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野小子比利·沃顿第一次进禁闭室。整个上午和下午他都安静温顺得像圣母玛利亚的小羔羊,我们很快就发现,他这种情形可不正常,没准会有麻烦。那天晚上七点半,哈里觉得自己当天刚洗好的制服裤子翻边的地方有热的东西溅上来,原来是尿。威廉·沃顿正站在自己的牢房里,咧嘴笑着,露出了满口的黑牙,朝着哈里·特韦立格的裤子和皮鞋撒尿。
“这肮脏的狗娘养的家伙伪装了一天就为这个。”哈里事后这么说道,依然觉得恶心和愤怒。
咳,就是这样,是该让敢在E区惹事的威廉·沃顿瞧瞧了。哈里找来布鲁托尔和我,然后我又通知了迪安和珀西,他们也正当班。要记得,那时我们共有三个犯人,因此我们要从晚上七点到凌晨三点满员值班,这个时段最容易出事,余下时间由另外两个人值勤。那两人大多是临时工,比尔·道奇经常是其中一员。总之,这样的部署还不错,而且我觉得,要是能把珀西换成白班,日子就更好过了。不过,我一直没机会做成。有时候我都怀疑,如果真成了,事态也许真会有所变化。
总之,储藏室里有个很大的总水管,它安在远离“电伙计”的那一边,迪安和珀西把很长的一段帆布灭火水龙带挂在上头。紧急时刻,他们就会站到阀门开关旁边。
布鲁托尔和我很快赶到沃顿的牢房,他正站在那里,还在咧嘴笑,那家伙仍然垂在裤子外。我已经从禁闭室拿出了给犯人穿的约束衣,昨天夜里回家前,我最后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它挂在我办公室的架子上,觉得我们在对付这个问题少年时也许用得着。现在,我一手拿着它,食指钩在其中的一条帆布带子上。哈里走过来站在我们背后,拖着灭火水龙带的喷口,那条水龙带穿过我的办公室,沿着储藏室的楼梯,一直到迪安和珀西所站的鼓形水龙架那里,他们正在尽快地把水龙带放出来。
“嗨,你们都想试试吗?”野小子比利问。他像狂欢节上的孩子似的笑起来,笑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大滴大滴的泪水滚下脸颊。“来得真快啊,我猜你们是被逼无奈吧。我这会儿正要给你们熬点大粪呢,可软可好了。明天我会送给你们的……”
他发现我正打开他牢房的门锁,眼睛眯缝了起来。又看到布鲁托尔一手正拿着左轮手枪,另一手拿着警棍,他的眼睛就眯得更细了。
“你们可以站着进来,不过出去时就得躺着了,野小子比利可丑话在先。”他这样对我们说着,眼睛朝我这边转过来,“如果你要让我把那件傻冒衣服穿上的话,老东西,你想好了再来。”
“到了这里,你可不是想来就来,想溜就溜的,”我对他说道,“这你该明白,不过我想,你太蠢了,非得让我们教教你,否则就理解不了。”
我打开门锁,把门沿轨道推开。沃顿退回到床边,鸡巴还挂在裤子外。他双手朝我伸过来,手掌向上翻着,接着又用手指示意。“来呀,你这不要脸的丑八怪,”他说,“要教教我,好啊,瞧这老头端得正经八百地要当老师了。”他转开视线,咧嘴笑着,露着黑牙对着布鲁托尔,“来呀,大块头,你先上。这次你可不能从背后偷袭我了。把枪放下,反正你不会开枪的,你不会,我们来一对一肉搏,看看谁厉害——”
布鲁托尔走进牢房,但没有朝着沃顿走过去。他一进门就向左边走,沃顿看到灭火水龙对着自己,眯缝着的眼睛张开了。
“不,你可别,”他说,“哦,不,你可……”
“迪安!”我叫道,“开闸!听到没!”
沃顿往前一跳,布鲁托尔立刻就给了他迅速而漂亮的一击,那一下子保证会让珀西羡慕不已。棍子越过沃顿的前额,正好落在眉心。沃顿原先还以为见到他我们就会倒霉的,此刻已经跪倒在地上,眼睛茫然地圆睁着。这时,水管出水了,在水的冲力下,哈里踉跄地后退一步,他随即握稳管子,像拿枪似的把喷口牢牢地抓在手里。水流恰好射在野小子比利·沃顿胸口上,几乎让他旋转起来,把他逼到了床底下。德拉克罗瓦在前面的牢房里单脚交叉地跳着,尖声大笑,一边咒骂约翰·柯菲,逼着柯菲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是谁赢了,还问他那个了不得的新来的小子是不是喜欢被冰凉的水冲。约翰没说话,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穿着那条过短的裤子,趿着监狱的拖鞋。我很快地瞟了他一眼,不过这足以让我看到他那固定不变的表情,一副忧伤安静的样子,仿佛他早就目睹过整个事情,而且见了不止一两次,而是上千次了。
“把水关了!”布鲁托尔回过头大叫着,然后冲进了牢房。他把手放到不省人事的沃顿的腋下,把他从床底下拖出来。沃顿咳嗽着,不断地发出咳咳的声音,鲜血从他眉毛处流进晕眩的双眼,之前布鲁托尔那一棍子把那里打出了一道血口。
在给犯人穿紧身约束衣方面,布鲁特斯·豪厄尔和我可是行家里手,我们曾像一对职业舞蹈家排练新舞步似的练习过。这种练习让我们时时受益。比如说此刻,布鲁托尔就把沃顿的身子支起来,把他的手拉到我的面前,像小孩子把玩偶娃娃的手伸出去一样。看沃顿的眼神,他正在慢慢地恢复知觉,快要明白如果不马上反抗,就会为时已晚,不过他的大脑和肌肉还没反应过来。没等他恢复,我就已经把他的两个胳膊硬塞进上衣的袖子里,而布鲁托尔正把他背后的扣子扣起来。在布鲁托尔忙活的时候,我抓住袖口的带子,把沃顿的胳膊拽到两侧,穿过另一根帆布带,把他的两个手腕捆到一起。最后,他看上去就像是在紧紧地抱着自己。
“该死的,大笨蛋,他们对你怎么样啊?”德拉克罗瓦高声叫道。我听到叮当先生在吱吱地叫,好像它也想了解这事似的。
珀西来了,他的衬衫湿了,因为竭力摆弄着水管,衣服都贴到了身体上,他满脸的兴奋。迪安也跟着过来了,他脖子上有一圈淤紫色,看上去远没有珀西那么激动。
“起来,快点,野小子比利。”我说着,把沃顿猛地拉了起来。“小乖乖。”
“别这么喊我!”沃顿尖声高叫着,我想大家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流露真性情,就算他再狡猾,这也不是能伪装出来的情绪。“野小子比利可不是流浪汉!他从不和不带刀的人斗!那家伙不过是一个警察暗探罢了!那狗娘养的笨蛋背靠门坐着,让醉鬼杀了!”
“哦,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教训啊!”布鲁托尔边喊边将沃顿推出牢房。“进这地方来的家伙从来不知道会有怎样的下场,只要表现乖点就行,不过这里有这么多像你一样的好家伙,可让你有得好想了,是吧?很快你也就成历史了,野小子比利。你明白吗?现在,你给我走过去,那里有间屋子等你用呢。到那里让你冷静冷静。”
沃顿愤怒而含混地高声叫着,尽管他被严严实实地扣在衣服里,双臂也反绑在背后,他还是用身体朝布鲁托尔撞去。珀西拿起警棍(这可是韦特莫尔解决所有难题的法宝),但迪安一把压住他的手腕。珀西觉得疑惑不解,又有点愤愤不平,他看了看迪安,好像在说,既然沃顿揍过迪安,迪安是最不应该制止他的。
布鲁托尔把沃顿往后一推,我抓住他,又把他向哈里推,哈里就赶着他沿绿里走去,经过乐滋滋的德拉克罗瓦和表情漠然的柯菲。沃顿竭力不让自己嘴啃泥地扑倒在地上,一路上骂骂咧咧的,脏话就像焊工的电焊般火花四射。我们把他砰地推进右边最后一间牢房,这时,迪安、哈里和珀西(他只有这一次没抱怨工作过量待遇不公)把所有的废弃物从禁闭室里拖出来。趁他们在忙的时候,我和沃顿进行了一次简短的谈话。
“你觉得你很强悍,”我说,“也许没错,小家伙,可在这里强悍没用。你的流窜生涯已经结束,如果你和我们好好配合,我们也会和善地对待你。如果你态度强硬,到头来还是难逃一死,只不过这之前我们也不会给你好日子过的。”
“你们看我完蛋很过瘾吧。”沃顿用粗哑的声音说道。即使知道挣扎无济于事,他还是在约束衣里拼命挣扎,脸红得像只西红柿。“除非我死了,我要让你们过得很悲惨。”他像愤怒的狒狒一样朝我龇牙咧嘴。
“如果你只想这样,只想让我们日子难过的话,你这会儿就可以打住,因为你已经做到了,”布鲁托尔说,“不过沃顿,你在绿里上的这段日子里,如果你想整日整夜待在禁闭室里,我们随你。你还可以穿着那该死的傻冒衣服,直到胳膊因血液循环不足而坏死长蛆,最后断掉。”他停顿了一下,“要知道,很少有人到这里来,如果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糊弄你,那你就好好瞧着吧。总而言之,你反正早就是死了的犯人了。”
沃顿仔细地端量着布鲁托尔,脸上的愤怒慢慢消退了。“放我出去,”他的语气缓和下来,那声音清醒而理智得令人没法相信。“我会乖乖,的,我保证。”
哈里出现在牢房门口。走廊尽头像个杂物甩卖摊,不过我们一旦干起来,会很快就把东西整理好的。我们从前也这么干过,大家都知道该怎么做。“一切就绪。”哈里说道。
布鲁托尔抓住套着沃顿右胳膊肘的帆布约束衣的突起,拉着他站起身。“快点,野小子比利,想开点吧,你至少有二十四个小时,足可以提醒自己别把背靠着门坐,打牌时也别捏一手A和8。”
“让我出去。”沃顿说着把视线从布鲁托尔移到我这里,脸上又开始泛红了。“我会好好表现的,听我说,我已经接受教训了。我……我……唔唔唔唔嗯嗯嗯——”
他突然崩溃了,身体半倒在牢房里,半倒在磨得破旧的绿里地毡上,两条腿不停地踢着,身子扑棱着。
“老天啊,他痉挛发作了。”珀西低声说道。
“没错,那我姐姐就是巴比伦的妓女了,”布鲁托尔说,“周六晚戴上长长的白色面纱,为有头有脸的人跳胡奇库奇舞。”他俯下身子,一只手钩在沃顿腋下,我的一只手则放在他另一边腋下。沃顿像一条上钩的鱼一样在我们之间颠摆着。我们抬着他痉挛的身体,听着他这头咕哝,那头放屁,这滋味可真不好受。
我抬起头,接触到约翰·柯菲的目光,我们对视了一秒钟。他的双眼布满血丝,黝黑的脸颊湿漉漉的。他又哭了。我想起哈默史密斯那个用手做出来的噬咬动作,浑身颤抖了一下。然后,我又把注意力转到沃顿身上。
我们把他像货物似的扔进了禁闭室,看着他躺在地板上,身裹约束衣,在排水沟旁边痉挛着,我们曾在那里找过那只老鼠,它是以汽船威利的身份开始在E区生活的。
“我可不管他会不会咬了自己的舌头或是什么的送了命,”迪安说着,他的声音粗哑而刺耳。“不过这样一来该怎么写书面报告啊,伙计们!可没完了。”
“别管报告了,想想听证会吧,”哈里沮丧地说,“我们会丢了这该死的工作,会去密西西比河那里摘豌豆,你们知道密西西比河是什么意思,是吧?用印第安人的话来说,就是屁眼。”
“他死不了,也不会咬舌头,”布鲁托尔说,“等我们明天开了门,他就没事了,听我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第二天晚上九点我们把他带回牢房时,他又安静又软弱,看上去很乖的样子。他低头走着,脱去约束衣后,也没有企图去攻击谁,只是无精打采地看着我,我那时正在对他说,如果下次再犯,就老样子处罚他,说他最好是问问自己愿意花多久时间,让尿撒在裤子里,一调羹一调羹地吃婴儿食品。
“我会听话的,头儿,我接受教训了。”他低声下气地说着。我们让他进了自己的牢房。布鲁托尔看着我,眨眨眼睛。
后来,到了第二天,威廉·沃顿(他对待自己从来是比利小子,而不是偷袭警察的野小子)从老嘟嘟那里买了块圆馅饼。这里曾下过禁令,不许沃顿买任何东西,但那天下午的执勤人员都是临时工,因此买卖就做成了。我想,这情况我曾说起过。嘟嘟自己无疑是知道规矩的,可是对他来说,食品车总是要毫厘必赚的,我想和他理论,可就是没时间。
那天晚上,在布鲁托尔巡视的时候,沃顿正站在牢房门口。他等着,一直等到布鲁托尔看见他,就猛地将手掌砸向自己鼓起的脸颊,把一道黏乎乎、长度吓人的巧克力浓汁喷到布鲁托尔脸上。原来,他把整个馅饼都塞进嘴里,等它融化,然后把它当咀嚼烟草派用场。
沃顿躺倒在床上,脸上还留着一条巧克力山羊胡。他踢着脚,尖声笑着,一边指着布鲁托尔。布鲁托尔的山羊胡可比他多多了。“小黑鬼杂种,是的长官,头儿,是的长官,你好吗?”沃顿捧着肚子嚎笑着,“天哪,这不正是黑鹦鹉嘛!准是的!如果我能有几只该多好——”
“你才是黑鹦鹉,”布鲁托尔吼着,“赶快打点行装吧,你又得去那可爱的盥洗室了。”
于是,沃顿再一次被捆进约束衣,又被我们塞进那个有填充墙的房间。这次我们关了他两天。我们有时能听到他在里面咆哮,有时能听见他向我们保证会听话,会醒悟过来,会乖乖的,有时,我们还听到他高声喊着要医生,说他要死了。不过,大部分时间,他是安静的。我们再次将他带出来时,他也很安静,低头走回自己的牢房。当哈里对他说“记住,好坏取决于你自己”时,他眼神发呆。他老是一会儿好好的,然后又试图惹事。他那些把戏都是老一套,呃,也许除了那个馅饼诡计,连布鲁托尔都承认那点子颇有创意,但他的锲而不舍实在令人害怕。我担心迟早会有人受不了,会有大麻烦的。这情形会持续一阵子,因为他有个律师正在四处周旋,在告诉人们,说把这乳臭未干的家伙毙了是件多么错误的事……而且,他恰好和老杰夫·戴维斯的皮肤一般白。你怎么抱怨都没用,因为律师的职责就是要让沃顿不坐上那张椅子。我们的职责就是把他安全地关押起来。反正到头来,“电伙计”准得把他抱在怀里,管他有没有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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