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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顾我所写的一切,我发现自己把佐治亚松林,即我现在居住的地方,称为养老院。这地方的经营者准会不开心的!根据他们放在大厅里并派发给未来客户的宣传册,这是一家“专为老年人开设的一流水准退休疗养中心”。据宣传册所说,这里居然还设有资料中心。住在这里的人(宣传册上不会称我们为“住院者”,不过我会这么叫的)管它叫电视房。

        大家都觉得我很孤僻,因为我一天当中很少去电视房,不过,我受不了的是电视节目,倒不是那里的人。奥普拉、里奇·莱克、卡尼·威尔逊、罗兰达等等,整个世界仿佛在我们耳边坍塌,这些人尽喜欢和那些穿短裙的女人和衬衫敞开的男人谈性交。嗯,他妈的——不要评判别人,免得被别人评判,这是《圣经》上说的,所以,我还是继续写吧。只不过,要是愿意在这种垃圾上浪费时间的话,还不如去两英里外的“快乐车轮赛车场”,好像每个礼拜五和礼拜六都有警车拉着警笛,闪着蓝光,朝那里开去。我有个特殊的朋友伊莱恩·康奈利,她和我有同感。伊莱恩有八十岁了,又高又瘦,身板依然笔挺,眼力也不错,而且聪明优雅。她走起路来很慢,因为臀部有点毛病,我知道她手上还有关节炎,很折磨她,不过她有一个修长美丽的头颈,像天鹅一般的脖子,还有一头长长的秀发,垂下来可以一直到肩膀。

        她最好的地方在于,她不觉得我有什么特别的,也不认为我孤僻。伊莱恩和我有很多时间是在一起的。如果我不是这个古怪年纪的话,我想自己没准会把她当作女朋友。毕竟,有个特别的朋友,像她这样的,没什么不好,从某种方面看,甚至很不错。年轻男女朋友之间的很多棘手和头疼的问题,在我们之间不会存在。虽然我知道,五十岁以下的人不会相信这个,但有时候星火胜于烈焰。听上去很怪,但确实如此。

        我白天不看电视,有时候会去散步,有时候就看点书,大概上个月以来,我大多数时间就待在日光室的植物之间,写写回忆录。我觉得那里的氧气更充足,这有助于回忆,能把陈年烂谷子的事情一股脑儿地倒出来,真的。能想起的事情简直太多了。

        不过有时候,我无法入睡,就蹑手蹑脚走下楼梯,打开电视。在佐治亚松林,没有“家庭影院”之类的节目,我想,这类节目对我们的资料中心来说稍微贵了点,不过我们这里有基本的有线电视服务,这就意味着我们能有“美国电影”频道。如果你家里没有基本的有线电视服务,没看过这个台的话,那么我告诉你,它的大多数电影都是黑白片,也没有女人脱衣服。这对像我这样的迂老头来说是一种抚慰。有很多个夜晚,我刚脱了衣服,要倒在电视机前面那张难看的绿沙发上睡觉时,会说话的驴子弗兰西斯又一次把唐纳德·奥康纳的长柄锅从火上拿开,或是约翰·韦恩擦干净了道奇,或是吉米·卡格尼管某个人叫肮脏的老鼠,接着就拔出了手枪。有些电影是我和妻子詹妮丝一起看过的,她不只是我的女朋友,还是我最好的朋友。它们使我感到安宁。这些人穿的衣服,走路和说话的方式,甚至是电影的配乐,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心静。我想,它们让我回想起了我还是个初识世面的男人的时光,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我,这个破旧的古物,这个在老年人之家不断衰亡的老头,和我住一起的许多人都垫着尿布,穿着橡胶裤。

        不过,今天早晨我所看到的一切,没有一件让我舒心。都让人心烦。

        有时候,伊莱恩陪我一起看AMC频道所谓“早间音乐会”节目,它是从清晨四点开始的。她很少抱怨,不过我知道她的关节炎有时会犯得很厉害,而且给她配的药都没什么效果。

        今天早晨她来的时候,穿着白色的厚绒布袍,像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她看到我坐在笨重的沙发上,弯曲着两条曾经还算是腿的枯瘦如柴的棍子,双膝并拢,可身子仍然像有寒风穿透似的哆嗦着。我浑身发冷,除了腹股沟,那里像是在灼烧,仿佛被尿路感染的幽灵占据了。一九三二年秋年,也就是约翰·柯菲、珀西·韦特莫尔,还有叮当先生即那只受过训练的老鼠到来的那个秋天,这毛病可把我折磨坏了。

        威廉·沃顿也是那个秋天来的。

        “保罗!”伊莱恩喊道,急忙朝我走来。她臀部里面打着钉子,嵌着玻璃碎片,这已经是她的最快速度了。“保罗,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说道,不过语气不那么令人信服,我的声音很不稳定,它们是从上下打颤的牙齿缝里跑出来的。“给我一两分钟时间,就会好的。”

        她坐在我身旁,抱住我的肩膀。“我相信会的,”她说,“不过是怎么回事?看在上帝分上,保罗,你像是见了鬼似的。”

        我想,,直到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我才意识到要把话大声说出来。

        “真的没事。”我说着拍拍她的手(拍得很温柔,相当温柔!),“不过得等一会儿,伊莱恩,老天!”

        “这是你在监狱当看守时就犯下的病吧?”她问,“就是你在日光室里所写的那段时间吧?”

        我点点头:“我就是在我们所谓的死亡线上工作——”

        “我明白——”

        “不过我们管它叫绿里,因为铺地板的油毡的缘故。一九三二年秋天,这个家伙来到那里,这个野蛮人,他叫威廉·沃顿,他很喜欢把自己想成野小子比利,甚至把它刺青在自己的胳膊上。他还是个孩子,却是个危险人物。我依然记得柯蒂斯·安德森(他那时候是副监狱长)是这么描写他的:‘沃顿疯狂、野蛮,而且骄傲,他十九岁,。’他还在那句话下加了横线。”

        那只搂着我肩膀的手此刻在抚摸我的背,我渐渐平静下来。这一刻,我是爱伊莱恩·康奈利的,正像我对她所说,我都能吻遍她的整张脸。也许我应该这么做的。孤单很可怕,任何年龄的孤独都令人恐惧,不过我觉得,人一衰老,这感觉就更糟糕。但我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那些沉甸甸的往事,那些依然未完成的事情。

        “不管怎样,”我说,“你是对的,我正在写沃顿是怎么来到区里的,刚到的时候,他差点把迪安·斯坦顿给弄死,迪安是我那时的同事。”

        “这怎么可能?”伊莱恩问。

        “因为卑鄙,因为疏忽大意。”我冷冷地说,“沃顿很卑鄙,而带他来的看守则疏忽大意。罪魁祸首是沃顿手腕上的铁链,它太长了。当迪安打开通往E区的大门时,沃顿就在他身后。他两边还有看守,不过安德森说得没错,野小子比利对这些毫不在乎。他把手腕上的铁链砸向迪安的脑袋,并用链子勒他的脖子。”

        伊莱恩战栗起来。

        “不管怎么说,我尽想着这件事,没法入睡,所以就下楼来到这里。我打开AMC频道,想着你也会下来,我们可以小聚片刻——”

        她笑了起来,吻了吻我眉毛上的额头。以前詹妮丝这么做的时候,我常常觉得浑身针刺,今天早晨伊莱恩这么做时,我还是浑身刺痛。我想,有些事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这会儿放的是四十年代的黑帮电影,是老的黑白片,叫《死之吻》。”

        我觉得自己又要哆嗦了,就竭力克制着。

        “里面有理查德·维德马克,”我说,“这是他第一个大角色,我想,我从没和詹妮丝一起看过这片子,我们一般都有意避开警匪电影,不过我记得在哪里读到过,说维德马克演小流氓演得最好。绝对没错。他很苍白……说他走路,还不如说他是在飘……常常把别人称作‘喷水器’……那是在他说起那些尖声大叫的人的时候……他可恨那些尖叫的人了……”

        尽管竭力克制,我又开始发抖了,就是控制不了。

        “金发,”我呢喃着,“笔直的金发,我一直看到他把这个坐轮椅的老女人从楼梯上推下去,就赶紧把电视关了。”

        “他让你想起沃顿了?”

        “他就是沃顿,”我说道,“活脱活像。”

        “保罗——”她想说什么,却打住了。她看着电视机空白的屏幕(电视机上的机顶盒还在,红色的数字还显示着10,这是AMC频道),然后转过来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怎么了,伊莱恩?”我暗想,她是要告诉我,说我应该放弃写作,应该把写好的纸张都撕了,就此停笔。

        可她说的是:“别让这事妨碍了你。”

        我直瞪瞪地看着她。

        “把嘴闭上,保罗,有苍蝇飞过来了。”

        “抱歉,这只是……呃……”

        “你以为我说的会是完全相反的话,是吧?”

        “是的。”

        她握住我的手。那动作十分温柔,十分温柔。她的手指修长美丽,关节却起皱而丑陋。她身子向前倾,淡褐色的眸子(左边瞳孔因为白内障而有点暗淡)盯住我蓝色的眼睛。“也许我太老,太衰弱,没多久好活了,”她说,“但我还没老到不能思考的地步。我们这个年纪,有几夜失眠又怎么了?就算在电视上见到鬼又怎样?难道你要告诉我这是你唯一一次见鬼吗?”

        我想到了监狱长穆尔斯,还有哈里·特韦立格和布鲁特斯·豪厄尔,我想到自己的母亲,还有詹妮丝,我的妻子,她死在亚拉巴马。我知道幽灵的事,真的。

        “不,”我说,“这不是我见过唯一的幽灵,可是伊莱恩,它确实吓人,因为是他。”

        她又吻了我一下,然后站起身,边往后退,边用手掌抚摩着臀部,好像很怕自己一不小心就真的会使它皮开肉绽似的。

        “我觉得我已经改变了对电视的看法,”她说,“雨天……或是晚上,我一直都要多服一片药的。我想我得去服药,然后回去睡觉了。也许你也该这么做。”

        “是的,”我说,“是该这样。”有那么一个冲动的片刻,我想提议两人一同去睡,可接着我看见她眼神里流露出隐隐的疼痛,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没准会同意的,她同意也只是为了我。这么做不太好。

        我们肩并肩地离开了电视房(我不想用其他名称来抬举它,甚至不想讽刺它),我配合着她的步子,她走得很慢,因为疼痛而小心翼翼。除了某扇紧闭的门后面有人因为噩梦而发出呻吟声外,楼里面静悄悄的。

        “你觉得自己睡得着吗?”她问。

        “我想能睡着。”我说道,不过我肯定做不到;我躺在床上想着《死之吻》,一直到日出时分。我看见理查德·维德马克,他发疯似的哈哈笑着,把老妇人绑在轮椅上,然后将她推下楼——“我们就是这么对付爱尖叫的人的。”他告诉她,接着,他的脸就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威廉·沃顿的脸,沃顿到E区来走上绿里的那天就是这副表情,也像维德马克那样哈哈大笑着,尖声叫着,这会儿是在开晚会吧,对吧?没错,是吧?我没心情去吃早餐,想到这个之后我吃不下去;我下楼走到了日光室,开始写作了。

        幽灵吗?没错。

        关于幽灵,我什么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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