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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谢家郎芝兰玉树,入幕宾相谈甚欢

        “谢西陲,我以前很怕等不到你,但从今天起,我不怕等不到你了,因为我不怕做谢家的寡妇。”

        大楚京城有高门林立,也有陋巷连绵,这很正常,但是如果有人知道堂堂从二品武将就住在一条小巷中,恐怕就有骨鲠言官要痛心疾首地弹劾此人有损朝廷威严了。出身贫寒的谢西陲就是此人。如果不是曹长卿弟子的身份,谢西陲想要以寒庶之身担任一方主将,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事实也证明本事高低,与门第高下并无绝对关系。如果不是卢升象的领军奔袭和陈芝豹的横空出世,谢西陲的不败战绩还会继续下去,杨慎杏、阎震春、吴重轩,在春秋乱世中赢得赫赫威名的三员功勋老将,都在“毛都没长齐”的谢西陲手上吃了天大的亏。

        入冬后的太阳温煦暖和,有个唇边满是青短胡楂的年轻人,就坐在门口台阶上晒太阳。世世代代都在这条街巷土生土长的他,因为瘦弱,从小就有个“谢竹竿”的绰号,哪怕后来离开小街跑出去求学,回来后掰手腕赢了住在街头那个胳膊差不多有他小腿粗的赵大壮,可邻里街坊不论辈分,仍是喜欢顺口喊他“谢竹竿子”,估计是改不过来了。

        所有人只知道这位老谢家晚年得来的小子,好像读书也没读出啥大出息,只不过衣食无忧倒是真的,可惜那孩子常年不着家,所以到如今也没能娶上媳妇给老谢家续香火,于是卖酒营生的老谢就不太高兴,尤其每次听着别家孩子做了衙门小吏或是考中了秀才,总是凑不上话,便是憋着说出几句漂亮话,也没谁真听进耳朵当回事。如果不是有次儿子的先生来陪他老谢喝过一次酒,那位先生说他家小子读书不错,保证以后肯定能不差,卖酒老谢早就揪着兔崽子的耳朵让他跟着自己卖酒挣钱了。家里是攒下些不厚不薄的家底,不在乎那孩子帮忙多赚银子,只是穷苦人家的娃,不怕家世不好,毕竟穷人有穷人的门当户对不是?可将心比心,谁家的闺女,乐意找一个脚底板不着地成天飘着的男子嫁了?小门小户的人过日子,不怕穷苦,不是兵荒马乱的世道,肯流汗多半就能拖家带口一起吃饱肚子,可就怕男人眼高手低啊。隔壁街上的刘老媒婆,也拿话刺过谢老头儿,笑着说她才不敢把好闺女往火坑里推,让谢老头儿到现在还想起来就一肚子闷气,偶尔放开肚子喝酒那也没啥滋味。

        一帮流里流气的市井无赖从老谢家门口经过,都是跟谢竹竿一起长大的同龄人,其中一人停下脚步对晒太阳的家伙笑道:“竹竿子,走,哥带你去赌坊赚几十两银子去,保管你进门是光棍,出门就有媳妇了!竹竿子,到现在还没有尝过荤腥吧?”

        谢竹竿子朝他们竖起一根中指,笑骂道:“滚蛋!”

        他们对谢竹竿子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倒也不生气,笑着骂骂咧咧就走远了。那帮年轻人虽然厮混日子,但从不欺负街坊只去祸害别处,终究街上家家户户都有看着他们光屁股长大的乡亲长辈,就像他们这辈子头一回喝酒,就是从谢竹竿子他老爹那里偷来的酒,虽说事后被抠门的老谢头堵在门口骂了半天的街,他们也就是躲在家跷二郎腿掏着耳朵,骂着骂着就揭过了。

        再说了,谢竹竿子从小就是出了名地蔫儿坏,是谁第一个有胆子真正爬墙去偷窥马家寡妇洗澡的?还不是他谢西陲!又是谁往街上最水灵的同龄女子茅房里丢石子?那会儿他和她都才十三四岁吧,吓得那丫头在茅房半天不敢出来,等到爹娘找到她的时候,终于敢号啕大哭了。事后谢竹竿子被老谢头那一顿往死里打地饱揍啊,真是让人看得触目惊心,以至瘸腿的谢竹竿子到现在为止,十多年了,都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偶然在巷弄里遇上,两人都是恨不得贴着墙根走路。可惜她不知为何到今天还没嫁人,从好好一个漂亮的黄花大闺女,愣是熬成了其他女子的娃都能给爹买酒的岁数,她爹娘都愁得只要有人要就恨不得赶紧把自家闺女当泼水给泼出去了。明眼人都清楚,她是在等人呢。而她那原本眼睛长在脑门上的爹娘,这几年私下也跟卖酒老谢偷偷见面,老谢头也不是没有想法,只是一年到头就见不着自己儿子几回面,寥寥几次回家,也是来去匆忙,就一拖再拖,直到这一次儿子难得在家留下,看架势不会急着走,闷葫芦的老谢头终于撂下狠话,再不成亲,以后就当没他谢西陲这么个儿子!

        常年在外头飘着的谢家孩子,坐在台阶上,每当有街坊邻居经过家门口,肯定会笑着打招呼,长辈们也多半会打趣几句啥时候让你爹抱上孙子之类的,到时候也好蹭酒喝嘛,能让谢铁公鸡心甘情愿被人拔毛,这辈子肯定就你谢家小子成亲那一天喽。谢西陲也苦着脸说我是想有媳妇,可不知道媳妇在哪儿啊,这个时候不是没人故意拿眼神瞥刘家那位老姑娘那边,从小就有股机灵劲儿的谢西陲就开始装傻。

        谢西陲就这么优哉游哉坐在台阶上,只是忍不住转头看着大门两边的春联。字写得一般,内容也俗气,但是听娘亲偷偷说,是去年末他爹好不容易才跟宋家那个考中童生功名的小子求来的,宋家今年少说也从自家酒铺白拿走十多斤酒了。谢西陲叹了口气,想着这回离家前,不管其他事情,一定要他个七八副迎春对联和几十个春字,总不能再让爹娘受这口气了。这里的男人,大多读书不多,年轻的时候比谁的媳妇好看,谁的女红更好,然后整个波澜不惊的后半辈子,大概就只是比较谁家的孩子更出息、谁家的女婿媳妇更孝顺了。

        谢西陲狠狠揉了揉脸颊。

        他不是不想让爹娘看到自己的儿子,不比别人家的孩子差,甚至要有出息得多,可是爹娘虽是再寻常不过的市井小民,可如今整个大楚,整座京城,谁不知道现在一场仗接着一场仗,在儿子有大出息与跟儿子平平安安之间,谢西陲知道自己爹娘肯定选择后者。他不希望爹娘成天提心吊胆,宁愿他们埋怨着自己还不成亲,怎么还不乐意踏踏实实过小日子,跟他碎碎念叨着别家同龄人的儿子都上私塾会写春联了。原本这次谢西陲回家,是准备咬着牙告诉他们真相的,可是当他这回看着好像一夜之间就老了的爹娘,看着那个板着脸不给好脸色却坐下来跟自己一起喝酒的爹,谢西陲又说不出口了。他怕自己有一天真的战死沙场了,爹娘就立即知道他死了,而不是在远游求学。

        今日酒铺不开张不做生意的老谢头走出院门,看到不务正业的儿子,冷哼一声,背手离开。谢西陲的娘亲走出门,轻声笑道:“别管他,其实是买肉去了,你爹嘴上不说,但是偷偷摸摸从床底下的钱罐子里拿了好些碎银子,我也就是假装没看见。”

        谢西陲咧嘴一笑,他爹这臭脾气,做儿子的早就习惯了。

        妇人又笑道:“刘家那姑娘,我从来就喜欢,只不过那时候刘家哪里瞧得上眼咱们家,现在姑娘年纪大了,才着急的。娘跟你说心里话,虽说你是娘的儿子,但如果不是这样,你啊,可真配不上人家姑娘。”

        谢西陲抬头嬉皮笑脸道:“娘,我真是你亲生的?”

        妇人作势要打:“油嘴滑舌,难怪找不着媳妇!要是被你爹听见这话,看他不抽死你!”

        谢西陲弯曲了一下手臂:“小时候天天被爹撵着满院子跑,现在爹可打不过我了。”

        妇人轻轻给了这不省心的儿子一个栗暴:“臭小子,别气你爹,以前你小,娘亲次次护着你,以后娘亲肯定要偏袒你爹了。”

        谢西陲做了个鬼脸:“知道啦!”

        妇人语重心长道:“刘家姑娘岁数是不小了,可瞅着那是真俊,这附近几条街就没比她好看的闺女,你小子真没想法?娘亲可要跟你说句透底的话,听说有位官老爷,想要纳她做小,她爹娘今年自打入秋可是没有一次来咱们家串门了。”

        谢西陲终于笑不出来了。

        妇人也不为难自己儿子:“你年纪也不小了,娘亲相信你其实最知道轻重,不催你,自己看着办。说到底,爹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总归是想着你好。”

        谢西陲嗯了一声,等到娘亲走回院子,又开始发呆,不知不觉地望了又望那个方向。

        一个一路小跑进巷弄的少年大声笑道:“谢竹竿子,瞅啥瞅?”

        少年叫吕思楚,这是第二次登门拜访“老谢家”,上回背了把剑,结果被街坊邻居和谢西陲爹娘当成了脑子拎不清的孩子,差点把少年给憋出内伤,这次学聪明了,不但没背剑,还补上了上次欠下的见面礼——双手拎着鸡鸭。有关见面礼应该送什么这件事,少年身后那些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吕家长辈,为此专门讨论了一个上午!有说送上等贡酒的,但是很快被骂没脑子,谢家就是卖酒的,你这不是砸场子打脸是干啥?有说送丝绸、茶叶、瓷器等等的,还是被反驳了,说送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根本就不诚心。后来有人说不然扛把檀木椅过去,中看也中用,可惜还是觉得不妥,估计谢西陲的爹娘也不舍得摆出来给人坐啊,吕家这样的瞎炫耀要不得。到最后,还是大楚硕果仅存的剑道大宗师吕田丹吕老爷子大手一挥给一锤定音了,让吕思楚拎两只鸡鸭过去,当天就给宰了下锅!吕家晚辈皆叹服,姜还是老的辣啊!于是少年就这么一路从豪门林立的京城那一头坐马车来到这一头,他娘的那两只鸡鸭估计是吃饱了的,在车厢里的时候还拉屎了,把马车停在得有两里外的地方,少年下车后一手拎鸡一手抓鸭,一路飞奔而来,真是满地鸡毛鸭毛。

        谢西陲没好气道:“瞅你大爷。”

        少年站在谢西陲眼前,提了提手中那只鸡:“大爷在此!”

        看到谢竹竿子要踹人,少年赶忙跑进院子,嚷嚷道:“婶婶,鸡鸭放哪儿,中午咱们就能杀了下锅吗?下午我还有事,怕吃不着啊……”

        大门口的谢西陲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真不把自己当外人,送礼没这么送的。

        就在他娘亲跟吕思楚在院内热络聊天的时候,谢西陲皱了皱眉头。

        小巷尽头,并肩走来两个年轻男子。

        由于他们的到来,几个迎面而走的街坊真夸张到不但停下了脚步,并且恨不得躲避到墙壁里头去。一些个坐在小竹凳小竹椅上晒太阳的老人,也突然沉默不语。

        来人一个是裴穗,春秋十大豪阀裴家的未来家主,谢西陲跟他是同窗好友,当时将杨慎杏和蓟州步卒瓮中捉鳖,正是谢西陲和裴穗堪称天衣无缝的配合,才为大楚赢得第一场大胜仗。

        但是另外一个人,谢西陲并不喜欢——宋茂林,宋阀嫡长孙。

        与他谢西陲被誉为大楚双璧的年轻人,玉树临风,当得谪仙人一说。

        但是很奇怪,谢西陲能够接受寇江淮的那种自负狂傲,反而不喜欢宋茂林那份无懈可击的温良恭俭让。

        少年吕思楚同样不喜欢这个“美姿容,有清操”的如玉君子,理由再简单不过了,少年不喜欢这个家伙喜欢皇帝姐姐,更不喜欢这个家伙想要“嫁给”皇帝姐姐。用少年的话说就是他宁肯退一万步几万步,宁肯皇帝姐姐嫁给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年轻藩王,也不希望很早就在白鹿洞认识的皇帝姐姐,跟这个道貌岸然的宋茂林沾边。少年的想法从来都跟吕家长辈一模一样,直来直去,他就是觉得这种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公然放屁的家伙,肯定是个伪君子!很少去讨厌一个人的谢西陲对此深以为然。

        所以谢西陲站起身,笑着走向好友裴穗和大驾光临的宋家公子,抓住裴穗胳膊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拧了拧,裴穗不愧是他谢西陲的至交好友,也不动声色地忍着痛赔着笑。

        谢西陲不由分说道:“走,带你们找家铺子喝酒去。放心,我家铺子今儿没开张,我也没杀熟的习惯。不过以后哪天揭不开锅,可就难说了……”

        谢西陲带着他们挑了家相对干净的酒楼,当然在宋茂林眼中,想必其实都一样。

        大半个时辰后,尽欢而散,谢西陲和裴穗把宋茂林送上马车,目送离去。

        两人走回巷弄,裴穗打趣道:“难为你又跟人说了半个时辰的废话。”

        谢西陲淡然道:“浪费的口水,都从酒水里补回来了。美中不足的就是你结的账,不是他宋大公子。”

        裴穗微笑道:“宋公子怎么会随身携带那黄白之物。不过若是无钱付账,宋公子肯定不会吝啬摘下腰间千金玉佩当酒钱。”

        谢西陲皮笑肉不笑道:“那就又是一桩美谈了。”

        裴穗搂过谢西陲的肩头,耍赖道:“行了,反正我跟宋家的交情也就只到这里了,你就当陪我喝了半个时辰的酒。”

        出身寒庶的谢西陲能跟有着云泥之别的裴家子弟成为好友,无异于一个奇迹。要知道在门第森严的大楚,向来是冠冕之家流品之人,视寒素子弟贱如仆隶,耻于为伍,绝不同席而坐。当时谢裴两人成为同窗,互不知晓身份,裴穗的口头禅是我最喜欢跟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做兄弟了,我愿意每天都挑粪。谢西陲猜得出来这个家伙出身不俗,但是当裴穗最后自己亲口说出家世身份后,谢西陲还是有些震惊。昆阳裴氏,那可是从大奉王朝起就是“只嫁娶九姓,不入帝王家”的真正豪阀,也正是那个时候,谢西陲把裴穗当成了朋友,不是因为他是什么高不可攀却愿意折节相交的裴氏子弟,而是愿意坦然地告诉谢西陲这位当时依旧籍籍无名的寒门子,他裴穗的真实身份。

        他们的先生,曹长卿,就是曾经跟谢西陲父亲一起盘腿喝酒的那个人。

        曹长卿很早就告诉他们这两个身份悬殊的学生:世间的道理就是道理,不因人少而无道理,不因人多而有道理。不以人贫而欺之,不以人贵而媚之。不以人贫而以为皆善,不以人贵而以为皆恶。知理自有礼,有礼自无崩坏之忧,故而天下太平,人人自得,这便是儒家的道。

        裴穗轻声道:“宋茂林的心思不复杂,现在朝堂上有人建言趁着吴重轩叛出南疆,我们借机与燕剌王结盟,言下之意无非是尝试着说服赵炳让世子赵铸‘入赘’我大楚姜氏,宋茂林当然坐不住了。”

        谢西陲冷笑道:“有本事自己去打拼,靠着小算盘算计来算计去,就能算计出一座江山?不是个东西!”

        裴穗嘿嘿笑道:“没有连我一起骂吧?”

        谢西陲转头笑道:“要不然让我想想?”

        裴穗无奈道:“误交损友,悔之晚矣!”

        谢西陲没好气道:“那你赶紧去追上宋家大公子,这个还不算晚。”

        裴穗哈哈笑道:“那就算了,浑身不自在,我这种不小心出身豪阀门第的异类,跟他们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谢西陲面无表情道:“是喝不到一个尿壶去吧?”

        裴穗脸色发白,苦着脸道:“谢西陲,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恶心?”

        谢西陲一板一眼道:“难!”

        裴穗重重一声叹息,认识这么多年,裴穗知道该怎么跟这个喜欢一本正经说冷笑话的家伙打交道,得用自污的手段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才行,咬牙切齿道:“不愧是我裴挑粪的好兄弟!”

        谢西陲笑道:“裴挑粪,等下到我家上桌吃饭前,记得洗手啊。”

        裴穗深呼吸一口气:“行!”

        走入小巷前,谢西陲突然莫名其妙说道:“裴穗,我问你,如果有件事我很想做,但是又怕自己后悔,该怎么做?”

        裴穗直截了当道:“做了怕后悔?这本来是句废话啊,明摆着不做是肯定后悔的,既然做了是‘有可能’后悔,为啥不做?谢西陲啊谢西陲,你是不是脑子被门板夹到了?”

        好不容易扳回一城的裴穗有些扬扬得意。

        低头前行的谢西陲轻声道:“是啊。”

        裴穗好奇问道:“天底下还有你谢西陲犹豫不决的事情?”

        裴穗突然惊悚道:“你小子该不是想要跑去太安城当官吧?小心我告密!”

        谢西陲大声怒道:“裴挑粪!姓裴的!找屎嫌不够,还要找死?!”

        然后谢西陲发现这个家伙保持微笑望着前方。

        再然后,谢西陲就发现不远处一栋宅子门口,站着一位目瞪口呆的女子,好像是被他的粗俗言语给惊吓到了,手足无措,楚楚可怜。

        谢西陲咽了咽口水。

        裴穗何其眼光歹毒,一下子就看出端倪了,那叫一个幸灾乐祸啊。寻常女子,能让谢西陲这般失态?

        世间男儿,有几个逃得过“青梅竹马”这柄天下头等厉害的杀人飞剑?

        裴穗终究没好意思落井下石,就要先行离开,突然发现自己的袖口被人攥紧。

        谢西陲低声道:“先别走,帮我壮壮胆。”

        裴穗差一点就要捧腹大笑。连先生都说“大楚只要三个谢西陲就能复国无疑”的家伙,也需要有人帮着壮胆才不露怯?裴穗都恨不得当场对那个不知名的女子弯腰作揖了。他这个兄弟哪怕跟先生辩论形势,也是从不会有半点心虚的。

        那个女子犹豫了一下,仅是快速瞥了一眼谢西陲,便低敛视线,就要快步跨上台阶。

        谢西陲欲言又止。

        裴穗用手肘狠狠撞了一下身边这个胆小鬼。

        谢西陲终于颤声道:“刘冬梅!”

        裴穗偷着乐了,那女子的名字可真……一般。

        谢西陲其实嗓门不大,但那个女子偏偏停下了脚步,可在台阶上没有转身。

        谢西陲习惯性揉了揉脸颊,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我叫谢西陲!”

        裴穗无言以对,抬头看着天空。你他娘的不是废话吗,街坊邻居的,难道人家还以为你叫谢东陲?但是接下来那些话,就让裴穗刮目相看了。

        谢西陲挠着头咧嘴笑道:“我想娶你做媳妇!其他女子,我都看不上眼!我只喜欢你!”

        裴穗忍不住伸出大拇指,结果被谢西陲踹了一脚。

        那名女子没有转身,也没有出声,只是肩膀有些微颤。

        谢西陲好不容易拔高的嗓门又低了下去:“当年……往你家那里丢石子,是我不对,但是……我有理由的,当时觉得你喜欢上了那个只会死读书的宋正清,我气不过……”

        裴穗又望向天空。他有些怀疑谢西陲之所以不待见宋茂林,是因为姓宋的?裴穗没来由有些替宋茂林感到无奈。

        这是一个让人悲伤的误会。

        谢西陲停顿了一下,大声道:“如今我比那个才考中童生的宋正清,有出息,真的!”

        谢西陲伸出一只拳头,在自己胸口砸了一下,沉声道:“我谢西陲,跟那个你应该也听说过的‘谢西陲’,不是什么同名同姓,就是我!那个喜欢你很多年的谢家傻小子,谢竹竿!如今是大楚镇北将军,从二品武将!”

        不远处,那些个坐在凳子躺椅上看热闹的老头儿老妇,几乎同时跌倒在地上。

        裴穗突然悄然眯起眼,有些神情玩味。

        作为豪阀子弟,实在是耳濡目染见过太多太多的不美好了。

        世人百般交情,无论是什么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如蜜,或是夫妻同林鸟,上阵父子兵,什么君臣相宜,世交如醇酒,都少有经得起岁月考验的。一碗清水摆放十天八天,果真能喝?便是一坛子好酒,稍稍泥封不严,别说十年八载,明年拿出来就不对味了。

        裴穗突然有些担心,因为他发现这个生长在贫寒巷弄的女子,不管答应或是不答应,恐怕都不对味道啊。

        不答应,谢西陲和她就此擦肩而过。

        答应了,又有几分真心是冲着谢西陲这个人,而不是镇北将军这个名?

        裴穗觉得谢西陲不该说最后那几句话的。

        但是不说,似乎也不对。

        裴穗不是瞎子,知道跟谢西陲年龄相当的女子,能够到这个时候还不嫁人,肯定吃了不少苦头,那些风言风语就够受的了。

        谢西陲肯定是想着让她知道这么多年的委屈,没有白费。

        裴穗轻轻叹息,如果自己兄弟能够等她点头,再来道破天机就好了。

        但是裴穗很奇怪地发现,无比聪明的同窗兄弟,“大楚最得意”的先生的最得意门生,根本就没有这种后顾之忧,哪怕这个时候,也毫不后悔,好像在坚信着什么。

        那个女子终于转身,转身之前擦干净了泪水。

        她对谢西陲说了一句话。

        裴穗听到这句话后,对这名女子郑重其事地作了一揖,并且无比心甘情愿地说道:“昆阳裴氏裴穗,拜见嫂子!”

        因为那个名字很俗气的女子,说了一句让裴穗觉得最不俗气的言语。

        也正是这句话,日后促成了对大楚忠心耿耿的谢西陲,隐姓埋名悄然入北凉。

        她那句话很简单,也很决然。

        “谢西陲,我以前很怕等不到你,但从今天起,我不怕等不到你了,因为我不怕做谢家的寡妇。”

        时隔两个月,徐凤年直到冬末时分才从关外返回,正值大雪纷飞,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北凉在祥符二年的最后一场雪了。

        深夜入城,无论是徐凤年还是徐北枳,都没有乘坐马车,身后是八百白马义从,白甲白马,与雪夜融为一色。

        在这个化雪的清晨,徐凤年披上一件多年不曾更换的狐裘,走出那座已经扩建许多的梧桐院,独自来到听潮湖里的湖心亭,斜倚廊柱望着湖面。听说早前府上两位女子将湖上莲花当作一个个的小许愿池,经常往湖里丢掷铜钱,结果没多久就被砸成了马蜂窝。年少时,清凉山四个姓徐的孩子,两男两女,加上徐骁本人,也不显得如何阴盛阳衰,如今便不太一样,他徐凤年和黄蛮儿常年都不在清凉山,却多了好些个女子。不说陆丞燕和王初冬,还有那位喜穿朱袍的徐婴、戴貂帽的呵呵姑娘、国色天香的陈渔、陈亮锡赴凉时带在身边的那个女童、于新郎留在府上的绿袍儿,偶尔呼延大观的女儿也会偷偷跑来清凉山玩耍,甚至连梧桐院内也多了七位批红“女学士”。她们名义上是梧桐院的二三等丫鬟,柴米油盐酱醋茶,称呼里头各占一个,好像是陆丞燕的馊主意,比起早年他这位梧桐院少主给丫鬟们取的名字,例如绿蚁、白酒、黄瓜什么的,真是不相上下,一脉相承。

        徐凤年昨夜在宋洞明和白煜的衙屋那边待到很晚,不说一般事务,哪怕一些涉及四五品官员升迁的要事,只要不涉及敏感的地方军务,徐凤年也给予两人便宜行事的大权,所以昨夜多是宋白两人在进行类似君王奏对的例行公事,徐凤年这个甩手掌柜做那“点头藩王”就行。只不过有一件麻烦事,副经略使宋洞明专门作为压轴难题抛给了徐凤年,当时白莲先生在旁边低头喝着热茶,笑意玩味。徐凤年听到以后也头痛,原来在敲定陆丞燕作为北凉正妃后,陆东疆这个昔年享誉中原的老丈人,心思就又活泛开来,想着争一争凉州刺史的座位。原刺史田培芳不管出于何种初衷,是识趣地急流勇退,或是迫于形势不得已而为之,在从拒北城回到凉州后,向清凉山提交了辞呈,接下来凉州刺史在内,别驾在外,关内关外出现“内外刺史”的格局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这让本来仅是觊觎别驾一职的陆东疆突然转变口风,借着父凭女贵的大好东风,希冀着一步到位,担任北凉道官场上的文官第三把手。徐凤年对此也没辙,只得用了一个“拖”字诀。对于陆氏子弟入凉以后的所作所为,徐凤年其实一清二楚,那帮心比天高的读书人,要么扶不起,寥寥屈指可数的有用之才,也属于不宜拔苗助长。可是陆东疆不这么想,哪怕徐凤年在新城建造一事上已经给陆氏补偿,但是陆东疆显然不觉得这是青州豪阀陆氏该有的待遇,可惜北凉毕竟不是朝廷,没有翰林院可以养闲人,更没有那些殿阁馆阁学士的头衔去送人。说到底,女婿徐凤年当家做主的北凉道,现今不是他不想陆家能够在北凉扬眉吐气,而是实在给不起这份面子。

        徐凤年抬起头,看到白煜缓缓走来,没有刻意摆出以礼相迎的姿态,仅是坐直了身体。白煜走入湖心亭前,在台阶上重重跺了跺脚,抖落雪屑。两人相对而坐,白煜率先开口笑道:“自打我年幼时入山,这么多年来,也看过几场觉得颇为壮观的江南大雪,等到来了北凉,才晓得大雪大雪,江南终究是比不得北方。”

        徐凤年微笑道:“听徐骁说其实辽东那边冬天的雪还要大,鹅毛大雪不足以形容。”

        白煜打趣道:“雪花大如手嘛,大将军作的诗,我当年在龙虎山也如雷贯耳。”

        徐凤年嘴角翘起:“北凉这边的文官都觉得徐骁不好伺候,因为拍马屁从来都拍在马蹄上,只有我二姐的先生,王祭酒能够拍对路。其实这里头的天机很简单,就是怎么不要脸怎么来,绝对不能端着文人架子,因为太过高深含蓄的东西,徐骁又听不懂,听着云里雾里的,光是想着怎么回话就很为难。王祭酒就直接开门见山,两个臭棋篓子,在棋盘上跟徐骁杀得半斤八两,还要夸奖徐骁‘国手啊厉害啊,这一手下得好生霸气啊’,这些好话,徐骁当然听得明白,所以就特别开心。嗯,还有黄蛮儿的师父,赵希抟,也很懂徐骁的七寸。记得第一次来咱们这儿,就说黄蛮儿天生灵慧,相貌堂堂,不愧是大将军的儿子,等等。当时连我都看不下去,觉得这老头儿十有八九是个江湖骗子,最后我就让人带着狗去吓唬老天师,现在回想起来,真人不露相,这句话很真。”

        徐凤年不知道是不是打开了话匣子,一下子就收不住了:“记得当时去武当山习武,第一次见到老掌教王重楼,那会儿我听多了一指断江的江湖传闻,老佩服这位北凉天字号的道门神仙了,结果见面后,老掌教确实仙风道骨,没让人失望,但是很快就露馅了,你猜是哪件事?”

        白煜摇头。

        徐凤年笑了笑,眼眸眯起,尽是风流,轻声道:“我当时好奇询问老掌教是不是真的一指断江,老人先摇头说不是,然后伸出两根手指,说是两指。那时候我除了惊呆、佩服、神往,其实还觉得这位老掌教除了满身神仙气,其实也挺有地气儿。你是没有看到老人说出两字后的表情,明显是在很用力地尽量假装那种世外高人,但是又没装好,让人事后一回味,就觉得只是个早年做出大事壮举的老头子,等到上了年纪,被年轻人记住,尤其又当面提起,然后就高兴得很,藏都藏不住。”

        白煜柔声道:“天师府就不太一样。”

        徐凤年望向湖面,喃喃道:“后来我才想明白,徐骁他啊,也是这样的老头子,只不过我年少时,就从没当面夸过他,倒是经常骂他,甚至是撵着他打,总想着让他丢人现眼。当时只想着是你害死了我娘亲,现在我没家教不懂礼,其实都是你徐骁害的,怪不得我徐凤年。”

        白煜视线错过徐凤年的肩头,望向另一边听潮湖,沉默许久,缓缓道:“我爹娘在洪嘉北奔途中去世了,因为早年是武当山的大香客,然后我就被带去了山上。”

        徐凤年说道:“不记仇?”

        白煜坦然道:“一开始很记仇,不说老百姓,便是我们读书人读史,读到那些个亡国君主,史书上也只有奸臣当道蒙蔽圣听之类的措辞,所以怨不得皇帝,更怨不得那些离阳新编《忠臣录》上的文臣,怨不得那些战死沙场的武将,所以找来找去,就只能找到你爹,绰号人屠的大将军徐骁。一个孩子亲眼见到国破家亡,满目山河皆故人,我岂能不怨?”

        徐凤年默然。

        白煜突然感慨道:“到头来,原来怨不得啊。”

        是不该怨,还是怨而不得,徐凤年没有问。

        白煜转头望向远处通往湖心亭的小路,道路尽头有个婀娜身影,大概是走近几分发现了坐在亭中的他们,她就折向结冰的湖面,渐行渐远。

        白煜歉然笑道:“看来是我大煞风景了,否则就是王爷和她面面相对,不是赏景更胜赏景。”

        徐凤年瞥了眼那个身影,无奈道:“我跟她没什么。”

        白煜眼神古怪。

        徐凤年更加无奈:“真的。”

        白煜再一次望向那个身影,玩笑道:“那就太令人惋惜了。”

        徐凤年笑而不言。

        就在两人安静赏景的时候,王府管事宋渔快步走来,说是节度使杨慎杏登门拜访,徐凤年让他将那位新近入凉没多久的节度使领到湖心亭。

        白煜笑道:“杨老将军这段日子在州城内可是遭罪了,节度使府邸几乎天天被人砸场子,读书人往大门上砸书,老百姓往墙内丢石头,据说都有扔菜刀的,热闹得很,府上仆役心惊胆战,视为苦差事。”

        徐凤年看到白莲先生说完话就起身要走,冷不丁说道:“白莲先生,不妨陪我一起见杨慎杏。”

        白煜才弯腰起身,听到后犹豫了一下,重新坐下。

        当杨慎杏大踏步走上台阶的时候,就看到年轻藩王披裘笼袖坐着,但是有位不知身份的儒雅文士站着迎接自己,望向他的时候,笑眯眯,不是笑里藏刀的那种,相反极为和气,且自然而然。

        等到徐凤年介绍双方身份后,杨慎杏大吃一惊,才知道眼前人,竟然是被先帝钦赐白莲先生的龙虎山外姓天师,顿时心头一热,有了几分暖意。当听到白煜亲口说有空就要去节度使府邸讨要酒喝,杨慎杏不论真假,是客套还是真心,都对白煜生出几分亲近。毕竟他到凉州以后,之所以闭门谢客,无非是明知自己只要走出门半步,那就是人人喊打甚至喊杀的过街老鼠,至今别说凉州的文武官员一个没露面,就是府上仆役丫鬟,也有些眼神不善。杨慎杏这次厚着脸皮来到清凉山,是先前曾以密信恳请徐凤年从关外返回州城后一定打声招呼,老人进没进过清凉山王府,或者说徐凤年愿不愿意让这位节度使进门,整个北凉官场都在拭目以待。成了,杨慎杏未必就能在北凉掌权;但不成,杨慎杏以后的日子就肯定没法过。杨慎杏最初的想法就是今天走这么一趟,根本不奢望徐凤年能够摆出多大的阵仗排场,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但是白煜的出现,绝对是意外之喜。杨慎杏作为浸淫大半辈子离阳官场的老狐狸,如今北凉的风吹草动,只需要府上下人的三言两语,老人往往就能抓住要害。例如正妃的人选,以及刺史田培芳的请辞,两件事看似风牛马不相及,其实这里头的蛛丝马迹,很有讲究:田培芳这是在跟陆东疆暗中示好啊。有陵州刺史更换的前车之鉴,他与其等到一两年后被迫让位给外乡人,还不如当下主动让贤,心有灵犀地跟陆氏跟未来凉州刺史陆东疆,甚至是王妃陆丞燕结下一份香火情。

        三人在湖心亭内相谈甚欢,不谈国事,只聊风月。

        尽欢而散,白煜主动将杨慎杏一路送出王府。

        白煜站在门口目送节度使离去,有些了然的笑意。

        由于宋洞明是比李功德更加手握实权的副经略使,那么只要徐凤年点头答应陆东疆成为刺史,整个陆家就会承情,而陆家也需要在清凉山有个“朝中人”。清流名士陆东疆、商贾王林泉,二选一,就当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宋洞明当然会选择前者。他白煜就比较尴尬,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但是现在有个送上门来的杨慎杏,他白煜的境况就不一样了,现在杨慎杏无法在北凉道官场说话,不代表以后还是如此。只要凉莽还打仗,只要杨慎杏足够聪明,就不怕没有出人头地的一天。那么以后不管节度使府邸如何车水马龙,白煜都是跟杨慎杏“相识于微末”的那个人,是雪中送炭的贵人,而不是锦上添花的闲人。

        白煜刚要跨入门槛,突然缩回脚,转身走下台阶,再转身看着那扇大门。

        这位白莲先生,抬头看着那块气势赫赫的匾额,又看了看两侧那即将换新的春联,想起先前湖心亭那个年轻人,自言自语道:“北凉,离阳,这个天下,有你徐凤年,算不算是雪中送炭?”

        就在百感交集的白煜反身走入王府,途经听潮湖畔,结果看到一幕场景,差点让白莲先生跳脚骂娘。

        自己前脚才走,那个口口声声与胭脂评女子没啥的正人君子,后脚就已经与她在湖面上并肩而行了。

        更过分的是那家伙在看到自己后,非但没有心虚,反而朝自己抬手打招呼。

        白煜愤愤然嘀咕了一句。

        远处湖面上,徐凤年哈哈大笑。

        陈渔好奇问道:“怎么了?”

        徐凤年笑道:“白莲先生以为隔着远,我听不到他说话,其实听得一清二楚。”

        陈渔问道:“先生说什么了?”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夸我玉树临风,他自愧不如呢。”

        陈渔哦了一声,然后就告辞一声,直奔白莲先生而去。

        徐凤年傻眼了。

        最后独留湖上的徐凤年笑了。

        环视四周,一切安详。

        这样的北凉,女子不论如花似玉还是相貌辟邪,男子不管是从文习武还是市井小民,都平平安安。读书声、贩卖声、马蹄声、呼噜声、吵架声,都热热闹闹。

        徐凤年双手笼袖,抬头望着天空。

        这个年轻人,所做一切事,都是在求一个“春秋不再怨徐家”而已。

        年关年关,欠债之人过年如过关,今年的除夕对于徐凤年来说,其实就很遭罪,因为徐渭熊发话了,清凉山所有春联都要他亲笔书写,还不能有一副重复的。大小楹联,总计三百六十五副,这还不包括“春”“福”两字,为此徐凤年不得不求救于宋洞明、白煜甚至是王初冬,要来了三百多副春联的内容,合辑成册子,搁在案头,照抄便是。由于徐骁去世未满三年,本该继续用白底春联,可是徐渭熊说今年用红底,虽然徐凤年不太情愿,可是连姑姑赵玉台也附和二姐,徐凤年能够以一力敌曹长卿、邓太阿,可万万敌不过这两位的联手,只能乖乖认命。

        所以徐凤年一大早就开始在梧桐院二楼奋笔疾书,陆丞燕在一旁研墨,王初冬帮着裁剪宣纸。徐凤年的三个徒弟,吕云长在书房待了一炷香工夫没到就熬不住,跑出去找于新郎切磋武学了,单独从北莽回到北凉的二徒弟王生倒是沉得下心的性子,给小师娘王初冬打下手,唯独余地龙这个小屁孩不见踪影。屋内诸人心知肚明,如今北凉官场尤其是幽州边关,几乎所有武将都知道年轻藩王“扶墙而走”的典故了,不知是燕文鸾还是陈云垂脱口而出,为北凉王取了个“徐第二”的绰号,以此说明世间终究还是有人能赢过年轻藩王的,至于是谁是在哪个战场上打赢徐凤年,幸灾乐祸的老将们才不管。于是浑然不知自己惹下大祸的余地龙刚从幽州关外返回清凉山,就被皮笑肉不笑的师父喊到了僻静的后山,师徒二人没有一起回来,只看到年轻藩王神清气爽了几分,而那个孩子隔了很久才露面,鼻青脸肿,满脸委屈,坐在听潮阁湖心亭生了大半天的闷气,喊他吃饭也不搭理,最后还是陆丞燕这个大师娘亲自出马,才牵着孩子的手去吃了顿饱饭。狼吞虎咽的时候孩子还胆战心惊地跟大师娘诉苦,说师父无缘无故揍了他一顿不提,还要他这段时间修习闭口禅当哑巴。余地龙问师娘自己到底说错啥了,陆丞燕看着眼神幽怨的孩子,她心里头那点小怨气也烟消云散了,为孩子撑腰说别管你师父,以后他要拿你撒气就跑来找师娘。被徐凤年揍成猪头的余地龙笑着说好嘞,龇牙咧嘴,然后继续埋头吃饭。孩子觉着大师娘脾气真好,师父福气更好。

        徐凤年足足写了将近三个时辰,写完之后还要去端凳子搬梯子贴春联,好在徐渭熊没有在这件事上继续折腾他,除了以往徐骁亲自贴联的十几个地方,像老宅、王府大门、梧桐院,还有听潮阁等,这些地方的春联徐骁向来亲力亲为,而其余门楹都交由府上管事下人。徐凤年让王生喊来吕云长和余地龙,让少男少女帮忙架梯子摆凳子,顺便看着春联有没有贴歪,而且每次贴倒福字,都会让三个徒弟喊一声“福到喽”。喊话的时候王生会含蓄一些,但看表情就知道少女很是诚心正意,吕云长最潦草应付,余地龙嗓门最大。按照老规矩,大门口的春联最后贴上,完事后徐凤年手里端着那大碗米浆,看了眼天色,望着街道尽头,心想黄蛮儿与杨光斗、陈亮锡等人差不多该回了。

        三个徒弟也没白出气力,都额外拿到了一副春联,徐凤年也不问他们要拿去做什么,但大致猜得出来。余地龙肯定是要送给那位战死在关外的大个子斥候,要请人捎去他家的。吕云长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少不得是拿去给大雪龙骑军的某位将军校尉溜须拍马。至于身材越发抽条得像寻常少女的王生,也许就仅是用来收藏,别无用处了。徐凤年突然笑问道:“师父的字,咋样?”

        吕云长立马嬉皮笑脸道:“铁画银钩,龙飞凤舞,入木三分,气象万千……”

        徐凤年坦然全盘消受了,最后等到少年实在狗嘴里吐不出新的象牙了,笑眯眯道:“可以说人话了。”

        少年立即小声询问道:“师父,要不再给我写一副呗?”

        徐凤年玩味道:“进庙烧香礼佛是好事,可要是处处寺庙都要进去一趟,见佛就拜,那就反而显得没有诚意了。官场上,有一人愿意给你出十分力,比两人帮你出三四分力,其实要好。”

        少年用心想了想,用力点了点头。

        徐凤年转头望向余地龙,后者吓得一哆嗦,哭丧着脸道:“师父,又咋了?除了大师娘,我没跟谁说过话啊!”

        徐凤年冷哼一声,把手中瓷碗递给孩子,没来由说了句:“算你小子运气好。”

        余地龙有些憋屈,但是不敢说话。

        徐凤年望向远方。吕祖、高树露、刘松涛、李淳罡、王仙芝,再到他徐凤年,以后也许是轩辕青锋,然后轮到余地龙。

        在他徐凤年有望真正无敌于世的时候,出现了陆地朝仙图上的谢观应,应世而出应时而出,一物降一物,依循旧有天道,如果谢观应不堪大任,还会有洪洗象替天行道,只是后者没有理会而已。等到余地龙、王生、吕云长这拨年轻人横空出世的时候,想来就已经没有所谓的天人了吧。人间人战人间,各凭本事不凭前世,各自轰轰烈烈,或成或败,或死或生。但是现在毕竟还不曾真正天人永隔,还有所谓的冥冥中自有天意,徐凤年直觉将来能够与余地龙一战之人,不但有,而且极有可能就出自东海,至于到底是谁,徐凤年不感兴趣,而余地龙身边的王生、吕云长,不出意料只能是李淳罡独领风骚那个时代的王绣、酆都绿袍儿之流,或者是王仙芝时代的邓太阿、曹长卿。但是徐凤年还是希望那个时候的余地龙,尤其是自己不在世的那一天,不要成为天地间的一匹脱缰野马,而要心有牵挂。一个完全没有气运束缚镇压的“王仙芝”或者“徐凤年”,若是心无敬畏,只知道横行无忌,无疑会是一场灾难。

        呵呵姑娘这次回来,转述了好些莫名其妙的言语,既是黄三甲的酒话,也算是黄龙士的遗言,听上去很胡说八道。那个已死的老人说以后的世道,会很有意思,凡夫俗子也能“御剑飞行”,朝游北海暮苍梧,一日之间游遍四海之境,甚至上天摘星下海捞月。还说以后人人皆是读书人,一年读过的书,可能就要比当今儒圣翻过一辈子的书都要多,但很可惜,以后的读书人不算真正的读书人了,只算翻书人,所读之书,也非圣贤书了,更不会见贤思齐,所谓的将心比心,变了味道,很多人自己不愿做英雄,便认为世上无英雄,将别人的抛头颅洒热血视为傻瓜,将先烈的慷慨赴死转瞬忘却……那个看似活着很有意思的世道,其实丧失了许多先贤在世时无比希望后世能够继承的东西。所以他黄龙士愿意死在当下,死在这个世道里头,在这里化作黄土一抔。

        江湖上,吕祖不愿过天门,李淳罡不愿飞升,王仙芝愿意输给他徐凤年……庙堂上,张巨鹿不留退路,齐阳龙毅然出山,坦坦翁“恋栈不去”……

        也许都因为他们跟黄龙士是一类人。

        以死而生。

        徐凤年轻轻叹息一声,伸手揉了揉二徒弟的脑袋,微笑柔声道:“既然有了快活剑,就要活得快活快意,别像……有些人。”

        少女毕竟长大了,师父这个亲昵动作,让她有些脸红。

        吕云长突然鬼叫道:“师父,其实王生喜欢你呢,真的,瞎子也看得出来!”

        身上暂时没有背负那六七把剑的少女猛然间杀气腾腾。跟白狐儿脸走了那趟北莽数千里,少女的剑道修为突飞猛进,就目前而言已经是三名弟子中修为最高的了,只是少女心思在此彰显无遗,跟吕云长打打杀杀,岂不是承认了吕云长的说法?可不闻不问不理不睬,少女也憋不下那口气。好在这个时候街道上一阵马蹄声帮她解围,是师父的弟弟,龙象军的主将徐龙象从流州返回州城了。徐凤年走下台阶的时候撂下一句:“地龙,跟你师弟练练手,昨天师父怎么揍你的,你就怎么揍他,只要别耽误吃年夜饭就可以。”

        余地龙愣了一下。

        脑子最灵光的吕云长早已跑进王府,大喊道:“打架可以,容我去拿兵器!”

        余地龙赶忙把瓷碗交给脸颊绯红的王生,去堵截吕云长。王生又低着头把碗还给徐凤年,小声道:“师父,我也去。”

        徐凤年端着碗,无奈道:“你们仨好歹把凳子梯子拿回去啊。”

        黄蛮儿见到徐凤年的时候,好像有些畏畏缩缩。徐凤年把碗递给陈亮锡,然后笑着抓起黄蛮儿的肩膀,下一刻徐龙象的身躯就在街道一侧的积雪中一路滑去,激荡出雪花无数。

        陈亮锡目瞪口呆,在清凉山待过十多年的流州刺史杨光斗老神在在,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

        很快徐龙象就跑到徐凤年跟前,二话不说就蹲下身把哥哥背在身上,看架势是要从山脚一路跑到山顶才罢休。

        过年吃饺子,是徐骁立下的规矩。吴素在世时,是她和两个女儿一起包饺子;吴素去世后,尤其是大女儿远嫁江南、小女儿远行求学,就都是徐骁一手操办。

        今年的饺子,赵玉台、徐渭熊、陆丞燕、王初冬,是这四名女子包的饺子。

        今年的年夜饭,还是徐骁的规矩,女子不离席,所以除了徐凤年和徐龙象,王生那三名徒弟,还有近水楼台的徐北枳、宋洞明、白煜,以及远道而来的陈亮锡、杨光斗等人,好大一张桌子都坐满了人,难得的热闹场景。

        吃过了年夜饭,就是守岁。

        徐凤年独自走到那座王府大堂门口,居中主位摆了两把椅子。清凉山王府,或者说徐凤年最为人诟病的一个地方,就是年少时在徐骁跟北凉大人物议事之时,他这个世子殿下就大大咧咧坐在徐骁的座位上,徐骁就只能笑呵呵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也从不觉得有何不妥。徐凤年站在大堂门口,看着左右依次摆放的数十把老旧椅子,再看着那两把椅子,怔怔出神。然后很快府上老管事宋渔就搬来一只大火炉,木架火炉缝隙坠挂着一只拨弄炭火的小火钳,徐凤年捧过火炉,摆在中央两把椅子脚边,蹲下身开始娴熟地拨弄刚刚有些红光的炭火。守岁一事,是男人的事,哪怕徐骁是天底下出了名的妻管严,这件事也没商量,当然老王妃吴素也从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跟徐骁较劲,嫁入老徐家,吴素就是徐家的媳妇,从不在老徐家的老规矩上说什么。在徐凤年蹲在火炉前的时候,徐龙象也拎着两大袋子木炭走入大堂。守岁要守到天明,加炭添火是少不了的,哥俩一起蹲着,徐凤年轻声道:“以前守岁,我都容易犯困,徐骁又从没有好汉不提当年勇的觉悟,喜欢碎碎念,我次次都熬不到子夜以后,你也会跟着我离开,所以都是徐骁一个人待在这里,现在想一想,徐骁孤零零一个人,挺可怜的,黄蛮儿,你说是吧?”

        徐龙象点了点头。

        徐凤年又问道:“你说每年这个时候徐骁坐在这里,会想什么?”

        徐龙象摇了摇头。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曹长卿在太安城的时候,告诉我年后就可以去西楚,去接个人,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开这个口。二姐也许不答应,你两个嫂子不管答应不答应,心里头也肯定会有疙瘩,更不用说燕文鸾、顾大祖这拨大将军了。是啊,军国大事岂能儿戏?北凉在关外战死那么多人,毕竟是为了北凉而死,但如果说陪着我徐凤年去广陵道蹚浑水,冒天下之大不韪,到底算怎么回事?就算我固执己见,拿北凉王的身份去压他们,恐怕下一场凉莽大战还没打,我们北凉就已经离心离德了。”

        徐龙象陷入沉思,没有像小时候那样不管天大的事,都傻乎乎乐呵呵站在哥哥身边就是了。

        早年为了哥哥,黄蛮儿那可是连徐骁都敢对着干的,就像老皇帝驾崩后清凉山山顶的那场歌舞升平,徐骁破天荒勃然大怒,黄蛮儿就挡在了爹和哥哥中间,一步不退。

        徐凤年放下火钳,缩手缩脚蹲在火炉前,望着炭火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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