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廊里阴森而黑暗,仿佛经年看不见阳光。长廊的尽头是一扇很宽大的门,门上的金环却在闪闪的发着光。
他们推开这扇门,就看见了大金鹏王。
大金鹏王并不是个很高大的人。
他的人似已因岁月的流逝,壮志的消磨而萎缩干瘪,就正如一朵壮丽的大鸡冠花已在恼人的西风里刚刚枯萎。
他坐在一张很宽大的太师椅上,椅子上铺满了织锦的垫子,使得他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一株已陷落在高山上云堆里的枯松。
可是陆小凤并没有觉得失望,因为他的眼睛里还在发着光,他的神态间还是带着种说不出的尊严和高贵。
那条阔耳长腿的猎犬竟已先回来了,此刻正蜷伏在他脚下。
丹凤公主也已轻轻的走过去,拜倒在他的足下,仿佛在低低的叙说此行的经过。
大金鹏王一双发亮的眼睛,却始终盯在陆小凤身上,忽然道:“年轻人,你过来。”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说的话好像就是命令。陆小凤没有走过去。
陆小凤并不是个习惯接受命令的人,他反而坐了下来,远远的坐在这老人对面的一张椅子上。
屋子里的光线也很暗,大金鹏王的眼睛却更亮了,厉声道:“你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淡淡道:“是陆小凤,不是上官丹凤。”
他现在已知道他也姓上官——昔日在他们那王朝族里每个人都是姓上官的,每个人世世代代都为自己这姓氏而骄傲。
大金鹏王突然大笑,道:“好,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看来我们并没有找错人。”
陆小凤道:“我也希望我没有找错人。”
大金鹏王道:“你找花满楼?”
陆小凤点点头。
大金鹏王道:“他很好,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随时都可以见到他。”
陆小风道:“你说的是什么事?”
大金鹏王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
他凝视着手上一枚形式很奇特的指环,苍老的脸上,忽然闪起了一种奇特的光辉。过了很久,才慢慢的说道:“我们的王朝,是个很古老的王朝,远在你们的王朝还没有建立起来的时候,我们的王朝就已存在了。”
他的声音变得更有力,显然在为自己的姓氏和血统而骄傲。
陆小凤并不想破坏一个垂暮老人的尊严,所以他只听,没有说。
大金鹏王道:“现在我们的王朝虽已没落,但我们流出来的血,却还是王族的血,只要我们的人还有一个活着,我们的王朝就绝不会被消灭!”
他声音里不但充满骄傲,也充满自信。
陆小凤忽然觉得这老人的确有他值得受人尊敬的地方,他至少绝不是个很容易就会被击倒的人。
陆小凤一向尊敬这种人,尊敬他们的勇气和信心。
大金鹏王道:“我们的王朝虽然建立在很遥远的地方,但世代安乐富足,不但田产丰收,深山里更有数不尽的金沙和珍宝。”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那你们为什么要到中土来呢?”
大金鹏王脸上的光辉黯淡了,目光中也露出了沉痛仇恨之意,道:“就因为我们的富足,所以才引起了邻国的垂涎,竟联合了哥萨克的铁骑,引兵来犯。”
他黯然接着道:“那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年纪还小,先王一向注重文治,当然无法抵抗他们那种强悍野蛮的骑兵,但他却还是决定死守下去,与国土共存亡。”
陆小凤道:“是他要你避难到中土来的?”
大金鹏王点点头,道:“为了保存一部分实力,以谋后日中兴,他不但坚持要我走,还将国库的财富,分成四份,交给了他的四位心腹重臣,叫他们带我到中土来。”
他面上露出感激之色,又道:“其中有一位是我的舅父上官谨,他带我来这里,用他带来的一份财富,在这里购买了田产和房舍,使我们这一家能无忧无虑的活到现在,他对我们的恩情,是我永生也难以忘怀的。”
陆小凤道:“另外还有三位呢?”
大金鹏王的感激又变成愤恨,道:“从我离别父王的那一天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们,但他们的名字,也是我永远忘不了的。”
陆小凤对这件事已刚刚有了头绪,所以立刻问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大金鹏王握紧双拳,恨恨道:“上官木、平独鹤、严立本。”
陆小凤沉吟着,道:“这三个人的名字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
大金鹏王道:“但他们的人你却一定看见过。”
陆小凤道:“哦?”
大金鹏王道:“他们一到了中土,就改名换姓,直到一年前,我才查出了他们的下落。”
他忽然向他的女儿做了个手式,丹凤公主就从他座后一个坚固古老的柜子里,取出了三卷画册。
大金鹏王恨恨道:“这上面画的,就是他们三个人,我想你至少认得其中两个。”
每卷画上,都画着两个人像,一个年轻,一个苍老——两个人像画的本是同一个人。
丹凤公主摊开了第一卷画,道:“上面的像,是他当年离宫时的形状,下面画的,就是我们一年前查访出的他现在的模样。”
这人圆圆的脸,满面笑容,看来很和善,但却长着个很大的鹰钩鼻子。
陆小凤皱了皱眉,道:“这人看来很像是关中珠宝阎家的阎铁珊。”
大金鹏王咬着牙,道:“不错,现在的阎铁珊,就是当年的严立本,我只感激上天,现在还没有让他死。”
第二张画的人颧骨高耸,一双三角眼威严四射,一看就知道是个很有权力的人。
陆小风看到这个人,脸色竟然有些变了。
大金鹏王道:“这人就是平独鹤,他现在的名字叫独孤一鹤,青衣楼的首领也就是他……”
陆小凤耸然动容,怔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个人我也认得,但却不知道他就是青衣楼第一楼的主人。”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又道:“我只知道他是峨嵋剑派的当代掌门。”
大金鹏王恨恨道:“他的身分掩饰得很好,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想到,公正严明的峨嵋掌门,竟是个出卖了他故国旧主的乱臣贼子!”
第三张像画的是个瘦小的老人,矮小,孤单,干净,硬朗。
陆小凤几乎忍不住叫了起来:“霍休!”
大金鹏王道:“不错,霍休,上官木现在用的名字,就是霍休!”
他接着又道:“别人都说霍休是个最富传奇性的人,五十年前,赤手空拳出来闯天下,忽然奇迹地变成了天下第一富豪,直到现在为止,除了你之外,江湖中人只怕还是不知道他那庞大的财富是怎么得来的!”
陆小凤脸色忽然变得苍白,慢慢的后退了几步,坐到椅上。
大金鹏王凝视着他,慢慢道:“你现在想必已能猜出我们要求你做的是什么事了。”
陆小凤沉默了很久,长长叹息,道:“但我却还是不知道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大金鹏王握紧双拳,用力敲打着椅子,厉声道:“我什么都不要,我要的只是公道!”
陆小凤道:“公道就是复仇?”
大金鹏王铁青着脸,沉默着。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要我替你去复仇?”
大金鹏王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他们已全都是就快进棺材的老人,我也老了,难道我还想去杀了他们?”
他自己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这句话,又道:“可是我也绝不能让他们这样逍遥法外。”
陆小凤没有说什么,他什么都不能说。
大金鹏王又厉声道:“第一,我要他们将那批从金鹏王朝带出来的财富,归还给金鹏王朝,留作他日复兴的基础。”
这要求的确很公道。
大金鹏王道:“第二。我要他们亲自到先王的灵位前,忏悔自己的过错,让先王的在天之灵,也多少能得到些安慰。”
陆小凤沉思着,长叹道:“这两点要求的确都很公道。”
大金鹏王展颜道:“我知道你是个正直公道的年轻人,对这种要求是绝不会拒绝的。”
陆小凤又沉思了很久,苦笑道:“我只怕这两件事都很难做得到。”
大金鹏王道:“若连你也做不到,还有谁能做得到?”
陆小凤叹道:“也许没有人能做得到。”
他很快的接着又道:“现在这三个人都已经是当今天下声名最显赫的大人物,若是真的这么样做了,岂非已无异承认了自己当年的罪行?他们的声名、地位和财富,岂非立刻就要全部都被毁于一旦!”
大金鹏王神情更黯然,道:“我也知道他们自己是当然绝不会承认的。”
陆小凤道:“何况他们非但财力和势力,都已经大得可怕,而且他们自己都有着一身深不可测的武功。”
大金鹏王道:“先王将这重任交托给他们,也就因为他们本就是金鹏王朝中的一流高手!”
陆小凤道:“这五十年来,他们想必也在随时提防着你去找他们复仇,所以他们的武功又不知精进了多少?”
他又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常说当今天下武功真正能达到巅峰的,只有五六个人,霍休和独孤一鹤完全都包括在其中。”
女人毕竟是好奇的,丹凤公主忍不住问道:“还有三四个人是谁?”
陆小凤道:“少林方丈大悲禅师、武当长老木道人,内外功都已达于化境,但若论剑法之犀利灵妙,还得数南海飞仙岛,‘白云城主’叶孤城和‘万梅山庄’的西门吹雪。”
丹凤公主凝视着他,道:“你自己呢?”
陆小凤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他已不必说。
大金鹏王忽又长长叹息,黯然道:“我也知道这件事的困难和危险,所以我并不想勉强你来帮助我们,你不妨多考虑考虑。”
他眉宇间充满悲愤,握紧双拳,厉声道:“但我们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跟他们拼一拼的,只要我们有一个人活着,就要跟他们拼到底。”
陆小凤叹道:“我明白。”
大金鹏王沉默了很久,忽又勉强笑了笑,大声道:“不管怎么样,陆公子总是我们的贵客,为什么还不上酒来?”
丹凤公主垂头道:“我这就叫人去准备。”
大金鹏王道:“要最好的波斯葡萄酒,将花公子也一起请来。”
丹凤公主道:“是。”
大金鹏王看着陆小凤,神情又变得骄傲而庄严,缓缓道:“不管怎么样,你已是我们的朋友,金鹏王朝的后代,从来也不曾用任何事来要挟朋友。”
银樽古老而高雅,酒是淡紫色的。
陆小凤静静的看着丹凤公主将酒倾入古朴的高杯里,花满楼就坐在他身旁。
他们并没有说什么,只互相用力握了握手。
这就已足够说明一切。酒已倾满,只有三杯。
大金鹏王抬头笑道:“我已有多年不能喝酒,今天破例陪两位喝一杯。”
丹凤公主却摇了摇头,道:“我替你喝,莫忘记你的腿。”
大金鹏王瞪起了眼,却又终于苦笑,道:“好,我不喝,幸好看着别人喝酒也是种乐趣,好酒总是能带给人精神和活力。”
丹凤公主微笑着向陆小凤解释,道:“家父只要喝一点酒,两腿就立刻要肿起来,会变得寸步难行,我想两位一定会原谅他的。”
陆小凤微笑举杯。
丹凤公主转过身,背着她的父亲,忽然向陆小凤做了个很奇怪的表情。陆小凤看不懂。
丹凤公主也已微笑举杯,道:“这是家父窖藏多年的波斯葡萄酒,但望能合两位的口味。”
她自己先举杯一饮而尽,又轻轻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好酒。”
很少有主人会自己再三称赞自己的酒,丹凤公主也绝不是个喜欢炫耀自己的人。
陆小凤正觉得奇怪,忽然发觉他喝下去的并不是酒,只不过是种加了颜色的糖水。
他忽然明白了丹凤公主的意思,却又怕花满楼看不见她的表情。
花满楼却在微笑着,微笑着喝下他的酒,也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好酒!”
陆小凤笑了,道:“我简直从来也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
大金鹏王大笑,第一次真正愉快的大笑,道:“这的确是人间难求的好酒,但你们这两个年轻人也的确配喝我这种好酒。”
陆小凤又很快的喝了三杯,忽然笑道:“这么好的酒,当然是不能白喝的。”
大金鹏王的眼睛亮了,看着他,道:“你的意思是说……”
陆小凤长长吸了口气,道:“你要的公道,我一定去尽力替你找回来!”
大金鹏王忽然长身而立,踉跄冲到他面前,用双手扶住他的肩,一双苍老的眼睛里,已充满了感激的热泪,连声音都已哽咽:“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谢谢你……”
他反反复复不停的说着两句话,也不知已说了多少遍。
丹凤公主在旁边看着,也不禁扭转身子,悄悄的去拭泪。
过了很久,大金鹏王才比较平静了些,又道:“独孤方和独孤一鹤虽然同姓独孤,但他们却仇深如海,柳余恨的半边脸就是被阎铁珊削去的,萧秋雨却是柳余恨的生死之交,你只要能为我们做这件事,他们三个赴汤蹈火,也跟你走。”
陆小凤却道:“他们最好还是留在这里。”
大金鹏王皱眉道:“为什么?”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他们全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可是,若要他们去对付独孤一鹤和霍休,实在无异要他们去送死。”
大金鹏王道:“你……你难道不要别的帮手?”
他轻轻拍了拍花满楼的肩,微笑道:“我们本来就是老搭档。”
大金鹏王看着花满楼,仿佛有点怀疑。
他实在不信这瞎子能比柳余恨、萧秋雨、独孤方那样的高手还强,只怕无论谁都不信。
陆小凤已接着又道:“除了他之外,我当然还得去找两三个人!”
大金鹏王道:“找谁?”
陆小凤沉吟着,道:“先得找朱停。”
大金鹏王道:“朱停?”
他显然没有听见过这名字。
陆小凤笑了笑,道:“朱停并不能算是个高手,但现在却很有用。”
大金鹏王在等着他解释。
陆小凤道:“你既然找到了他们,他们说不定已发现了你,你要找他们算帐,们也很可能先下手为强,将你杀了灭口!”
大金鹏王冷笑道:“我不怕!”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不怕,我怕,所以我一定要找朱停来,只有他可以把这地方改造成一个谁都很难攻进来的城堡。”
大金鹏王道:“他懂得制造机关消息?”
陆小凤笑道:“只要他肯动手,他甚至可以制造出一张会咬人的椅子。”
大金鹏王也笑了,道:“看来你的确有很多奇怪的朋友。”
陆小凤道:“现在我只希望我能说动一个人出来帮我做这件事。”
大金鹏王目光闪动,道:“他也很有用?”
陆小凤道:“他若肯出手,这件事才有成功的机会。”
大金鹏王道:“这个人是谁?”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
长廊里更阴森黝暗,已经是下午。
丹凤公主垂着头,漆黑的头发春泉般披在双肩,轻轻道:“刚才的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样谢谢你。”
陆小风道:“你说的是刚才那杯酒?”
丹凤公主的脸红了红,垂着头道:“现在你也许已看得出,家父是个很好胜的人,而且再也受不了打击,所以我一直不愿让他知道真相。”
陆小凤道:“我明白。”
丹凤公主幽幽的叹息着,道:“这地方除了他老人家日常起居的客厅和卧房外,别的房子几乎已完全是空的了,就连那些窖藏多年的好酒,也都已陆续被我们卖了出去。”
她的头垂得更低:“我们家里几乎完全没有能生产的人,要维持这个家,已经很不容易,何况,我们还要去做很多别的事,为了去找你,甚至连先母留给我的那串珍珠,都被我典押给别人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还不很清楚你们的情况,可是那杯酒,却告诉了我很多事。”
丹凤公主忽然抬起头,凝视着他,道:“就因为你已知道我们的情况,所以才答应?”
陆小凤道:“当然也因为他已将我当做朋友,并没有用别的事来要挟我!”
丹凤公主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似已露出了感激的泪珠。
所以她很快的垂下头,柔声说道:“我一直都看错了,我一直都以为你是个绝不会被情感打动的人!”
花满楼一直在微笑着,他听的多,说的少,现在才微笑着道:“我说过,这个人看来虽然又臭又硬,其实他的心却软得像豆腐。”
丹凤公主忍不住嫣然一笑,道:“其实你也错了!”
花满楼道:“哦?”
丹凤公主道:“他看起来虽然很硬,但却一点也不臭。”
这句话没说完,她自己的脸已红了,立刻改变话题,道:“客房里实在简陋得很,只希望两位不要在意。”
陆小凤轻轻咳嗽,道:“也许我们根本不该答应留下来吃晚饭的。”
丹凤公主忽又嫣然一笑,道:“莫忘记我们还有你为我们留下来的四锭金子。”
陆小凤目光闪动着,道:“那时你们已知道霍老头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丹凤公主道:“直到你说出来,我们才知道。”
陆小凤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道:“但你们又怎会知道独孤一鹤就是青衣楼的人?这本是江湖中最大的秘密!”
丹凤公主迟疑着,终于回答:“因为柳余恨本是他左右最得力的亲信之一,昔年风采翩翩的‘玉面郎君’变成今天这样子,也是为了他。”
陆小凤的眼睛亮了,似乎忽然想通了很多事。
丹凤公主轻轻叹息,又道:“多情自古空余恨,他本是个伤心人,已伤透了心。”
客房很大,但除了一床一几,几张陈旧的椅子外,几乎已完全没有别的陈设。
花满楼坐了下来,他虽然看不见,却仿佛总能感觉到椅子在哪里。
陆小凤看着他,忽然问道:“你从来没有坐空过?”
花满楼微笑道:“你希望我坐空?”
陆小凤也笑了,道:“我只希望你坐下去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女人身上。”
花满楼道:“这种经验你比我丰富。”
陆小凤淡淡道:“这种经验你若也跟我一样多,也许就不会上当了!”
花满楼道:“上谁的当?”
陆小凤道:“你已忘了上官飞燕?”
花满楼笑了笑,道:“我没有上当,我自己愿意来的。”
陆小凤很惊讶,道:“你自己愿意来的?为什么?”
花满楼道:“也许因为我最近过的日子太平凡,也很想找一两件危险而有趣的事来做做!”
陆小凤冷冷道:“也许你只不过是被一个很会说谎的漂亮女人骗了!”
花满楼笑道:“她的确是个很会说谎的女孩子,但却对我说了实话。”
陆小凤道:“她早已将这件事告诉了你?”
花满楼点点头。
陆小凤道:“也许她已发现对付你这种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说实话。”
花满楼道:“也许。”
陆小凤道:“她的目的就是要你来,你既然来了,她就已达到目的。”
花满楼微笑道:“你好像存心要让我生气?”
陆小凤道:“你不生气?”
花满楼笑道:“我为什么要生气?他们用马车接我来,用贵宾之礼接待我,这里风和日丽,院子里鲜花开得很旺盛,何况,现在你也来了,我就算真的是上了她的当,也已没什么好抱怨的。”
陆小凤忍不住笑道:“看来要你生气,的确很不容易。”
花满楼忽然问道:“你真的想去找西门吹雪?”
陆小凤道:“嗯!”
花满楼道:“你能说动他出手替别人做事?”
陆小凤苦笑道:“我也知道天下好像再也没有什么能打得动他的事,但我总得去试试。”
花满楼道:“然后呢?”
陆小凤道:“现在我还没有想到别的,只想到外面到处去走走,到处去看看。”
花满楼道:“你是想看什么?”
陆小凤道:“也许我最想看的就是上官飞燕。”
花满楼还在微笑着,但笑容中似乎已有了些忧虑之意,淡淡道:“你看不到她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自从我来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听过她的声音,她好像已离开了这里。”
陆小凤看着他,眼睛里仿佛也有了些忧虑之色。
花满楼却又笑了笑,道:“她好像是个很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女人。”
陆小凤忽然也笑了,道:“其实女人又有哪个不是这样子的?”
屋子里已刚刚黯了下来,花满楼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那里,看来还是那么愉快,那么平静。
他永远是愉快而满足的,因为无论在什么地方,他都能领略到一些别人领略不到的乐趣。
现在他正在享受着这暮春三月里的黄昏。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敲门声刚响起,人已推开门走了进来,是两个人,独孤方和萧秋雨。
但脚步声却只有一个人的,独孤方的脚步简直比春风还轻。
花满楼微笑道:“两位请坐,我知道这里还有几张椅子!”
他既没有问他们的来意,也没有问他们是谁,无论谁走进他的屋子,他都一样欢迎,都一样会将自己所有的一切和这个人分享。
独孤方却沉下了脸,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两个人?你究竟是不是个真的瞎子?”
他本来认为绝不会有人听到他脚步声的,他对自己的轻功一向很自负!所以他现在很不高兴。
花满楼却是同样愉快,微笑着道:“有时连我自己也不信我是个真的瞎子,因为我总认为只有那种虽然有眼睛,却不肯去看的人,才是真的瞎子。”
萧秋雨也在微笑,道:“你忘了还有一种人也是真的瞎子。”
花满楼道:“哪种人?”
萧秋雨道:“死人。”
花满楼笑道:“你怎么知道死人是真的瞎子?也许死人也同样能看见很多事,我们都还没有死,又怎么会知道死人的感觉?”
独孤方冷冷道:“也许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萧秋雨悠然道:“我们并不认得你,跟你也没有仇恨,但现在却是来杀你的!”
花满楼非但没有吃惊,甚至连一点不愉快的表情都没有,他还是在微笑着,淡淡的笑道:“其实我也早就在等着两位了!”
独孤方道:“你知道我们要来杀你?”
花满楼道:“陆小凤并不笨,可是他得罪的人却远比他自己想像中多得多,因为他有时说话简直就像是个大傻瓜。”
独孤方冷笑。
花满楼道:“谁也不愿意别人认为他还不如个瞎子,何况是两位这么样的高手,这当然是件不能忍受的事,两位当然会找我这个瞎子比一比高下!”
他神情还是同样平静,慢慢的接着道:“江湖好汉最忍不得的,本就是这口气!”
独孤方道:“你呢?”
花满楼道:“我不是好汉,我只不过是个瞎子。”
独孤方虽然还在冷笑,但脸上却已忍不住露出很惊异的表情。
这瞎子知道的事实在太多了。
萧秋雨道:“你知道我们要来,还在这里等着?”
花满楼道:“一个瞎子又能跑到哪里去?”
独孤方突然厉喝道:“去死罢!”
喝声中他已出手,一根闪亮亮的练子枪已毒蛇般刺向花满楼咽喉。
断肠剑也已出手!
他出手很慢,慢就没有风声,瞎子是看不到剑的,只能听到一剑刺来时所带起的风声。
这一剑却是根本没有风声,这一剑才是真正能令瞎子断肠的剑。
何况还有毒蛇般的练子枪,在前面抢攻。练子枪纵然不能一击而中,这一剑却是绝不会失手的。
可是萧秋雨想错了。
这瞎子除了能用耳朵听之外,竟似还有种奇妙而神秘的感觉。
他仿佛已感觉到真正致命的并不是枪,而是剑——他既看不到、也听不到的这一剑!
剑没有刺过来,他已突然翻身,练子枪从他肩上扫过去的时候,他的双手已“啪”的一声,夹住了剑锋。
“格格”两响,一柄百炼精钢长剑,已突然断成了三截——别人的肠未断,他的剑却已断了。
最长的一截还夹在花满楼手里,他反手,练子枪就已缠住了剑锋。
花满楼的人却已滑出三丈,滑到窗口,恰巧坐在窗下的一张椅子上。
独孤方怔住,萧秋雨的脸在暮色中看来,已惊得像是张白纸。
花满楼微笑着,道:“我本不想得罪萧先生的,但萧先生的这一剑,对一个瞎子说来,未免太残忍了些,我只希望萧先生换过一柄剑后,出手时能给别人留下两三分退路。”
花园里的花木本来确实很多,但现在却已有很多花枝被折断。
陆小凤现在才知道丹凤公主带去的那些鲜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了。
就在这时候,他又看见了那个小女孩。
上官雪儿就站在花丛里,站在斜阳下。淡淡的斜阳,照着她丝绸般柔软光滑的头发。
她看起来还是很乖很乖的样子,就像是从来也没有说过半句谎话。
陆小凤笑了,忍不住过去招呼,道:“喂,小表姐。”
上官雪儿回头看了他一眼,也笑了笑,道:“喂,小表弟。”
陆小凤道:“你好!”
上官雪儿道:“我不好!”
陆小凤道:“为什么不好?”
上官雪儿道:“我有心事,很多心事。”
陆小凤忽然发觉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好像真的带着种说不出的忧郁,甚至连她那甜甜的笑容,都似已变得有点勉强。
他忍不住问道:“你有什么心事?”
上官雪儿道:“我在担心我姐姐。”
陆小凤道:“你姐姐?上官飞燕?”
上官雪儿点点头。
陆小凤道:“你担心她什么?”
上官雪儿道:“她忽然失踪了。”
陆小凤道:“什么时候失踪的?”
上官雪儿道:“就是花满楼到这里来的那一天,也就是我们出去找你的那一天。”
陆小凤瞪着眼,道:“你既然担心,为什么不出去找她?”
上官雪儿道:“因为她说过她要留在这里等我们回来的。”
陆小凤道:“她说的话你全都相信?”
上官雪儿道:“当然相信。”
陆小风忍不住笑道:“她既然没有出去,又怎么会忽然不见了呢?”
上官雪儿道:“我也想不通,所以我正在找她。”
陆小凤道:“在这花园里找?”
上官雪儿道:“嗯!”
陆小凤道:“她难道会在这花园里躲起来,而且已躲了好几天?”
上官雪儿道:“我不是在找她的人,我是在找她的尸首。”
陆小凤皱眉道:“她的尸首?”
上官雪儿道:“我想她一定已经被人杀了,再把她的尸首埋在这花园里!”
陆小凤道:“这是你们自己的家,难道也会有人杀她?”
上官雪儿道:“这里虽然是我们自己的家,但家里却有别人。”
陆小凤道:“别的什么人?”
上官雪儿道:“譬如说你的朋友花满楼。”
陆小凤道:“你认为花满楼也会杀人?”
上官雪儿道:“为什么不会?每个人都可能杀人的,甚至连老王爷都有可能!”
陆小凤道:“老王爷也可能杀她?为什么?”
上官雪儿道:“就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我才要找!”
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想得太多了,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本不该想得这么多的!”
上官雪儿看着他,看了很久,才慢慢的问道:“谁说我只有十二岁?”
陆小凤道:“你表姐说的。”
上官雪儿道:“她说的话你相信,我说的话你为什么就不相信?”
陆小凤道:“因为……”
上官雪儿冷笑道:“是不是因为我天生看来就像是个会说谎的人?”
陆小凤又笑了,道:“至少你看来绝不像是个二十岁的女人。”
上官雪儿又看了他很久,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自作聪明,该相信的你不信,不该相信的你反而相信了。”
这句话没说完,她的人影一闪,已消失在花丛里。
暮色苍茫,连那最后的一抹夕阳,也已看不见了,大地已渐渐被笼罩在黑暗里。
满园鲜花,也渐渐失去了颜色。
陆小凤面对着雾一般茫茫的暮色,忽然觉得这地方仿佛本就在雾里。
人也在雾里。
暮色更浓,屋子里没有燃灯。
陆小凤进来的时候,花满楼还坐在窗口,仿佛正在享受着那窗外吹进来的春风,春风中带着的香气,他随时随地都享受着生命。
陆小凤忽然问道:“他们已来过?”
花满楼道:“谁来过?”
陆小凤道:“独孤方和萧秋雨。”
花满楼道:“你知道他们会来?”
陆小凤笑了笑,道:“柳余恨不会为了这种事来杀你,可是他们——他们也杀不了你。”
花满楼凝视着他,微笑道:“你好像算得很准。”
陆小凤笑道:“我若算不准,刚才为什么要溜出去?”
花满楼道:“你故意激他们来,故意溜出去,让他们有机会来杀我?”他叹了口气,苦笑着道:“像你这样的朋友,倒也真难找得很。”
陆小凤忽然也叹了口气,道:“你那位上官飞燕,也真难找。”
花满楼道:“你找过她?”
陆小凤道:“连她妹妹都找不到她,我去找又有什么用?”
花满楼安详平静的脸上,又露出一抹忧虑之色,对这个突然失踪了的女孩子,他显然已有了种很不寻常的感情,就算想隐藏也隐藏不了。
这种感情若是到了一个人心里,就好像沙粒中有了颗珍珠一样,本就是任何人都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
陆小凤当然也看得出,立刻又故意问道:“你见过她妹妹没有?”
花满楼道:“没有。”
陆小凤道:“看来你运气还不错,至少比我的运气好些。”
花满楼道:“她妹妹是个小捣蛋?”
陆小凤苦笑道:“岂只是个小捣蛋,简直是个小妖怪,非但说起谎来可以把死人都骗活,而且还有疑心病。”
花满楼道:“小姑娘也会有疑心病?”
陆小凤道:“她的疑心病简直比老太婆还重,她甚至怀疑她的姐姐已经被人谋害了,甚至怀疑你和大金鹏王就是凶手。”
他本来是想让花满楼开心些的,所以他自己也笑了。
可是花满楼却连一点开心的样子都没有。
陆小凤又忍不住道:“你说她这种想法是不是很滑稽?”
花满楼道:“不滑稽。”
陆小凤道:“上官飞燕也只不过是个小姑娘,最多也只不过会说谎而已,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谁不会说谎呢?别人为什么要谋害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又有谁能下得了这种毒手?”
花满楼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现在我只有一个希望。”
陆小凤道:“什么希望?”
花满楼微笑着,道:“我只希望他们今天晚上用的不是假酒。”
这句话本不该花满楼说的,他本来也不是个喜欢喝酒的人。
陆小凤看着他,忽然觉得他的笑容好像也变得有点神秘起来。
无论什么人,只要到了这里,好像都立刻会变得有点神秘,有点古怪。
陆小凤眨了眨眼,也故意装出像是很神秘的腔调,压低声音道:“我也有个希望。”
花满楼忍不住问道:“什么希望?”
陆小凤道:“我只希望他们今天晚上请我们吃的不是人肉包子,喝的不是迷魂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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