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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新楚朝土崩瓦解,徐凤年神游仙界

        龙袍中年人一挥袖,街旁那人消失不见,然后抬头怒道:“真武大帝!”

        嗓音如雷,在高楼中传出:“不服?要不咱俩脱了这身皮,找个清静地儿干一架?!”

        夜幕中,西楚京城万家灯火。有人欢喜有人愁。

        已经夜禁上锁的宫城一扇扇大门依次打开,一驾不合规矩不合礼制的马车缓缓驶入,走下一名没有身披官袍的枯槁老人,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刚要上前搀扶,就被老人摇头阻止。

        老人跟着莫名其妙就成为大楚宦官第一人的掌印太监,后者的心情忐忑不安,不知道老太师为何执意要连夜造访宫城觐见陛下,更不知为何陛下要在那座太极殿面见这位中书令。

        太极殿大门洞开,孙希济吃力地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殿内灯火摇曳,老人依稀可见皇帝陛下的身影。

        掌印太监感到一种风雨欲来的凝重氛围,因为那位大楚的皇帝陛下既没有高坐龙椅等待老人,也没有走出大殿迎接这个大楚王朝的定海神针。

        她站在大殿门槛之后,身穿龙袍。

        她双手负后,竟然是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倨傲姿态。

        孙希济在距离大殿门口十数步外停下,凝视着她,老人沧桑的脸庞越发苦涩。不仅仅是因为今天中书令府邸出现了一场阴险刺杀,更多是眼前女子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流露出来的抗拒,让老人既有灰心又有愧疚。

        孙希济在掌印太监弯腰后退远离大殿后,缓缓说道:“陛下,宋家如此有负大楚,如此有愧大楚读书人,老臣孙希济双眼昏聩,难辞其咎……”

        那个背对殿内灯火的女子,她的面容晦暗不明,打断了孙希济的言语:“面见一国之君,身为臣子,难道不该下跪吗?!”

        连离阳先帝都待之以礼的老人没有丝毫恼羞成怒,心中反而有些释然,只见孙希济双手互拍一下袖口,毫不犹豫地跪下去:“臣孙希济,大楚中书省中书令,叩见陛下!”

        她冷笑道:“中书令大人今夜没有身穿官服便入宫面圣,朕念你年岁已高,就不怪罪了。有话就说吧,朕洗耳恭听!”

        孙希济始终低着头,用尽气力沉声说道:“陛下,宋家不可信,朝中位列中枢的许多文官不可信,甚至老臣孙希济也可不信,但是恳请陛下相信前线二十万将士,恳请陛下不要迁怒于所有为大楚赴死的英烈,不要……”

        大楚女帝姜姒第二次毫不客气地打断老人言辞:“迁怒?你别忘了朕现在就站在你眼前,就站在你十步之外!朕若是真想迁怒你们,你们真以为活得过太阳落山之时?”

        她提高嗓音:“宋家是睁眼瞎,但是朕可以告诉你孙希济,就算京城没有曹长卿,没有忠心于朕的御林军,朕一样可以杀光所有胆敢背叛大楚姜氏的乱臣贼子!”

        孙希济双掌手心贴在冰凉的地面上,手冷心更凉。

        沉默片刻,老人只听她言语中无尽悲苦:“朕一人有十万剑,原本是用来杀离阳大军的,不是杀大楚臣民的,更不是……”

        之后的含糊低语,年迈老人已经根本听不清楚。孙希济跪在那里,无言以对。

        大门突然关上,隔着大门,大楚女帝讥笑道:“你走吧,请你孙希济放心,请大楚放心,朕既然是先帝的女儿,就会跟先帝一样死在皇宫!”

        老人艰难起身,看着大门。

        被拒之门外的中书令大人转身离开,沿着那条雕刻有金龙祥云的丹陛,走下台阶后,低眉顺眼的司礼监太监如一只夜猫子,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候已久。

        这位在弱冠之年便得以跻身大楚中枢的老人,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来,主动跟宦官攀谈的次数屈指可数。老人自嘲一笑,今夜依旧没有开口客套寒暄,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皇宫。

        灯火阑珊处,一栋幽静小院内,她身穿龙袍独自坐在门槛上,脚边整齐搁放有一双蛮锦靴子,膝盖上横放着那柄刀,她低着头,掏出一枚枚珍藏多年的铜钱,从刀鞘这一端摆放到另一端。

        她被视为坐拥大楚江山,但是她从来只觉得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当,其实就是这些铜钱。

        她这辈子最信任的两位前辈,羊皮裘老头儿和棋待诏叔叔,都把她当成百年难遇的剑道天才。但是她在最后一次,也是唯一跟他一起游历江湖的途中,总是不乐意跟随李淳罡练剑。六十年前多少江湖宗师渴望能够得到李剑神三言两语的指点,她觉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看过了那个人的练刀,觉得太辛苦太可怕了,所以不敢练剑。她只知道自己的胆子那么小,胆子小了那么多年,被欺负了那么多年,凭什么明明可以轻松读书赚钱,还要练剑还要去打打杀杀?其实那时候她根本不敢承认一件事,就是如果万一真有一天,她练剑练成了陆地神仙,难道真要一剑刺死他?

        今天撕破君子面皮的老混账宋文凤不管如何悖逆行事,其中有句话毕竟道出了很多大楚遗老的心声,那就是哪怕北凉是她姜泥的栖身之地,也绝不会是她的安心之地。

        徐家和姜家,不是寻常邻里间那种寻常长辈的磕碰,而是徐家铁骑踏破了大楚山河,是徐骁亲手逼死了大楚先帝和大楚皇后,是徐凤年的父亲亲自杀死了大楚新帝姜姒的爹娘。

        但是,如果仅是这样,早就对大楚记忆模糊的她,习惯了遇到事情就躲起来的她,不是不可以离开京城。

        夹在离阳、北莽之间的北凉已是如此艰难,那么那个从他爹手中接过担子的家伙,他不但需要面对北莽百万大军,而且背后是怀有戒心的中原和朝廷,如果他今天带走她,带走大楚的皇帝,接下来他该怎么面对天下人?

        天下人又会怎么骂他?

        第一场大战,北凉铁骑已经死了十多万人,难道只是因为她这么一个祸国殃民的狐狸精,就要多死很多原本可以轰轰烈烈战死在凉莽战场的北凉铁骑吗?难道他真的能够不为此愧疚吗?

        她是个很怕承担责任的胆小鬼,以前就是个在清洗衣物的时候会偷偷骂人的丫鬟,就算她可以没心没肺不管不顾,待在他身后装作心安理得,但他徐凤年的安心之地,会没有的。

        她知道在整个大楚版图,在这二十年里,很多百姓私下都说大楚之所以灭亡,是她那个早已记不起面容的娘亲害的,否则泱泱大楚,君王英明,文臣荟萃,武将善战,百姓安乐,怎么会输给北方那个连君臣礼数都不知道的蛮子离阳?她不愿意相信这件事,但有些时候她还是会怕,怕自己成为他的红颜祸水。

        如果是三年前的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她,只觉得天底下一对男女,只要相互喜欢就应该在一起的她,那么就跟他走。

        但是在进入广陵道以后,虽然那些天下大势她都不懂,可是想来想去,想过了无数次久别重逢的场景,到最后都发现自己不敢走、不能走。

        不知道多少次她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不知道多少次面见臣子的时候手心都是汗水,不知道多少次想要御剑飞行直奔西北关外,去看他一眼,或者远远看一眼清凉山,看一眼武当山的那块小菜园子。

        她捂住心口,可还是心疼。

        灯火阑珊处,她很想他。

        他来找她,她其实很开心。

        她很想告诉他,刺他一剑,她很后悔。

        在将来的岁月,你可以恨我。

        但你不要不喜欢我。

        她抬起头,满脸泪水,轻声抽泣道:“就算你不喜欢,也只可以不喜欢西楚的姜姒,不可以不喜欢姜泥。”

        从城头望去,万家灯火。有个年轻人就像无处归去的孤魂野鬼,安安静静坐在城头上,他背对城外,面对城内。

        每隔一段时间,他的身体都会摇晃一下,而潦草包扎的胸口伤处也会渗出些血丝。

        一名高大的白衣女子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来到他身边,感伤道:“何苦来哉,你这是在一人战一国啊。”

        年轻人默不作声。

        身材高大却面容极美的女子叹息道:“西楚气数虽然所剩无几,但依然不是一己之力可以轻易抗衡,尤其是你先前在广陵江上和陈芝豹死战一场,本就受了伤。既然事已至此,你何必留在这里雪上加霜?”

        在炼气士大宗师的她眼中,才可以看到那道屹立在西楚京城中心的气运巨柱,不断分出一条条白色蛟龙,直扑而来,撞在他身上。

        这才是西楚自身对付陆地神仙的真正杀招,至于那两名守城人根本就不值一提。

        年轻人依然远眺那座宫城,淡然道:“澹台平静,其实我知道,按照命数,天道对我徐凤年的厌胜之人,其实是两人,除了碗中养蛟龙的谢观应,还有你这位观音宗宗主。只不过钦天监一战,谢观应被打成了落水狗,不做天仙做地仙的吕祖便还魂出现,结果很可惜,洪洗象依旧不愿接受天人的第二次招安,所以我也知道,谢观应气数大伤后,获益最大的世间人,其实是你。所以我在等你出手,与其等到以后你我反目成仇,与其提心吊胆将来你坏我北凉气数,还不如现在你我之间就有个干脆利落的了结。”

        澹台平静脸色复杂。

        徐凤年咳嗽几声,缓缓道:“在你决定出手之前,咱俩也算有些交情了,陪我聊聊?”

        澹台平静点头道:“好。”

        双脚挂在墙外的徐凤年微笑道:“你猜我见过那么多江湖人,最羡慕谁?”

        澹台平静思考片刻,反问道:“难道不是李淳罡?”

        徐凤年摇头道:“不是。”

        澹台平静犹豫了一下,嘴角微微翘起:“徽山轩辕敬城?”

        徐凤年突然转头,有点气急败坏,笑骂道:“你找死啊!敬佩归敬佩,但我可不想当轩辕敬城!”

        澹台平静会心一笑。

        徐凤年重新望向远方,满城灯火点点,就像在抬头看着夏秋的璀璨星空:“我最羡慕邓太阿,不在意江湖潮起潮落,不在意庙堂云谲波诡,离开了吴家剑冢就再没有任何恩怨,无牵无挂,孑然一身,骑驴看山河。我相信如果有一天,这位桃花剑神突然喜欢上了某个女子,他和她一定可以逍遥自在。”

        澹台平静感慨道:“真的没想到会是邓太阿。”

        徐凤年双手交错叠放在膝盖上:“是啊。”

        澹台平静坐在他身边,其实比他还要高出一些,“她为何不走?”

        徐凤年想了想:“大概是她长大了吧,我其实没你想象中那么伤心。”

        澹台平静说道:“那还是很伤心。给心上人如同在心口上来一剑,不伤心就奇怪了。”

        徐凤年冷哼一声,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

        澹台平静眯眼轻声道:“人这一生,各有天命,有些人总能做愿意做的事情,很幸运。有些人总能做喜欢做的事情,很幸福。而有些人,只能做应该做的事情,甚至有些人,只能做别人觉得他应该做的事情。”

        徐凤年哑然失笑,又牵扯到伤口,重重咳嗽几声。澹台平静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要抬起手帮他敲几下后背,但其实她连手指头都没有动一下,内心则是天人交战。

        徐凤年很有自作多情嫌疑地轻轻摇头,笑道:“没想到你也会安慰人,明天会不会太阳打西边出来?”

        澹台平静面无表情,但估计哪怕没有生气,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她才坐下没多久,就又重新起身,徐凤年有些好奇地抬起头。

        她没好气道:“饿了,吃消夜去。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架。”

        澹台平静从城头掠向城内。

        徐凤年在她身后轻声笑道:“傻大个,虽然你师父留下的记忆十分支离破碎,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他很在意你,起码在他离开人世的时候,还在担心你会饿肚子。”

        澹台平静瞬间涨红了脸,差点直接坠入地面。

        等到她离开以后,他继续望着那座宫城,望着她,想要地老天荒。

        好像有位道家圣人说过,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不知坐了多久,昏昏欲睡的徐凤年猛然站起身,站在城外城内之间的城头上。

        第二天,有个人躺在一根大梁上打着瞌睡,优哉游哉,不亦快哉。

        今天的大楚朝会,愁云惨雾,这让许多暂时没有资格跻身大殿的中层官员,有点不知所措。尤其是以往在庙堂上如日中天的宋家三人都没有出现,不但如此,据说包括吏部尚书、礼部侍郎在内的十数位权贵公卿都抱病请辞,是皇帝陛下让一夜之间突然独掌大权的御林军副统领齐肃,让这名抑郁不得志多时的统领带兵去各座府邸,去请各位大人参加今日朝会,以至这拨来自不同阵营不同山头的大人物姗姗来迟,联袂出现,格外引人注目。关于昨日京城的动荡,众人大多有所耳闻,只不过毕竟那桩风波发生在皇城以内,而且很快就下令全城戒严,很多官员得到的小道消息都显得只鳞片爪,但毋庸置疑的是那个北凉藩王肯定折腾得不轻,最后那句满城可闻的蛮横宣言更是不知道让多少人震惊,让多少人茫然,让多少人恼怒。不说别人,只说今日朝会大殿内外,就说那些年轻些的大楚俊彦,谁不是倍感悲愤?

        等到所有人跨入大殿,才发现司礼监掌印太监也换了一张新鲜面孔。而本该稍晚入殿的皇帝陛下更是早早坐在龙椅之上,眼神冰冷,第一次让诸多臣子感受到这位女帝的威严。

        而如吏部尚书袁善弘这样的中枢重臣,以及他身后那排稍右的礼部侍郎郭熙,竟是下意识低头,不敢面对那位年轻女子。

        若是在以前,几乎所有在京任职又能参加朝会的文武百官,颇为心有灵犀,不管风吹雨打,不论是炎炎酷暑还是大雪纷飞,无一例外都将每日朝会当作一件赏心悦目的乐事,从不视为苦差畏途。理由很简单,他们大楚的皇帝陛下,不但是位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子,更是胭脂评四人之一的绝代佳人。看着高坐龙椅身穿龙袍的陛下,哪怕是一抹眼角余光,都会感到心旷神怡。在去年大楚声势最为浩大的时候,还闹过一桩风雅笑话。有位在大楚朝野一鸣惊人的年轻武将,在战胜杨慎杏、阎震春两位离阳大将军的先后两场战事中,都立下赫赫战功,在跟随主将谢西陲入京面圣的时候,竟然在朝会上象征性的君臣问答中满脸通红,像是犯了痴症,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惹来满堂哄笑。如果不是坐在椅子上的中书令孙希济很快就出声喝止,恐怕笑声都能传出大殿很远。

        今天的朝会,再不复之前的君臣相宜春风和睦了,多数大殿位置靠后的官员都偷偷仰起脖子,打量着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中书令大人,试图从这位为官履历厚重程度堪称当今天下第一人的老人脸上看出些端倪。但是很可惜,老人除了没有像以前那样身体微微后倾靠在椅背上,而是竭力正襟危坐之外,就没有任何异样表情。相比如履薄冰的众多文官,朝堂上本就稀松零落的武臣就比较镇定。在大楚官场一帆风顺的何太盛已经失踪,家眷不是没有打探过消息,甚至都去了靠山宋家那边登门拜访,可是宋府大门紧闭。昨夜另外一位手握兵权的副统领也没有回家,不过好歹还算有点消息从皇城内传出去,大抵还不至于丢官下狱。不管怎么说,京城内和京畿军伍的武将官职,上得了台面的座椅,数来数去就那二十来把,一下子少了两把,自然意味着很多人可以顺势往前挪挪,是好事。

        现在当官当得更大些,哪怕将来有一天换了坐龙椅的人,西楚的官帽子哪怕一文不值了,可终究换成护身符或是保命符的可能性就更大啊,否则比如一个大白菜烂大街的六部员外郎,谁会当回事?真要秋后算账,脑袋上的官帽子不够大,身价不够高,那就是说砍掉就砍掉的,人家卢升象、吴重轩甚至完全不用跟太安城赵室天子或者是刑部打声招呼。

        本该司礼监掌印太监出声高呼“有事启奏”了,但是这名本该春风得意的大宦官板着脸,根本没有开口的迹象。

        大楚女帝坐在那里,以往总给人略显坐立不安感觉的她,这一刻显得极其高高在上,就像是一个因为治理天下多年而积威深重的君王。

        她直接开门见山说道:“自朕登基以来,听你们说了太多的话,今天你们就听朕说话,不用你们说什么。”

        已经有人开始缩脖子咽口水,以至所有人都忘了在大殿中跪下。

        刚好站在吏部尚书袁善弘身后的吏部侍郎,因为视线低敛,恰巧就看到尚书大人的双腿在颤抖。这还是那个被誉为“席上清谈冠绝江左”的袁莲花吗,还是那个总能在庙堂上意气风发,甚至胆敢向前线主将谢西陲发难的吏部天官吗?

        中原历史上第一位女皇帝姜姒俯瞰那帮文武百官,一屋子的高冠黄紫,大门之外,更有一些个跪下后才发现应该起身才合群的官员,他们满脸茫然地望向大殿内,望着她,然后在她的视线下迅速低下头去。

        她沉声道:“御林军副统领何太盛死罪伏诛,原副统领顾遂改任京畿南军的副将。”

        何太盛死了。

        虽然朝堂上位置靠前的重臣高官循着蛛丝马迹已经有些揣测,但真正听到这个消息后还是满脸惊讶和恐惧,难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不是何太盛这个莽夫的生死如何重要,而是那意味着权倾大楚朝野的宋家真的倒塌了。

        既然连一门三公卿的宋阀都彻底失势了,那么这座朝堂上有谁能够“长命百岁”?最可怕的是与宋家向来交好的中书令大人,似乎对此毫不奇怪,依然没有睁开眼。比起宋家稍逊一筹的顾家,仍是在大楚版图根深蒂固的庞然大物。原副统领顾遂就是当今门下省右仆射顾鞅的嫡长孙,只不过顾家饱受诟病的是顾遂的长辈,顾家长房二房里有三人已经在离阳仕途攀爬多年,只不过在江南道那边仕途不顺,而且这次西楚复国,三名官帽子只有芝麻绿豆大小的顾家子弟竟然没有一人愿意落叶归根,甚至很快就给家族写了绝交信,在顾鞅的亲自主持下也将三人从族谱上除名。当时很多官员都把顾家的家丑当成笑话看待,等到离阳大军四线围剿而来,所有人都恍然大悟。

        听到长房长孙只是平调为京畿南军副将,顾鞅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但是年轻皇帝紧接而来的那句话不亚于耳畔惊雷。

        “门下省左仆射宋文凤,赐死。”

        刚刚如释重负的顾鞅吓了一跳,如果把“左”字改成右字?他在惊骇的同时不得不扪心自问,如果真是点名自己要死,他顾鞅该怎么办,整个家族该怎么办?

        面面相觑后,马上就有一名享誉朝野的从三品文臣走出队列,手捧玉笏低头沉声道:“微臣斗胆询问陛下,为何陛下要赐死宋大人?!又问,宋大人死罪为何?”

        在近乎无礼的两问之后,这名跟宋阀数代皆有姻亲关系的大臣干脆就抬起头,盯着皇帝陛下的脸庞,继续问道:“微臣最后还有一问,先帝曾对宋家赐下丹书铁券,公开许诺宋家世世代代可与大楚姜氏共享天下!”

        在这名大臣的公然抗旨后,朝堂上几乎所有官员都开始使劲点头,愤慨神色溢于言表。

        他向前踏出一步,根本不管自己刚刚才说过“最后一问”,很快就有第四问,大义凛然道:“敢问陛下,难道陛下不是出身我大楚姜氏,否则怎敢违背先帝?!如果微臣没有记错,凭借那道丹书铁券,宋家子弟能够免死四次之多!”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留心中书令孙希济是睁眼还是闭眼了。

        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干枯的双手抓住椅沿,呼吸困难。

        大楚皇帝姜姒没有丝毫慌张,似笑非笑:“先帝钦赐的丹书铁券?朕当然记得,但是你们大概都不记得了,太祖曾言只要犯下谋逆大罪,一概处死!”

        那名大臣错愕片刻后,竟是哈哈大笑,环顾四周,疯癫一般:“可笑可笑,大楚三百二十年悠长国祚,从无获赐丹书铁券而处死的臣子,不承想我辈何其幸运,侥幸遇见了如此大开先河的皇帝陛下!”

        只见这位以风度儒雅著称于世的翰林学士,突然高高抬起那块玉笏,狠狠砸在大殿地面上,玉顿时摔得粉碎,其声如龙凤哀鸣。

        吓得几乎所有人一颤的翰林学士朗声道:“这般臣子,不做也罢!”

        然而就在他转身离开大殿的时候,已是油尽灯枯之年的老太师孙希济一拍椅沿,高声怒喝道:“成何体统!李长吉,就算你要挂印辞官,也应该等到朝会结束才可离开大殿,否则你就自己直奔诏狱大牢!不用刑部审问!”

        翰林学士愣在当场,重重冷哼一声,虽然夷然不惧,但终究还是没有走出大殿,而是大摇大摆地走回朝臣班列。

        有了李长吉做出头鸟,素来信奉袖里藏刀但务必面子上一团和气的文武百官,只觉得各自的腰杆子直了几分。那个年轻女皇帝莫名其妙地丧心病狂,也开始有点像个自娱自乐的笑话。

        对啊,满朝文武,背后是那么多不管天下王朝兴衰都春风吹又生的豪阀世族,只要咱们同气连枝,难道当真怕你一个没有了曹长卿撑腰的年轻女子?而且看情形,老太师对她的疯狂举措,只是在隐忍,并非支持。

        姜姒瞥了眼那个如同沙场百胜将军的翰林院学士,冷笑道:“李长吉,朕听说你自称古今文章,你都不用看,只在鼻端定优劣?”

        就在李长吉恼羞成怒要出声辩驳的时候,有一位原本对李长吉最是腹诽质疑的同辈文坛清流名士,门下省右散骑常侍程文羽出人意料地走出班列,连玉笏也不再捧起,单手拎着,笑道:“李大人的诗文,我大楚士林虽不是全无异议,但陛下可知晓就连离阳的宋家老夫子,也曾亲口评点为‘行文如沙场猛将点兵,鏖战不休,亦如酷吏办案,推勘到底,从严而不从宽,虽稍有偏颇中正之义,却足可谓极有劲道’!陛下,李大人为官治政的本事高低且不去说,可这文章嘛……”

        程文羽虽然没有说出最后半句,但是言下之意已经很清楚,李长吉的学识文章,绝不是你姜姒可以评头论足的。

        更耐人寻味的不在于这点读书人司空见惯的冷嘲热讽,当然了,一位庙堂臣子直面君王并且对其冷嘲热讽,历史上肯定不乏铁骨铮铮之人,但肯定不多,程文羽此番壮举,还是十分值得称道的,也许以后就要流芳千古了,被后代史官大书特书。除此之外,其实真正可以咀嚼的是程文羽为文坛死对头的仗义执言,这说明且不说其他官员,最不济依附宋家那棵参天大树的李长吉已经不再是孤军奋战。程文羽身后的两大世族,都被他强行拉上了宋家那艘本该已经沉入广陵江的大船。这可不是什么锦上添花,而是无比结实地帮着暗室点灯啊。

        随着程文羽出列,有不少屁股不干净而担惊受怕的官员,嘴角泛起了会心的笑意。

        很快就有后排官员跟着出列,只不过既没有李长吉的豪气干云,也没有程文羽的高风亮节,他只是战战兢兢地跟皇帝陛下建言,宋家毕竟是大楚三百年砥柱,两国大战如火如荼,此时问罪宋家,会冷了前线将士的心。

        姜姒无动于衷。

        孙希济转头望向这位年轻皇帝,有痛惜有祈求。

        痛惜的是她不该对大楚这个重症病人,突然下如此猛药。祈求的是希望她不要意气用事。一国之君,治理朝政,可以绵里藏针手腕阴柔,可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以故意培植朝中党争以求平衡,甚至可以私下觉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句狗屁不通的话,但唯独不能让自己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不可以成为满朝文武的公敌。毕竟洪水滔天之际,同舟共济之人,恰恰就是朝堂上的那些黄紫公卿。若是你坐龙椅之人,到头来竟是身陷“舟中之人皆敌国”的境地,那就真要改朝换代了啊!

        孙希济嘴唇颤抖,老人已经无力高声说话,只能用好似喃喃自语的低微声音重复道:“陛下三思,陛下三思啊……”

        姜姒面无表情道:“哦?那个晚节不保的宋家老夫子这么说过?朕没听说过,朕只听曹长卿说你李长吉只有满纸匠气,半斤几两的才子气清逸气皆是欠奉。”

        李长吉和程文羽这两位在大楚士林呼风唤雨的文豪,几乎同时如遭雷击,不知如何作答。

        曹长卿。

        他始终是大楚地位最超然的那个人。从他奉旨入宫成为棋待诏的时候起,就是西楚最得意之人了。李密在棋盘上输给了他,叶白夔笑称“我大楚沙场有你便可无我”,被誉为无所不知的杂学宗师汤嘉禾,更是对人说“我有不知事便问曹长卿”。

        大楚山河完整之际,是如此。大楚成为西楚之后,更是如此。

        突然,豪阀出身的大楚京城禁军副将宋景德,好像自言自语,不轻不重说了一句:“危难之际,敢问曹长卿何在?”

        无人注意的孙希济听到这句话后,颓然靠在椅背上。老人闭上眼睛,气息细微。

        满朝文武,那些公卿重臣俱是冷笑不止,那些位置靠后的官员则噤若寒蝉。

        姜姒欲言又止,她满腔怒火却无法说。

        她突然走下龙椅,走到那把椅子前,蹲下身,轻轻握住老人连颤抖都那般无力的干枯手掌。孙希济已经说不出话,竭力睁开眼睛,眼神只有一个长辈看待家中晚辈的怜惜和慈祥。

        她想要说话,想要说一声对不起。但是老人用尽最后的精气神,微微摇头。老人似乎是想笑着跟她说,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不要愧疚,不用愧疚。在昔年曾是中原正统的大楚王朝,这个缓缓闭眼的老人,二十岁时便志得意满,功过荣辱六十年,一切已无言。

        老人闭眼后,那只长满老人斑而无肉的干枯手掌,好像推了一下这位女皇帝,好像想要把她推出去,推出这座乌烟瘴气的庙堂,推出很远,远到那个西北塞外。

        满朝文武,看到这幕后,一个个心思复杂。

        有一声轻轻的咳嗽,轻轻地在所有人头顶响起。除了猛然起身抬头的皇帝姜姒,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她看到一个原本躺在大梁上睡觉的年轻男人,坐起身后,对她笑。

        本来哪怕是舟中之人皆敌国,她也觉得不怎么委屈,她也不怕他们图穷匕见,但是不知为何,看到他后,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她知道自己不讲理,其实从来都是她比他不讲理很多很多。

        可她就是想在他面前,让他知道她很委屈。

        她喜欢他,所以她才不要跟他讲理。

        他喜欢她,所以他必须要跟她讲理。

        这样的道理,没有道理可讲。

        她流着泪,但是又涨红了脸,有些羞涩,低下头还不够,还要转过头,不敢看他。

        下一刻,所有人同时呆若木鸡。

        不是因为皇帝陛下的古怪举动,而是一个腰佩战刀的年轻人从头顶飘落在了大楚皇帝的身边。他一只手温柔地放在她的脑袋上,一只手轻轻按住刀柄,面对他们所有人,面对大殿内外的大楚文武百官,笑着说道:“曹长卿不在,我徐凤年在。”

        大殿之上,针落有声。

        中书省平章政事唐师,在孙希济合眼辞世后,他就属于大楚庙堂上资历最老的官员了,这位老者一直在先前那场闹剧中选择袖手旁观。槐阴唐氏并非春秋十大豪阀之一,兴起于大楚开国,鼎盛于大楚鼎盛之时,衰落于大楚末年,可以说槐阴唐氏才是真正与大楚姜氏共富贵同患难的家族。大楚覆灭后,唐家无一人进入离阳官场,西楚复国后,唐家又是第一拨响应曹长卿的家族之一。虽然唐师和孙希济的政见不合属于路人皆知,但属于真正的君子之争,各有结党,从无倾轧。唐师恐怕是朝堂上最早注意到孙希济灯火将熄的官员,那个时候,唐师没有丝毫快意,倒像是有个吵了一辈子架却没有打过架的恶邻,突然有天搬走了,反而有些寂寞。

        老人没有去看皇帝陛下,只是死死盯着那个传说中的年轻藩王,坦然问道:“北凉王没有在昨日离开我大楚京城?今日大驾光临,是为杀人而来,博取平叛首功?”

        不等徐凤年答话,老人抬臂用玉笏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道:“若是如此,不妨从我唐师杀起。大楚中书省平章政事,从一品,想必我这颗脑袋还有些分量吧。”

        很快就有武臣大步踏出,正是先前那个说出“敢问曹长卿何在”的魁梧男子,朗声笑道:“世人都说北凉王武功绝顶,那么大楚武将中就从我赵云颢杀起!希望北凉王不要嫌弃我这个大楚镇南将军,官身不够显赫!”

        大楚可亡国,可亡于离阳大军,唯独不能再亡于徐家之手!

        徐凤年那只按在姜泥脑袋上的手微微加重力道,示意她不要出声说话。他看了眼一前一后的一文一武,然后挑起视线望向更远方,笑眯眯道:“好的,唐师,赵云颢,你们两个本王记下了。稍等片刻,两个太少了,本王要杀就一起杀,那么现在还有谁愿意把脑袋让出来,做那待客之礼?一起站出来便是,先前赵将军说得对,曹长卿不在京城,所以还真想不出谁能阻挡本王想杀之人。吏部尚书顾鞅、翰林学士李长吉、门下省右散骑常侍程文羽、礼部侍郎苏阳,你们几个怎么不站出来?还是说你们找好了门路,舍不得死了?如果本王没有记错,你们所在的几个家族,早年在西垒壁战役后,都是有人殉国的。”

        四人中,只有年迈的顾鞅默然走出,走到唐师身边。其余三人,都没有挪步,尤其是程文羽和李长吉两大当世文豪,已经吓得面无人色。

        随着顾老尚书的毅然赴死,逐渐有文武官员从左右班列走到中间位置,而立之年,不惑之年,耳顺之年,古稀之年,皆有。

        大殿内五十余名被老百姓喜欢誉为位列中枢的达官显贵,大楚的国之栋梁,到最后竟然有半数都选择了做必死无疑的骨鲠忠臣。而其余半数,自然便是疾风劲草之外的墙头草了。

        壮烈的愚蠢,聪明的卑微。在这一刻,泾渭分明。

        姜泥撇过脑袋,不再让他把手搁在自己头上。

        徐凤年没有跟她斤斤计较,也好像完全没有要在大殿暴起杀人的念头,笑道:“我北凉铁骑南下广陵道,到底是不是靖难平叛,就在各位的态度了。你们的皇帝陛下正在前线御驾亲征,现在站在本王身边的这个,不过是离家出走的傻闺女,只要你们愿意退一步,本王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西垒壁战场那位西楚皇帝可以继续鼓舞军心,你们这帮文武大臣可以继续指点江山,或是各谋生路。如何?如果有一人不愿意退回原位,那本王今天就当真要大开杀戒,把你们的脑袋全部丢给吴重轩或是许拱了。至于信不信,随你们,我给你们一炷香时间权衡利弊,不,只有半炷香时间。”

        说到一炷香时间的时候,徐凤年有意无意瞥了眼大殿以外的那条漫长御道,不知为何改口为半炷香时间。

        徐凤年按刀的拇指缓缓推刀出鞘寸余,那一小截亮光尤为刺眼。

        徐凤年继续说道:“大楚有没有姜泥不重要,反正只要有一个在西线上‘天子守国门’的姜姒就够了。对不对?”

        徐凤年看着那个手无玉笏的翰林学士李长吉,加重语气道:“李大学士,对不对?!”

        再无先前风骨的李长吉小鸡啄米般点头道:“对对对!王爷说得在理。”

        大殿之上,开始有某些没有走出班列的臣子向同僚使眼色,开始有人向世交或是亲家轻声劝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开始有人偷偷小跑过去,试图把站在大殿中央的官员拉扯回去。

        与此同时,有人视而不见,有人置若罔闻,有人干脆就怒斥,只有寥寥无几的官员满脸羞愧地返回两侧位置。

        看到这一幕,神色如常的徐凤年其实百感交集。

        曾经的大楚,即中原的脊梁!故而大楚亡国,即中原陆沉。

        可想而知,当年那场荡气回肠的西垒壁战役,是何等惨烈。

        当有人发现徐凤年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终于有个人心神崩溃,早已暗中串通离阳军方的礼部侍郎苏阳突然打了个哆嗦,豁然开窍一般,快步走到仅在平章政事唐师身后的位置,对徐凤年谄媚笑道:“王爷,我就是西楚礼部的苏阳,不知王爷的那支边关铁骑何时能够到达这西楚京城外头?”

        与其被一群傻子拉着陪葬,他苏阳还不如两害相权取其轻。虽说依附北凉在以后肯定吃不了兜着走,远远比不上直接跟那位离阳大将搭上线,但是总好过马上就见不着大殿外头的太阳吧。

        大楚的礼部侍郎,一口一个“西楚”。

        徐凤年啧啧道:“看来苏侍郎官职不算太高,但却是这栋大屋子里头最聪明的人啊。只当个侍郎实在太可惜了,如果本王是离阳皇帝,怎么都该让苏大人当个执掌朝廷文脉的礼部尚书。”

        满头汗水的苏阳能够做到侍郎,毕竟不是真的蠢到无药可救,岂会听不出年轻藩王话语中的调侃,悻悻然道:“王爷过奖,过奖了。”

        徐凤年撇开拇指,那截出鞘的凉刀迅速归鞘。

        苏阳顿时窃喜。

        徐凤年转头凝视着姜泥,柔声打趣道:“昨天没有非要你立即离开京城,是怕你一时想不开,脑袋瓜子拧不过来。今天不一样了,如果还没想明白,那就只好把你打晕然后扛走。”

        她眨了眨眼睛,睫毛微微颤抖。

        徐凤年没有转头,伸手随意指了指那些文武官员:“有唐师、顾鞅、赵云颢这些人,说明你这趟西楚之行,并没有白来。但是同样还有苏阳、李长吉、程文羽这些人,说明你没有留在西楚等死的意义。你就是个笨丫头,别当了几天女皇帝就真把自己当皇帝。大楚臣民在当今西楚,就像我昨日跟你所说,他们不是没有选择,绝大多数人都不是必死之人,现在他们的处境,是愿死者可死,愿活者能活。那么现在你告诉我,什么时候跟我走?”

        她下意识就要转身,遇到事情,反正先躲起来再说!

        结果被他伸出双手按住肩膀,徐凤年气笑道:“还躲?!”

        徐凤年凝视着她,突然放低声音悄悄道:“这次真不是吓唬你,如果再不走,我会有麻烦,而且不小。”

        她脸色剧变,说了句“等我一下”,然后就跑向大殿侧门,不过她突然转头,对他灿烂一笑。

        两个小酒窝。

        几乎同时,徐凤年双袖一挥,大殿上所有官员只觉得大风扑面,纷纷后退以袖遮面。

        所以他们也就无法目睹那倾国倾城的动人风景了。

        徐凤年对那个双手提着龙袍跑路的背影说道:“如果只是过河卒的话,拿不拿都无所谓,我随手就能带走。”

        她头也不转,干脆利落地撂下两个字:“铜钱!”

        徐凤年哭笑不得,提醒道:“我在皇城门口等你。除了铜钱,别忘了顺便把大凉龙雀驭回,说不定用得着。”

        说完这句话后,徐凤年一步掠出大殿,直接在皇城门外停下身形。

        司礼监掌印太监愣了一下,匆忙跟上,试图追上皇帝陛下的脚步。

        如果接下来运气不好的话,如果真要有一场生死相向,那么他就会在她赶到自己身边之前,跟那个对手分出生死。

        其凶险程度,也许不亚于当初他面对人猫韩生宣。

        御道之上的拦阻之人,正是昨夜城头还算相谈甚欢的澹台平静。

        在洪洗象和谢观应相继放弃或者失去资格后,无形中她就成了一个当今最有资格替天行道的人间人物。

        昨夜这位人间硕果仅存的炼气士宗师,她淡淡说出口的所谓“消夜”,正是西楚的气运!

        原本西楚京城仅剩的气数,依旧可以将一位跻身陆地神仙境界的武道大宗师“拒之门外”,但其实也只能阻挡一人而已。

        徐凤年之所以能够从京城南门一路杀入皇宫,作为西楚气数之主的皇帝姜泥,她的存在至关重要。准确说来正是姜泥本心的犹豫不决,造就了徐凤年的“闲庭信步”。可要说换成对西楚对姜姒心怀敌意之人,哪怕是拓跋菩萨或是邓太阿,那么他们进入皇城不难,像徐凤年那样杀死两名守城人也能办到,但是再去对上姜泥的满湖十万剑,多半就是姜泥胜算更大了。这种妙不可言的天时之利,不入天象便不知其玄。

        徐凤年原本觉得自己的运气再差,也不至于让澹台平静现在就跟自己撕破脸皮。

        但是……

        徐凤年抬头看了眼天上,又看了眼远处的人间,眼神恍惚。

        刹那间天地倒转。

        不是谪仙人,而是真正的无数天上人在人世间。

        徐凤年闭上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

        一步跨出,便是阴阳之隔,天地之别。徐凤年的身影如同走入一道水帘,凭空消失不见。

        而那座太极殿之上,气氛凝重。

        等到那个年轻藩王离开,满朝文武一时间都有些蒙。先是得到皇帝陛下授意的掌印太监让人小心翼翼将孙希济的遗体搬出去,到头来竟然只有平章政事唐师默然跟随,如同为人抬棺一般。其余大臣都留在大殿没有挪步。李长吉和程文羽不约而同低声骂了声“北凉蛮子”。不知不觉成为目光焦点的礼部侍郎苏阳倒是泰然处之,哪怕将军赵云颢怒声斥责他全无楚臣风骨,苏阳也只是冷笑不止。中书省和门下省都已经群龙无首,执掌六部的曹长卿更是不知所终,这使得吏部尚书顾鞅一跃成为大殿上分量最重的官员。顾鞅看着一派乱糟糟的场景,虽然自己心乱如麻,但这位大楚天官仍是沉声道:“今日之事,还请各位退朝之后闭紧嘴巴,绝不可说起陛下离京一事!记住,陛下依旧身处西垒壁前线战场,陛下是在为我大楚御驾亲征。若是万一有人管不住嘴巴,本官定会竭尽全力,不惜冒着党同伐异的骂声,也要严惩不贷!勿谓言之不预!”

        与顾鞅派系分属不同阵营的镇南将军赵云颢阴沉道:“这一次,本将愿做顾大人门下走狗!”

        户部尚书是个古稀之年的老好人,曾是大楚前朝公认的捣糨糊高手,这一次也破天荒坚定表态道:“诸位!听我一言,危难之际应当同舟共济,可莫要行误人且自误的凿船之举啊。大楚病入膏肓矣,我辈慎言慎行啊。”

        顾鞅突然盯住苏阳:“苏侍郎以为如何?”

        苏阳笑眯眯道:“若是别人说这种话,我苏阳听过就算了,可既然是顾尚书,就不同了。”

        言下之意,是我苏阳已经快要上岸找到下家了,一般人拦阻我浑水摸鱼,我苏阳鸟也不鸟他,可既然是你这位同样跟离阳朝廷眉来眼去的吏部尚书,那咱们就都悠着点。既然大伙儿都是要卖身离阳赵室的,现在就别各自杀价,以免双方好好的玉石价格给作践成了白菜价格,岂不是白白便宜了离阳。顾鞅点了点头,苏阳敏锐地捕捉到尚书大人眼中的那抹鄙夷,侍郎大人心中冷笑,说到底,你我都是卖身的青楼女子,你顾家不过就是价格高些,我苏阳不过就是今天在大殿上比你少了几分文人骨气,可你顾大人五十步笑百步,也不嫌丢人?

        西楚庙堂唯一目前身处京城的大将军,骠骑将军陈昆山沉声道:“从现在这一刻起,满城戒严,只准入城不许出城!”

        这一句话只是让人略微惊讶,但是下一句话就让某些人脸色发白了:“若是被我京城禁军和谍子发现谁家有信鸽飞起,那就以叛国罪论处!满门斩立决!”

        殿外,一位身穿蟒袍的宫中太监背着裹在绸缎里的尸体,快步走向宫外的马车。

        槐阴唐家的家主、大楚的从一品平章政事唐师跟在身后,凄然低声道:“孙希济,世人皆言人须往高处走,你为何偏偏要从离阳庙堂来到这座庙堂。”

        唐师老泪纵横,突然加快几步,对那名太监喊道:“我来背!”

        蟒袍太监满脸惊讶地看着年迈老人,唐师凄然笑道:“老人背死人,慢一些又何妨?”

        唐师背起孙希济,缓缓前行。

        满城春风里,一个名叫孙希济的昔年大楚风流人,在一个叫唐师的老人后背上,无声无息,落叶归根。

        朝会缓缓散去,众人头顶,一抹璀璨的剑光升起于皇宫大内,落在皇城大门外。

        踩在剑上的姜泥茫然四顾,怎么突然就找不到他了?而且一点气机都感受不到。

        她尽量让自己静下心,闭上眼睛,满湖剑瞬间掠起飞向京城四方。

        十万飞剑恰如一朵巨大莲花绽放于广陵道。

        姜泥开始试图凭借世间剑意与天地相通,以此来断定徐凤年的大致行踪。

        她心头默默起念,一定要等我。

        她突然睁开眼睛,有震惊,有疑惑,有惶恐,有惊惧。

        剑心自明,告诉她徐凤年其实就在附近。

        她开始驾驭数千飞剑掠回皇城。

        然后她发现有数剑妨碍剑心,好像在绕路而行。

        她御剑而去,悬停在空中,抬起头。

        若是有澹台平静这般大神通的炼气士宗师在一旁观看,就能够发现有一条雄踞京城的巨大白龙,口吐龙珠。

        而那颗龙珠已经快要支离破碎。

        先前徐凤年在殿内大梁上打瞌睡的时候,身材异常高大的白衣女子身处京城闹市,照理说应该尤为引人注目,但事实上除了几道斜眼和冷眼,根本就没有正眼看她。

        她很茫然。

        如果说北派炼气士都是离阳王朝的依附,是一拨极为另类的扶龙之臣,那么南海观音宗的炼气士显然就要纯粹许多。悄然行走天地间,真正如同餐霞饮露的仙人,作为观音宗的宗主,貌似三十岁妇人的澹台平静已是百岁高龄,否则吃剑老祖隋斜谷也不至于对她念念不忘了大半辈子。澹台平静当然是出世人,举宗北迁从南海进入北凉,当时摆在台面上的理由是凉莽大战在即,需要炼气士为不计其数的天地游魂“搭桥过河”,也等于为自身修善积攒功德。徐凤年当时虽然有些怀疑,但毕竟就战力而言,在北凉地盘上,无论是澹台平静自身修为,还是整个观音宗的实力,都掀不起太大浪花,也就听之任之,北凉道对这拨白衣仙师开门纳客。但是徐凤年没有真的就此不闻不问,要知道当时卖炭妞那幅陆地朝仙图之上,位列榜首的人物是谢观应,而他徐凤年紧随其后!现在谢观应已是丧家之犬,至今还在被邓太阿追杀不休,那么徐凤年放眼天下,真正需要忌惮的对手,澹台平静已是他心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在昨夜西楚京城的城头重逢之前,徐凤年一直以为澹台平静即便想要替天行道,也应该在曹长卿身死之后,但是没有想到哪怕曹长卿依然在世,她就已经可以吸纳西楚残留气数。这也就罢了,今天在姜泥决心离开广陵道之后,她干脆就是以鲸吞之势疯狂吸收大楚姜氏的气数。

        徐凤年一步走出,离开了皇城大门附近,然后一步走到了一处看似平平常常的闹市,眼前各色铺子各种摊子,顺着街道绵延开去。市井百姓,游人如织,鱼龙混杂,低处有黄狗趴卧打盹,高处有鸟雀绕屋檐,一派盛世之中的祥和。

        烈日当空,徐凤年站在街这一头,白衣女子站在街那一头。

        以徐凤年如今堪称恐怖的眼力竟然也无法看清她的面容,模模糊糊,只能看到她站在闹市中,茕茕孑立。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一步跨出。

        瞬间万籁俱寂,但是刹那之后,重归喧闹。

        有两位布衣老者一左一右跟徐凤年擦肩而过,皆似有呢喃:“太白才气过高,露才扬己过盛,失了平和心,惜哉惜哉。”

        “杜老儿你亡国后入蜀,便无才子气,只剩下一身老憨气,莫要来贬我!”

        徐凤年心头一震,没有转头去看那两位老者。

        眼角余光看到左手数位摊贩,有人卖玉石,有人卖书画,有人卖钗子,吆喝声四起。

        有人捧起印章模样的玉石:“吾有三玺,分别刻有小篆‘天命姜氏’‘范围天地,幽赞神明’和‘表正万方’,谁要啦?吾今日仅以五两三钱卖之。”

        很快就有同行朗声笑骂道:“二十年前就不值钱的玩意儿,糊弄谁呢,三钱都贵了!”

        有人双手摊开,胸前的双手之间,恍恍惚惚,缥缥缈缈,如同铺开一幅画卷,如有山岳屹立如有江河流转:“这幅《大奉江山图》,只需两钱便可取走。”

        又有持笔人随手一挥,笑眯眯望向徐凤年,懒洋洋道:“只要一钱,我吴姑苏便赠送五百字。”

        徐凤年视线中,卖字人手中那支样式普通老旧的毛笔,四周有两株铁树盘绕。

        很快就有另外一位持笔人笑道:“一钱五百字是公道价了,不过客官要不要顺便看看我韩松山手中的这支笔?一钱五,足以写出二十年斐然文采,记得早年有位江家小儿曾经从我这里买去一支。”

        吴姑苏,北汉书圣。韩松山,南唐时期享誉天下的文豪。

        徐凤年没有搭话,继续前行。

        路边有两人坐在小板凳上,在下棋,并无棋盘,也无棋子,但是两人身前,依稀有叮咚声、马蹄声、江水声。

        有一人愤然道:“李三皇,如此心不在焉,如何能与我手谈,当真不要那座洞天福地了?罢了罢了,无趣至极!我也不乘人之危,且先封盘百年。”

        对面那人喟然叹息,满脸痛苦,转头望向徐凤年,眼神复杂。

        徐凤年依然无动于衷。

        大楚国师李密,字三皇!

        有人背三尺剑气,迎面走来。

        是剑气而非剑。

        他瞥了眼没有停步的徐凤年,犹豫了一下,有些不情愿地让步,喋喋不休道:“李淳罡那小儿咋的就不来,否则定要领教领教他的两袖青蛇……哼,有蛟龙处斩蛟龙,也值得吹嘘?有啥稀奇的,老夫在世之时,蛟龙多如牛毛……只是不知邓太阿那晚生又是何种境遇……若不是沾碰生人就要倒霉,老夫怎么会让道,晦气,真是晦气……上次是谁来着,吕什么来着?此人倒是当真了得,佩服佩服……”

        徐凤年步步前行,脸色如常。

        这条街上,没有谁是在装神弄鬼。

        这才是真正可怕之处。

        好龙之人若是见真龙于雷霆中绕梁而现,降妖伏魔的道士若真是见到了魑魅魍魉狰狞扑来,当如何自处?

        随着徐凤年的缓缓前行,开始有谩骂声。

        “大秦暴戾,残害生灵!为何能窃居高位?!”

        但是此话一出,很快就有人低声阻止:“真君且慎言!凡间世人举头三尺有神明,我辈其实又有何异……”

        “短短两百年春秋,文脉受损何其严重,三百年后中原便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赵徐两家皆是罪魁祸首!”

        “也亏得此处不是那几处,否则你早就神形俱灭了!”

        “此子岂敢背弃天道在先,更与那武当道人联手断绝天地联系在后?!”

        “龙虎山当兴,武当山当败!当初那大胆吕洞玄转身走入凡间之时,就该让武当山香火断绝!”

        众人谩骂声中,黄雀鸣叫如凤凰,土狗咆哮如蟒蛟。

        徐凤年凝神屏气,尽量不让自己的紊乱气机散落丝毫,因此他走的每一步都极其艰难痛苦,如孱弱稚童独自行走于峡谷,有阵阵罡风刮过。

        徐凤年嘴角泛起冷笑,想要以此削减我北凉气数?

        所谓的几两几钱,应该也就是你们天上仙人独有的“铜钱银两”吧,大概跟凡间给人称骨算命有些相似,若是我今日受不住诱惑选择停步购买,我徐家和北凉的家底肯定就会一穷二白了。

        当徐凤年走到街道中段,终于有两人对他流露出善意的笑容。是一僧一道,盘着腿,隔着街道相对而坐。不同于摊贩行人,两位都坐在台阶上,都像隐约坐在莲台上。他们虽非徐凤年认识的熟人,但都对他笑着点了点头。一人慈悲,一人自然。

        徐凤年也分别点头致意还礼。

        有怒喝声响起,是对那个老僧:“老秃驴,胆敢坏我中原气运!竟然还敢来我东方……”

        老僧笑而不言,消散不见。

        有三名披甲军士模样的人物,巡视街道的时候看到徐凤年后,虽说犹豫了片刻,但仍是毕恭毕敬地让出道路。

        街道那边尽头,澹台平静始终站在原地。

        徐凤年终于发现她满脸痛苦挣扎的表情,眼眸缓缓趋于银色,越发冰冷无情,心口处有刺眼光芒绽放,如明月悬挂沧海。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

        看破有尽身躯,体悟无怀境界,一轮心月大放光明。

        这是道教生僻古籍上记载的证道迹象之一。

        记得呵呵姑娘跟他说过,黄三甲临终前曾经说过,自从天地间有史以来,这一千年是佛道飞升占便宜,等到将来有个读书人提出“存天理灭人欲”一说后,儒家成圣也会轻松许多,就像有了条终南捷径,就像佛门的立地成佛,能够一步登天,但代价就是潜移默化的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大愚蠢之事,是“大日已落西山,明月不起沧海”的大悲哀。

        徐凤年怒斥道:“澹台平静,见过这般滑稽光景,还不醒悟?!这天上与我们人间何异?!为何继吕洞玄之后,高树露、刘松涛、李淳罡这些人都不愿意飞升?!”

        徐凤年此话一出,很奇怪,先前还是一片谩骂声的喧闹街道竟是瞬间死寂无声,随后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句训斥,诸如“大胆凡夫俗子”“大逆不道”。

        徐凤年环顾四周,冷笑道:“什么谪仙人出身,什么应运而生,到头来回到你们这里,还不是讲究一个按资排辈?去凡间走一遭,我猜就是两种情况:运气不好的,就等同于人间的贬谪偏僻地方吧?那么运气好的,就是将种子弟去沙场捞取战功?所谓的仙人垂钓人间气数,与人间商贾做买卖积攒铜钱有两样吗?当然,我猜仙人逍遥还是逍遥的,别有洞天福地做府邸嘛,长生不死看那人间热闹嘛,做成了位列仙班的真正‘人上人’,大多是一劳永逸的。只不过我很好奇,在人间对天道大有功勋之人,在这里会不会也有功无可封的情况?这里会不会也有官场上的明升暗贬之事?会不会有狐假虎威的仙人?”

        一时间,无人回答。

        徐凤年的身体开始摇晃,如同天上大风中的一株无根浮萍。

        一个不轻不重但极具威严的嗓音响起,嗓音偏向女子,来自南方。

        徐凤年转头看到她坐在屋顶,凤冠霞帔,庄严而辉煌。她肩头上站着一只赤红小雀,嘴里叼着一条通体雪白的小……蛟龙。

        随着她的露面,很快整条街道都剧烈颤抖了一下,震动愈演愈烈,没有停歇的迹象,动静源于一座高楼处。

        但是徐凤年完全看不清楚那栋楼的光景,哪怕明明窗口打开,明明知道有人出现在那里。

        在天翻地覆一般的剧烈晃动之后,街道瞬间平静安稳下来。

        有个身穿正黄龙袍的中年人站在澹台平静身侧,背后呈现出旭日东升的壮阔景象。

        徐凤年一路走来,落在眼中人物的相貌衣衫都寻常至极,只有此人和那女子迥异于寻常人。

        龙袍中年人,应该就是那个牵扯徐凤年进入这座天上人间的罪魁祸首。

        但是他看着徐凤年微笑道:“天上的确有你所说的诸多不堪事,只是天上风景万千,绝非你这具凡夫俗子的身躯,能够凭借这短短一街景象便一叶知天下秋。天道循环,更非你所认知的那般市侩。等到你重归……”

        徐凤年想要张嘴骂出“放屁”两个字,但此时此地竟然张嘴说话都不行。

        只不过一个喝声突兀地在北方响起,道出了徐凤年的心声。

        “住嘴!”

        中年人一笑置之,似乎有些无奈。楼顶女子抿嘴一笑。

        她打趣道:“你这个北方佬,街上这孩子都不乐意认祖归宗了,你还替他说话?护犊子也真是够厉害的了。徐骁一事,你可说是已经犯了众怒的……”

        那个浑厚嗓音在不知几千几万里外清晰传来,讥讽道:“臭娘儿们乖乖生你的娃去,从老子的大秦那会儿就怀胎了,到现在也没落地,你也不嫌丢人!”

        徐凤年听到这句话后,只觉得大快人心。

        不愧是“我”的真身啊。

        她站起身,愤怒道:“你这北方佬,人间有礼崩乐坏,你真当天道不会因此崩塌?!连那人间的凡夫俗子,也晓得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浅显道理!”

        嗓音又起,跋扈至极:“那就崩他娘的塌好了,到时候老子一人补天!爷们儿顶天立地,你这种娘儿们看戏就行,保管你屁事没有!”

        她一怒之下,就要坏了规矩地从南到北。

        龙袍中年人叹息一声,显然对于这两尊大神的针锋相对已经司空见惯。

        咚咚咚!声响如战场擂鼓,由远及近,从北往南。

        如此一来,倒是屋顶女子突然平静下来。神色和煦的中年人眯起眼,也有一丝怒容。

        先前引来震动的那栋高楼又是一阵晃动。

        然后那位不速之客冷笑道:“是哪个龟孙子说我大秦暴虐?真当自己躲在东方就收拾不了你了?!”

        街道上有人突然绽放出满身金光,然后有金光炸裂迹象,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天花削顶。

        龙袍中年人一挥袖,街旁那人消失不见,然后抬头怒道:“真武大帝!”

        嗓音如雷,从高楼中传出:“不服?要不咱俩脱了这身皮,找个清静地儿干一架?!你要是没底气,喊上那娘儿们一起!反正你俩眉来眼去也有快一千年了,老子都怀疑她肚子里那……”

        就在此时,有人打断这家伙的信口开河:“差不多就行了。三百年后中原动荡十室九空,她也是循理而为,你见不得人间分崩离析是一回事,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从来皆是天道的一部分……”

        原先那人冷哼道:“老子可不是见不得一朝一代的兴亡,倒是街上某个家伙,恨不得自己的人间化身,借机获得千秋万代的帝王身份,把整个人间当作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将收成全部占为己有,以此积攒气运,谋夺更高位置……而且既想通过那小子和武当山的那个小道士来关上天门,而这位又不想自己沾上天道因果,谢观应只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其实是那个叫陈芝豹的家伙……哼,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天上更没有!想算计我?老子能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徐凤年听“自己”说话说得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但是大致意思已经了然。

        而那个“自己”身边之人,正是“王仙芝”!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对母子模样的妇人和年轻人出现在街道,年轻人笑脸灿烂,双手抱拳,弯腰作揖。母子身后又站着一位仆人模样的老人,笑而不语。

        徐凤年笑了。那妇人认不得,老人赫然是韩生宣。年轻人则是离阳先帝的私生子,赵楷。

        人间心结,天上解。

        那一刻,徐凤年突然红了眼睛,开始转头寻觅。一个心声在心头响起:“别找了,你找不到的,除了你大姐徐脂虎,你爹娘以后都会成为天上最后一拨谪仙人,如雨水落在人间。

        “到时候你小子可以瞪大眼睛瞧瞧,万千谪仙人一起落向人间的壮丽景象,大是奇观!至于能否在其中看到你爹娘,就看你自己的福分造化了。放心,有我从中谋划,他们两人生生世世都会结成连理。就算不是每一世都能够同年同月同日生,但也差不了多少。至于是同富贵还是共患难,我管不着,也管不了。

        “这澹台平静是街上那龙袍男子的一枚人间棋子,特意用来针对你,不过既然我能够到此,就要另当别论了。

        “不过她今日无妨,以后还是要小心些。

        “那个徐骁,到了我那儿见着我第一面,就喊儿子!我他娘的……”

        接下来那些脏话,很想捧腹大笑的徐凤年就当没有听见了。

        突然间满街哗然,就连高楼里的王仙芝都惊讶地咦了一声,模糊身影依稀出现在了窗口。

        徐凤年心头一震,下一刻就不由自主了,眼眸泛出纯粹至极的金黄之色。

        真武大帝。

        但是徐凤年的神思依然十分清晰,当他转过身,看到一点剑尖一点一点刺破了天地。

        在高处,一个声音悠然响起,既像是一声龙鸣,又像是一道木鱼声,同时还像是一道玉磬声。

        似乎在对这天地做出盖棺定论。

        龙袍中年人脸色阴沉,跟屋顶女子视线交错了一下,然后各自望向高楼“王仙芝”所站立的位置,最终“三人”同时消失,而澹台平静也随之消失。

        真武大帝,或者说是大秦皇帝,望着那个好似被门槛绊倒、提剑一个踉跄撞入屋内的年轻女子,眼神伤。

        他生前以大秦君王人间称帝,死后又以此尊为天上真武,不但坐镇北方天庭,而且执掌半数兵戈,唯独对那个温婉怯弱的女子心怀愧疚。虽说早就谈不上放下与否,但终归做不到视而不见。

        他借着徐凤年之口,对那个匆忙跑来的年轻女子说道:“对不起。”

        姜泥满脸娇憨地回了“他”一句:“有病啊?”

        那双眼眸顿时金光散尽,徐凤年愣了愣,然后在大街上捧腹大笑。

        她怒气冲冲。

        他伸出双手狠狠扯着她的脸颊:“还是你厉害!”

        历经千辛万苦才打破龙珠进入此地的她正要发火,就见他身形摇晃就要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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