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歌用上帝对人类的双重复仇这个例子,清楚地说明了认识论发展的阶段性。双重复仇就是认识的两个阶段:从自发的同情心到主动的自我解剖。认识的发展中,爱与自我牺牲的基调始终不变。首先,上帝为了让人类知罪,献出自己的儿子耶稣。这个复仇类似于良心发现、不自觉的自我忏悔、折磨的初级阶段。人心被唤起了同情,但恶依然存在,所以复仇不可能彻底,因为人还可以将罪恶的原因推向外部,反正有耶稣为他们承担。认识要前进就必须进行另一次新的复仇,在这个复仇里,上帝让人们自己面对了死亡,一切恶都要由自身承担了。这是更为严厉的自审、自戕的精神活动,人上升到了艺术境界,只要行动,身体就发出光焰。让内心遭到撕裂,让人看见自身的卑劣,这就是上帝的第二重复仇的内涵。只有精神上经历了炼狱的人才可以窥破其间的奥秘。双重复仇的方式也正是艺术表演的方式。超越了自发同情心,人表演着自我牺牲,并在这种无止境的表演中直接与神相通。
“因此上帝必需依他自己的途径,
使人类复得他们完美无缺的生命……
比仅是颁赐一纸赦罪令更为慈悲……”
对犹太人的惩罚同样也是上帝对人性的“提举”。光有同情心还不足以赎罪,自戕才是自救的途径。就是为此耶稣才降为人,为人性提供表演的舞台,也使人获得不朽的本质的。作为今天的读者可以从诗中体会到,虽然作者是有神论者,但他的每一种表演,都可以从中找出对称的人性的涵义,这是因为所有的诗人都是彻底的人道主义者。诗人的世界观,正是基于这种永无止境的人性探索。因此这里表面叙述的是宗教起源,我们却可以从中看出文学的规律,而这个规律,已经在这部史诗中不断得到昭示。
“你们的生命却由至尊的‘慈爱’,
不假媒介而赋给的,上帝使它产生爱,
因此它此后永远思慕上帝。”
这里的上帝完全可以看作精神理念。人的生命的特殊属性使人成了会爱的动物,并通过奇妙的自我牺牲的表演将永恒的爱发扬光大。这是上帝的特殊恩惠,也是人性中固有的伟大。
第八、九两歌探讨的是欲望的走向。在魔鬼肆虐的下界,当人只能无所作为时,人是否应该颓废?这两歌中诗人通过“说”来层层展示灵魂。表面说的是社会、历史,实际涉及的却是那个谜一般的自我。金星是欲望之星,当人对身体的欲望处于完全无知的状态之时,罪恶就泛滥了。上帝的启蒙就是教导人认识自己的欲望。不是消除它,而是为它导航,使其转向。俾德丽采诱导着“我”不断发问,寻根寻到了精神的故乡,并将欲望转化为精神的画面向我演示:
谁若看见他们飞奔的速度,谁将认为:
从寒冷的乌云降下的狂风或闪电
和他们相比,都显得缓慢而停滞。
发出了那么美妙的和散那歌声,
从此我再也摆脱不掉再听一次的渴念。
这些火热的美丽的精灵却来自罪恶的大地,他们在如此崇高的地方为自己、也为同胞忏悔。人欲横流的景象是可怕的,然而那却是精神跋涉的必经阶段;在一切希望均已死灭的地方,在腐败的罪恶的肉体之上,出现了奇迹般的灵光。精灵们无一例外地同下界的人们共呼吸、共苦难,当他们用开口叙说罪恶的举动来诘问人性时,他们就变得越来越美,其内部矛盾导致的旋转舞蹈也越来越急速而优美。每说一次,他们就改变一次容颜,获得更多的活力。金星天的秘密就在这里。除了下面那个黑暗王国,没有任何其他王国可以为精灵们提供激情之源。这些光焰灼灼的星体同他们的下界母体之间的联系的确有些神秘,灵肉分离到如此程度也很难以理解,但只要他们开口说话,那个古老的矛盾就会清晰地呈现出来。如诗中描述的那样,精灵在同下界世俗王国的交流中马上会变形——“他变得比以前更为巨大,更为光辉!”
反过来,这颗情欲之星又加剧了下界的矛盾,因此诗人说:“那美丽的居伯罗女郎射下了痴情。”这一来一往的发射是灵肉分离后相互作用的奇异图象。在现世生活中,欲望只能在混乱中发挥,其过程漫长而黑暗。但只要心中有天堂,高悬的明镜就会始终观照着人的欲望,使其在恶斗中变形,在奔跑中转向,从而不断破掉旧的模式,生长出新的事物。金星天,这个已经升华到天庭的欲望之星,她的作用就在这里。
也预见到了与他们有关的幸福。
因此从这张弓上发出的任何箭矢,
就像一支箭射中了自己的鹄的。
当人要弄清自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时,他就必须目不转睛地凝视那面高悬的镜子,将那里面的形象看清。如果不能这样做的话,就会在“帝国”的混战中灭亡。帝国的混战维持了星体的活力,星体的光辉则为人性在混战中突围导航。双方虽相隔如此之遥远,却因了这距离而能够更好地促使矛盾向前发展。所以在这面巨镜的观照下的帝国的一切活动,都是符合规律的。也就是说,无论人性怎样堕落,复仇终将到来;无论人在世俗中如何背叛,惩罚终将实施。现实中的纵欲、奸恶、流血事件等等,都是促使审判到来的原因。人只要不放弃反省,转化就不会停止。就好像人一开口,世俗就化为了零;人一闭嘴,恶行就变本加厉泛滥。所以人不能停止“说”的高贵举动,一停止,天堂就消失了,人就要迷失在肉体的黑暗迷宫里,而不是相反,将力与美赋予肉体。
“可是在这里我们并不忏悔,只是微笑;
不是因为罪恶,罪恶已不再在心中出现,
而是因为安排和预见一切的神而微笑。”
以上为什么又这样说呢?难道精灵们长篇大论地叙说人间的苦难不是“忏悔”吗?仔细地体会那种特殊的意境,就会恍然大悟。那正是创造的境界,艺术的境界。它包含了忏悔又高于被动的忏悔,表面是简单的述说,实际是高级阶段的矛盾再现。所以精灵们在“说”的瞬间是欢乐的、振奋的,艺术家在创造中也是欢乐的。在天堂里,人已经无须再用世俗的方式忏悔了,同样的词语经过洗礼已经获得了新的用途。当然我们仍可以将这种高级的创造称之为忏悔,但这种忏悔已不针对具体的罪了。艺术家创作的时候,就进入了这个天堂,他在书写人间的罪恶,但他脸上却挂着微笑,那是近似上帝的微笑。针对具体事件的忏悔终于转化成了艺术中的大悲悯。
第十、十一、十二歌从精神起源的揭示入手,描绘了那种哲人境界的抽象之美。那是一种必须全神贯注才会感到的精致结构,一种巧夺天工的杰作。这个王国的特点是自满自足,它的完美是先验的。高高在上的精神王国来自大地,世俗中那些崇高的精灵构成了它的实体。精灵们的实践体现为战胜物欲以达到永生。
那不可名状的最初的“权力”,
“仁爱”,一面凝望着他的“儿子”,
一面把心灵或空间中行动的万物
造得秩序井然,看到这种秩序,
无论是谁,都不会不对上帝赞美。
然而这个美的心灵境界不是随意可以看到的,人必须“集中精力,全神贯注”,它才会在瞬间显现。想要达到这个王国,主体就必须执着于理性(太阳),向最高认识冲刺。只有在太阳的强光中,一切人间的色彩才会转化为那种终极的圣光,那是超越一切的抽象力使然。而这个太阳,又是属于爱(天使)的。所以理性起源于爱,又在爱当中实现自身。
“真正的仁爱最初都由天恩燃点,
然后在爱的时候逐渐发扬光大。”
爱是牺牲,是肉欲的升华。所以大地上的圣人为追求终极真理,献出了自己的毕生精力甚至生命。所谓天堂,就是这些伟大精灵的集结之地。他们的光辉不因时间而暗淡,世间的人升华到那里之后,每与他们交流一次,他们的永恒之光又重新焕发一次。“爱来自天恩”这句话也可以说成爱是人类的最高本质。天庭中的那些精灵,全都是通过自审、自强,最后实现自我的个体,过程是千辛万苦的,途中只有一种信念,就是对人性,对精神的信念。这种博爱终于将痛苦转化成了欢乐的灵界美景:
我就像那样看到那荣光辉发的天轮,
旋转运行,声音与声音互相应和,
那音调的融洽和甘美非人间所有,
只应在欢乐成为永恒的天上听到。.99lib?
接下去就谈到了“爱”的化身,人类的骄傲——圣芳济和圣多密尼克。他们分别是两个教派的缔造者。他们在世俗中的爱表现为将一切私有物送给穷人,自身变为赤贫。
这一对情人就是圣芳济和‘贫穷’。
他们的融洽无间和喜悦的模样,
使他们的仁爱,神奇和温柔的容颜,
成为圣洁思想的不竭的源泉……”
从物欲中摆脱出来,人获得了精神上的富足。只有爱(贫穷)是圣芳济和多密尼克不变的情人,正如只有写作是作者不变的情人一样。出生在理性的“东方”的圣芳济,用一生的实践实现了青年时代的理想,直到最后的时刻还“不愿为自己的肉体找另外的棺柩”, 以彻底摒弃物欲的姿态面晤上帝。虽然这样的圣人在世上不多见,“只要不多的布就可以做成他们的僧衣,” 但他的精神成了在地狱里摸索前行的艺术家心中的明灯。虽然圣芳济的教派衰落了,虽然人心总是倾向于腐败,但上帝的惩罚总会到来,善的火种也不会熄灭。写作的意义(或“我”的叩问的意义)就在于重新点燃这些火种,让人类的精神财富一代一代往下传递。人当然很难做圣人,人却可以在写作的瞬间成为圣人,窥见那群星灿烂的纯美的极境。诗人在此歌颂的,正是那创造的境界。人必须用理性来镇压体内的欲望,使其在反叛中净化,成为人升华的原动力。世俗中的“我”是那样的涣散、贪欲、自私,但只要“我”坚持同天堂的精灵会面,腐败的肉体仍能得救。所以写作(或阅读,或其它方式的反省)永远是人战胜体内兽性,迈向文明的方法。
这几歌里叙说的都是认识的历程。表面看,似乎人性并不能前进,似乎只能在原地绕圈子,认识不断深化,“恶”也不断发展自身,无论到哪个阶段也只能打个平手。然而这就是人类的真实困境,诗人内心深处对这困境一直有种根本上的体认,他也从来没有用什么乌托邦来代替现实。相反,他正视人性与生俱来的困境,自觉地站在正义和善的立场上,批判人自身的腐败。他的认识论既不是盲目乐观的,也不是悲观的,他只是用写作(自我牺牲)来为人的欲望导航。这种写作的深邃内涵就在此。在“东方”出生的诗人,自始至终带着他的清晰的理性,将人性解剖的工作做到了最后,那种创造的冲刺也越来越带有自觉的成分(上帝的印记)。在天堂,清晰与混沌之间那种密度很高的转变如同闪电般迅速,每一轮更高的理性认识都在肉体上打下烙印,就如同有神力存在!也就是说,认识论的前进伴随着对于更为阴险的“恶”的征服。
终极之美是由死亡意识构成的。所以“迈诺斯的女儿在感到死的寒栗时就变成那样的星宿”。 群星灿烂的天庭由于下界无数次的死亡冲刺不断获得光芒,越来越美。诗人在第十三歌里再一次论及了认识论中的完美与不完美之间的关系。既然人性决定了人只能在不完美中去体验完美,既然肉体与精神只能永久分离,既然必死与不死同属于人,那么人就应该具有一种近似于神的帝王态度来对待认识的对象,这种态度的最大特征就是明智的审慎。这种审慎将追求真理看作一个无止境的过程,即:既有信念,又不把观念当作教条。诗人的结论是从自身那漫长而恐怖的死亡体验中得出的。尽管明白任何人都不能成为神,冲刺后的沮丧却没有压倒诗人,因为对完美的体验让他看到了精神的结构,并造就了他王帝般的气魄胸怀。
那么高贵,充分具备动物的完善;
因此我承认你所持的那个见解:
都不会有和那两个人一样的性格。”
“那两个人”指的是亚当和基督。正因为极境永远达不到,冲刺的个人才能体会到那种纯美(即“死的寒栗”)。每冲刺一次,人就向自身证实了一次:她是存在的!向“我”揭示这个奥秘的伟大的诗人,他的娓娓道来的谈话伴着仙乐进行,他终于使我明白了:真理不在任何人手中,人能做的仅仅是不断用猛火来精炼自己的灵魂,在精炼中使自己的举止逐渐具有王帝的高贵,并用王帝的姿态去体验真理,倾听命运(人性发展规律)的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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