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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灯红酒绿 野火烧春 月朗星稀 毛人行刺

        林璇、云虎领了余独走到头一进宽大石室之内,那青石条案旁站着四个山装武士,见大司出来,高举两手拜倒在地。林璇先请余独和云虎在青石案右边石案上坐定,自己也走到青石案后大石礅上落座,口中嘤咛了一声,那四个披着鹿皮半臂的武士站起身来,拿起手中芦笙,一路吹着往寨门走去,一会工夫,忽忽之声到处响应,衬着出谷回音,越显出苍凉悲壮。这时虽然只是申西之交,两个大石柱上焚燎盘内的火业已升起,火光熊熊,光照全室,一点不显黑暗。不到半盏茶时,吹芦笙的武士将芦笙掖在腰间,手执长戈走至案前,先趴伏在地拜了两拜,口中说了几句土语。林璇把手一挥,四人同时起立。林璇吩咐道:“叫百长们进来,今日有贵客在此,可命他们各用汉语回话。”四武士闻言,轰的应了一声,又走出洞去领进来了十二个男子。四武士走至案前,将长戈一顿,仍然退立林璇身后侍立。这十二个山民高举两手拜倒在地,行完了山礼,各人分向两列方石礅上依次落座。余独见这十二个山民虽是一般打扮,皮色却是黑白不同,知道皮色黑的是黑蛮,皮色白的想必是林璇的同族了。正在猜想,忽听右面坐在最前一个年纪较长的老人起立说道:“今早场期由我值班。这半月收成甚好,除东山洼因为山水发动,将青稞冲没了一半,糟掉青稞三百多亩外,余下全山青稞禾稻部长得十分茂盛。经我再三查看,并无一人偷懒,现有他们缴来的信木俱在外面,请大司随意查看。”林璇道:“晨田之事有你们这几个老年人经管,我甚放心,东山洼的弟兄所种青稞被山水冲毁,不是人力所能防范,等到收获之期,由公存粮下按本期收成发还给他们便了。”那老人躬身代为称谢,重又坐下。接着左面第一个老黑蛮起立说道:“报大司得知:本期打渔由我和十二个叔伯弟兄们值班,渔区中除毒蛇涧、落魂溪照旧打渔公摊给大家食用,下余的腌腊归公,等过年再分赏大家食用外,正月里大司从山外买来养在鱼塘里的鱼秧已有三寸多长了。”林璇点首称善,仍命他照旧经管,自己不日再到鱼塘去查看,那人回完了话归座,接着便是管打猎的报本月猎得野兽多少,共得兽皮多少张,兽肉大家分食多少,下余归公存腌腊多少,猎人有无受伤,如何抚恤犒赏;管畜牧的报牧羊繁殖、杀闲分配以及留种之数;管酿酒的、管制盐的、管做木工的、管采办山中药材的、管出外贩卖的、管向城市收买应用物品的、管金银窖的、管造弓箭刀矛的也都各人报了收成,俱都条理井然,一丝不紊。余独好生惊异,悄问云虎儿,才知自去年下半年起,所有山中田产牲畜,俱由林璇想出法子按人口同劳力平均分配,每一种事业中抽出十分之三归公,到年终运出山去,换来许多山民心爱之物,作为年终犒赏勤劳之用,另抽十分之一作为公存,以备发生意外之用,其余谁勤谨谁就能多得。由林璇在这两族山民中轮流抽出一百三十人,再选出十二个作百长,每人领着十二个人管一件事业,率领众人作工,每月两次考查勤情,今春又添了纺织市匹正在举办。山地肥厚,草木丰美,又加大家过着好日子,人人努力争先,希冀得年终犒赏,从无一个偷懒的入。好容易一天比一天兴盛,姊姊又要走了。说话中间,力托余独帮他劝姊姊最好不要走,就走也去了就回,省得他心中想得难过。余独见云虎儿天性憨厚,语言率直,非常喜他,便安慰他几句。

        二人正在接耳密谈,林璇已发落完毕。十二个山民俱都回完了事,刚要起立行礼,林璇吩咐“且慢”,随即指着余独说道:“今早我出山去接来的四个贵客便是我同行伴侣。我已决定遵守狮神之命,日内便将大司让给我兄弟去做。他虽做了大司,本山之事仍照我以前立下的规矩办理,毫不更改。你们可传给大家,到第五日上我当众让位,以免狮神降祸。至于我本人,决计随了新来四位贵客到云南去了。”云虎儿是早经林璇嘱咐,如要执意拦阻,便和贾存明一样偷偷逃走,一去不归,闻言虽然肚内伤心,还不敢说出拦阻的话。那十二个山民一联闻言,先是面面相觑呆了半晌,第一个石礅上坐的老人忽然立起说道:“大司对我们有天地深恩,虽然狮神显圣不容大司不让,全山的人决不舍得大司丢下我们走去,特意公举大司退位后做副大司,仍就做我们的主人。如有二心,神天不佑!望求大司千万不要说出‘走’字使大家伤心。”说罢轰的一声,余下的人全都随了那老人跪伏在地,要林璇打消走意,有的竟流下泪来。林璇从小生长山寨,与这些山人虽非族类,情逾家人,一旦远别,也不禁伤心掉泪,但是自读诗书,颇明大义,既知生身父母所在,岂容不去!便唤他们起立,说道:“非我无情离开你们,实因狮神梦中与我托兆,我须出外三年才保得全山人等平安,否则连我俱有灾害。你们不让我走,岂不害了大家还害了我?好在我兄弟人极公平厚道,三年后我必定回来,你们何必固执一时呢?”山人本极畏鬼神,又加亲眼见过狮神显圣,虽然不愿林璇走,也觉无法可想,齐声说道:“我们平日虽然管着众人,此事所关大大,我等却不敢做主,请大司再多留两天,且等传知大家之后再说吧。”林璇见他们情意殷殷,只得点了点头,等众人行礼退出,才约余独回室叙谈。早有山女来报,杨氏父女俱都在锦墩上睡着。林璇吩咐将二进内火池火生起,晚餐烤鹿羊肉下酒,先无须去惊动杨氏父女。

        姊弟二人陪了余独到二进火池旁落座,天已黄昏,一会山女将火生着,酒肉也都端了进来,林璇才吩咐将杨氏父女请来饮酒,连林璇姊弟共是六人,大家围坐在火池旁边。余独见那鹿羊肉有的整块,有的片得极薄,通红一片,便照两个主人吃法,先将盐水抹在肉上,将面前铁架上刀叉钩钳取了下来,铁架放在火池之内,小片的挂在钩上,再去放在火架上层熏烤,大块的用叉叉好放在火架上,再用钳子不时翻转。杨宏道不惯这种吃法,便由林璇择那薄片烤熟了给他。丹妹、碧娃先嫌腥膻,禁不住主人殷殷相劝,尝了一点觉着好吃,也跟着大吃大喝起来。少时随侍山女又捧了一大盘腊野味同辣腌咸菜、大桶米糊进来,林璇仍命她们出去无须随侍。

        饮食到了半酣,余独见林璇兀自沉吟不语,便问何故。林璇道:“看今天神气,本山人众恐怕还不肯让我走,所以很觉得为难。”云虎儿巴不得林璇打消走意,他和余独坐处最近,使用手拉了拉余独襟袖。余独明白他是想自己代他挽留姊姊,自己不该先前答应了他,想了一想只得说道:“山主治理本山德威并著,既然大家如此爱戴,好在山主堂上双亲俱在云龙山杨老先生令亲那里居住,不如等在下将杨老先生送到云龙山后,将二位老人家接送到此,既省山主跋涉,又符众人期望,岂非两全其美?”林璇不知余独是为敷衍云虎儿,话不由衷,还以为余独不愿和她同行,勃然变色,答道:“照本山向例,不容外人长久居此,慢说是做他们的首领。他们这样坚留,也为不知我生身来历之故。我本想将真情说出,好容易脱身,只因除我以外,便是神姑居长,她们若知我是以外姓承继大司,就不能由我再让给兄弟,按理应由神姑承袭。假如是贾妹夫在此我还放心,怎奈神姑再嫁异族对头,定为异日本山之害,由他统治全山,便苦了这一方生灵。诚恐我走后我兄弟镇压不住,受神姑。蓝牝牛欺凌,才假托神意而行。若是说出我生身来历,我兄弟虽然有狮神显圣一节,神姑受蓝牝牛蛊惑,终不肯甘休,并且日后我也不能再来看望我兄弟。真情既不能说,他们万一不让我走,说不得还须借重你们四人一臂之力,再来一回神明显圣。我正在这里打算,你不是不知单世伯行时之言,怎么也说出此话!如嫌我随行不便,你四人只管先行,我单人随后上路就是。”

        余独见林璇把话听成误会,心中好生不安,又不便把云虎儿托他劝阻之事说出。正在为难,忽然外面跑进一个女山报道:“周老爷子来了!”林璇改怒为喜,连忙起立,同虎儿迎了出去,还未出门,已听一个老人声音由外走进说道:“佳客到此,都不邀老夫来陪饮一杯,女主人真欠罚哩!”余独转身一看,来人已到了面前。这人是个老者,依旧穿着明代衣冠,童颜鹤发,银髯飘洒,身高六尺以上,声如宏钟,气度雍容,虽然也拄着一根山木做的拐杖,神态却非常朗健,身旁随侍着一个儒生打扮的少年,英姿飒爽,丰渠夷冲,丝毫没有一点文酸气。知道来人定是周氏父子,不由肃然起敬。刚刚将身站起,林璇已迎上前去答道:“侄女今早出山去接同伴,原打算同到世伯家中拜见,偏偏的今日是个会期,忙了多半日天色晚了,打算明早再陪客过去,不想世伯兄早到先来了。”那老者闻言笑道:“适才虎儿叉了一只大虎回来,打算与小女烤虎肉吃。虎儿抽叉时节,小女贪玩,正打算去断那条虎尾,不想那虎气犹未断,忽然狂吼了一声要扑起来,幸是虎几手急眼快,仍将虎结果。小女已受了一些惊恐,没有口福,只能吃我配的药,吃不成虎肉了。我见虎儿只顾和小女说话,问起原因,才知你已将四位贵客接来。我想你一定要来寻我,越等越没有信,想走来罚你,却没想到今日是会期,这倒错怪你了。”说时一眼看见余独恭身站在旁边,杨氏父女也都起立,便对林璇道:“这几位想必是余壮士和杨老先生父女了,你也不与我老头子引见引见。”林璇道:“世伯到来先埋怨人一顿,我哪有闲空说话呀。”说罢,便给大家引见。余独与杨宏道各向周氏父子道了倾慕,然后落座,重添酒肉,吃喝起来。周齐便向林璇道:“余壮士与杨老先生到此,想必你行期不远了吧?”林璇面含愠意说道:“怕还不敢一定做一路走呢。”周齐问是何故,林璇便将余独劝阻之言说了一遍。周齐闻言,已有些猜是林璇错疑,又见余独满脸通红看着虎儿,吞吞吐吐,更明白余独必是为敷衍虎儿说错了话,笑对林璇道:“你错会了余壮士的意了。你想他几千里长途护送着三位老弱,就是没有你单世伯留下的话,得你这样有力伴侣同行,岂不多一条臂助?哪有不愿之理?我看定是你兄弟骨肉情深,不愿你分离,托余壮士婉言劝阻。他新来此地,不好意思拒绝,才故意说出这种违心之论吧?”

        林璇闻言,见虎儿低头不语,知道周齐所料不差,自己错怪了人,有点不好意思,正要说虎儿几句,忽听外面一片喧哗,一会工夫,两个山女急跑进来报道:“后寨树林中失火!火势甚大。”周齐忙叫林璇吩咐众人不要惊慌,一面准备钩竿刀斧等物,然后留下几名山女侍候,匆匆约了林璇姊弟出寨察看。余独也要前去,便随着四人一同走到高处一看,后寨西方一带树木全被燃烧,火光烛天,大心皓月都成了灰白色。遥听人声嘈杂,乱成一片,周齐便对林璇道:“此火现在还断不定是人放是野烧,只是现时气候干燥,那些树木又是多年老物,容易着火,决非人力所能救灭。你可同了你兄弟和余壮士,领了前寨的人赶到火场,吩咐前后寨人等将火场周围树木砍断,取浓密树枝蘸饱了水填塞火路,以免到处延烧,波及全寨,我同鸣锵在此稍微布置,再令鸣锵与你前去接应。”这时众山民早将应用之物备好,林璇别了周齐父子,同了余独、虎儿,率领众人渡涧走到火场一看,方圆数十顷,由后崖直到下面的一片树林,已全被火延烧,只听劈剥爆炸向嫩绿树枝上发出来的呼呼之声如音乐交奏,红光火焰直冲霄汉。有些火势稍稀、还未全燃的树林中,不时见有豺狼虎豹狸猿等野兽如冻蝇钻窗纸一般到处狂吼乱窜。那地方住的猎虎寨已都逃得没有个影子,离火场百十步外便闻见木焦味,燃着的零枝碎干满空飞舞,火烟呛鼻,炙肤热痛欲裂。林璇见神姑、蓝牝牛俱都不在,一面着人通知他们前来救火,自己请余独和虎儿各带百十人,换了兵刃,分抄两路,抢往上风砍树木隔断火路,自己迎着火势前面,约束众人如法下手。一会工夫,去人来报:“神姑、蓝牝牛二人遍寻不见,只寻着了几十个猎虎寨。问起他二人踪迹,俱说近些日来,神姑时常用虎啸去唤来几十只猛虎,宰了许多黄羊去喂。今天吃晚酒以前,还见二人引虎为乐,后来又一同转过火场那边树林之内,还带了几十斤牛羊肉去,以后便见天火烧起,始终未见他二人打林中出来。大家都怕天火,各觅崖洞藏躲,别的就不知道了。”林璇闻言,好生奇异,心想难道这火是神姑他们放的么?后寨是她的地方,何苦自害自呢?寻思了一会,想不出是什么意思,只得先行救火。再说林璇、余独、虎儿带了众人分三面施救,周鸣锵也领人赶来相助。直到天光大明,虽将火路隔断不致延烧,火势仍未熄灭。林璇又命虎儿去换人来替班轮流救火,并带些酒肉与糌粑来与大众同吃,到了下午火势渐衰,仍未寻见神姑。蓝牝牛,留下虎儿看守,自己陪了余独回到前寨。

        自昨晚林璇等走去救人,周齐便先回去看望眷属,见女儿文美只不过日间受了一些惊恐,并未受伤,安卧片时之后,业已复元,听说前寨来了两个女客,俱是年幼美貌聪明,便要周齐带她前去相见。周齐自从将文美配与虎儿,早就移居在离后寨不远的寨坡上面,盖了一所木瓦房居住,虽离火场较近,一则隔有两条溪涧,二则又在上风,并无妨碍。周齐也想和杨宏道谈谈,嘱咐好了家人,便领文美到前寨与杨氏父女相见,老小五人俱都十分投契。到了半夜,救火的人尚未回来,周齐对杨宏道说道:“今晚的火许是野烧,只能隔断火路,难于扑灭。老兄携着弱息流亡奔走,定然劳累不堪,要等女主人回来,知等到什么时候!何不移尊就教,前往荒居,与二位令爱安顿了住处,老兄与我同榻而眠,岂不是好?”文美巴不得与丹妹、碧娃相聚些日,又从旁竭力劝驾。当下周齐父女便对随侍山女留下了话,陪了杨宏道父女同至家中,谈了一会安歇。第二日听说林璇等尚未回来,索性留杨宏道父女在家等候,林璇回寨,不见杨氏父女,山女报说被周老爷子接去。林璇对众人道:“我只顾救火心急,也没有安顿他三人住所,还是周世伯会替我款待佳客。他那里虽没有前寨大,因是新修的瓦房,倒也精致,倒不如就请诸位在那里住还要好些。余壮士连日劳乏,不曾安歇,昨晚又帮我救火,累了一夜。我们索性到周世伯那里去,吃罢了饭安歇一日,再作动身之计罢。”说罢,陪了余独同到周齐家中,大家见面互谈了一会火势,林璇又把寻不见神姑之事说出。周齐沉吟道:“以她和蓝牝牛的本领,决不会葬身火窟,其中必有原故。且等火灭之后,仔细探寻他们踪迹,如果再寻不见,说不定火急时又回了虎穴。但盼今明日能下一场雨才好,所幸这两日没有大风,不然乱子还要大些呢!现在火势虽减,余烬未灭,仍须随时救熄,火场不能离人。余壮士连日辛苦,还须歇息半天。神姑忽然不见,大有可疑。你四人只可轮流救火,不可大家累在一起,一旦有事,支持不住。无论如何,须等神姑生死踪迹决定,火势完全消灭,你们才能动身。好在杨老兄令亲不会离开原地,此去原是间关投亲,此间不受外人管辖,无殊世外桃源,平安已极,何必忙着动身,诸位以为如何?”杨氏父女原是逃难,凡事须仰仗余独,不肯自主。余独虽然见师心急,巴不得早将杨氏父女送到,一则有师父留下的话,须与林璇做一路走,二则主人情意殷殷,遇见这种天降大火阻滞行期,也是无法,惟有耐心静等火灭之后同走。林璇见余独愿意等她同行,自是心喜,便请余独也住在周齐家内,以便与杨氏父女一同款待,自己好安心前去救火。余独仍要跟去帮忙,经周齐、林璇再三婉谢,请他稍微歇息,到晚间再行奉烦,余独只好作罢。林璇走后,周齐便领余独到周鸣锵旧房内去安睡。余独真是连日辛苦太甚,一倒便睡着,直到天黑好一会才睡醒转来。早有林璇派来伺候的山人领了余独走到前面,周齐、虎儿夫妻、杨氏父女俱都在座。

        原来林璇回去并没有少歇,稍微办理了一点日常之事,赶紧挑选了数百人,去将昨晚救火的人换回。教虎儿、鸣锵先回去歇息,到晚上再来替班,二人俱都不肯。林璇对虎儿半吓半劝的,才将虎儿先劝回来歇息。议定本人和周鸣锵做一班督率救火,晚上三更后再由虎儿同余独来替。虎儿回来,周齐便命他速去安睡一会,晚上好做事。连着人打听好几次,不但神姑、蓝牝牛踪迹不见,连那苟二姐也不知去向。蓝牝牛手下四个千长,除去行刺林璇的一个因伤身死外,余下三个,自从将猎虎寨拨归后寨,林璇不究既往,也由神姑要去。先也是打寻不着,这日下午靠崖的一面火势渐稀,众人过去察看,崖旁一块突出的峭壁业已被火烧断,倒了下来,把地都压陷了好几尺,有的地方山石打得粉碎。在一堆碎石旁边发现了几具半焦枯的尸身,内中有两个,认出是那千长,余人俱都成了枯炭灰,辨认不出来是哪一个,也遭了火劫。至于火势,火路虽然被众人隔断,无奈那些树林多是千年古木,又高又大,枝繁叶茂,加以山中春藤含有油性,也容易着火,烧断了的枯枝带火到处飞舞,落在哪里哪里便起火。幸而入多手快,虽然有几处着火,俱都当时扑灭,未成巨灾。火场的四围虽然经众人挑了涧水泼漉,火势渐小,当中却依旧烈焰冲天,近火场百十步内,山石都烧得通红,奇热异常,慢说扑灭,连身子都难近前,看神气除非天降一场大雨,否则哪想全灭!没有十天八天决难办到。如果再一刮山风,那简直就不得了!

        周齐得信,好生疑虑,那火势虽大,只要解救出力,但盼不起大风,至多不过多延几日。惟独神姑、蓝牝牛、苟二姐这三个隐患不知去向,偏偏那火在他们三人失踪以后才起的,觉得非常奇怪,想了一会亦想不出是什么原因。恰好余独、虎儿双双醒来,周齐便和二人说了。虎儿便猜神姑定是在火急时,骑了她的虎妈,与蓝牝牛同转虎穴。周齐道:“你姊姊同我先都是这么猜想,那苟二姐又往哪里去了呢?她自和蓝牝牛苟且后,便去帮蓝牝牛勾引神姑成好。偏神姑醋心太重,上手以后,不但不准她和蓝牝牛亲近,有一次竟将苟二姐打了几十藤条,差点没要了她的命。事后苟二姐向神前刺咒,立誓要报神姑的仇,跑来向你姊姊诉苦,愿代我们作内应,趁空将神姑、蓝牝牛二人刺死。你姊姊将她骂了一顿,她跪在地下再三央告,求你姊姊不要泄漏她来说的那一番话。你姊姊答应了,她才走去。自那天回去后,我便派人打探她的动作,听说她回去后,忽然再也不理蓝牝牛,对神姑比从前还要恭顺。神姑终是不大满意,在这起火危急的当儿,岂肯还带了她一同逃命之理?这里头疑点甚多,不到火灭以后不易明白,莫是祸变之来,常在人不知不觉之中?你姊姊火灭以后,其势不能久留,你千万诸事不可大意。”虎儿闻言,点了点头,说是要出去看看火势。

        他走后,周齐和余独谈了一会,不见虎儿转来,先以为他又赶到火场去助林璇救火。快到三更,林璇叫人来对周齐说,因为在火场后面发现十几具尸身,便聚集后寨猎虎寨点数,才知蓝牝牛手下千长还有一个名叫金蛇的,因为发疟疾在家中养病,不曾葬身火窟。林璇再三向他盘问,才知神姑、蓝牝牛自从狮神显圣,对前寨本已死心。忽然那日金蛇因为采着一种野果好吃,每日尽量采摘。偏偏那种果树不多,近处采摘完了,便往远处,采来采去,无意中走进一个山洞,那洞竟通到狮神显圣的崖上,他怕冲撞了狮神,正要回去,忽见那里果树甚多,贪心不足,刚想偷采一点再走,忽然遇见一个毛人。他疑是狮神出现,吓得连滚带爬由洞中逃回,到了后寨,回头一看,那毛人还紧跟身后。这时神姑、蓝牝牛,还同了两个千长,正在林中打鸟玩,一听他说毛人是狮神,吓得也想逃跑。不想那毛人身子和飞一般,一纵就是几十丈,抢上前拦住蓝牝牛的去路,只一照面便将蓝牝牛擒住。神姑一着急,也不管那毛人是神是怪,上前去救。金蛇业已逃在远处,回望神姑刚走到那毛人面前,未及动手,蓝牝牛业从地下起立,同那毛人说起话来。眼看他三人指手画脚谈得非常高兴。一会工夫,毛人走去,蓝牝牛又唤金蛇和那两个千长近前,吩咐不准对人说起。金蛇因为受了一些惊恐,回家便病到如今,以后就不知道了。再问常侍神姑的山女,俱说自那日起,神姑和蓝牝牛和那两个千长,每日总带着十几个近身心腹,挑着许多酒肉走向那火场树林之内,并不许其余的人跟随窥探。日前又由神姑唤来了数十条猛虎,与人在一起玩耍,来了不多日就着了火等语。周齐闻言沉思了一阵,忙请余独去替林璇回来,有话商量。再问来人:“虎儿可在火场?”来人回说:“并未曾见。”越发添了忧虑。

        余独正要起身,恰好虎儿面带惊色回来。周齐便问虎儿何往,虎儿说自己出外,见月色甚好,特地赶往虎穴去探看神姑是否在彼处。谁知到了那里一看,一点响动俱无,只见下面有一个十多丈长的东西好似在那里蠕蠕闪动,月光下看不甚清。起初还道是山石,在崖上往下面看了一会,不见动静,便援着春藤悄悄爬了下去。忽然一脚踏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个虎头,好似被什么猛兽用嘴咬掉下来似的。再往前走了几步,到处都是虎骨、虎头和怪兽吃残了的虎腿。虎儿心中奇怪,渐渐走离那东西不远,忽听鼻息咻咻,对面有两点蓝光闪动。乍着胆子向前又走了几步,猛觉一阵腥味扑鼻,定睛仔细一看,前面卧着的东西竟是一个从未见过的怪物,头有一间小房子大,从头到脚有两三丈高,两只眼睛闪电般发出蓝光,蹲伏在那里,吓得虎儿魂亡胆裂,不暇再看怪物的身长,拨转头就往回路跑。刚刚抓着适才下来时用的一根春藤,业已惊动怪物,追了过来,行动时腥风大起,发出了破锣般的怪声,身上沙沙儿响。虎儿刚刚援着春藤,快离下面不远,那怪物业已赶到脚下,猛的往上一蹿,一口未咬着虎儿,将一大盘有人臂粗、由崖顶直垂到下面的百年老藤咬住,只一甩,连根拔起,拉了下去。在这危机一发之际,幸而虎儿急中生智,觉着春藤往下一紧,就势踏着藤梢用力一纵,到了上面。那藤生长山石夹缝中何止百年,根深蒂固,吃这怪物往下用力一拉,连那着根处一块两丈方圆的一块大山石都被带了下去。虎儿在上面,从沙石坠落声中,猛听扑隆一声大响,接着一声破锣般的怪吼过去,翻腾了两下,就不见动静。冒着大险回头一看,那怪物许是被坠下去的那块大石打得晕了,竖着身子,上半截还在崖的上面纹丝不动,估量它的全身少说也有十七八丈长。一会工夫又在那里闪动,吓得虎儿再不敢停留,飞跑逃了回来。

        周齐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平心静气想了一想,忙命虎儿随着余独先去将林璇、周鸣锵替回。余独、虎儿领命去后,不多一会林、周二人回来。周齐说起前事,如果那个毛人是逃走了的二狗,这事便不大好办,只不明白他们何以要自己纵火烧林,着火以后又不露面。还有虎儿在虎穴中所见的那个大怪物,想是洪荒遗下未绝种的旱龙之类。这类东西身躯长大,猛烈非凡,它将虎穴中猛虎吞吃尽后,无处觅食,早晚要到本山来侵害人畜。听虎儿所言,他已援着春藤爬到崖上,那怪物才赶到脚下,定然行动不甚敏速,也不会往高处纵,这还好对付一点。此事必须预为防备,以免人畜受伤才好。林璇道:“周世伯之言甚是有理,那虎穴我曾去过,四面俱是壁立高崖,虽然有条虎行之路,宽处还不到五尺,窄的只有尺许,路径还非常弯曲,高下错落不等。那怪物既如此高大深长,定是从上面爬落下去的,决不容易爬了上来。这里去虎穴只是一条道路,中间还隔住一处广大深沟、两个山峰,那怪物一天半日未必能以到此。侄女打算明日天一亮,便带几个得用的人,携了毒箭兵器,先到虎穴探个仔细回来,再和世伯商量除害之法。侄女真叫命苦,思亲多年,恰好容易承二位世伯指教,得有成行之日,无端又连发生事变,耽误行期,真是哪里说起!适才在火场见十几具猎虎寨尸身前面,倒下半截山峰,将山石都压碎成了一个深坑,后来又在碎石堆中掘扒出半截尸首,也许神姑、蓝牝牛等避火时节,正赶上山峰倒下将他们压死也说不定。如果神姑不在人世,侄女虽然后顾无忧,又觉对不住已死抚养的庶母了。”周齐道:“我也曾作此想,不过神姑、蓝牝牛身手非常矫捷,尤其是神姑,纵身就是十几丈远,轻如飞鸟,山峰倒下以前,必定炸裂发出大响,岂有不知避让之理?这事现在还说不定,明早你去虎穴探看怪物须要小心,不可被它发觉,你走后,我当亲去火场,到那山峰下面察看,或者能看出一些迹兆。你连受劳累,可去歇息安睡,今夜我去前寨代你主持便了。”林璇也真觉身体劳乏,现时用不着自己,正好抽空安睡养息精神,准备明早去探看怪物行踪,便依言告辞走去。周齐安顿好了杨氏父女,吩咐呜锵去睡,径到前寨来,见林璇正在召集全山千百长等说话,见周齐走来,俱都起身为礼。周齐便问林璇:“为何还不去睡?”林璇道:“适才回来,接着后寨来人报信,火场中的余火又延烧着了一大片青稞。余壮士和虎儿叫多派一些人去,我传齐大家,才将人调派停妥,忙了一阵,又不觉困了。特意等世伯到来谈一会再去睡呢。”周齐道:“你一人关系着全山人的福祸兴亡,假如神姑尚在心存叵测,除你之外无人能敌。你从昨早出山接客累到如今,不曾休歇,在祸变到来之前,最要紧是将精神养好,以便临时应付。你还是早些去睡吧。”林璇道:“这火如果再不停歇,山风一起,真不堪设想呢!”周齐道:“那也无法。只盼天能下场大雨,就不妨事了。”说罢,又连催林璇去睡。

        林璇回屋去后,齐正与众千百长闲话,忽见林璇面带惊疑之色走了出来,对周齐道:“适才我刚走到我卧室门口,忽听我屋中喘息之声非常急促。等我赶了进去,守屋的两个侍女,一个叫春桃,一个叫春燕,春桃不在屋内,春燕却昏倒在地上,口中直吐白沫。我用山泉将她灌醒,问她为何这般死睡。她说适才春桃出外有事,她等了一会不见回来,正挑开我屋内花帘往外探头观望,猛觉一股子异香透鼻,登时头脑昏眩,迷惘中见有两个毛手来掐她的脖子。她力气本大,一面死命挣扎,想喊人求救,竟如梦魔一般张不开口来,直到我将水泼在她脸上,才觉头脑一阵清凉,惊醒过来。我起初还以为她是梦魔,后来一见她脖颈上青紫了两块。我再命人去寻春桃时,却在离我窗前不远的一块山石下面横卧着,唤醒了一问,她原是出外小解,也是闻见一股子香味便不省人事了。近日来因遵世伯之命,随地小心,寨前寨后连同各要口俱派有人防守,先寻近寨前一带的防守人查问,俱说连日月色甚好,防守的人分配又极周密,无论是人是兽,决难进寨一步,他们从来未看见过什么响动。春桃仅止闻见香味昏去,颈上还无伤痕;春燕颈上青紫了两块,还带有指甲印,明明是人手所掐,决非无缘无故。我已命人将各屋花帘上挂起风铃蒺藜,添人防守,以备万一。趁诸位千百长在此,想请十几位去,再将各要口的人唤回,问他们今天可见什么可疑之事。世伯以为如何?”周齐点头称善。

        当下周、林二人一面分人到各要口传唤,又对在座千百长指示了一些应变之策,才请他们各按职守去做。众千百长散去后,一会各要口防守的人唤来,问起前事,大半都说没有看见什么响动。只防守落魂溪涧岸的一两个本族百长,原是林璇得力心腹,说上半夜奉命防守落魂溪,接班以后,便将带去的二十人,照林璇分派地点分散开来。他二人却拣那最要紧所在拿着兵器弓箭隙望。一个是在崖上,一个是在溪涧旁边,两下相离约有一二十丈,比较所带众人隔得要远一些。站到三更,林璇回来时还好好的,在涧边防守的一个看不真火势,想和崖上的一个掉换一下,唤了两声不见答应,觉着奇怪,跑过去一看,崖上的一个百长连他近身不远的一个防守人俱都倒在地下,昏昏睡着。好一会才将他二人喊醒问时,说他正在崖上观看火势,忽听近身处有人倒地的声音,忙走过去查看,才往前走了不几步,猛觉一股香味钻鼻,使劲嗅了一下,立刻头脑昏眩,身子发软,便不省人事了。再问那手下人,也说是因为闻见香味倒地,别的倒无甚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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