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我正在厨房里喝着第三杯咖啡(我妻子嘴上没说什么,但是她给我端来咖啡时,我能看到她脸上写着大大的“不同意”三个字),电话铃响了。我走到门廊上拿起电话,总机在对什么人说他们占了线,然后她对我说了声“诅你好用”(祝你好运),就挂上了……大概是这样吧。在总机,事情从来就说不定。
哈尔·穆尔斯的声音让我大吃一惊,它飘忽而粗糙,像是八十岁老头发出来的。我想,昨天晚上在隧道里柯蒂斯·安德森觉得一切正常,这太好了;让他对珀西的想法和我们的一样,这也太好了,因为正与我通话的人很可能不会在冷山再多干一天了。
“保罗,我明白昨晚出了点事情。我也知道了,我们的朋友韦特莫尔先生与此有关。”
“出了点小麻烦,”我把听筒紧贴着耳朵,嘴凑到话筒边承认道,“不过活儿干完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那当然啦。”
“能问问是谁告诉你的吗?”这样我就能往他尾巴上拴个饮料罐——盯上他?我可没接着往下说。
“你尽管问,但这实在不是你要关心的事情,我还是把嘴巴闭闭牢吧。不过我给办公室打电话,问他们是否有什么消息或紧急事务时,我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
“哦?”
“是啊,好像是有一份调动申请搁在了我的文件篮里。珀西·韦特莫尔请求尽快调到荆棘岭去,一定是昨天夜班结束前就把表填好的,你觉得呢?”
“听起来是这样。”我表示同意。
“通常情况下,我就让柯蒂斯来处理了,但是考虑到……最近E区的气氛,我让汉娜在午饭时去看看,再向我报告。她已经欣然答应了。我会签字批准,今天下午就转到州府去。我看,不出一个月,你就能目送珀西走出大门了,没准更快。”
他指望我听到这事会表现得很开心,他也确实有理由这么指望。他省出照顾妻子的时间来处理这件事,而在平时,这样的事情起码得花上半年时间,哪怕珀西在上面有人也快不了。但是,我却心猛地一沉。一个月!也许,反正也不会有太大关系。它打消了一个完全自然的等待愿望,也推迟了一次冒险行动,而我当时正想着要做的事,还真的很冒险。有时候,碰上这样的情况,最好就是一鼓作气跨出去。如果我们还是得同珀西打交道的话(我总认为能让其他人和我一起完成疯狂的事情,换句话说,总是认为我们是一伙的),不如就在今晚。
“保罗,你在听吗?”他稍稍放低了声音,好像他以为是在自言自语似的,“妈的,我以为断线了呢。”
“没有,我在听呢,哈尔。这消息太好了。”
“没错,”他附和道,我再次为他的声音听上去那么苍老而感到震惊,真有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暗想,再过一百万年你也不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处决柯菲时我们的朋友也许还会在这儿,这倒有可能。我觉得,感恩节前柯菲肯定早该上路了。不过你可以把他放在配电间的,谁也不会反对,我觉得,包括他,也不会。”
“我会那么做的,”我说道,“哈尔,梅琳达怎么样了?”
长久的停顿,长得让我以为已经断了线,幸亏还听得见他的呼吸声。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又低了很多。“她越发不行了。”他说道。
不行了。这位老朋友用这个冷冰冰的字眼,描写的绝不是一位濒临死亡的人,而是开始与生命分手的人。
“头痛得稍轻了些……至少暂时这样吧……但她没人扶着就走不了路,没办法弯腰去捡东西,一睡着就小便失禁……”又是一阵停顿,然后,哈尔用更低的声音说了句话,听起来像是“她脏了。”
“什么脏了,哈尔?”我皱起眉头问道。我妻子这时来到前廊门口,站在那里,在一块擦碟子的布上擦着手,看着我。
“不是的,”他说话的声音似乎在愤怒和哭诉间摇摆,“她说脏 话了。”
“哦。”我还是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也不打算继续追问下去。事实上也没必要,因为他自己回答了我。
“她会在一段时间里十分正常,完全正常,谈论她的花圃,谈论在购物目录中看见的衣服,谈论她在收音机里听到了罗斯福的讲话,说他讲得那么的好,然后,突然之间,她就开始说起非常非常可怕的话来,最最难听的……用语。她并不提高嗓音。可我觉得,她真提高了嗓音恐怕还更好,因为那就……你明白的,那就……”
“那就听起来不那么像她了。”
“就是这样,”他口气里充满感激,“但是,听她用那么好听的声音讲着阴沟里的脏话……对不起,保罗。”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我听见他在“咳咳”地清嗓子。然后他恢复了常态,声音也稍微有力了一点,不过难受依旧。“她想要唐纳森牧师过来,我知道他来了对她有点安慰,可我怎么能去请他?万一他坐在一边给她念着《圣经》,她突然间冲他讲脏话,那怎么办?她会的,昨天晚上她就是这么对我的。她说:‘你这舔鸡巴的,把那本《自由》杂志递给我,好吗?’保罗,这样的话她能从哪里听来的?她怎么会知道这样的词语?”
“我也不知道。哈尔,今天傍晚你在家吗?”
在哈尔·穆尔斯状态正常、头脑清醒、未受担忧或悲伤侵扰时,他的脾性中有着尖刻嘲讽的一面,他的下属也最怕他这一点,这比他发脾气或对他们不屑一顾还要可怕。他的嘲讽常常很不耐烦,非常刺耳,像硫酸般伤人。现在,这硫酸泼了一点点在我身上,这我倒没预料到,但总的来说,我听他这么讲还是挺高兴的。看来,毕竟他身上的好斗性还没有完全消退。
“不在,”他说道,“我要带梅琳达出去跳方块舞。我们要去哆—西—哆,德国舞步向左跳,然后冲着提琴手骂他是个操他妈的鸡奸犯。”
我用手捂住嘴巴,生怕笑出声来。谢天谢地,要笑的冲动很快过去了。
“对不起,近来我一直没睡够,所以才怨声载道的。我们当然在家啦,你问这干吗?”
“嗯,没啥事。”我说。
“你不是想来坐坐吧,是吗?因为如果你昨晚值班,今晚也得值,除非你和谁换班了?”
“没有,我没换班,”我说,“我今晚值班。”
“反正那不是个好主意,看她现在这个样子。”
“也许是吧,谢谢你告诉我。”
“别客气,保罗,为我的梅琳达祈祷吧。”
我说我会的,一边暗想,我能做的也许比祈祷更多得多呢。正如赞美耶稣教会、上帝全能教会里的人说的,自助方得上帝之助。我挂上电话,看看詹妮丝。
“梅莉怎么样?”她问道。
“不太好。”我把哈尔对我说的话向她复述了一遍,包括说粗话的那部分,不过省略了“舔鸡巴”和“鸡奸犯”这些字眼。我最后用了哈尔的话:不行了,詹妮丝难过地摇摇头。然后,她凑近来看看我。
“你在想什么?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事情,也许不是好事,都写在你脸上呢。”
我是绝不会说谎的,我们之间从不以谎言相向。我只是对她说,她最好别知道,至少目前别问。
“那……你会惹上麻烦吗?”从她说话的声音里听不出有惊讶的意思,她反倒有了点兴趣,这是我最喜欢她的原因之一。
“也许吧。”我说。
“是件好事吗?”
“也许吧。”我重复着说道。我站在那里,一只手依然拿着电话听筒,心不在焉地转着,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按住了电话机的接通键。
“你打电话时要我走开吗?”她问道,“乖乖小女子,调头出去吧?洗洗盘子,打打毛线?”
我点点头:“我不会这么说话,不过……”
“保罗,今天午饭有客人吗?”
“大概会有。”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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