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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谷欢的文学之路

        谷欢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东北边境的一个小镇上。她从三十岁那年开始阅读文学书籍。她时常带着孩子坐班车去城里买书,也常去城里的图书馆借书。到后来,小城市的书籍越来越满足不了她的阅读饥渴了,她就坐火车去大城市买书。

        谷欢的丈夫是一位受欢迎的理发师,方圆百里的人们都爱上他的店里来理发。老汪热爱自己的工作,经他的手做出的发型朴素美观,他的理发店生意兴隆。谷欢除了带小孩和打理家务,还总在店里帮忙。随着孩子们的长大,谷欢有了空余的时间,于是她恢复了青年时代的爱好,这就是阅读文学书籍。在北方漫长的冬夜里,她和老汪总是坐在炕上,一人手中捧一本书,她读小说和诗歌,老汪读哲学和历史。他们的房子较大,房里摆满了书架。生活俭朴的两夫妻将所有的余钱都用来买了书,两人都坚定地认为读书会使他俩和孩子们变得更聪明。当然他们读书并不主要是为了发展智力,而是因为这种活动给他们带来巨大的享受。每天睡觉前,夫妻俩都要谈论一阵各自所读书籍的感想。

        不知从哪一天起,谷欢开始将自己心中被读书所激发的一些灵感写在一个笔记本上,写完后藏在柜子的抽屉里。她是容易害羞的女人。

        “谷欢,你的笔记写得真美。”丈夫老汪看着她的眼睛说。

        “随便乱写罢了。你觉得还行?”

        “不光还行,简直有点像你读的那些书!你有这方面的造化。”

        “老汪,你在开我的玩笑。”

        “我干吗要开你的玩笑?我也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了,眼界也不算低了吧?我看你就是有这方面的才能。最难得的是你从一开头文笔就特别老练,有作家的风范。比如我,就写不出那种句子,想破脑袋也写不出。”

        “我喜欢你,老汪。”

        “我嘛,会一直做你的知心读者。”

        “你真的认为我能写?”

        “千真万确!欢,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少做点业务,给你更多的时间来写。”

        “我有被冲昏了头脑的感觉,容我想一想。”

        谷欢思考的结果是她不能不写。她有千言万语要表达,但她还不清楚她会如何开始,更不知道今后如何将她的产品传播出去。边疆小镇的生活是单调的,谷欢感到,正是这种单调给了她的写作一种决绝和纯净的品质。同丈夫谈话之后,她的写作呈“井喷”状态了。她不再写笔记,她开始写一种类似小说的文字,但这种文字又不完全是小说,她还不知道这属于什么类别,也不想去知道,她只想沉浸在写作中,充分过瘾。从此每一天,在老汪的配合下,谷欢都腾出一段时间来写作。渐渐地,她写满好几个笔记本了。令她感到惊奇的是,她居然很喜欢自己写下的文字。刚刚开始时她作过判断,认为自己目前写出的作品必定是幼稚的,要经历好几年的练笔才会走向真正的文学。这也是大部分人的经验。然而实际情况并没有按她所预测的去发展,她飞快地闯过了练笔的关口,直抵文学的核心了。而且不光她自己这样看,老汪也是这样看的。谷欢既隐隐地激动,又有些惆怅。她惆怅是因为她在文学上的进展还没有得到真正的证实。虽然老汪的眼光在她看来相当敏锐,可老汪是她的丈夫,如果他的评判里头有盲目的偏向呢?

        谷欢曾好几次向杂志社投稿。可是国内的杂志社很少,文稿大概堆积如山,她的投稿很长时间都没得到回音。她并不郁闷,但惆怅总是有的。她,一位务实的中年女人,写下了一些发自灵魂的文字,她是多么盼望同读者交流啊!可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据老汪说,她的文字属于比较晦涩的类型,恐怕必须要有高水平的编辑来阅读,才会进入到她的境界,认识到她的价值。可他们身处边疆小镇,同内地的文学界没有任何联系,也没有文学方面的朋友。随着抽屉里的笔记本的增多,老汪变得有点焦虑了。谷欢反过来安慰他说,只要坚持写下去,总会有机会找到读者的。世界这么大,总有识货的读者存在于各地。目前最为重要的就是不要丧失信心。

        一天早上,老汪对谷欢说他要去城里拜访两位老友。

        到了晚上,老汪在电话里对谷欢说,他要在朋友家睡一夜,第二天同一位文学经纪人一块到家里来。

        听了老汪的电话之后,谷欢就变得忐忑不安了。经纪人!这对她来说是多么陌生的词啊!她写在笔记本上的这些文字怎么会同经纪人有关?老汪看来有点昏了头了,她责备自己不该过多地表达想获得读者的意愿。

        早上把两个孩子送走之后,谷欢返回家中来做饭。待在厨房里,每当大门那里有什么骚动,她便会吃一惊,脸红心跳地快步走到门口。但并没有人来,完全是她的神经质在作怪。

        一直等到中午过后,老汪才和经纪人一块来了。经纪人是一位肥胖的女士,穿着黑裙子,行动不太灵活。老汪则像喝醉了酒一样满脸通红。

        谷欢将饭菜热好,端上桌。她感到自己的腿发软。

        “戴姨,像我这样的家庭妇女,在文学上有没有希望?”她鼓足了勇气问道。

        “看看吧。”戴姨含糊地说,“不过,家庭妇女倒是有优势的。”

        吃完饭戴姨就要走。她带走了一大包谷欢的笔记本。

        “真奇怪,是她让我去城里的。她是怎么知道我们家里的文学信息的?我问过我的朋友,他说他也不知道,可他又补充说戴姨就是这样一个人。欢,我感到你要转运了,我们庆祝一下吧。”老汪笑眯眯地说。

        “别,先别忙着庆祝。我太紧张了,我紧张得不能思考了!”

        “她说家庭妇女有优势!你听清了吗?真是独特的角度啊。朋友老姜说,戴姨是能在文学界呼风唤雨的人物,而且她要免费为你服务!”

        夜里,夫妻俩谈到很晚,不断地回忆他们这些年的阅读生活,不断地站在戴姨的立场上来评判谷欢的作品,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她是谁?我怎么觉得她这么熟悉?”谷欢说。

        “看来你的这种文学属于一个家族。”老汪陷入沉思。

        “也许如此。要不怎么解释这种情况?咳,我这么激动,今夜别想睡觉了。我紧张得快生病了。”

        第二天上午戴姨就打来了电话。

        戴姨简洁地表明了她的态度。她说谷欢今后不用考虑出版方面的事了,这种事由她来替谷欢张罗。谷欢的任务就是写作,写得越多越好。

        接完这个电话之后,谷欢像走了几百里路一样瘫在椅子上,连话都快讲不出了,只是直愣愣地眼看着老汪。

        “我们庆祝一下吧。”她挣扎着说了出来。

        老汪立刻拿来了红酒。喝了一杯酒之后谷欢才缓过气来。

        “为什么这么快?”她眼泪汪汪地说。

        “因为你写的是真正的文学。”

        谷欢的写作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戴姨让谷欢去过一些读者见面会。

        一开始这种场合给了谷欢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不知道那些读者是什么样的人,也不太听得懂他们所说的话。每次这些读者谈起她的作品时,她都会大吃一惊,因为完全出乎意料。但是慢慢地,她就喜欢起这种见面会来了,她感到了戴姨的拳拳之心。不仅如此,在艰难的摸索中,她渐渐地听得懂几句读者的话语了。当她坐在台上时,她就陷入了回忆之中,台下的那些读者就像她的很久以前就失去了联系的亲属,现在他们同她重逢了。一开始她不适应他们的异地口音,但现在她冲破了障碍,原始的记忆正在恢复,家族的熟悉氛围笼罩着会场,沟通实现了。“多么远啊!”她对着话筒说。

        “我们来了!”有人在下面回应。

        有一次她天真地问戴姨:“他们从哪里来?”

        “四面八方都有。”戴姨说,“你小时候常同他们一块玩,你们在河里一同嬉戏,直到太阳落山。”

        “嗯,我有种预感,也许所有的事都会被我记起来。”

        啊,读者!难道她从前渴望的读者就是这个样子?好像不是。她和他们之间总像隔着一层薄纱,她不能完全挨到他们的身体,但他们和她之间又的确有某种感应。不管她说什么,总有人回应她。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由于有了这些既亲切又陌生的读者,谷欢的写作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时常,她进入深渊去同他们相遇。而当她进入深渊时,她便相信自己有同他们见面的机会了——当然,那些面孔是辨认不出的。

        “您好,榨油厂,我们五十年前有过约定。”她说。

        榨油厂的墙上显出人脸的轮廓,很像读者丰。丰不开口,所有的读者在她写作时都不开口。谷欢从他眼前经过,进入村庄的阴影之中,她要从那阴影里深入进去。

        谷欢事后将这种情况告诉老汪,老汪便开怀大笑。

        “太神奇了!”他说。

        这就是说,戴姨的那些读者给谷欢带来了勇气和运气。她感到她的创作已变得一天比一天纯正。她只要去辨认,就看见到处都有他们;而一旦她辨认出他们,她的写作便立刻向前推进了。

        当谷欢熟悉了为她安排的读者见面会的氛围之后,她就再也离不开这些读者了。不论白天黑夜都离不开,他们充满了她的作品,也充满了她的脑海。他们窃窃私语,但又总不让她听懂。奇怪的是,有时听懂一两句,她便会泪流满面。更奇怪的是,她希望自己在创作的关键时刻听不懂他们的话,他们对她的抵制仿佛是她最后成功的标志。她将自己的常去之地称为深渊,深渊就是那些村子。进入村子的阴影中就是进入戴姨的读者群中,那些标记,那种陌生的熟悉感,每一次都会令她感到无比惬意。

        现在她几乎每天都写,她停不下来了。

        “戴姨啊,我没料到读者是从我心里走出来的!”谷欢说。

        “没错,他们就住在作者的心里。我听见他们说你的路会越走越宽。”戴姨说。

        “您啊,您什么都看得见!”

        她暗暗地牢记一位读者的特征——嘴角的一颗痣,她打算下次与她相遇时观察这颗痣的变化。但这是徒劳的,现实中的事物从来不同样地出现在创造中。她看见的是古朴的石磨,她知道这个石磨就是那位女读者,她完全可以确信。也许这就是创造的力量。

        谷欢在写作时必须在乎读者,当她看见他们时,她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样。从一开始写作她就看见了他们的朦胧的身影,但直到戴姨为她组织了这些读者见面会之后,这种对于读者的在乎才越来越强烈。读者就是她作品中那些意义不明的风景,那些口吐预言的陌生人,她必须紧跟这类风景和人,她的写作才不会偏离正道。从前她出于本能这样做,现在她充满欣喜地这样做。

        谷欢喜欢在傍晚写作。那时太阳收敛了光芒,大地母亲喃喃地发出低语,谷欢感到她直接就能同她交流。镇上是安静的,偶尔有几声狗叫,马上又沉寂了。当她渐入佳境时,她感到自己所使用的完全是另外一套语言,同白天的属于太阳的语言正好相反。她的人物正如那些读者一样,总给她带来陌生感,她知道陌生感会给她带来欣喜,那是她在写作时隐隐期待着的。他们轻轻地说话,总是说一些令她振奋甚至升腾的话语,这些话语牵引着她的肉体勇敢地投身于异境。而其实,写作不就是构造出一个又一个的意境吗?

        谷欢的日常生活由于写作而变得更明朗了。其实她天性乐观,只是有点内向。在以前,孩子、丈夫、理发店这三件事是她生活的中心。现在她只有一个中心了,但这个中心仍是以那三件事为基础。这是什么意思呢?简单地说,就是她的写作生活与她的日常生活相互渗透,相得益彰。她觉得,她从前从未像现在这样幸福,也从未过得像现在这样饱满。她有时有飘飘然的感觉,但她更愿意沉静下来,在地母的王国里辛勤劳作。因为只有这种劳作能带给她持续的快感。而她的写作,又将特殊的意义赋予了她的日常生活,使她的日常生活在她眼里有了一种美感。于是她变得更为沉稳、从容,一举一动更有成熟女人的风韵了。

        那时她的书还没有出版,戴姨正在为她努力。她像所有的作者一样非常渴望现实中的读者。她知道戴姨给她安排的读者会上的那些读者是有某种背景的,他们同现实中的读者并不一样。现实中的读者才意味着事业的真正成功,谷欢渴望成功。但她又知道,这种事不能勉强,她必须等待机遇。作品质量的鉴定和它们的问世之间总是有一个时间差。她是有耐力的人,并不害怕等待。

        “你觉得戴姨好看吗?”谷欢问丈夫。

        “我觉得她是世上最美的那一类女人。”老汪肯定地说。

        “奇怪,我怎么也有同样的感觉。”

        不久戴姨就告诉谷欢说,现实中的读者快要来了。这就是那次谷欢对飞县的访问。飞县在这个国家的腹地,谷欢是坐火车去的。整整一天一夜,谷欢在车厢的卧铺上心潮起伏,既不能完全睡着,也不能真正清醒,就那样迷迷糊糊地吃了几顿盒饭,上了几次厕所,更多的时间是望着窗外,思维在空中神游。“啊,你们。”她无声地对读者说。那些人也看见了她,那些人在拥挤着,回应道:“我们。”谷欢清楚地听到了他们的回应。她灵机一动,立刻拟定了同读者交流的方案。那就是后来发生的文学活动,她在那个活动中与读者一道齐声朗读她写的小说。那真是一次美极了的实验。谷欢回到家中之后,整整两天仍然不能平静下来。她仍处在交流的氛围中,反反复复地重温那种场面。她明白了,阅读就是重写文学作品,每一件作品都只能在阅读中被激活。从前她热爱戴姨给她安排的那些读者,因为他们一直在推进她的创作;现在她更喜欢飞县的这些读者,因为他们激起了她努力生活的勇气。那些“你们”不就是她自己吗?她自己不就是“我们”吗?那些日子,她福得像浮在云天里一样。

        “谷欢,我听到对你的作品的反馈了。”老汪神秘地竖起一个指头。

        “嘘,小声点。我们到里面房里去说。”

        老汪笑眯眯地将那些意见说给谷欢听,谷欢听完后,给了他一个深情的吻。白天里,夫妻俩不断地用眼神交流着心中的喜悦。

        刚开始写作时,谷欢并不知道读者是怎么回事。是戴姨将她带进了魔幻的世界,从那时起她才知道了,读者是她的创造得以成立的前提。最开始,难道不是老汪使她坚持下来了吗?当然如果没有老汪,她也可能还会遇见其他的读者,可当时很长时间里确实只有老汪一个读者。可见有时哪怕一位读者也能支撑作者和作品,但这个最小的量是必需的。谷欢又想,如果为未来写作,她在当今一位读者都没有,那么她必须有对于未来读者的预测。她必须为读者写作,否则就没法写作。这个基本的道理是戴姨教给她的。

        当她的书终于印出来了时,谷欢就看到了一个多姿多彩的自己,这个自己活跃在她的读者当中,浑身都是触角。从此她就有两个自己了,两个都是她所爱的。她将自己的新书拿在手中,将自己设想成各种各样的读者去一遍又一遍地阅读。比如设想为老汪;设想为戴姨;设想为鸦;设想为晚仪;设想为征等等。这种游戏给她带来无比的快乐。虽然她知道她未必能把握别人对她的作品的设想,可她不就是为了有机会去揣测别人而在写作中向别人发出信息吗?这似乎是一个曲里拐弯的设定,但有几分真实:不论她是描写各式人物还是风景,都内含揣测的成分——她渴望共鸣者进入她的游戏。当她将每个朋友,每个熟悉的文学爱好者对她的书的看法都揣测了一遍之后,创作的欲望就高涨了。她还要写出更好的、更吸引这些人的新作品,这是她活在世上的价值。她提供一种新视觉,新方法,甚至新的世界观!她用不着自负,因为这些“新”都是人之常情;她也用不着自谦,因为她所提出的的确是别人未曾提出过的!

        谷欢走在边疆的小镇上,边疆的风吹动树叶,仿佛在她耳边说:“欢,欢,欢……”她毫不掩饰地发出笑声,笑出了眼泪。她在旅馆的红墙上看出了她的小说的印记,还有那杂货铺的灰屋顶上停留的鸽子,不正是来自于她的近作吗?小镇安宁笃定,这种背景最适宜于编织阴谋之网……

        她去买酱油了。

        “谷姐姐,今天家里吃鱼?”肥胖的店主垂着眼问道。

        “不一定吃鱼,先买了放在家……”她惶惑地回答。

        “哈哈,你的计划真长远!”店主飞快地瞥了她一眼。

        谷欢提着酱油走出店门时忽然意识到,这又是一位老练的读者啊,老汪不是将她的书送给这个人了吗?刚才的对话就像发生在她的小说里的那些对话。这位余(他的姓)老板该有多么敏锐!哈,这种交流真幽默,他一定感到了满足。他属于那种主动走进她的世界里的读者。

        “老汪,我们是不是要去买鱼?我买了酱油。”

        “哈哈,欢,你喜欢进攻型的读者吗?”

        “他让我欣喜若狂!”

        他们去买了鱼来吃,他们以这种方式来庆祝新读者的诞生。

        边疆小镇从此不再寂静。

        谷欢通过交流领悟到了,她,晚仪,还有征,以及这个国家里的另外两位作家,他们的作品提供了一种新型的世界观。他们都不是要描写已有的世界,他们的理想是建构一个新世界。他们的作品同主流格格不入,但他们的作品却拥有未来。戴姨这样认为,他们的读者这样认为,他们自己也这样认为。属于少数派的这几位作家就这样构成了该国文学的另类中心。戴姨将其称为“宇宙的中心”。谷欢同另外那几位一样,对此感到无比的自豪。

        最近一些日子,在家中,谷欢听到了地底的惊雷。她想,在当今的时代,作家住在地球上的哪个部位对其创作并无很大的影响,关键在于作家本人的欲望,他或她的欲望越强烈,与大地和天空的交流就越频繁。而与大地和天空的交流,其实就是作家灵魂中那两个部分的交流啊。我就是大地,我就是天空嘛。但是心中的这两个部分又不是孤独封闭的,它们必须超出界限向外延伸,与外界的各种事物博弈来达到沟通,以保持自身的活力,也就是以不断扩张来维持新陈代谢。

        谷欢在边疆小镇的家里听到了地底的惊雷,她走出门来到灵姨家,同她谈论这件事。

        “灵姨,你也听到了吗?”

        “没有。不过我以前听到过。我们这里是边疆嘛。你成了作家,我一点都不感到奇怪。你就是那位一直在倾听的人。”

        “谢谢你,灵姨。你认为这惊雷是什么意义?”

        “我不知道,谷欢。也许是好事,也许有大难。对于你来说,可能是一种写作的鞭策?”灵姨说着笑了起来。

        “谷欢啊,你从此不会有安宁的日子了!我们这里,什么声音全听得到。在我年轻时,我也有过你这种追求,我太涣散,没能聚拢自己的目光。谷欢啊,你实现了我的梦想。”她又说。

        “如果大难来临,你会不会焦虑?”

        “我当然会。”谷欢认真地回答。

        “你永远是我热爱的那类作家。”

        谷欢回到了家里。她看见老汪正在研究那本外国的发型杂志。老汪看得那么入迷,以致谷欢进屋他都没有觉察到。谷欢想,老汪也是能够听见地下惊雷的那种人嘛。

        “是因为我们生长在边境小镇,所以养成了倾听的习惯,还是因为我们生性善于倾听,才被某一股看不见的势力安排到这个地方来了呢?”谷欢问老汪。

        “大概这地球上发生的都不会无缘无故吧。那么,你喜不喜欢你的新型爱好呢?”

        “你指倾听?它令我感到无比快乐!”

        小女儿盈放学回家了,她让妈妈帮她写拼音字母的作业。

        谷欢在本子上写了一个N和一个M,盈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于是谷欢又一次听到了地底的惊雷。她知道这雷是为女儿炸响的,她因为幸福而满脸红晕。她的创作属于盈这一代人。

        “你听到了吗,盈盈?”谷欢声音颤抖地问女儿。

        “妈妈是说炸雷?那总是有的。”盈若无其事地说。

        “哈,这个孩子真有大将风度!”老汪哈哈大笑。

        当谷欢开始傍晚的写作时,大地下沉的声音就听得很清楚了。她甚至听到了泥土被拖曳的声音。又仿佛那泥土在她的胸腔里。

        “谷欢,你的工作做完了吗?”老汪在遥远的处所喊道。

        “我到了一个地方……我就要……”

        她的声音从来没法顺利地传出去,她站立的地方总有乱风,乱风将她的声音吹得消失了。她静下心来,缩成一团,让自己的身体发热。她知道那底下是很热的,但她从未去过那里,只是接近而已。她必须凝聚自己的意念,她不能让读者失望。瞧,花岗岩上头的那一位不是正焦急地望着她吗?戴姨说,家庭妇女有优势,大概是指她们意志顽强,更容易通灵?句子一个接一个地在她的笔下流出来了。这些老朋友,有时竟有些迫不及待呢。她营造了美的情境,她变得很美。她随着落日来到了阳光灿烂的下面的王国,在那里,所有的事物全蒙在薄雾之中,光芒并不能穿透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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