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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西 恩

        其实,至少在最初,毛沃并不知道他这位表姻弟生活的"阴暗面"。作为有教养的中产阶层艺术家,他向文森特伸出了援助的手,把文森特当作家庭成员和学生加以接待。用毛沃借给他的钱(离家前父亲称可以借钱给他,但眼下不行,而单单靠提奥的津贴又无法维持生活),文森特找到了一处简陋的寓所兼画室,实现了那个热切的愿望。

        海牙不仅有毛沃,而且有过去在高比尔公司时的上司特斯蒂格。此外文森特也重新见到他所景仰的海牙画派艺术家威森布鲁赫。海牙画派的波尔克利画室以及周围的有关艺术家也成为文森特不时拜访的对象。这些人给文森特相当的帮助。尤其是凭着毛沃的指教和他自己辛勤的工作,文森特的绘画技巧很快有了长足的进步。

        科尔叔叔也伸出了援助之手,多半出于一种鼓励的方式,也希望看到自己这位令人担忧的侄子不再经常"蹭饭吃",他向文森特订购12幅关于海牙风景的小型钢笔画。文森特当下无比激动,以至信告提奥时劈头便称"这几乎不可思议!!!"并满怀雄心壮志谈起米勒的一句名言:"艺术就是战斗。"在此前后,文森特还兼用铅笔、钢笔和油彩画出一幅《从画家画室看到的木匠工棚》,这幅作品已经具有了相当的功底,特别是从透视学上说,已经表现出文森特后来擅长运用的"前缩法"(foresening)特点。

        凡·高后来经常采用的一种透视法,要而言之,沿前景方向进行大胆的压缩,从而尽可能在有限的画面上表现广阔的前景或者说生活空间感。参见Ingo Faltzger, Vi van Goge Paintings, 第4章,第8节,以及本书第11章,第2、3节。

        然而,经过了这些年间的沉浮,文森特与海牙有关人士的社会差距变大了。另一方面,他自己的性格本来也大有其问题。加上他在绘画上求成心切,成天忙于作画,无暇在人际关系上多加考虑。也许还有其他更多的原因,包括艺术见解和表达上的差异,也包括对方自身的原因。不管怎样,文森特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在这些体面的艺术界人士面前常常显得十分不谙事理。例如,提奥让他有事找特斯蒂格,他便经常以"身无分文"为理由到后者家中"蹭饭吃",有一次居然向后者索要10个法郎。很快,他与自己所崇拜的毛沃相处不好了,具体原因不详,但其中有一点大概可以确定,即文森特不愿遵照毛沃的要求画石膏。文森特私下则认为,原因在于"我们两个都是神经过敏的人"。到1月底,据文森特说,毛沃对他的态度突然恶化,很不友好,"在谈吐中表现出他土头土脑的本来面目,并且变得心胸狭窄。"例如,毛沃对文森特自称艺术家大加攻击。毛沃不无讥讽地告诉文森特,科尔叔叔向他订购钢笔素描,完全是出于帮助和鼓励他的愿望:"这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订货,此后谁也不会理你了。"文森特想请毛沃看作品,并希望把事情解释一下,毛沃则称:"一切都过去了,我再也不会到你那儿去了。"毛沃的理由是,"你的品性太恶劣。"

        文森特私下认为是特斯蒂格影响了毛沃。在他眼里,特斯蒂格变成了一个发了迹的伪君子,"唯利是图的小人"。据文森特称,当他向特斯蒂格要钱时,后者对他大加责难。不仅如此,特斯蒂格声称,他要与毛沃一道,阻止提奥再给文森特以任何资助。更可怕的是,他认为文森特是一个粗鲁、野蛮的家伙,"应该从社会中清除出去","不能让他留在海牙!"

        无论个中缘由如何,事情的确变得十分糟糕。一时间,除威森布鲁赫外,几乎所有海牙圈子里的人都改变了最初对文森特的友好态度。在绝望中,除了再次走向提奥,难道还有其他的办法吗?"毛沃,提奥,特斯蒂格,你们手里握着我的面包,难道你们要把它拿走,或者抛弃我吗?……"

        文森特终于吞吞吐吐地向提奥承认了早就发生的一件事情,并等待提奥的裁决。这件事情大概能在很大程度上解释毛沃和特斯蒂格对文森特的非常态度。

        还在1月份,到海牙不久,文森特便遇到了一位新的搭挡。那是一位被他叫做西恩的街头女人。她被一个男人遗弃了,"在冬天的大街上又病又饿,还怀了孕"。西恩比文森特年长3岁,看上去还要老一些。西恩没有结婚,除了肚子里的孩子,还带着一位五岁的女儿,先前还有两个孩子不幸死去。西恩大概是个懒散而邋遢的女人,脸上有轻微的麻点,还有抽烟喝酒的习惯,多半还有性病。此外,西恩和她女儿性格中也许还有不太好对付的一面,至少文森特为她们画的几幅素描让人产生这种印象。

        不知是否西恩艰难的处境吸引了文森特的注意,让他对西恩产生了他自己所谓的"兄弟姐妹之爱"。此外,从他为西恩画的一幅肖像画来看,这个女人在面容上与克依有某种相似之处。最重要的是,按照文森特自己的说法,在西恩这里,他生平第一次找到了家的感觉。

        无论西恩这样一个女人身上有些什么优点,文森特面对她时所作的大量"自我投射"和自我文饰恐怕仍然过分了一点,有时甚至到了肉麻的程度。"短时间内,这个女人变得像驯养的鸽子一样温柔。"有时,他觉得她像幼时津德尔特伊甸园中那位保姆;有时,他又觉得她像苦难天使:"她的头部和侧面轮廓像兰德尔《苦难天使》中的人物,与众不同,高贵,虽然不会立即引人注意。"她是"黑夜里的一颗星"。半年以后,西恩生下了怀里的孩子,文森特的反应达到了极致,他感到自己被"一种强烈而有力的感情"所控制,因为他"坐在他所爱的女人身边,近旁的摇篮里还有一位婴儿"。虽然那是在医院里,而他自己不久前也因为感染淋病(应该说正是从西恩那里)而住过院,但是据他自己说,一切都令他想起"圣诞之夜不朽的诗情画意",想起荷兰大师们不朽的作品,想起伦勃朗的《夜读圣经》,也想起米勒和布雷顿……等等,等等。 参见书信213号等。

        也难怪文森特,上帝就把他生成这样一个人,拥有那么博大而浑然的爱,可又几乎完全无法接近尤金妮亚或克依表姐这样"有学问、有教养"的女人,从她们那里所得到的总是"永远永远不"这样的回答。从这个角度说,他也许有理由责怪上帝,也有理由作出自己的投射和文饰。同时,就像对阿姆斯特丹第一位女人那样,文森特在西恩身上感到的,更多是一种农夫对麦田、对土地般的爱,而这恐怕才是他身上更深刻的生命本质。他向拉帕德写道:

        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助手,这样丑陋(???)而姿色衰退的女人。在我眼里她很美丽;从她身上我找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生命从她身上流逝,在她身上留下苦难和不幸的印记。如果土地没被翻耕过,就不可能生长什么。她被翻耕过了——正因为如此,我在她身上找到更多的东西,比在未翻耕的土地上所能找到的更多。 书信R8号。

        应该说,西恩给了文森特妻子和家的感觉,虽然这多半是西恩尽力适应他的结果。"并非所有的人都适合做画家的妻子,她愿意干,每天都学着做。"文森特觉得他与西恩不仅彼此相爱,而且想娶西恩为妻。这不仅出于对家庭温暖的渴望,而且也出于艺术的需要。"我要尝一尝家庭生活的苦乐,以便按照亲身的经验去画它。"就问题的这方面而言,西恩(及其孩子)还成为文森特生平第一位"专业模特"。在西恩之前,他基本上只能从杂志插图或别的类似东西进行人物练习。正是以西恩为模特,文森特后来画出了重要的素描和石版画《悲哀》。

        然而,这一切意味着,提奥面对的摊子更难收拾了。不仅津贴要上浮,而且还要给他这位可怜的兄长打气。"100法郎收到了,非常感激。你的信给我的鼓励超过了毛沃和特斯蒂格让我感到的焦虑和烦恼……"在绝望中得到鼓舞的文森特开始向提奥介绍他的《悲哀》和《树根》:

        我已经画好两幅素描:第一幅是《悲哀》,……人物画得比较仔细。另一幅是《树根》,画的是沙地上的一些树根。我想在这幅画里表现像那幅人物画一样的感情。树根痉挛地、愤怒地攀在地上,已经被风暴从地里拔出一半来。在那个无血色、瘦弱的女人身上,也像黑色的多病的树根一样,我想要表现为了生活而进行的斗争…… 《凡·高自传》,第154页(书信195号)。

        应该说,正如这两幅画所表现的思想感情,此时文森特的生活的确又一次充满了艰辛和酸苦,无论他自己是否承认。母亲病了,令他想到自己与父母之间那些不幸的事情,感到深深的痛苦,"否则我画不出《悲哀》这样的画"。而父母一封"仁慈的来信"则使他非常高兴。他也想到,要是去年夏天克依表姐不用那句"永远永远不"打垮了他,"事情的发展就会完全不一样"。的确,虽然他在致提奥信中始终显得那么幸福的样子,但事情其实很麻烦。大热天里,西恩生孩子要住医院,他自己也因为感染淋病而不得不先住进去。西恩的孩子生下来,又遭到特斯蒂格这样人士的不理解和嘲笑:"这女人和孩子是什么意思?""怎么会想到跟这样的女人和孩子住在一起?""这不像一个人赶着四驾马车穿过城市一样疯狂吗?"

        凭着提奥的支持,文森特要向生活斗争。他拼命想让提奥相信他与西恩是相亲相爱的一对,"我只要求一件事:只要条件允许,让我继续爱恋和照顾我可怜的、病弱的、累坏了的小妻子,不要让他们试图来拆散、打扰或伤害我们。""我向你保证,自去年冬天以来,她的容貌有了很大的变化……女人在爱和被爱时,她的容貌就会变化……"

        生孩子后的西恩可能的确变得好看些了。更重要的是,与西恩和新生的孩子在一起,他仿佛回到了伊甸园。在幸福心境支配下,文森特甚至设法重新与毛沃保持接触。他没有忘记,正是这位老师使他认识到油画的魅力,并引导他着手解决色彩问题,帮助他播下了最初的"种子"。在接下来的8月里,文森特的艺术创造力生平第一次以相当成熟的形态一下子爆发出来了,其间产生的一系列作品被后人视为文森特早期创作中的经典,其中包括《掘土的人》、《好天气中的斯海弗宁恩海滩》、《风暴中的斯海弗宁恩海滩》、《海滩上的渔民》、《海滩上渔民的妻子》、《小丘》、《在小丘上补网的妇女》、《背景上有两辆马车的街头少女》、《林中的白衣少女》、《林地边缘》、《林中两妇人》、《林中少女》、《有人物的小丘》、《海牙新教堂前的老房子》等油画,以及临摹米勒而成的。好一次生命能量的大喷射! 参见Ingo Faltzger, Vi van Goge Paintings。以下类似介绍均参见此书。有必要指出,在这次海牙时期,文森特的书信也是数量惊人,一年多一点时间内,他给提奥写信约106封,加上写给拉帕德的38封,在刚好一年半时间内写了近150封信!占他全部书信的大约六分之一!当然,这一数据也让人对文森特的总体生命能量有一个侧面的了解。他属于那种喷射性的、创造性的人格。

        分析这批最早的经典之作,已经能够看出文森特艺术品格的基本特征。除仿米勒的外,所有的作品中并没有象征的意图。人物形象不代表任何其他隐蔽的含义,色彩的运用和画面的气氛完全是他情绪的反应,而这与巴黎的印象派前卫艺术家们的所作所为正好不谋而合!

        就在艺术上开始取得重大进展的同时,文森特和西恩的生活却出现了危机。一个人不可能始终通过应合另一个人而保持双方和谐相处,一个人也难以真正改造好另一个人。双方都暴露出了自己的问题。尤其是西恩,正如文森特的素描所表明的那样,大概是一位不振作的女人,她不可能总是能让文森特产生和保持那么美好的感觉。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渐渐发生了。当西恩的母亲不谙事理地搬来跟他们住在一道时,问题就更严重了。文森特怜悯西恩几乎是赤贫的母亲,让她搬来一起住,一起过圣诞。可是,这位老妇人不仅没有表现出回报的言行,反而通过怂恿开始把她女儿拉回到过去懒散的习惯中去。她对任何人都不信任,并感染了家庭的其他成员。在文森特为西恩女儿画的一幅侧面素描中,小家伙用怀疑而敌意的眼神从眼角瞟着文森特,显得十分顽劣。事后想来,文森特陷于这样的"幸福家庭"中,为争取有利于绘画的稳定环境拼命奋斗,应该说真是一种不幸。

        当然,更实质的问题是在经济上,提奥无疑又增加了新的负担。糟糕的是,无独有偶,此刻提奥在巴黎也与一位女人发生了不甚愉快的关系。因此,这些相关人口之间的经济情况一下子就变得紧张起来。最基本的口粮开始匮乏。文森特经常肚子空空如也,身体也变得十分虚弱。一天,他修了一盏灯,却付不出钱,修灯的人一气之下,轻轻使劲就把文森特打倒在地。现在,文森特致提奥的信中几乎是在苦苦哀告,请求援助。然而,提奥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终于,一向神情萎顿、少言寡语的西恩坚持不住了。她发作起来,警告文森特说,如果事情没有好转的指望,她就要投河自尽。可以猜想西恩很难理解文森特需要相当经费的艺术事业,但是快活不下去了也的确是一个问题。此外,两人之间也许还有更多的问题。总之,一场"幸福的爱情"似乎走到头了。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半年,其间,文森特在绘画上几乎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他渴望生活,希望维持这个曾经使他感到那么幸福的家庭。无论主动还是被动,他眼下作出了巨大的牺牲。直到1883年5月,拉帕德来访,才使事情有了一个间歇。朋友自有朋友的意义。拉帕德要前往荷兰东北部,那儿是荷兰最偏远的德伦特省,在那儿几乎未被开垦的苍凉原野和沼泽地上,也许能找到特殊的艺术感觉。文森特赶快跟着拉帕德前往德伦特。大概由于此行的刺激,文森特回到海牙后,在一个新的8月里又获得绘画的丰收,创作了一大批油画,包括《大风中的树》、《沼地风景》、《躺着的母牛》、《卷心菜地》、《海牙附近鲁斯德伦曙色中的农舍》、《有磨房的运河附近三人物》、《有沙丘的风景》、《挖土豆》、《牧场上的牛》、《沟桥》等,以及又一幅仿米勒的。9月里,他又画出油画《农舍》、《树间农舍》和水彩画《有推车的石楠地》等作品。

        与此同时,家庭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西恩的情绪更糟了,老是以死相威胁,向文森特讨出路。幸好拉帕德再次来访。拉帕德要再赴德伦特。自由在呼唤,德伦特的荒野在呼唤。事情到了关键时刻。文森特内心有着与拉帕德一样甚至更强的冲动,但他知道,此刻离去,那多半是一去不复返了。西恩的忍耐似乎已到极限,他一离开,西恩多半会重操旧业。文森特不忍心看到那种局面,舍不得毁了这个惨淡经营近两年的家,他犹豫了。

        是提奥的决断让事情有了最后的了结。提奥来访,并立即看出问题已到了该下决断的地步。提奥没有责怪这位可怜的哥哥,但他告诉文森特必须决断。文森特一开始完全拒绝,然而,当提奥回到巴黎,他内心的斗争也终于有了结果。他深知,提奥无疑作出了正确的建议。他与西恩作了严肃的谈话,全面分析了眼下的处境。

        往后,他不仅不会对西恩有任何帮助,而且还会再次陷于债务。"为了绘画我必须离开。"他希望他们都明智些,像朋友一样分手。他建议西恩重新寻找更适合的人选,跟她一道抚养孩子们,她自己也必须找一份工作。

        可怜的西恩大概很难找到一份工作。文森特也一再有些犹豫。提奥了解他。提奥不仅是这一"兄弟联盟"的资助人,而且还是它的良知。他是这场感人事业的"行政领导"。作为一位心胸开阔、目光远大的成功画商,提奥知道,文森特在短时间内已经取得惊人进步,那些稚拙的笔触和不匀称的比例正在改观。提奥也比谁都更了解,他这位哥哥性情易变,而且善于因为事情的落空和不愉快而指责别人。然而,作为真正艺术家的文森特正在崭露头角,谁也不应该让事情逆转。这位年届30岁的新人需要在更好的条件下进一步掌握必要的技能,需要在不受干扰的前提下进行大量创作实践。在提奥得体而毋庸置辩的鼓励和敦促下,告别的一刻终于来临。

        她跟我一样感到难过,但她没有一蹶不振,而是忙着干活儿。我过去买了一些用作画布的材料,现在正好给她用来做孩子们的衣服,我的一些东西也留给她们用,这样她就不至于两手空空地与我分手了。她正在忙着缝衣服。

        我说我们像朋友一样分手,的确是如此——可那是最后的告别了……

        转引自David Sman,Van Gog, p161.

        1883年9月11日,文森特告别了西恩和两个孩子,登上了开往德伦特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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