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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自己的喊声吵醒,淳于白惊悸的心情仍未宁静下来。在迷糊意识中,他用手抚摸自己的身体。这种动作,显示他还不能确信自己已由梦境回到现实。那是一场噩梦。过分的恐惧使他一时不能恢复理智的清醒。

        理智清醒时,不得不责备自己胆量太小,连梦与现实也分不清。

        排除内心的恐惧,直起身子,点上一支烟。当他吸烟时,他不自觉地露了释然的笑容。

        “如果当真被一条巨蟒捆住的话,那就太可怕了。”他想。

        当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他是常做噩梦的。每一次从噩梦中醒转,总会产生脱险的感觉。这几年,他不大做噩梦了。这几年,他常在梦中回到年轻时代。他对年轻代的种种非常留恋。当他年轻时,曾经做过许多荒唐的事情。现在,他仍在梦中做些荒唐的事情。刚才,他竟在梦中见到那个在电影院里见过的少女了。

        那是一场荒唐的梦。这种梦里的喜悦必须像贵重的饰物那样紧锁在心。

        “那个少女长得不算漂亮;但也不算难看,”他想,“最多不过十五岁,年纪还轻。香港地处亚热带,少女们都是早熟的。那个少女,年纪虽轻,胸脯却发育得很好。……”

        这些思念,使淳于白觉得自己年轻了。当他二十岁时,几乎每天走去小舞厅找不相识的少女,从少女身上取得新鲜的刺激。

        淳于白是很怀念那种日子的。每一次想起旧日的种种,心情就会好转。

        现在,坐在黑暗中吸烟,不扭亮台灯,主要想捕捉失去的甜蜜。他知道:强烈的灯光会冲淡幻想的真实感。

        睡意尽消,吸去一支烟后,又点上一支。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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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快亮了。年轻的亚杏依旧睁大眼睛凝视天花板,不敢合上眼皮。这时候,熟睡中的父亲扯起如雷的鼾声。她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来的。亚杏总是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来的。

        亚杏的睡眠情形一向不坏,很少失眠。但是现在,她却睡不着了。

        她害怕再一次进入那恐怖的梦境。为了做到这一点,她强迫自己去想一些可以帮助她驱逐恐怖的思念。她强迫自己去想那部电影的男主角,但是她不能忘记梦中所见的怪物。她强迫自己去想柯俊雄、李小龙、狄龙与阿伦狄龙,但是,她不能忘记梦中那个狼头人身的怪物。然后她强迫自己去想那张照片中的情景——那张从路边拾回来的照片。

        这一次,内心激起另一种震荡。那恐怖的思念虽然从她的脑子里排挤出来,可是,她的心跳加速了。

        浑身发热。

        体内好像有一只火球在燃烧。

        她不喜欢亚财,因为亚财长得太丑。

        如果亚财长得像柯俊雄或李小龙或狄龙或阿伦狄龙那样,她会与亚财做那件事的,像照片上的那对男女。

        亚财太丑。

        她希望能够结识一个像柯俊雄或李小龙或狄龙或阿伦狄龙那样的男人。

        然后她想到一个可怕的念头:怀孕的可能性。

        “为了贪图一时的快乐,万一怀了孕,怎么办?”她想。

        “不能乱来,无论如何要结了婚才可以做那件事。”

        必须找一个对象。

        必须有一个男朋友。

        亚杏终究是一个年轻人,想到这些愉快的事情,意识再一次由清醒转到迷糊。天还没有亮。父亲仍在发出如雷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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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吸完第三支烟,窗外的路灯熄灭了。淳于白低声对自己说:“时间还早,应该再睡一会。”可是,合上眼皮后,怎么也无法进入梦乡。虽然没有什么心事,心里却有一种无法描摹的烦乱。当他再一次睁开眼来时,窗外的天空已泛起鱼肚白的颜色。

        坐起,背靠床架,点上一支烟,他想起了几件在拂晓时分发生的往事。

        ……战时,在浙江龙泉。天微明,提着皮箱朝公路走去。昨天曾与司机讲好,以相当高的代价,搭乘便车前往福建与江西。东方虽已泛起鱼肚白的颜色,在小径上行走,仍不免踢到石块或踏在泥淖中。如果不是因为司机关照在天亮前上车的话,就不会摸黑在田间行走。走了一阵,天色逐渐发亮。凭借微弱的曙光,他已看清小径怎样蜿蜒地朝前伸展。皮箱很重。提着沉甸甸的皮箱在小径上行走,是一件相当辛苦的事。走到距离公路不远处,日出。警报声突作,使他必须急急躲避。他对这地方的情形,一点也不熟悉。不知道这地方有没有防空洞。即使有,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在极度的慌乱中,唯有提着皮箱乱奔。皮箱很重,只好将它放在肩头。奔了一阵,空中有轧轧的声音传来。他发现前边有几个人匍匐在小路边的泥地里,借以掩护。敌机投下炸弹。炸弹着地后不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而且使农田也震荡了。这种恐怖的情景,他还是第一次经历。他伏在地上,用双手捧住后脑勺,心中默祷神灵保佑他——虽然一向没有宗教信仰。情形是非常恐怖的。他几乎不能保持理智的清醒了。当爆炸声中止后,空中的轧轧声也消失了。抬起头,对前边一望,情况相当混乱,有好几处已着火。这时,太阳刚升起。阳光将展现在前边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时间已不早,唯恐那辆货车开走,匆匆赶去公路,发现那辆货车已被炸毀。……

        ……在高中读书。春假。到杭州去旅行。几小时的火车路程。湖滨的破晓。如镜的湖面。微弱的曙光中,在白堤上漫步。晓风中夹杂着桃花的香味,垂柳在摇曳。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站在这里,好像在梦境中见到了民间传说中的悲剧人物。有人吹口琴。原是十分庸俗的歌曲。到了这地方,庸俗的曲子也相当悦耳了。然后听到咯咯的笑声。几个女同学绕着桃树追逐。笑声惊起停在树梢的雀子。有阳光穿云而出,朝霞多彩多姿,一若画家手中的调色板。湖面浮泛着金色的微波,极美。这样的清晨,不容易忘记。……

        ……七八个人,围在大方桌边,赌“十三张”。开始时,赢了一点钱;中宵过后,手风转背。他不想再赌,其余几个人叫他不要扫兴。于是,继续赌下去。越赌越输,不论做庄或做闲,始终拿不到一副好牌。当他输去一大笔的时候,窗外已有曙光射来。赢钱的人频频用手背掩盖在嘴前打呵欠。这种动作,意思极其明显。赢钱的人都不想再赌下去了。但是,他希望能够拿到几副好牌,不想翻本,只想少输些。

        有人伸伸懒腰,打呵欠。

        有人说:“天亮了。”

        有人提议到邻近茶楼去饮早茶。

        但是,他用哀求的口气说:“再赌几手。”

        他的赌运越来越差,一直拿不到好牌。心内焦急,望望窗,希望窗外的天色不要亮得太早;窗外的天色却越来越亮了。

        输得更多。

        有人说:“打下去,也没有用。牌风不顺的时候,趁早歇手,可以少输一些。”

        有人说:“我饿了,还是去饮茶吧。”

        有人伸伸懒腰,打呵欠。

        但是,他用哀求的口气说:“再赌几手。”

        越赌越输。

        窗外有阳光射来,他还是拿不到一手好牌。没有人有兴趣继续赌下去。……

        ……新加坡。一九五二。拂晓时分的加东海滨。坐在椰树边,他与一个美丽的女人。三小时之前,他们在那个著名的地方吃消夜。吃过消夜,不愿意分手,坐在黑黝黝的海滨,看海。他们在海滨坐了三个钟头,望着海水;望着伸展在海中的奎笼,任由海风吹乱他们的头发,在宁静中想想过去的种种以及未来的事情。

        “明天回香港去了?”他说。

        “今天。”她说。

        “是的,天快亮了,”他说,“这是一个新的日子。再过几个钟头,你要上飞机了。”

        “如果不是因为移民厅拒绝批准我的申请,我是不愿意走的。”

        “我知道。”

        “你应该跟我一同回香港。”

        “我不能辞去这里的工作。”

        “工作比我更重要?”

        “等这里的工作告一段落时,我也会回去的。”

        “希望你早些将工作做好。”

        沉默。只有海水涌上沙滩后退去的声音。这是一种刻板而不变的动作,发出的声音,有韵有律,像悠扬的音乐。

        然后东方泛起鱼肚白的颜色。

        然后灰色的云层有红色透露出来,那些云块似乎变成正在燃烧中的煤球了。

        然后朝霞灿烂,各式各种颜色糅合在一起,很美。

        “走吧。”他说。

        “这是应该走的时候了。”她说。

        他们都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情。……

        ……“星隆夜”邮车抵达吉隆坡郊区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如果不是因为车上的马来侍者敲门的话,他一定会继续追寻梦中乐趣。火车仍在轰隆轰隆地朝前驶去,但是率度已改慢。他起身后,匆匆盥漱。马来侍者再一次敲门,问他想吃什么,他要了茶与牛油多士。吃过东西,火车抵达吉隆坡车站。他从未到过吉隆坡。当他提着皮箱走出车站时,晨光虽微弱,展现在他眼前的景物,没有一样不具新鲜感。坐在三轮车上,由印度车夫将车子朝吉隆坡市区踏去。他的眼睛睁得很大……

        ……开始晨运的第一天,很早就起身。手杖。运动衫。网球鞋。兴奋的心情。沿着山道走上去。起先,脚步是轻捷的。到了山腰,呼吸急促,必须找一个休息的地方。树旁有一块大石,很脏,他也一屁股坐下了。当他坐下时,两条大腿酸得难忍,使他失去继续行走的勇气。天还没有亮。周围黑黝黝的。“不应该这么早起身。”他想。虽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却一点也没有追悔。他知道晨运的重要性;即使疲倦,对这种新鲜的经验依旧感到兴奋。在大石上坐了半个钟头左右,天将明。这些年来,迟起的习惯一直没有改变,很少有机会见到拂晓的美景。因此,当他看到天空由黑色转为灰色;由灰色转为红色;由红色转为七彩的时候,心情十分兴奋。唯其兴奋,忘记了疲倦。站起身,拄着手杖,下山。“明天,一定爬上山头去。”他想。这样想时,脚步加快。一个白发白须的老头子走上山坡,不但脚步稳健,而且没有携带手杖。

        第二天,故意不带手杖。当他开始爬上山坡时,天还没有亮。爬到山腰,气喘似牛。天色泛白时,他必须坐在大石上休息。

        有人走过来跟他打招呼。

        转过脸去一看,竟是昨天那个白发白须的老头子。

        “你是新搬到这里来居住的?”老头子问。

        “我在这一区居住已有五年。”他答。

        “但是,”老头子说,“我还是昨天才第一次见到你。”

        “我是昨天才开始晨运的。”

        “早就应该开始了,”老头子说,“晨运对健康有益。”

        “你每天到山上来散步?”

        “除非下大雨。”

        “什么时候开始做晨运的?”

        “我也记不清了。”

        “五年?”

        “不止五年,最少已有十年。”

        “一直不带手杖?”

        “刚开始的时候,需要手杖借力;过了几个月,就不需要了。”

        “不感到吃力?”

        “习惯了。”

        “我还不习惯,走到这里非坐下来休息不可。”

        “半个月之后,就不需要休息了。”说着,继续朝山头走去。……

        ……三十几年前。上海农历大除夕。他独个儿走去南京大戏院看半夜场。埃第康泰的歌唱片。全院满座。院子里充满笑声,好像没有一个人感到疲倦似的。散场,凌晨四点。街上依旧十分热闹,熙熙攘攘,挤满行人。这是大除夕,许多人都在兜“吾神方”。于是,搭车到城隍庙去。城隍庙的热闹,似乎是难以置信的。几条狭窄的小街,黑压压地挤得水泄不通。大家都很忙碌,但是真正的香客并不多。当他挤到九曲桥时,天亮了。虽然是冷天,却一点也不觉得寒冷。他需要分享这一份难得的热闹。这种热闹气氛只有农历大除夕才会形成。黑夜在爆竹声中褪去,太阳在爆竹声中升起。……

        ……当他还是一个小学生的时候,他参加童军露营。那天晚上,在荒野扎营,他在邻近守夜。手里拿着长棍,身上穿着童军制服。天还没有亮。很静。因为是夏夜,所以连风的声音也没有。对于他,这种宁静是新鲜的经验。他并不喜欢这凝固似的宁静,可是,这凝固似的宁静终于变成一种压力了。他不明白露营时的守夜究竟具有什么意义。正在思索问题的答案时,忽然传来嘶嘶声,偶然的一瞥,见到一种动物闪电般地窜入草丛。由于事情来得突然,加上周围的昏暗,使他无法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当他猜想那东西可能是一条蛇时,他竟大声叫了起来。他的叫声吵醒了睡在帐篷里的同伴。大家慌慌张张地走出来,问他:

        “什么事?”

        “一条蛇!”

        “什么地方?”

        “在草丛里。”

        ……

        ……莫干山的夏天。宁静包围着他。天还没有亮,浓雾透过纱窗飘入房内。他刚从噩梦中醒来,迷糊意识中仍有恐惧。一骨碌翻身下床,必须到外边去走走了。

        推开竹门,就是斜坡上的山道。这山道的石级并不整齐,有些还是摇动的。

        到处是雾。

        山上的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当他走出大门时,白茫茫的雾气使他的视线不能达到十呎以外。走到山头,雾气尽消。

        所有的东西都是湿的。山径是湿的。山径旁边的树木是湿的。树木旁边的草丛是湿的。

        很静。

        起先,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打破寂静。后来,树林中有别人的脚步声传来了。在这种静寂的环境中,别人的脚步声也是值得注意的。

        那是一个砍柴人。

        他们没有交谈。砍柴人从他身边擦过后,静寂又像固体般地包围着他。这地方,原是十分宁静的。但是,过分的宁静会变成一种压力。在享受宁静时,需要有些微弱的声音。他继续朝前走去,微弱的脚步声变成唯一的伴侣。

        天亮了。

        第一道曙光击退黑暗。

        树梢有雀噪。

        宁静被破坏了。

        有白云在下面浮游,东一堆,西一堆。凭借初阳的光芒,他看到山下的农田。然后阳光将那些白云染成金黄色。

        展现在他眼前的一切,成为难忘的美景。……

        想着过去的种种,淳于白再也不能安睡。翻身下床,走去窗边。太阳已升起。窗外有晾衫架,一只小鸟从远处飞来,站在晾衫架上。

        稍过片刻,另一只小鸟也飞来了,站在晾衫架上。

        然后两只鸟一同飞起,一只向东,一只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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