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暖融融的。卵石和砂砾在我脚下咯咯作响。方圆十几里阒无人迹,只有我一个人在荒滩上昂首阔步。“只、有、我、一、个!”这就是自由。在大号子里睡了四年,出工排队,收工排队,打饭排队,干了四年密集性的劳动之后,只有独自一人在一个广袤的空间行动,是多么幸福啊!
洪水从山上下来,冲出一条条深沟,又像是向山坡蜿蜓而上的卵石路。大大小小的卵石在阳光下散发着钢青色的辉光。略微向平原倾斜的荒滩,景物的色调是坚毅的、严峻的。一切都岿然不动,只有一种土色的小蜥蜴,见我过来,或是摇着小尾巴拼命地跑,沿途丢下一连串慌慌张张的小脚印;或是挑战似的扬着头,用小眼睛瞪我。那样子真可笑!在这个季节没有沙葱,也没有肉苁蓉,不然我可以爱拔多少就拔多少,大嚼一顿。我不是独自一人了吗?我不是自由了吗?现在,连空气都是属于我的!可是,这时候荒滩上只有枯干了的芨芨草和酸枣。酸枣是一种多刺的灌木,实际上就是荆棘的学名。荆棘!这个词使我怦然心动。
我耸耸肩,把背篓往上扌周扌周,大踏步地穿过荆棘。
美丽的蔷薇脱落了花朵,和多刺的荆棘也差不多。
我把荆棘当作铺满鲜花的原野,人间便没有什么能把我折磨。
阴间即使派来牛头马面,我还有五斤大黄萝卜!
“得儿蓬!得儿蓬!得儿蓬、蓬、蓬!……”我在心里敲着大鼓,背着背篓在荒原上迈着大步。
前面,是一条两米宽的排水沟。早上过来,冰还冻得很结实,但过了中午,冰层下出现了许多可疑的小水泡——这是冰层融化了的表象。但是,这条排水沟长得东西两面都不见尽头,中间又没有桥。我走过来,走过去,选了一个比较窄的地方,拿起一块土圪垃往冰上砸去,冬的一声,土圪垃碎了,冰并没有破裂。我觉得可以冒险试一试。
两米宽的距离,如果我身强力壮,像给我妈妈写的信里说的那样;如果我背上没有五斤黄萝卜,我还是能一跃而过的。但这时的情况恰恰相反。我前一只脚刚跳到离岸三十公分的冰层上,咯喳一声,冰层破裂了!我连人带背篓仰天摔倒在沟里。薄冰被我砸了一个窟窿,像印模一般,正和我倒下去的身形相同。我顾不得我自己,湿漉漉地站在没过膝盖的冰水里,看看背篓,里面只剩下两三个黄萝卜了!
反正棉袄已经湿透,我连袖子也没绾,气急败坏地在沟里乱摸。直摸到全身冻得麻木,而小腿针刺似的疼痛起来,才摸到不足一半。我只好恋恋不舍地爬到沟上,把劫后的剩余捡进背篓里。在岸上,我如同一条落水狗似的抖擞了抖擞,背起背篓走了。一直走出很远,我还流连地回头看着,仿佛沟底的黄萝卜会像青蛙一样自己跳上岸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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