。”
风郡国君见状,也不好强留,唯有扬手道:“帝女请自便。”
魇璃起身拜别风郡国君,又与使节夜亭山告别,随后在一群宫娥的簇拥下离开正德宝殿。
待到走下那一长列台阶,回到广场上时,只见先前押解她前来的金翎卫皆列队而立,围在那座辇车周围,静静等待她的回归。而之前被牵到一旁的凶兽饕餮也不知去向,很明显是被时羁骑走。
看到此景,魇璃心头不好的预感越发明晰,不敢再耽搁半分,眼见那些挽辇的力士纷纷归位,也不废话,只是飞快地上了辇车,便催促着回宫。于是,庞大的人群开始缓缓有序地移动,就跟来时一样有条不紊地朝瑸晖宫而去。
魇璃坐在辇车之上,心却越来越乱,奈何辇车速度缓慢,外面负责押送的金翎卫也不可能放她飞奔而去,如此两难,也只能是忧心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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