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月里头,吕芳诗小姐始终同老年富翁t打得火热。她太喜欢这个老爸爸了。但在她心底,她一点都没有忘记曾老六。在那个豪华的旅馆房间里,她看到很多海鸥在黑暗中飞来飞去的。老翁t说,那是他在放幻灯片。可是房里并没有放胶片的放映机啊。t诡秘地笑着,不回答她的问题。吕芳诗就在心里想,或许老头可以看见她的思想。
他们干脆躺在那里谈论起天花板上的海鸥来。吕芳诗说曾老六是她的初恋情人,那些海鸥就是见证人。
“不是一般人说的那种初恋。在他之前,我爱过好多人了。”她补充说。
“你想重返奇境吗?我可以帮你。”t说。
“您怎么帮我?”她感到惊奇。
“有钱能使鬼推磨。”
吕芳诗突然对老头的话很反感,她很想给他一个耳光。但t是一个很冷静的人,他似乎故意在等待她发作。吕芳诗从t的脸上看出了这一点,她的愤怒一下子就消失了。她又怎么猜得出眼前的老头的心思?
她穿好衣服,匆匆地向老翁告辞了。
她不愿意回曾老六的电话。她知道她无法通过与他的会面来旧梦重温,反倒是刚才在t那里,她感到自己同曾老六旧梦重温了。她对自己说:“我一定是变态了。”就在t的房里,当那只飞翔的海鸥撞到她脸颊上时,她全身抽搐起来,达到了性高潮。
她经常看见海鸥。那一次同“独眼龙”在17层的图书室里也看到了。它们穿过窗帘向她撞过来,当时她以为鸟儿们要袭击她,就失口叫出了声。她还记得“独眼龙”站在那里,迷惘地对她说:
“芳诗小姐,你同你的父亲已经和解了吗?”
吕芳诗小姐想着这件事的时候,脚步变得有些沉重了。她一抬头就看见了t。t从5层楼的那个房间探出半截身子,白发在空中飘扬。吕芳诗心里想,老头子是多么孤独啊!想着眼里竟有了泪。她想回到t那里去,可还是打消了念头,硬着心肠离开了。老头那种透视心灵的能力让她害怕。
她听到曾老六在她身后叫她,她回转身来看着他,可是他并不是曾老六,他是她的一个老顾客,一个不那么难看的中年人。她喜欢这个人的声音。
“阿宁,你能带我去海滩吗?”
她上了他的车。因为堵车,车开得非常慢,比走路还慢。吕芳诗不耐烦了,打开车门下来走。阿宁立刻追了上来。
“芳诗小姐,您应该往这边走!”
他指着路边的一条小胡同。京城这样的小胡同很多,吕芳诗又是个不记路的人,所以她觉得她从未走过这条胡同。
这确实是一条她没走过的胡同。它特别窄,刚刚可以供两个人并肩行走,两边都是高墙。吕芳诗隐隐地感到这里面的阴谋,她想退出去,可阿宁紧紧地搂着她,不停地在她耳边说:
“我们就快到了,您再忍耐一下,只要几分钟……您听!涨潮了,就在那边。我们快一点!您可千万别停下……您的那件事就是最近发生的,我没说错吧?您看……”
吕芳诗小姐被他吵得头都昏了。她心乱如麻地同他一道拐进了那座青砖瓦屋。那里面有很大的院子,一大群鸟不像鸟的飞禽“呼”地一声飞到了屋顶上,停在那里观望。
“这是什么鸟?”她问阿宁。
“海鸥嘛。您都认不出它们了吗?”
青砖瓦屋有两层楼,吕芳诗上到二楼,阿宁跟在她后面。
楼上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大厅,光洁的地板上放着三幅棺木。棺木的外面都漆着美丽的图案。阿宁走过去按了一下一具棺材的一个按纽,棺盖就打开了。吕芳诗小姐朝里头一望,看见紫色的缎子上躺着一个人,那人好像是一个熟人,可她说不出他的名字。也许,他是她从前的顾客?他睡得很沉。
“芳诗小姐,您快一点,外面起风了。”阿宁朝窗外努了努嘴。
他打开了另外一具棺材,又说:
“您不能入睡,对吗?可是这里面很好,您会得到休息的。”
她跳了进去,里面还有个枕头,她将枕头枕在头下,就在海鸥的喧闹声中入睡了。她好多天里头第一次睡得这么死。
她醒来时看到上面有一个人在望着自己。竟然是段小姐。
“段姐,你完全康复了吗?”
“我在这里睡了三天三夜,醒了好多次。我终于习惯了海鸥的声音。”
“那么,这是海景房?”吕芳诗问。
“这是我初恋的地方。”
吕芳诗小姐激动得跳了起来。可是段小姐后退了几步,说:
“不要动!你可不能碰我啊!”
段小姐的样子显得很虚弱,她摇摇晃晃,仿佛站不稳。吕芳诗暗想,她是不是一个活人呢?她用一只手撑住棺木艰难地站在那里。吕芳诗为她感到很难过。她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芳诗,你一个人回‘公墓’小区吧,你不是休息过了吗?”
“那么你呢?”
“我?我是不要紧的,总得有个人守着这些海鸥吧。”
“这样,我在京城里就可以随时看到海景房了。”她同意了段小姐。
然而下楼时,她心里还是觉得这一切很蹊跷。
她穿过院子时,那一群鸟不像鸟、鸡不像鸡的飞禽见她来了,又一齐“呼”地一声飞到了屋顶上。
从那狭窄的胡同里走出来,来到大街上,吕芳诗看见她的父亲在她前面走。
“爹爹,你是回家去吗?”
她匆匆地赶上他。他望了女儿一眼,意味深长地说:
“我女儿如今出落得……就像仙女。现在京城还有你呆的地方吗?”
“没有。”吕芳诗小姐沮丧地垂下了头。
她现在明白了她小时候爹爹为什么要用力打她。
这位父亲耸了耸肩,“哼”了一声,又说:
“俗话说得好,三岁看到老嘛。不过我爱你。”
“我也爱你,爹爹。你能带我去海边吗?”
“你还用得着爹爹来带!那不就是吗?”他指着一辆车。
车子停下,阿宁探出头来,他不知为什么穿着工装。
吕芳诗小姐坐进去之后,听到她爹爹在外面凄厉地哭喊:
“芳诗啊!”
车里还有一个人,是老翁t。t戴着一顶礼帽缩在一角,像一具木乃伊一样。吕芳诗小姐靠近t时,闻到了树林的气息。她一把抓住老翁的手,那手颤抖了一下。t的两眼在暗处骨碌碌地转着,那种样子在旁人看来是很恐怖的。可吕芳诗并不感到恐怖,她觉得t是她的精神支撑。
“有的人盼着回家,有的人呢,以汽车为家。”阿宁回过头来说道。
吕芳诗小姐则回过头去看汽车后面,她看见了爹爹。爹爹在车水马龙当中绝望地挥动着双手喊着什么。他是喊她吗?
他们的车子转了弯,吕芳诗看不见爹爹了。她感到老翁的手像青蛙一样在她手里搏动,低头一看,是那些粗大的静脉在搏动。人身上怎么会有手指粗的静脉?跳动得又如此有力?看来t的确非同寻常啊。
t一路上沉默着。也不知行驶了多久,到了什么地方。吕芳诗小姐感觉不到时间了。突然,阿宁将车子停下了,外面是荒地。他很不耐烦地说:
“你们出去吧。”
于是吕芳诗就跟在t的后面出来了。她很谨慎地看了看周围。
t的魁梧的身体佝偻着,在这荒地里显得很可怜。
“我来看看我的坟墓。”他说。
“在哪里呢?”
“就在我们脚下,我隔一段时间就来。你看!”
吕芳诗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她看到了阴沉的天空,但仅此而已。
接下去t的样子变得那么恐惧,这是吕芳诗小姐没料到的。老翁一个劲地挥着双手说:“不——不!不……”边说边后退。就好像有一个幽灵在缠着他一样。吕芳诗也吓得脸变了色。
这时她发现阿宁在车旁向她拼命打手势叫她上车。她又怎么能将老头抛在荒地里?可是t一直在退着走,都走出好远了。吕芳诗实在害怕,可又不愿在心里承认害怕。她骗自己说:“我去问问阿宁。”
于是她跑到了阿宁身边。阿宁叫她立刻上车。
他俩往城里驶去。
沉默了好久,吕芳诗小姐终于开口了:
“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们家的世交。”
“你将老人丢在那里,不怕出意外?”
“不要担心,他不会有事。你同他跳过舞,没感觉到异样吗?”
“他的动作有点僵硬。我一直以为是年龄的缘故。”
他们的对话至此结束了。在车里头有好几次,吕芳诗觉得自己要发疯了似的。她打开车窗将头伸到外面,她立刻遭到了大群海鸥的袭击,有一只还将她的额头啄出了血。她听到自己声嘶力竭的喊声:
“爹爹!爹爹啊!”
阿宁猛地刹了车,将她扯到车里面来,关上了车窗。
吕芳诗小姐瘫在后座上。
那一天,吕芳诗小姐真的来到了她同曾老六幽会的那个旅馆房间。尽管已是深夜,外面一片黑暗,只要她一拉开厚厚的窗帘,就会有几只海鸥飞进来,掉在她房里的地板上。她紧张得几乎停止了心跳,哆哆嗦嗦地关上窗户,连灯也一并关了。她用应急手电去照那几只海鸥,发现它们都死了。一共四只。她坐在黑暗里思考老翁t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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