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在书桌上看到一张粉红色的便笺纸,让我尽快去监狱长办公室一趟。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这里有虽不成文却很重要的游戏规则,而我昨天有那么一会儿没有照规则办事。于是,我尽量拖着不去。我想,这事就像我不愿意为泌尿毛病去看医生。我总觉得这种“非得把事情了了”的做法被高估了。
不管怎么样,我没有赶紧去监狱长穆尔斯的办公室,而是脱下羊毛制服,把衣服挂在椅背上,打开角落里的电风扇(又是一样发热的东西)。接着,我坐下来,看布鲁特斯留下的夜班记录。没什么值得警惕的事情,德拉克罗瓦睡下后哭了一会儿(他常常这样,更多是为自己哭,而不是为被他活活烧死的人,这我很肯定),接着他从雪茄盒里拿出了叮当先生,就是那只老鼠,它就睡在盒子里。这让德尔安静了下来,余下的夜晚他睡得像个婴儿。叮当先生很可能待在德拉克罗瓦的肚子上,尾巴卷起来盖着爪子,眼睛一眨不眨。好像上帝认为德拉克罗瓦需要一个守护天使,却又凭他的智慧认定,只有老鼠才能守护这位来自路易斯安那州的耗子似的杀人犯朋友。当然,布鲁托尔的记录中并没全部都写。不过,我自己值过很多夜班,足以从字里行间里看出额外的内容。这里还有关于柯菲的简短记录:“他躺在那里没睡着,大多时候很安静,间或有哭泣。我试着找些话题,但听柯菲咕哝着回答了一些之后,我就放弃了。保罗和哈里可能运气会好一些。”
“找些话题”其实是我们工作的核心。我当时还不清楚,但当我在德高望重这个又老又怪的岁数(我觉得对必须要承受衰老的人来说,所有很大的岁数都显得有点古怪)开始回顾往事时,我才明白确实是这样的,也明白了我当时为什么会不清楚,因为这事太重大了,就像呼吸对于生命一样关键。临时工能否“找些话题”倒不重要,但是我、哈里、布鲁托尔、还有迪安会不会找却很关键……而这也是珀西·韦特莫尔之所以成为灾难的原因之一。犯人恨他,看守恨他……大概所有人都恨他,除了和他有政治关系的人,除了他本人,也许(也只是也许罢了)还有他母亲。他就像撒到结婚蛋糕里的一剂砒霜,我想,我当时就知道,他从一开始就惹祸,他本人就是即将临头的事故。对我们其他人来说,我们会自嘲,说自己的职责不是看守犯人,而是当心理医生。我们有些人到今天还会这么自嘲,不过我们当时就明白如何“找些话题”……若没有这些谈话,要上“电伙计”的人迟早会疯了的。
我在布鲁托尔的记录下面写了几句,让他和约翰·柯菲谈话,至少要试着这么做,接着,我跳过去看柯蒂斯·安德森(监狱长的首席助理)留下的话。上面说,他(即安德森)正在等待着很快会到来的关于爱德华·德拉克罗瓦的DOE指示(这里安德森拼错了,那人的名字实际上是埃杜亚德·德拉克罗瓦)。DOE指的是处决日。照柯蒂斯的留言,据确实可靠的消息,他听说这个小个子法国佬要在万圣节前不久上刑场,他觉得很可能是十月二十七日,而柯蒂斯·安德森的猜测也是很有根据的。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可能要迎来一个新房客,他叫威廉·沃顿。“他就是那种你会称作‘问题儿童’的人”,这段话柯蒂斯是用他那向右倾斜的字体写的,不知怎么的,他的笔迹总是有些拘谨。“他很狂野,也为此感到骄傲,大概是去年,他在整个州里流窜,终于癫狂之极,在一次拦路抢劫中,杀了三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孕妇,又在道口杀了第四个人,是州巡警。他只放过了一个修女和一个盲人。”读到这里,我笑了笑。“沃顿今年十九岁,右前臂上有‘野小子比利’的刺青。我相信,你肯定会煽他一两记耳光的,不过得小心点,。”他加了双划线,然后这样结尾:“他也可能是常在附近出没的人。他正在上诉,事实上他还未成年。”
一个疯狂的孩子,正在上诉,就要来这里了。哦,听上去还真不错。突然,天气似乎更热了,我也不能再拖延不去见监狱长穆尔斯了。
我任冷山守期间有过三任监狱长,哈尔·穆尔斯是最后一任,也是最好的一任。他平易近人,诚实,直率,甚至缺乏柯蒂斯·安德森的基本才智,但他具备了政治技能,足以在那几年艰难时期维持住自己的位置……他也很正直,经得住诱惑。他不会再提升了,但这样似乎也不错。他那时五十八岁,要不就是五十九岁,脸上的皱纹很深,像条警犬,大概就是波波·马钱特很熟悉的那种。他满头白发,双手因为痉挛之类的原因颤抖着,不过他还是很强壮的。前一年,当一个监狱犯拿着一根由板条箱的板条削成的棍子向穆尔斯冲来时,他站在那里,抓住那恶棍的手腕,一把折断他的骨头,发出了干树枝着火后断裂的声音。那恶棍忘了所有的愤慨,跪倒在地上,尖声叫娘。“我不是你娘,”穆尔斯用他很有修养的南方口音说道,“不过我要是的话,我会拎起裙子,用生你出来的家伙朝你撒尿的。”
我走进他的办公室,他立刻站了起来,我一摆手让他坐回去,然后在他桌子对面坐下,先从他妻子说起……只不过在我们那里,问候是与别处不同的。“你那漂亮妞怎样了?”我就是这么问的,好像梅琳达才十七芳龄,而不是六十二三岁了。我的关心是真诚的,她是那种我若有缘分自己也会爱上和迎娶的女人,但我也在乎让他从该谈的正事儿上分分心。
他深深叹了口气:“不太好,保罗,确实不太好。”
“头痛更厉害了?”
“这礼拜只痛了一次,不过是最糟糕的一次,前天她基本上整天躺着,现在她右手乏力的情况更严重了——”他举起自己那只满是肝色斑点的右手,我们两人看着它在记事簿上颤抖了一阵子,接着他又把手放下了。我知道,他极其不愿意说出上面这番话,而我宁愿没听见。梅琳达的头疼病是春天开始的,整个夏天医生一直说这是“精神紧张引起的偏头痛,”也许是因为担心哈尔马上要退休。我老婆曾告诉我,偏头痛是年轻人的病,不是老年人常得的,到了梅琳达·穆尔斯的年纪,病情通常会好转,而不是恶化。现在她的手又出现乏力症状,我看这可不像是精神紧张,而像是倒霉的中风。
“哈维斯特罗姆医生想让她去印第安诺拉住院,”穆尔斯说,“做点检查,他的意思是拍X光片,谁知道还有什么,她都怕死了。”他停住了,然后点点头,“说实话,我也很害怕。”
“是啊,可你都看到她的情况了,”我说,“别再等了,如果真有什么的话,X光能照出来的,没准是他们可以治疗的。”
“是的。”他应着。过了一会儿,我们的眼神对视了,并停在那里。据我回想,这也是我们这次见面的唯一一次,那是一种袒露而彻底的相互理解,一切尽在不言中。没错,也许就是中风,也可能是恶性脑瘤,如果真是的话,印第安诺拉的医生也差不多无能为力了。要知道,这是一九三二年,当时就算尿路感染之类相对简单的病症,不是用磺胺类药剂让人恶心,就是忍痛熬着。
“谢谢你这么关心,保罗,现在,让我们谈谈有关珀西·韦特莫尔的事。”
“今天上午我接到州里的电话,”监狱长平静地说,“电话里很生气,我想你也能想象的,保罗。州长有如此的姻亲关系,他没法不感情用事,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他的妻子有个哥哥,哥哥有一个儿子,那人就是珀西·韦特莫尔。昨晚,珀西给他老爸打电话,而珀西的老爸又打给珀西的姑姑,还要我把下面的事情全讲了吗?”
“不用了,”我说,“珀西告发我,就像学校的孬种告诉老师,说他看见杰克和吉儿在衣帽间里亲嘴。”
“没错,”穆尔斯应道,“差不多就这码事。”
“你也知道,德拉克罗瓦进来的时候,在珀西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吧?”我问,“珀西还拿着他那该死的胡桃木警棍?”
“知道,不过——”
“你也知道他有时候是怎么拿着它在监狱里显摆的,他纯粹为了找乐子。他很卑鄙,又愚蠢。说实话,我都不知道还能忍他多久。”
我们彼此认识五年了,对于相处得好的人,这时间算长了,尤其是我们的一部分工作是和死亡打交道。我的意思是,他能理解我。倒不是说我会放弃,大萧条正在监狱外头徘徊,就像危险的罪犯,而且还不受我们掌管,不受牢狱控制。比我更能干的人不是流落街头,就是得逃票乘车。我知道自己算是幸运的,孩子们成年了,还有房贷,那两百磅重的大理石块,两年前也终于不再是胸中块垒。可人总得吃饭,还有老婆要养。而且,只要有能力,我们也习惯了给女儿和女婿寄上个二十块钱(有时候即使一时没钱,如果简写信流露出异常的窘迫,我们也设法寄去)。女婿是失业的中学教师,如果这样的情况在那年头还称不上窘迫的话,窘迫这个词也就没啥意思了。因此,人们绝不会放弃像我这样有稳定收入的工作……绝不会铁着心冷冷地放弃的。不过那年秋天可没那么冷,外面的温度不合季节地高,尿路感染在我体内肆虐,把我身体的温度弄得更高。在这样的情况下,哎,有时候,人的拳头就会只听从本能。一旦你对着像珀西·韦特莫尔这种有后台的出了拳头,你就可能会继续揍下去,因为没有退路了。
“要挺住,”穆尔斯平静地说,“我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个。据可靠消息,实际上,今天给我打电话的人告诉我,珀西向布莱亚那边递了申请,而且申请会被接受。”
“布莱亚,”我应道。即荆棘岭,两个州立医院之一。“这家伙在干吗?巡游州立机构吗?”
“是份管理工作,薪水更高,只是催催文件,而不是在大热天整理医院床铺。”他撇着嘴朝我笑笑,“你要晓得,保罗,‘酋长’过来的时候,你要是没把他和范哈伊一起派到配电室的话,你可能早就摆脱他了。”
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话让我费解,不知他到底在说什么。也许我也不想听懂。
“我还能把他派到哪里?”我问,“老天,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干的是啥!还要让他参与执行队的工作——”我没把话说完,也说不完,头绪乱糟糟的,无从说起。
“不管怎么说,你最好让他接手德拉克罗瓦的事。如果你想摆脱他,就得这样子。”
我垮着脸,看着他。过了一会,我终于收起脸说:“你说什么?难道他想亲身经历这个场面,想闻闻别人脑袋烧焦的味道?”
穆尔斯耸耸肩。一谈起妻子,他的眼神曾是那么的温柔,可现在却如此冷酷。“不管韦特莫尔干还是不干,德拉克罗瓦的脑袋终归要烧的,”他说,“对吧?”
“对,不过他会搞砸的,事实上,哈尔,他准得搞砸,在三十个左右的见证人面前……在那些专程从路易斯安那赶来的记者面前……”
“你和布鲁特斯·豪厄尔得保证不让他弄砸了,”穆尔斯说,“如果他还是搞砸了,会被记录在案,就算他州议会的亲戚早不在了,那记录也还会在的。你明白吗?”
我懂。这让我感到恶心,感到担心,但是我懂。
“他想留到执行柯菲。不过,如果我们幸运的话,他从德拉克罗瓦那里能获得满足。你得确保让他参与这一次。”
我本来计划好再让珀西待在配电室,然后让他下隧道,推着安放德拉克罗瓦的滑轮担架,把尸体送到监狱外路对面停着的运尸车那里。但是我想都没再想,就把所有这些计划抛到脑后。我点点头,我有种感觉,觉得这是一场赌博,不过我不在乎。如果这么做能摆脱珀西·韦特莫尔,我连老虎屁股都敢摸。他可以参与处刑,推合上夹钳,朝铁窗望望,告诉范哈尔推到两挡;他还能看着那个小个子法国佬浑身触电,而那电就是他珀西·韦特莫尔从瓶子里放出来的。就让他得到那些恶心的快感吧,如果这就是他所理解的州里对杀人犯的处罚。让他去荆棘岭好了,他会在那里有自己的办公室,还有纳凉的电风扇。如果他姑夫下一次选举失败了,他就会知道,在这个艰难、破旧、酷热的世界里,什么才是工作;他就会明白,在这世上,不是所有的恶棍都会被关监狱,有时候连你自己的脑袋也会挨揍,这样更好。
“行,”我说着站起身,“我会让他参加德拉克罗瓦的处刑的,让他打头阵,同时,我会维持场面。”
“好,”他说着也站了起来,“另外,你自己的情况怎样了?”他悄悄地指指我下身。
“好像好点了。”
“嗯,这样就好。”他目送我到门口,“还有,柯菲怎么样?会惹事吗?”
“我想不会吧,”我说,“他安静得像只死公鸡,真是古怪,古怪的眼神,不过很安静。总之我们会留心的,不用担心。”
“当然,你知道他曾干过什么。”
“那是。”
他看着我走到了办公室外,老小姐汉娜坐在那里,读着她那本丛林故事,好像自上个冰川世纪结束时,她就在读这本书了。能离开那里我很开心,总之,我觉得好像很轻松就脱身了。毕竟,很高兴能知道还有机会摆脱珀西。
“代我向梅琳达致以最真切的问候,”我说,“也别再自寻烦恼,很可能最后诊断结果不过是偏头痛而已。”
“确实。”他说。他心事重重,垂着眼睛,嘴角却露着微笑。两个表情夹杂在一起,可真是惨不忍睹。
我回到E区,开始了新的一天。有文件要看要写,有地板要拖,有饭要做,还要制定出下周的值勤表,一大堆事情呢。不过大部分时间是等待,在监狱里总是有很多等待,从来没完的时候。等着德拉克罗瓦走绿里,等着威廉·沃顿噘着嘴唇、带着野小子比利的刺青来这里,更重要的是,等着珀西·韦特莫尔走出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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