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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跻危崖 双雄攀绞索 窥丑媟 一击碎妖龙

        且说余独性情好高,为人正直,对于筠玉虽因前缘注定,在不知不觉中,敬爱之心一天比一天增长,可是发乎情,止乎礼,并无一丝邪意。半点私心,不想至情无形流露,被碧娃看出。少女童心,人又聪明刁钻,不免心里好笑,发在脸上。可是碧娃也极感余独救他一家、千里护送之恩,不但不愿破坏,还恨不能他和筠玉得成连理才称心意,正深恐筠玉孤芳自赏,不肯委身屈就,怎敢用些无礼的话去取笑筠玉?不过烂漫天真,一时淘气,朝余独努了努嘴,笑了几次。谁知余独无端内愧,深恐筠玉知道,日后在路上和自己生分,偏巧蔡野神又话不投机,将他激怒,当时一负气,心想解释碧娃的意思,免得日后去向筠玉取笑,决计践实和蔡野神所说的话,冒险独探铁锅冲。偏又路径太生,洞崖出路曲折难行,虽在事前问明,如无人引路,一不小心仍要走错。恰巧大锤凑趣,起行时筠玉又给他备了一根牦象头骨朵,而且言中有因,似已看破,说不定她和林璇少时也要前往。惟恐落后,不敢多言,急匆匆同了大锤上路。原想在路上用言语激动大锤同行,谁知大锤也和他是同一心意,见他跟去,巴不得说他同行,多一能手相助,于是两下一拍便合。哪里往什蜈蚣夹子去!径抄险要捷径,翻山越岭,攀藤缒箩,直奔铁锅冲飞跑下去。

        起身时还早,日色刚刚偏西,走到路上,余独问起铁锅冲的形势虚实,大锤道:“如在平日我也不敢前去,只因今日娃子送信,我表妹沙柳燕已知孽龙变了心,叫我们设法报仇,她作内应。能和她刺死孽龙更好,即便到了那里被敌人擒住,也可以说是前去约请孽龙夫妻到蜈蚣夹子赴宴的。姊夫日里原有这个主意,打算隔些日,拼着死些人,约他前来,设下漆坑,诱他大醉之后陷入在内,不过不是今天罢了。我只把日子说远些,给姊夫作准备。有柳燕在,也坏不了事。如今有你同往,就更好了。”余独知他有勇无谋,不愿跟人去,膛彼浑水丢人,便答道:“你准知柳燕一时之忿可靠么?依我想,孽龙身上刺得进去的要害,你我俱都知道。这东西醒时虽难近身,不是说他淫乐之后便和死人一样么?你我反正是要他死,不到事急,切不可先让柳燕知道。否则你只引我到了那里,你自去和柳燕商量,我独自去刺孽龙。不能下手,你再和柳燕一同暗算他,你看好么?”大锤想了想,再和余独一商量,觉出余独愿意到那里后分头下手,便即允了。

        二人一个是练就内外功夫,身轻行速,一个是久惯攀越险阻,捷同猿鸟,虽然山道难越,并未放在心上,步履如飞,才走到日落起昏时候,已离铁锅冲不远。大锤说:“时候尚早,冲内缠藤寨人正在用饭时候,待一会他们饭后齐往溪中洗澡,因无人敢惹,从未出事,极为大意,连要口上几个了望的人,都听说常时一个不留。彼时暗中溜进去最为妥当。否则便要等月上中天,他们睡熟以后,一则大晚,恐孽龙睡后醒转,不能下手,二则口子绝险,只容三二人并肩通过,防守入睡时往往堵门而睡,进去恐将他们惊觉误事,再则太高,也不易上去。我们由此缓缓走到那里,正是时候,到了里面,正赶上孽龙淫乐将睡之际,恰好相机行事,岂不是妙?”余独依言将步子放缓,四外留神观察动静,悄悄前行。正走之间,忽见一片高大森林,大锤说,“出林就是仇敌要口,上有山民防守,务须小心。”余独见林中甚是阴暗,绝好藏身外望,仗着一双练就的夜眼,大锤眼力也自不弱,双双提气潜踪,定睛辨路,穿林而入。就在这将出未出林之间,一眼看到林外是一座又大又高雄奇伟峻的广崖,并无通路,识近下面倒崖壁上裂了一个四五丈长四五尺宽窄不等的大石缝,刚上来的月亮正照在上面,看去仿佛很深。石缝口边,有四个山民各持一柄长矛,想因畏热,平日腰间所着藤子编的桶裙俱都脱了下来,堆在一边,饭刚吃完毕,不时把残骨掷下为戏。有的倚壁而立,有的扶桶而坐,个个面目狰狞,身躯高长,神态凶恶非常,正在那里迎风说笑,洁屈赘牙,声音粗犷,一句也听他不懂。内中一个山民竖起手中长矛,一会又去量那月亮的影子,意甚躁急。

        大锤轻轻拉了余独一下,低声说道:“他这般做作,就快到走的时候了。”余独立时止步,随他伏在一株古树后面探头外望,等那四人一走开便即偷进。间中端详那崖上要口的形势,下面石笋森列,高低错落在竹菁深密之中,几无立足之处。上面又是峭壁摩空,势欲飞压。石缝离地少说也有二十多丈,真个奇险无比,无法上去。只石缝的口边有一副极长的云梯斜倚到地,是用山中产的大毛竹,将一根打通底节,再用一根的竹梢插了进去,一根接一根,长到三十多丈,再将三条插成的长竹并排,中间再用粗细藤蔓节节缠紧,想是山民便用这个来作上下要口之用。因为用得久了,事先藤子和竹又经山民用本山所产沙油浸过,看去黄澄澄亮晶晶的,又光又滑。暗忖:少时山民进山沐浴,这云梯不撤去还好,如若撤去,凭自己轻身功夫,平地往上一纵二十多丈却是难极。崖壁往外斜倒,又少着足之处,纵有一些藤蔓,枝本俱细,而且若断若连,不能直达缝口,就算勉强攀援上去,万一藤蔓吃不住劲断落下来,坠在石笋上面,怕不脑腹洞裂,死于非命!深悔来时没问春桃偷偷要上山的索钩。大锤也未必有此本领上去。要真是两个人都望门却步而归,那才是笑话呢:正在寻思无计,上面石缝中四个山民忽然立起,齐声呼啸,各自穿好桶裙,朝着口里便走。方喜他没将云梯撤去,一转眼间,云梯忽往前拖动,渐渐离地往上升起。正自扫兴,打不起主意,猛觉大锤又拉了自己一下,低语道:“还不快抢上去!来不及了。”说罢,身子一纵,首先往崖下跑去。一句话把余独提醒,连忙跟着便追。

        二人脚程差不多,余独轻身本领还比大锤强些,怎奈一个路熟,又是自幼在高山峻岭问跑惯了的,一个初涉险地,行时要留心看路,相隔云梯还有四五丈,大锤业已先到,那云梯也拖近崖前有一半光景,斜升起两丈高下,及至余独赶到时,云梯上升越快,离地已有六七丈了。余独一见不好,心中一着急,用尽平生之力,身子斜着向前往上便纵。偏生那云梯重有两三千斤,又是由顶梢往上拉。力量更重出不少,大约除孽龙一人外,谁也拉它不动,放落拉起,全凭口里边一个绑有系梯索的大木绞盘,以前上落都是缒藤,这些法子俱是柳燕代孽龙想的,防守山民照例在晚间离开时,四人合力转动绞盘,将它拉起,一多半横置在口里,另一小半虚悬口外,便即了事。因为从无人敢来惹事,俱都大意。冲里通外面的,除这一条险路要口外,还有两条道路。一条是蔡野神火烧孽龙荡所经之路,自出事后,孽龙嫌它不吉利,自己几乎吃了大亏,外人更容易走进,已将口子堵死。另一条只有他们自己人能走,是个极长的崖窗夹壁,看去没这个难上,可由下面步行通入,可是两边壁上俱是洞穴,沿途还有不少缠藤寨,壁高千长,宽不及丈,只中午时能通一线天光,外人决混不进去。人行其中,被山民看见,居高临下,不用下来交手,几根长矛、几块石卵立时送终。只有这条要口似虽实易,只一上梯去,不但如涉康庄,而且随处俱有藏身之所。大锤和蔡氏夫妻等揣摩打听,已甚熟习,大锤更亲自伏身崖前树林中窥查防守人的进退动作已有多次,早想好了上去的主意。所以梯子一移动,立即冲上前去攀住,忘了事前嘱咐余独一声。

        余独本纵得还可再高些,只为当时恐怕落后,心里一慌,纵时万没想到云梯上有藤索系住。设有绞盘升降,越到未了越快,眼看纵及,一伸手便可勾住,谁知云梯倏地往上一起,相差尺许,忽然一个失手,一下抓空,身子虚悬,着不得力。这一失手坠落,掉在刀锋也似的石笋苍莽之中,任是余独本领高强,身子轻灵,如何机警,纵然不死,也必带重伤。就在这危机一发之间,还算好,大锤一到云梯上面便手足齐施,紧紧夹抱着梯的边沿,余独往上纵起时,正赶他拨转头往下观看。余独如赶不及纵上,等自己到了上面寻到预先约定的山娃子,再行设法援他上来。一眼看见余独和飞鸟钻空般,离地六七丈直纵上来,心中刚自佩服,眼看将到,猛觉身子很快往上一起,便知不好。同道关心,身不由己,两足用力勾紧梯沿大竹,倒身伸手往下一捞,无巧不巧,就着身子这一悠荡之势,恰好两手相触,彼此一把捞住。余独气力本大,又在这惊心骇眩之际,气提不住,虽将来手抓住,身子还想就势用力翻上,如何能够?反倒往下一沉,这一来何止数百斤的力量!大锤刚刚抓到余独的手,猛觉往下一坠,沉重异常,再不松手,连两脚在梯上也勾不住,右手一松,身子拼命用力一挺,忙伸左手将梯沿攀住,才没有滑脚坠落。幸而余独紧握大锤的手指未放,一翻未翻上,见大锤手松,喊声“不好”,也一伸右手,正好捞住了大锤的右膀。否则二人不同时被扯坠落下去丧命,稍差丝忽,余独仍难活命。惊魂乍定,不敢莽撞,又因大锤适才松手,恐他吃不住劲,仍有粉身碎骨之虞,悄声低唤:“雷寨主抓紧些,等我翻上去。”大锤也想双手都去抱住云梯,闻言也只嘱:“仔细!这不是玩的。”余独也不答言,先缓了口气,再将全身力量往上一提,抓紧大锤手臂,一个“金龙飞舞”之势,身子倒着往上一挺一翻,两脚先勾穿了梯沿,然后倒出手来,一挺上半身,连脚带手将梯边夹抱了个结实。二人虽可无优,见梯子还在上升,上面口里四山民走入未远,恐被看破,不能不伏在梯沿下面。直等梯子升与上面口边相齐,悬空支出半截,半晌没听得口内有山民的声息,又探头看了一看,才翻身上到云梯的正面,站起身来,互相伸了伸舌头,顺云梯直往要口内奔去。

        那石崖裂缝深约半里多路,月将圆时,两面透光石路也还平坦,不难通过,出口是一斜坡。大锤照着山娃子所说的路径,引了余独顺坡而行,凭高下望,月光照处,铁锅冲全景大半俱可看到:地形洼下,恰好一个釜底,四边都是山岭环带,崇冈萦绕。大锤遥指孽龙潭,就在东北角上,一泓碧水,平铺如镜,天光倒映,月浸波心,只是潭边静悄悄的不见一人。余独悄问大锤,才知孽龙潭自从龙死,已非昔年光景,远看仿佛一片清潭,实则水甚污浊而有恶臭。近来潭边毒沙上蛇虫甚多,沙虱更是奇毒无比,山民除了年时祭拜一往外,轻易已无人前往。他们每日洗澡之处在冲的西北,这里看不见。孽龙所居洞窟的北面离此还远,全冲只那里山明水秀,花木繁多,广崖上更有一大片森林,方圆数十里,各种花果树都有,不过林深菁密,连当地缠藤寨人都不敢过分深入,以前常有人进去就失了踪迹,连尸首都找不见的。余独再顺西北两方一看,只微闻山民狂歌吼啸之声远远随风吹到,山民浴处被山角挡住,只微见山下边一角水影,看不见人。北面山崖上,古木千章围绕之下,现出一座寨洞,乃是就着崖顶当中一块突起的地筑挖而成,隐隐见有灯光透出,知道孽龙新得淫妇,淫乐方酣,时候来得恰到好处。二人算计山娃子必在坡下僻静之处等候,四顾无人,一路低声问答,往下走去。刚达坡底,余独一不小心,踏在一块腐烂将坠的山石上面,滑绊了一下,手一甩,腰间悬挂的那根牦象头骨朵,因为在云梯上翻,滑下了些,一回手正碰上去,撞得手指骨生疼。嫌它这般带着累赘,打算取下来重新佩带,刚一取在手中,人已到了坡下。忽见道旁闪出一条黑影,方自戒备,大锤已看清来人正是那作内应通消息的山娃子,忙即上前相见。

        三人见面还没说上几句话,余独猛听身侧嗖的一声,一条六七尺长黑影带起一股冷气打到,知道有人暗算,忙一偏身,顺手一带,绰在手里,乃是一根山民用的飞矛。他和大锤原是并肩斜身而立,如非手急眼快,二人必同时受伤无疑小余独刚把那矛接住,便听一声怪吼,从路旁山石后纵出一个山民,手执长矛,当胸就刺。余独恐将全体山民惊动便难脱身,暗杀孽龙更谈不到,急于杀他灭口,恰好骨朵正拿在手内,顺手一挡,矛锋便自崩折。那山民虎口被震生疼,见势不佳,拔步想逃,一面高声喊人。嘴才张开,余独已连身纵起,当头一骨朵打到。山民听得脑后风生,依着平日习惯,将头往前一探,身子一躬,半腰间藤桶裙升向背上去护后背时,骨朵业已夹后心打了个正着。可怜他哪知敌人兵器这等厉害,连声都未喊出,叭蒲两声,连桶裙带中背心一段,全被这一骨朵打得粉碎,血肉崩裂,倒于就地。余独还恐有别的山民潜伏或是闻声寻来,仔细一搜,附近并无第二人,才略放心。山娃子知道此时决不会有人在此,近前搬转死尸一看,不禁“呸”了一声。大锤一问,才知那山民是孽龙的一个心腹头目,最是勇猛凶恶,深得宠信,垂涎山娃子姿色已非一日。只因那孽龙对那柳燕异常宠爱,入山时曾经言明在先,因言语不通,要将山娃子带在身旁做通事,任何人也不准沾染,山娃子更是睬也不睬。这头目空自情急,无计可施,必是这几日中看出柳燕失宠,不甚吃香,心虽有意,仍是不敢明来,好容易今晚看见山娃子从寨洞中走出,见跟了下来,还未及动手便见有人走到。只疑是山娃子的情人赶来赴约,色心大作,醋火中烧,竟没有想到来人是外来的奸细,见二人俱没他高,内中一个尤其矮小,以为也和他同类一样,要身子高长的才有力,自恃勇猛,又是暗算人,满想把来人杀死,再挟逼山娃子从他淫愿,谁想被余独一骨朵死于非命。

        大锤深知此人厉害,尤其当地人的藤桶裙,刚中带柔,软中有硬,刀斫斧劈、箭射矛扎全都不怕,身上又是从小满布松香,沙石凝结,皮骨坚凝如铁,号称刀矛不入,况又是群中的大头目,自己上前也未必能胜,却被余独轻巧的一下就打了一个骨断背裂,血绽开花,好生惊喜交集,不知不觉平添了几分勇气。当下把来意和山娃子一说,问她:“此来可曾告知柳燕?”

        那山娃子人甚忠于蔡氏夫妻,闻言答道:“日里虽是她叫我送信与寨主,设法里应外合,为她报仇,并代我们除害。等我与你约定回来,心想这淫妇以前快活时与孽龙恩情甚厚,她为人喜怒无常,万一为了新来丑妇夺了她的情爱,一时气忿,不是本心,说了不做还没什么,万一约了寨主们来,她忽然主意中变,献出我们去讨好求爱,那还了得!我深晓得她此时离了孽龙连吃睡都不安,和娃儿没奶吃一样难受,怎会舍得把他弄死?见她回话时,没全敢说出真的你要来见她。只回复她寨主说孽龙厉害,实在难除,如今仗她在此说好话,能保不来侵害已是心满意足,日内或许打发你偷偷来劝她宽宽心,帮助她将新来丑妇除去,为她解恨报仇。她听了我的回话,很喜欢他说还是娘家人好,和她一条心。能这样子做再好没有,也不再提起杀孽龙的话。我听了好捏一把汗,喜得没把话说错。今晚她人好了些,孽龙仍守着那丑妇没来喊她,她又不愿低头去找人家,受丑妇的气,急得在屋里跳脚捶胸,哭老公似的,没得个片刻安然;忽又气极,说宁可一辈子时时难过,也要把这一双猪狗杀了报仇!我才乘机说:你性子急,万一听见她生气不放心,又恐她失了宠爱,孽龙不念前情,前往侵害,急于想将淫妇弄死,一个粗心,今晚就跑了来,路生无人接引,被他们捉了去,岂不叫丑妇说她的坏话?她一想也对,才差我出来,防你万一闯进来的。其实这时她真巴不得见你。孽龙和那新来的丑妇正在饮酒,那丑妇原是腾越的黑蛮子,不知这次怎会从山外捉来,酒量大得出奇,这里那么厉害的石灰蒿子酒,能喝那么好几葫芦,连孽龙都喝不过她。一到她半醉后就浪声浪气的,一闹就是大半夜。今天起,孽龙叫我每日教她说本地话,还没近身,便闻着她身上一股子骚味,臭到极点,献她好脸子!见我教时不肯近前,常时闭口换气,知道是嫌她臭,还说孽龙就爱闻她那股子又腥又臊的骚味呢。如今孽龙得了她,简直贪恋极了,一完事便睡得和死人一样。要有一样方便处,昨晚丑妇和孽龙快活时忽然撒娇,说她因被这里缠藤寨人捉来,见了他们就胆寒,鼓不起劲,再者当着人做事有点害羞,要孽龙把近身几个常在那里服侍的山民打发开去,一个不留。孽龙已被她迷昏了头,居然一口答应,一过黄昏,于肉一端上,便将身旁的人全都轰出。我想这事来得蹊跷,那丑妇既敢和那生相凶恶满身逆鳞的孽龙同睡。却怕他的手下,岂非奇怪?若说这等丑妇会害羞,更是笑话。我想她决没安着什么好心,果真她舍身报仇,能将孽龙刺死,倒是绝妙。就怕孽龙身上刀箭不入,她新来不久,不知他的要害,一个弄巧成拙,她死了不要紧,孽龙回想起柳燕的恩情,除此之外又无人能和他睡的,自必对柳燕更好。柳燕对寨主本已起了坏心,这一来为讨孽龙喜欢和自己快活,不但不会帮我们的忙,将来迟早是我们的大害。此时如有法子下手,真是再好不过。你如要会柳燕,这时她人在冲里洗澡,可从寨后石壁援着老藤上去,钻进石窗洞便是她的屋。只可惜孽龙身上鳞甲比铁还硬,又无人打得过他,无法近身。今晚寨堂上只有他和淫妇两个在那里,如等他们睡熟时下手,只要一下能把他刺死,人不知鬼不觉地就逃走了,可惜不能罢了。”

        三人一路低声绕着僻静之处且谈且行,不觉已行抵寨前不远。山娃子又指着余独问道:“这人就是你说那寨主的恩客么?力气真大,他见柳燕不见?”余独正要答话,猛想起适才山民尸首还在坡侧,来时只顾谈说,忘了掩藏一边,少时被他的同类发觉,敢不费手?再折回去又恐误了时候,忙问山娃子是否有碍。山娃子道:“这个无妨。那孽龙除了凶猛残暴而外,并无心眼。这里女少男多,大半四五个男的合有一个女的,争风仇杀的事常时发生,死个把人不算希奇,又爱以能杀人为勇,无论是同类或是外人,被他们杀了,总在身上取一点东西,如耳朵、手指骨之类取一点回去,钉在墙上做记号,越多越有人夸,孽龙也不问不管。这个死的虽是他的心腹宠信的小头目,他总相信现在无一个大胆的人敢进冲里来,即便有也进不了这两条口子。少时不得报便罢,如若知道,见只一个,又无别的动静,必当作自己人弄死。这人既被人杀死,可见本事不济,凶手必比他更强。再如那头一个发现尸首的是个好鬼,见尸首身上没有残缺,再要看不出有外人入内,必定割下他一个指头回去,过了两三天,故意使人晓得凶手是他,造出一些假话传到孽龙耳边,因他比死人更强,不但无罪,立时可以得着宠爱,好一点,还可补那死人的缺。这人死的地方又正当出口要路,地势偏僻,除那防守口子的外,平日极少有人打此走动。现在防守的人业已回去,洗澡就要洗上好些时,洗完便去睡了,不到天明回口子,也决不会有人发觉。彼时你已与柳燕相见,要不能当时下手,该是如何商量,也就回去了,还有什妨碍么?”余独才放了心。

        大锤便说余独本领如何高强,自己初会他,才一照面便被擒住,适才一下子将那头目打死你也看见。他并不愿见柳燕,他有两个英雄姊妹,听他说,本事更大。此来只为窥探路径虚实,看看能否就便将孽龙杀死,想暗中偷往寨堂上去,你看走哪一路合适,山娃子闻言吃惊道:“这位恩客本事虽大,如说要不想一点子妙法儿,偷偷进寨就将孽龙刺死却不容易。休看孽龙睡得和死了一样,要弄他死真叫难的。他虽为一寨之主,因为秉性凶暴,爱吃人血,又极贪淫。我听这里一个老家婆说,自从有了柳燕能尽他得性,才好得多了,以前天天都要弄死几个妇女。这里女少男多便是由他闹的,性发时,不问是他亲人或是手下人的妇女,只一发了性,立时硬抢了来强奸。女的自然受他不住,不是被他活活好死,就被他性发太过,一口咬住,吸尽了血而死。这里人都把女人当性命,有的丈夫还拼着死追了来,用刀矛在他身上乱刺乱斫。他只夹紧两肋,低了头,把下巴遮住颈子,连理也不理,直等把下面女的好死才不耐烦,回转来一把抓住那女的丈夫,一手一只脚,两下一分撕裂成两半,扔往山沟里去喂蛇,日子久了,女的不知被他害死多少。手下人都是又怕又恨,没奈他何。尤其是他那两处要害,不论睡不多时,一挨就醒。我来的那年,有一个力气最大的山民,还是他的叔叔,也因为老婆和三个女儿被他一天弄死了两对,恨得要疯,乘他睡熟的时候偷偷走进去,到了他面前还听他呼声大吼,手中长矛已然比准咽喉要害之处,眼看一下就可刺死,也不晓得那有多快,才一下手他便醒转,一把将矛杆抓住。他叔叔见势不好,才纵身起想逃,便被他捞到一只脚,抡起来在石头上上阵乱掼,人都打成了稀烂。事后一看,那矛尖只刺进他咽喉不至一寸,由此无人再敢行刺。要想看他动静,可随我们同到寨后。往东是柳燕一人的睡处,中间便是寨堂后墙,墙下有一株四五人合抱不过来的大槐树,高齐寨顶,正对着寨堂上的石窗洞,枝叶浓密,足可藏身,看得再清楚也没有,纵进去也极容易,孽龙恨热喜凉,到处都有过风的窗洞,如果进去看出不好,只要腿快,哪个窗洞都可以跳出。惟独西面墙上的窗洞,下面是山沟子,里面毒蛇是孽龙最喜吃的东西,常往各处捉来放在里面,不时扔些新弄死的女人下去喂,也不知有多少,万跳不得!现时去是无妨,如想就此下手,千万小心,免得一个不巧大家遭殃。”

        余独闻言,笑了一笑道:“我自晓得谨慎,看事做事,你只放心领我前去便了。”说时,三人已由寨前从东面崖脚绕向寨后,顺着坡崖上走,到了崖顶。余独见那崖形恰似用刀从中切开的大半片葫芦,寨就葫芦顶原有石洞上建成,高有十来丈,形圆而陡,东南北三面寨壁下,俱是巉巉危石,丛莽密菁荆棘怒生,不过四外都辟有人行的道路和一块块的空石地,还有着足之处。即便落的不是地方,那些丛莽荆棘俱甚肥壮,用“踏雪无痕”轻身功夫,也还可以在上面提气飞越。惟独西面是与寨削平垂直下去的极深广壑,就是下面没有养着毒蛇也没法纵落,真个雄奇险峻,令人心惊,不敢大意。

        三人刚刚走到寨墙之下,便听当中寨堂内怪叫狂吼之声隐隐传来。山娃子越发放低声音,说是孽龙正在行淫快活之际,转过侧面便是柳燕居室,请余独在此暂候,省得被柳燕看见,万一要叫来人同去相见,不允她不好。她将大锤领到后,假作观风,再来引送。山娃子说完,便领大锤顺圆形寨壁绕将过去。余独见那山娃子虽然聪明忠心,只是说起话来噜嗦,比金花娘还要使人不耐。心想前面就是,何必还要她领?如无此人作内应,仍是要来,又当如何?偏生她去得太快,不及向她嘱咐一声,说明路向已足)勿须再来引送。山女蠢的大蠢,似这聪明一点的又大爱充能干,倘如寻来不见,不过又要大惊小怪,并无关系,且由她去,谁耐烦在此久候!正待纵身往寨堂后绕去,忽听鸟鸣之声,月光下两只老鹰正从前面寨堂后树林中飞起,往崖下投去。林鸟早已归巢,如不受惊,决不会夜中飞鸣、不禁心中一动,刚回一脸,猛又见前面两条人影一晃,内中一个好似穿着一身白衣服,还有一人未看清,身法绝快,一瞥一逝,益发惊奇。暗忖此时此地怎会有夜行人到此?适才来时,林璇没说什话,筠玉直拿话点,又叫带上一根牦象骨朵,在在有少时欲来之意。她二人脚程俱不在自己以下,莫非等自己一起身,就随后跟来不成?否则哪有这等巧法!这两人的穿着身材又绝非此地山民,定是她两个来了无疑。不过自己同大锤攀着云梯上来,并无第三人,进了口边往下面看过,也无一人。山娃子在此,更无内应接引,那么高险的石缝,不用云梯是怎生上来的?这事好叫入难以索解。想了想,终认定是林、毛二人无疑,想是暗地跟踪到了此地,存心取笑,故意现露一点形迹,再过去就是藏蛇的深壑,不怕碰她们不上。更恐二人没人指点,不如自己备知虚实,出了差错,不再思索,连忙赶上前去。

        到了中间寨堂后壁之下,四外一看,那里古木森森,果有一株数人合抱的老槐,枝叶扶疏,参天矗立在那里,除树枝鸟巢外,只是不见一人。再追寻过去,便是那藏蛇深壑,寨壁至此而止,哪有踪迹?明明亲见二人闪了一闪,决非眼花,便是走也无这快,何况走时非与自己对面不可,心还不死,以为二人必定藏在别的大树之后。定睛一看,那一片地方并不大,不过亩许方圆。悄悄绕行了一周,用尽目力仔细搜查,始终未见人影。耳听孽龙在寨堂内狂吼怪叫与猫犬叮噹之声,中间再夹杂着哼哼卿卿的淫声浪喘,汇为繁响。一赌气不愿再找,连忙提气轻身纵起,抓住树干攀援而上,还未上到树巅,相隔还有三分之一,便看到壁上的石窗洞。择好地势,隐身密叶之中,朝洞里一看,那寨堂只是就着原来的石洞而成,除壁上凿了好些窗洞外,当中又凿通了一个长大天井,另用合抱大树整株排列,上下凿通插在里面,隔成了好些间屋子。通体无门,全是朝外面大敞着,约分内外两层,每间屋子望去都有十多丈方圆,长大天井横断其中,外层差不多一眼可见。寨堂这间最大,好似除尽东头柳燕所居外,都似空洞洞的没有人住,也不知要隔起这两层百十多间空屋则甚。

        再顺淫声往寨堂靠西面的一看,那地方适居正中,一座大木排成的方堆,满铺树叶干草,上用兽皮木筏钉好,算做床榻。另外还有一片草席。与蔡野神洞中所见之席一般无二,想是柳燕需索了去的。席横铺在木榻当中,长不过丈许,榻边一个奇丑绝怪的蛮妇,生得扁头凹鼻,横面粗眉,阔口暴牙,赤唇外掀,卷耳猪目,下巴凸出,一脸的豆大麻子,黑肉奇肥如猪,披着满头猪鬃也似的短发。面前微俯着一个满身逆鳞、头如巴斗、极长的似怪兽,生得巨口突唇,目闪红光,赤发蓝面,相貌微具龙形,凶恶异常;身材半俯,已比蛮妇高出两倍,大有半倍,口中怪吼狂笑,与丑妇淫浪之声互相应和,震得全洞都起了回应,声势惊人。榻旁点着两排长约一丈粗有半尺的大火炬,炬上好似涂有油脂,自初见火光起,这些时候还没烧去十之一二。因为这一双畜类行淫之势奇猛,虽然离榻还有两三丈远近,也被煽动得光焰摇摇,人影散乱。

        余独见状甚是厌恶,暗骂:“无知孽畜!少时叫你好死才怪!”猛一眼看见炬影晃动中,地下有一圈淡淡的白影时明时晦,轻轻用足勾定树枝,翻身朝上一看,原来洞顶还有一个天生的洞穴,月光由此透下,因了火炬光摇隐现。猛想起林、毛二人俱是青春少女,适才到此,定是不愿见此丑状,又知厉害,不敢轻易动手,特地避向别处,少时等孽畜人睡熟了再来,否则便是看出寨顶有此大洞,藏伏在上面去了。自己怎的粗心,只顾在下面寻找!想到这里,忙援上树巅,恰巧树枝正搭挂在寨顶之上,一点不费力便走了下去,林、毛二人仍是无有。觉着还是头一次想得对些,便伏身洞口,静等时机到来下手。

        等了一会,见下面一双畜生兀自没完没了,奇恶绝丑不入目,加上腥臊之气夹着烈酒的酸辣之气一阵阵传入鼻管,闻之欲呕,实不愿再看下去;离开了,又恐孽龙正在此时人睡,错过机会,并且也无地可去,只得强忍怒火,以待最后一击。闲中无事,便走向寨顶边上,探看那山娃来未。居高临下,望远处。哪里都看得见,倒是东边柳燕的居室因为寨是圆形,目光不能折下去,只看得一片屋顶,也不知雷大锤还在她室中没有。再看三人分手处,并没见山娃子踪迹,心想幸亏没在那里呆等。再听下面骚声聒耳,势子益发猛烈,再也忍不住怒火。暗忖:孽龙拉拉不过是长得高大凶恶身有鳞甲罢了,自己未和他交过手,只听蔡氏夫妻传言说他厉害,怎便如此胆怯?平日在以英侠自命,却来这里看活春宫,等着打死老虎,异日传说出去也是笑话。难得有这么好的下落地方,岂不正好出其不意,纵身下去给他一下?想到这里胆气大壮,因知孽龙不畏刀箭,一身只有两处要害,牦象头骨朵虽坚,未必能伤着这生有逆鳞、连上千野骡子践踏冲撞都不怕的东西,一时错了主意,把筠玉行时之言当着随便一说,还是刺他要害的妥当。当下便把牦象骨朵插稳,拔出大刀,握好弩箭,准备下去刺杀孽龙。先拾了一根残枝往下一掷,见孽龙头也不回,仍是纵淫不已,知道他耳听有限、心粗已极,心先放了一半,那淫妇又在闭目呻吟之际,自己如在此时纵落,必不被他发觉。只豁出这把刀不要,走向他的身旁,照准肋下刺将进去,立时赶紧纵开,等他一回身,再向他咽喉要害赏他两箭,必死无疑!想到这里略停一停,先稳住了气,然后施展生平绝艺,从寨顶洞穴中飘身而下,真个轻同落叶捷如飞鸟,落到地上连一点声息全无。

        余独在上面下落时,仿佛看见有两条人影在来路转角上闪了一闪,正值蓄势待发之际,全神贯注下面,等到想起那来的莫非是林、毛二人时,身已落地,便不去管她。见孽龙果然肋下有一条尺许长的地方没有鳞甲,只顾荒淫,全没做理会,心中甚喜,暗骂:“无知蠢畜!死在目前,还在纵淫无度呢!”一面早端详好了进退和距离,悄悄踅近前去,容到相隔不过丈许之地,再把周身气力全运足在右膝之上,紧握大刀,观准孽龙肋下要害无鳞之处,突然两足一垫劲,一个“孽龙探珠”的招数,一刀刺去。身刚纵起,晃眼似见榻上丑妇忽然睁开双眼,目光正对自己,心刚一动,手中刀业已刺到孽龙肋下。眼看全刀刺入,谁知就在刀光刚像是挨着孽龙皮肉就要透穿这一丝忽的当儿,方显出那孽龙的灵警迅速来。说时迟,那时快!余独猛觉孽龙身子微微一起,手中刀便净的一声刺滑了地方,触向硬处,同时便听震天价一声怪吼,眼前一暗,一条黑影当头打到。余独暗道一声“不好”,敌高我矮,手长两倍,又是力大无穷,捞着便没了命,哪容有打主意闪躲的工夫!

        当这一发千钩之际,幸而余独久经大敌,早就防到败路,一击不中大事全休,就这一刀刺滑已把手震得生疼,哪敢再行交手!未容孽龙举手打下,早就势飞纵起来,朝孽龙腿股上用力一踏,斜纵出去老远。稍一落地,更不怠慢,一手按住弩簧,防他来追,脚一点地,早朝寨顶洞穴飞身直上。虽知无幸,心还不甘,到了上面,暂时还不肯逃去,略停了停,心想孽龙追来势必仰面,就势赏他连珠毒箭,弄巧还许成功。探头往下一看,那丑妇并未容孽龙来追,只把双目紧闭,伸双手将孽龙紧紧抱住,两下贴紧一起,只管迎凑,口中不住浪喘,一面用汉语言道:“快些走!没命了哇!”那意思好似故作不知,绊住孽龙,好放自己逃走神气。以孽龙之力,本不难将她甩落,想因疼爱过度,恐伤了她,口中只管怪叫如雷,却不用强力撒扯,只慢轻轻地想将丑妇甩落。偏生丑妇也甚狡猾,一味浪声怪气连哼带喘,手足仍是死命不放。孽龙不觉又勾起性子,也有些心摇,刚一住吼,势子略缓,猛回头,一眼看见刺客还在洞顶上面观望未退,不禁暴怒,野性大发,也不再顾惜心爱的人,一声怪吼,两手轻轻一推,丑妇便倒在榻上,跟着腰背一扭便即挣脱,飞也似仰面追来。余独趁机连发四箭,孽龙只一手护着咽喉,箭打上去立即撞落。余独见弓箭射不中要害,反惹他益发暴怒,眼看追到洞穴下面,不禁心慌,不敢再为迟延,连忙飞身逃走。寨下面便是前崖,余独刚跑到寨顶边上,忽听一声怪吼,沙石惊飞,山鸣谷应。回头一看,那孽龙已从下面上了寨顶追将过来,想因身高体大,上时势子太笨,竟将那一二尺厚的穴边撞裂了两处。余独知非其敌,又恐惊动全岩山民,势孤力弱,更无幸理,心惊意乱,往下接连几纵便到崖底,一时慌不择路,落地之后跑错了方向,本应东南才是归途,却往北方沿崖跑去,跑没多远,耳听后面吼声如雷,孽龙也自追来。

        余独虽然练就陆地飞行本领,无奈孽龙生有奇禀也自不弱,加上腿长脚快,又有长力,比余独无形中要胜过一筹。余独本有些相形见绌,偏在此时,忽听前面之人声呐喊,抬头一看,山角边望过去,远远一大片湖水,月光之下,许多赤身缠藤寨人正从水中纷纷爬起,才知前面便是缠藤寨人洗澡的铁锅冲,自己错了方向走入死路。这一吓真是非同小可!一眼看到前面坡上森林蓊翳,郁郁葱葱,甚是繁茂,清辉映彻,幽景如绘,忙中无计,明知路生地险,总比寨上众山民两下夹攻强些,便不问三七二一往侧面坡上便纵。原意只要逃入森林之中便可望有生路,不料孽龙跑起来疾如奔马,微一停顿转折,又被他追近了些。余独地理不熟又吃了亏,容到跑上半坡,孽龙业已将要追上。余独听得吼声已近在身后,知道脚程不如他快,迟早追上,再跑下去终无幸理,不由把心一横,想了一个败中取胜的主意,准备与他一拼死活。谁知竟未容施展,刚一回身,孽龙已自追到,伸出满布逆鳞的长臂朝余独便抓。余独一情急,不及纵避,用尽乎生之力一刀斫去。按说孽龙全身刀箭不入,原无所用其闪躲阻隔,只消抢出上前,不问来人兵刃斫向何处,径自伸手便捉,以他那等身长力大步履如飞,余独无论手法多妙,身子多么轻灵,恐也难逃毒手。

        也是余独命不该绝,孽龙终是一个蠢物,忽见余独手中大刀寒光映目,冷气森森,比以前所见要强得多,没想到人若到手,刀还不是一样?一见刀到,手不奔人,反奔了刀去,一下迎个正着,抓住用力往横里一甩。余独见刀被抓紧,力量绝大,情知万无幸理。当此间不容发之际,猛的灵机一动,手握刀柄借劲使劲,随着孽龙这一甩之势,纵身随刀而起,再就势松了手,用力在刀柄上一按,人便横飞出十多丈高远,恰巧落在近森林处的边界,逃脱毒手。因为兵刃失去,才想起身后背插的牦象骨朵,连忙拔到手里。正要纵步往林中逃命,忽听孽龙一声怪叫,回头一看,一条人影已从孽龙左侧身畔不远处飞起,往斜刺里纵落。另一条人影刚从右侧飞到;举起手中兵器赶纵起来,朝孽龙左臂上打到。先一人不知打中没有,这一下却恰好打个正准。只听孽龙又是一声暴厉无比的狂吼,身子晃了两晃几乎栽倒,容他立定反身,人已纵开,刚一转背,先纵出去那人又从左侧飞来,大有两下夹攻之势,定睛一看,前动手那人正是林璇,后一人正是筠玉,正在高声招呼,手中都拿着一根牦象骨朵,不由惊喜交集。耳听铁锅冲山角后众山民喊杀之声震动山谷,眼看就要杀到。自己深知孽龙厉害,身人重地,就这明打决难成功,不比牦象是个蠢兽,况又有千百山民相助,一定寡不敌众。惟恐二人有失,一面高声打着招呼,人早跑将过去接应。这时孽龙正被林、毛二女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杀得顾此失彼,暴跳如雷,虽不似头两下挨得重,却也受伤不少。救兵未到,一时无计可施,一眼瞥见坡上有一株半抱古树,便舍了敌人奔过去,单手抱着,用力往怀中一折,喀嚓一声,齐根折为两断,恰好那树中腰有一条裂缝可以把握,便一把抓住朝二女打去。

        原来林、毛二女同了芹芹走向路上,芹芹久惯爬山,又感激活命之恩,拼了命领着二女飞跑。刚刚穿进要口下那片树林以内,芹芹忽说一声“糟了”。二女连忙问故,芹芹道:“这条路径以前曾经和我表哥来过几次,认倒认得,自从受了孽龙的害迁居新洞以后,就不曾再来。前两月听见蜈蚣夹子换班的人回来说起,林外山崖绝壁上已被孽龙辟成出入要口,离地数十丈,又厌又高,险峻非常,并有缠藤寨人持着刀矛弓箭把守,一个人在上面足可敌得我们百个于个。口边还有一架长梯直到地上,休说此时业已悬起,无法上去,便是放了下来,他们居高临下,我们上去也是送死。这条路就是不好上去,只一进了要口,便无什困难之处了。适才只顾引二位恩人前来,把这些话都忘了,这时方得想起。我们是怎生上得去呢?”林璇便问:“崖壁上有什藤蔓盘生、手足可以攀援之处没有?”芹芹答道:“那崖壁我们叫它遮天崖,高有千百丈,长于百里。这个半圆形包住的,恰好作了孽龙荡的大半面屏风,哪一处都是直上直下,猩猩猴子都爬不上去。尤其是要口这一面,越往上越往外突,像要往前压下来一样,简直没法上去。”

        林、毛二女一想,果然糟了,行囊中虽备有爬山用的长索,一则太长,不好携带,早说还可设法,当时怎能回山去取?筠玉囊中虽然带有夜行人用的丝索套钩,但是长才四五丈,这数十丈的悬崖峭壁如何能用,林璇正埋怨行时匆匆大家都没细说,筠玉忽然笑道:“管它呢!仙人锦囊既预算准此是应在今晚,我们三人前去除那孽龙,虽说也要过些险阻,终于成功无疑,到了那里必定有法可想,否则还叫灵么?时已不早,我们其势不能回去,前面就是地头,何不走到了再打主意?在这里干着急有什用处!”林璇无奈,只得一同仍往前走,芹芹在前引路。

        刚要出林,芹芹恐惊敌人,先偷偷地往外一探看动静,忽然回身惊喜道:“二位恩人快来,现在可以上去了。”说罢便往前跑。二女跟踪出林一看,前面参天峭壁的下半截,近地面二十多丈处,竟挂着一面长梯,斜垂到地,上面现一山石裂缝,日光照在里面,静悄悄并无一人防守,俱都喜出望外。林、毛二女料是余独和大锤先来,不知用什法儿将防守要口的缠藤寨人除去,留着这架长梯,以为他们的退路,连忙一同向梯前奔去。林璇悄向芹芹道:“孽龙凶狠无比,此去深入虎穴,危险异常。好在只一进了要口便能望见铁锅冲孽龙巢穴,无须再要人指引。我看你还是留在下面的好,以免我们到了冲里和敌人动手时,人少势孤,无法顾你。”芹芹却说:“我承毛小姐救命之恩,命是捡来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就是因跟了同去,死在缠藤寨人手里也值得。何况二位恩人本领高强,我也会一点武艺,不致便死。二位恩人终是初来,不知敌人情况,虽然一样是冲里没有去过,如同了去,一则总算多个帮手,二则事急之时,我还可去找着柳燕和山娃子设法出险。”死活都不舍离去。

        林、毛二女知道山女多情为义,出诸天性,阻她不住,再者冲里情况只是日间所听说的一些大概,山民习惯起居动作俱所未悉,有她同去也好。不过芹芹虽也身轻力健,行路尚可,如若动手,休说孽龙,便个把缠藤寨人也未必能敌得住,不忍使其失陷,再三嘱咐此去只可做一耳目,动手时无论见有多么危难,切不可上前相助。只许藏在适当隐身之处旁观相候,如见不幸,速速逃回与蔡、杨等人送信,命春桃等六名男女山民绕路护送杨宏道往云龙山去。这虽是不会有的事,也不可不作万一打算。能依了便同去,否则不许。芹芹无法,只得依了。话说完,已到梯前。因为那梯又滑又活,改由林璇在前,芹芹居中,筠玉断后,都是轻脚轻手攀援而上,以防万一口内还藏有山民。不消半盏茶时已离口只有四五尺远近。

        为备万一,各打一个手势,芹芹和筠玉便翻向下面梯背藏起身形,再往上爬。林璇却将预先备好的两块小石用力朝口中掷去,耳听石块撞在口内洞壁上,答答两声,往前滑出老远,空洞回音犹自未歇,没听见有别的响动,真个空无一人,益发心定,忙低喊一声“筠妹快上”,身便穿进口去。一看入口最仄,往里较宽,路中心一条粗藤索直通到里面深处,中间黑洞洞,只两头能见月光,留神细视,并无人影,筠玉、芹芹也跟着赶到。这一来如涉康庄,一同飞奔前进。快要出口,看见地下倒着绞那梯子的大木桩和大绞盘,业被人用刀连索带桩架、绞盘一齐斩断斫碎,零乱在地,更猜是余、雷二人先到所为,决无外人。

        正走之间,筠玉忽然心中一动,暗忖:余独已先来好些时,锦囊仙札虽命自己和林璇须在子时前赶到接应,毕竟他人单势孤,大锤蠢人,又是几次败军之将,无异废物。孽龙何等猛恶,手下还有那么多的山民,稍一不当心,不死必带重伤。想到这里好生着急,忙催林、芹二人快走。转眼出口,见四外静悄悄的全无动静,看出余。独二人必然无恙,但是也决未得手,否则不会如此清静,心才略放。忽见前面转角山坡下一个白衣人影一晃,看衣着是个汉人打扮,而且身法绝快,只看了一眼便即失踪。余独平日喜欢穿自,记得他来时明明穿的一身灰,大锤装束更是不类,除他之外,又决不会在这等地方有汉人来往,好生纳闷。一问林、芹二女,却说因往四外端详形势和孽龙所居寨洞,没有看见。暗付自己莫非眼花?又觉不会。

        当下看出寨洞在西北方,连忙顺坡跑去,一会到了坡下。月光下看见路侧有一滩黄水和一团乱发,筠玉见闻较广,知是新死的人,被能手用化骨丹化水,不禁吃了一惊,不顾污秽拾起一看。乃是一个缠藤寨入的头发,顶盖犹未化尽,腥膻之气扑鼻难闻,忙仍丢在水里,心想必是有一能手经此,被一缠藤寨人发现,那能手将他杀了,用药粉将他化成了水,而免被他同类惊觉。余独本领自己深知,终日相处长谈,并没听说他身旁带有化骨的药粉,当真除他之外,还有一个能手在此不成?越想那白衣人影越觉得可疑,幸而看他杀人的行径也像似个同道,来此除孽龙的,否则今晚的事恐怕要扎手了。且行且想,眼看将到寨前崖下,林、毛二女先止了步,命芹芹速速觅地藏起,前行愈险,不可再进。芹芹只得怏怏向止。

        林、毛二女看好了她的藏处,方行前进。刚一转过崖角走出十几步,便听前面寨顶上狂吼怪叫之声山鸣谷应,不到一会,便一人由崖上纵下,定睛一看,正是余独,手持大刀,亡命一般往西北方跑去,却不往来路逃走,月光下看去,身后所背牦象骨朵尚在,乌光闪闪,却未见他使用,刚骂得一声“蠢东西”。一转眼工夫,崖上又纵下一个身高一丈六七尺、头上有角、体如龙形。遍体都是逆鳞、周身不挂寸缕、张着两条长臂、摇晃着一双如箕一般大手的怪人,迈步如飞追了下去。筠玉一着急,两足一点劲,凌空数丈高远往前追赶,一落地,正待二次往前飞纵。林璇也自赶到,忙一把将她拉住,且跑且说道:“这孽畜是人,身手灵活,又是刀斫不入,不比牦象蠢重迟钝,莫要看轻了他。你我不可一同上去。”筠玉忙接口道:“对。赶上他时,你往他右边,我往他左边去,两下夹攻。他不怕刀剑,我们给他硬打,追你我攻,追我你攻,叫他腹背受敌,活活将这畜生打死。”二人脚原未住,说到这里把手一挥,各把刀剑插好,一手取出暗器备用,一手将牦象骨朵拔在手里,连跑带纵,往前追了下去。四下里跑得都是飞快,彼此间隔俱在十余丈间。

        林、毛二女方自心急,一眼瞥见最前面跑的余独,想是看出路径方向不对,忽然拐弯,往路旁有森森的斜坡上跑去,孽龙也跟踪追赶。两下这一停顿,林、毛二女自然益发追前了些,因为余独在孽龙的前面,不敢出声呼喊,本就打算着用前法暗算孽龙。筠玉仗着身轻,已然超出了些。林璇刚上坡不远,便见余独步法散乱,行动迟缓,已与孽龙首尾相衔,喊声“不好”,还未及纵身向前相助,余独倏地回转身来,照准孽龙胁下就是一刀,才斫下去,便被孽龙接着。这时筠玉也上了坡,双双看见余独危机瞬息,这一惊俱都非同小可,不约而同,一右一左飞身纵起空中,紧握那根骨朵,照准孽龙便想打去。

        二人正先后纵起,偏巧余独急中生智,就着孽龙捉刀一甩之势,往侧纵出老远。孽龙一偏身,恰好脸先斜背着林璇来路,没有看见来人影子,又因为出世以来终未遇见过敌手,对敌时只知留神护住那两处要害,任你从后如何暗算,全不在他心上,容到兵器打到了身,触怒了他,才回身去捉人撕吃,这已成了习惯,所以先前通没觉察。直到林璇的牦象头骨将要打到他的身上,骨大如拷栳,来势又是绝猛,所带起的风声异常劲急,才有些觉出,回头来看,见是乌光闪闪一条黑影,也没看清是人是物,以为这有什希罕!头一偏,不问青红皂白伸手便抓。他却不知数千年牦象头骨乃是旷世难求的异宝,坚逾精钢何止十倍。孽龙不过身长逆鳞,能避那寻常犀利刀箭而已,便是一大方真的钢铁被这东西打上一下,也要打扁,何况他也是个血肉之躯?林璇生具异禀,力气又大,哪里禁受得住,一下正打在手指上,当时觉着生平从未有的奇痛,不由“哇”的一声怪叫,一看手骨已有三根断折,虽然皮连未落,已是鳞翻皮绽鲜血四溅,事出不意,只顾看那痛处,忘了追人。

        林璇见未打中他的头,被他手一拦,觉出力量绝大,虎口都有些酸疼,知道厉害,敌人身手长大,恐被捞住,下落时脚一沾地,便自退纵下来。孽龙这时方想起看那伤自己的是什么东西,一见是个女子,更是急怒交加,口中山嚷怪叫,舍了余独不迫,径追林璇。刚一举步,忽又觉着脑后风生,和先前一样,已然吃了一次大亏,不敢再回身用手去接,再又发步太猛,一心只注意到前面仇敌,急切间也转不过身来,满想把头一偏避将身去,但这次苦子吃得更大。来人身手灵活,何等机智,他身后又没有眼目,筠玉一头骨原是照孽龙当头打下,见他往右偏出三尺,直下去决打不着,忙就势往外一抡,成了个半圆形,往里打来,这一下正打在他左肩骨上,立时打得鳞翻皮破。虽然筠玉力气较小,没有将他左膀打断,肩骨上半面业已打得粉碎,比起头一次所受的伤自然更痛。这次他如就势和往常对待敌人一般回身就抓,筠玉比林璇较为轻敌,落时没有就势脚不沾尘往后纵退,落处又离他身后不远,他手要长出两三倍,当时回身,岂不抓个正准?一则骨碎奇痛,身子晃了两晃,二则连吃大亏,惊恐与愤怒交加,恐又再吃亏,不但不就势回身,反倒往前纵出数步,再行回头去看,恰巧给筠玉留出脱身机会。

        林璇见筠玉纵落在孽龙身后不远,大吃一惊,欺他不通汉语,忙大声喊道:“筠妹不可大意!这东西简直近身不得!”这时二人虽见孽龙被打中了两下,看神气以为不过打伤了点鳞皮,俱不知打得他指折骨碎,那般伤重,休说林璇,连筠玉也起了戒心,不敢疏忽,轻易纵身凌空去打,只管一前一后一左一右既纵彼落地跟着他乱转,暗中各打取胜除他的主意。筠玉还顺便发了一镖打他咽喉,也未打中,正自发急,忽听余独高声喊着赶了过来。林、毛二女侧耳一听,果然山后杀声如雷,渐渐由远而近。

        这时孽龙已急跑向侧里,将那株枯树扳折,单手抓住下半一个裂孔,连着上面枝干,舞动如飞,横扫过来。林璇忙追过去,见他忽然回身举着一株枯树扫来,无法躲闪,只得抡圆了手中那根骨朵一拦,跟着往后纵起。两下只一碰,树近梢处的枯枝残干被骨朵打断了好些,激荡满空,飞落如雨。林璇退得虽快,还几乎被一根断干打中。筠玉从孽龙身后赶去,孽龙看出她二人的算计,照样回身举树横扫,筠玉也照样用手中骨朵来了一下,再纵将开去,空自把断梗残枝打落满空,使敌人使用起来更为称手,却一丝也奈何他不得,余独上前相助也是无用。三人俱是一个心理,因那牦象头骨屡以铁石相试,微一用力打下去,立时便成粉碎。明见打中,只见后一下,身子晃了两晃,并不似伤重神气,这一把折树折断拿在手里长有数丈,更是无法近身,又见下面千百缠藤寨人各持弓刀喊杀而来,已离坡前不远,经与孽龙斗了这一阵,路又绕曲了些,胜是绝对无望,如由来路逃了回去,须从前面坡下抄出方可纵落,正和缠藤寨人碰上,大是不妥。

        三人都在且斗且急之际,筠玉忽然看见那片森林,猛想起仙札上曾有“成功在林”之言,先还当是孽龙该死在林璇手里,如今她和自己一般,是智绌力穷,哪里有望、侧面数步便森林,闻说林中合抱古木又深又密,幽暗曲折,缠藤寨人进去常时迷路不出,孽龙身子高大,林干低压,休说手中枯树无法转动,便跑起来也碍事。自己三人都是人小身轻,动作灵敏,如往林内追赶,缠藤寨人信畏神鬼,鉴于前车,为已死之人传说所震,必不敢进。至多孽龙追进,先将他引入深处,自己三下夹攻,既可乘隙攻击,又便于藏躲,即便打他不死,也受不着伤害。仙札之言或许指此,好在姓林的人与森林都在,必有一林应验。想到这里,忙和林、余二人说了。俱觉除此之外别无良法,如将首恶除去,余下缠藤寨人虽多,便不足为虑了,否则想要逃生部不能够。

        当下心同意合,互相一商量,先故意引逗着孽龙往近森林处追赶,等到身临切近,回看坡下,无数缠藤寨人业已杀上坡来,有的手中弓矛已预备发出,知难再延。三人原是一个品字形和孽龙恶斗,余独在前,离林最近,林、毛二女俱在两侧,首由筠玉低喝:“还不快走!”故意退将下去。

        林璇乘孽龙反追筠玉之际,本应追上,她却不追,用手中弩箭照准孽龙身后大喝一声发将出去,跟着身子往侧前面一纵,便和余独做了一起。林璇原意孽龙身有逆鳞,已然射过两次俱都无用,不过后来和他斗了这一会,到将退时,见他只是用右手单臂举树应敌,始终未见他使用左臂,手膀老是垂着的时候多,有时微一抬动便自放下,看面容大有负痛神气,心想莫非筠玉先那一下将他打伤?反正要往林中引去,再将下手除他,何不照此试他一下?箭头有毒,万一射进他被筠玉打碎的鳞甲缝里岂不是好?因孽龙身子太高,臂骨虽碎,却有鳞甲遮住,又在月光底下,彼此动作如飞,林、毛、余三人更是丝毫不敢大意,虽然流了一点血,也没有定睛注视的工夫,所以到底不知他受伤轻重。林璇心虽这样想,并不敢功必其成,但求能把他引得回转身来,使筠玉可往林内同逃便足了。哪知一箭飞去,正斜射中在孽龙碎鳞破缝之内,虽未深入,却是疼上加痛。

        孽龙把这一男二女三个仇敌暗恨入骨,尤其更恨筠玉将他打得重伤,左手臂微一转折,便觉疼痛非常,极欲得而甘心,偏生这三人不比蔡野神夫妻和手下人等,一个比一个狡猾,而且还有惊人本领,虽没自己力气大,却是灵活轻快得多,一纵就是十多丈高远,又是三下里夹攻,追这一个那两个便赶过来,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去彼来,都是如此,手中也不知使的什么兵刃,锋利无比,多粗的树干,挨上便折,那么长的大树,近梢半截已被打断了一小半,如被打中,必和臂骨一般,身受重伤,不能不都顾到,在着急怒交加,暴跳如雷,一毫也奈何他三人不得。

        这一次筠玉因想三人一同逃进林去,特地追得近些,没有招呼大家同退。等孽龙反身去追林、余二人,忽然急中加快,飞身纵起十余丈,举手中骨朵照头便打。孽龙一听脑后风声,不比先前。只在手中枯木所及之处以外呐喊,或是暗放支箭,知道一个不好,又和上次一样受伤,不敢躲闪,忙往前一纵,跳出去两丈许远近。再回身一看,又是上次打伤自己的那个女子,差一点又被她打得筋断骨折,当时恨怒到了极点,口中獠牙一挫,狂吼一声,追上前横木便扫。

        筠玉冒险下击时,知道身子落处必在圈内,容易被他大木扫中,早想好逃避之法,料定他是顺手扫来,也不即时退避,暗中蓄好气力,等那大木扫向脚前,双足一按劲,疾如飞弩,竟朝他左侧反手方挨近森林之处,凌空十数丈,让过脚底大木,横飞出去。

        孽龙因几乎二次受伤,知道顾此定然失彼,又见自己许多手下的援兵将到,按地形敌人决无法逃走,心中拼命发狠。这次决计先将筠玉得而甘心,其余二人暂且不去睬他,只要脚底加快,容到那二人追上时,这个仇人已到了手,先把她撕成两半大嚼几口再说。如意算盘才得打好。不料筠玉身法多快,这次又是安心想逃,一纵就是十多丈,人没追出多远,早中了林璇一箭,肩骨已碎,如何能以禁受?立觉奇痛剧增,万分苦楚,急怒攻心中,知道后面三人也不能不睬,否则还要中第二箭,更是吃苦,左手已废,又不能持东西,只得将大木往地下一放,伸右手将箭拔下,怒极一捏立成粉碎。丢了断箭再行拾起大木,反身一看,不但放箭女子已跑向那男子身旁,连先进的那个女仇敌,也乘他一拔箭再取大木转背回身这些略微停顿的当儿,先后纵到了一起,正指着他高声指点笑骂呢。

        孽龙不知三人要诱他入林,正愁三人分开,难以同时追逐,一不小心便吃大亏,以为三人看见援兵大多,将要到来,害了怕才合到一起,这一来只要顾定一面,岂不正合心意?那森林偏又是外面一层,密石与怪石杂列,只有三人立处有一两丈宽的入口可以进去。孽龙因众人已包抄而上,那森林自己从未进去过,手下人平日更把它视若畏途,由习惯上把三人当作走入死地,无路可通,欢喜忿怒同时并集,满想仇人的血少时必然都到口中。等跑将过去,那三人虽然后退,但是行动已缓,没有先前迅速,颇似畏惧之状,不禁狂喜。

        眼看三人退离林口不过数尺,不时互相回首观望,且退且看。孽龙到了这时,仍不知三人是在那里端详退路和林中形势,还当作三人见无路可逃,和他对面,不敢直冲上去对敌,在那里害怕呢。一见两下相隔不过三五丈,一纵即可,也在暗中蓄好势子,又往前跑了几步,倏地一声怪吼,持着手中大木连人纵起,直往三人扑去。说时迟,那时快!林、毛、余三人原要他如此,见他一作势,不等起步,早各自转身一低腰,朝林中月光照不见的黑暗之处平穿进去。

        孽龙一则是去势太猛,刚一纵身起在空中,忽见前面三人和狐狸一般一同扭转身形穿入林内,眼看到口之物,情急过度,往前一扑,势子更猛,没有算准落下地方,身不由己直往林内扑去。他身子本来高大,手中又持着一株连株带干的大木头,林口虽宽,无奈树枝低垂,高不过丈,在在都是麻烦。身还未落,手中大木首先被两旁树干挡住,两下一撞,喀嚓一声,互相折断了一大片。叶雨飞洒中,一任孽龙力气多大,其势不能一下把这密密层层十年以上的古乔木连排打断,一个吃不住劲,身子往侧一歪,从一株大有十抱的黄桶树上压着树干直落下来。

        那黄桶树乃西南边省山中特产,最难上长,一年之中不过长升尺许数寸不等,枝干如铁,坚硬异常。偏生这森林的前一列,惟独孽龙擦着树干下落的这一株黄确年代最久,又粗又大,虬于怒撑,枝叶繁茂,这一歪身压下去,只听喀嚓声连着一大片清脆之声,树上枝干虽被他连压带擦折断了好多,手中大木无形中也脱手丢去。可是他那身上的逆鳞去和这么铁一样坚的树干树枝用绝大力量沉重下落之势去硬擦,休说孽龙妖种身还是人,便是真的龙也禁受不住。这一下把他身上逆鳞擦翻了一大片,有的树枝皆乘虚而入刺向肉里,当时本就痛彻心肺,偏巧后面缠藤寨人又在此时将近赶到,一见林、毛、余三人逃入林内,各把木刀矛箭梭镖纷纷往前乱掷。

        孽龙落下来,恰好两枝正打在伤处,真是痛上加痛,奇痛无比,不由怒发疯狂,错以为身上痛苦俱是自己人所为,当下疼昏了头,回身便追。缠藤寨人哪知就里?内中有两个小头目还迎上前去想要讨好,刚一近前,为首一个已被他一手捞住抓将起来,只一撕便血淋淋撕成两半,横过来放在口中吸了几口血,便即随手扔掉,心肝五脏洒了一地。

        众人俱经过他发狂的时候,当柳燕尚未归他时,每到春天勾动色欲,兽性大发之时,无从宣泄,常是这样。不问是他多近的人,只一在他面前被他捞着,总是将人连撕带劈成了两半,放在口边一阵吸血咀嚼,非等吸血之后昏醉过去再行醒来,不会清楚。如在他吸血昏醉时过去,一样也是性命难保,直和疯魔了一般,所以寻常保不定他什么时候犯性于,谁也轻易不敢近他的身。自从柳燕来到,色欲大畅,好些时不曾犯老毛病。强存弱亡是他们的公理,除那身受其害太甚或是妻女遭其茶毒的不免心中怀恨外,余者仍然对他畏服,不敢丝毫违抗。

        这些缠藤寨人原在铁锅冲大水塘里洗澡,闻得他厉声狂喊怪叫,叫大众速来相助捉拿刺客,慌不迭的赶来。一见他突然犯了疯狂,又咬吃起自己人来,俱当作旧疯复发,知道厉害,一个个吓得心胆皆裂,呐喊一声,纷纷四散奔逃。其实孽龙并未发狂,一则连受痛楚,怒发千丈,二则与丑妇厮缠太久还没尽兴,又和仇敌往来追逐了这些时,不由又累又渴,再被自己人的刀矛打在伤处,一时怒火迷心,杀不着敌人生拿一个自己人出出气煞一煞火。等到弄死了一个,见缠藤寨人纷纷惊散,正待再追上去,不料从身后树林内飞来一支铁镖,无巧不巧又正打在他那只断了指头的手背上,奇痛和暴怒自不必说。因这一打,才想起三个仇敌俱在林内,震地价一声怪吼,也忘了重唤手下缠藤寨人相助,一拨头翻身便跑。手中大木头业已丢掉,一眼看见适才夺自仇人手中的那把快刀斜插在一旁土地上,便去拾了来握在乎内,飞步直往林中奔去。

        他虽生长此间,因为人幼生得高大,里面俱是千年古木,树身虽然高出云表,可是枝柯繁密,离地低得很多。别人入林尚可,他进去却极费事,只小时进去过两次,因嫌它搅头碍手,并未深入。他素来穷凶极恶,并不似别的人信畏神鬼,后来逐渐越长越高,已有一二十年不曾问津,本就不容易进去,无奈报仇情急,不假思索,朝里便撞。入口处有一两丈的空隙,虽然高处枝繁渐密,人还可以通过,及至撞进不到十丈远近,林木渐密,枝干纷披,最矮处竟低及他的胸腹之间,任他身有逆鳞,究不能紧闭双目在繁壮密干中硬冲过去。勉强擦挤了丈许的路,上半身已埋入树潮之内。林中本极阴暗,纵然一双怪眼能在暗中辨物,目光被枝叶遮蔽,也看不见敌人踪迹,只得用手往前一阵乱分乱劈,偏生两手又废了一只,只剩一只右手,不能同时运用,有的枝干坚韧,折它不断,刚把右边的推开,左边的连枝带叶又扫将过来。在自急得他暴跳如雷,无计可施。前进并没多远,阻滞横生,连那好刀也无心失去。只管暴怒火躁,一面还不得不留神防护那两处要害,以防敌人晴算。

        那林、毛、余三人早已深入林内数十丈,端详好了地势再行迎将上来,诱他入伏,一见他这等进既为难退又不甘的狼狈神情,俱都咬紧下嘴唇窃笑不止。筠玉悄告林璇:“这时孽龙上身埋在乱枝之中,正好愉上前照准要害给他一下,岂不了账?”林、余二人俱觉不妥。尤其余独,适才行刺经过危险,知道厉害,忙道:“要说这一片林枝又繁密又垂得低,我们一样也是不好施展,只能用刀剑去刺他胁下。这畜生对这两处要害感觉最灵,你纵然和我适才一样,刀已然刺到身上,仍要被他警觉滑开,必然回手就捞。广个纵躲不开,这畜生的手又长又快力大无比,捞住便没了命,我那时在寨顶上看得清楚,如非那丑妇故意将他紧紧抱住,也就凶多吉少了。

        “现时看出如要杀他,只能用骨朵从高下击,打他的头,还只是试一试,未必准打得死。要打他的下半身,仍和刺他要害一样,他不致死,我们却难免不身受重伤。现在由上去打,此间情势决不可能。前边林木疏密相间,最前面宽处不下数十丈,还可望得月光。那些黄桶老捕大的足有十抱开外,这畜生到了那里,必吃身子太高大的亏,我们却可往来穿行绕走,闪转纵避无不如意。三人仍分着三面去逗弄,等逗弄乏了,用一个人和他转旋追逐,下余两个暗藏在高树上面,也是一边一个,等他打下面经过,手握骨朵用力朝他头上一掷打下,此时仍须防他还手。不问打中与否,即速纵树后溜下,两人相继动手,当无不济之理。难得我们三人各有这一柄利器,还有飞镖弩箭等类。即使不中,他必抬头往上伸手,下面那人又可乘机射他咽喉。半明暗处下手,岂不比这里要强得多?还稳妥些。”林、毛二人闻言,点头称善。

        孽龙耳目本灵,三人窃声私说渐渐被他听见,心中恨怒已极,料知仇敌近在咫尺,居然也想了一计。暗中留神,把手缓缓前推了推,恰巧那一排枝干易折,心中大喜,把周身蛮力惮运在右臂之上,使足了劲头,倏地怪吼一声,手在前面开路,全身相随,硬由繁枝密干中往前冲去。那股子神力也委实惊人,只听树声如涛枝叶惊飞中,这一冲竟被他将中间一段枝干最密之处冲过。到了渐稀的一段,目光少了许多阻隔,头也不致埋在枝叶里面。他原是寻声冲入,一停步,首先低头一看,黑影中见有三个人影一闪。仇人相见,当时眼睛急得都要冒出火来,不问青红皂白,往前便追。他哪知自己才一起动,敌人俱练就夜眼,早已看清,微一现身,便由合而分了。这一段林木越往前越稀,再进十余丈,便到了三人准备除他之处。

        他本来就安心穷追,认为三人是怕了他,不得而报仇不止。林、毛二女却又怕他中途折回,惟恐其不深入陷阱,不时现形,在他身前引逗。孽龙简直连弯都未拐,一直奔到了地头。他见一大片月光照在当中空地之上,四边林木清疏,月影横空,一株大的老捕木和黄桶树,都生得又粗又大,疏密相间,矗立在那里,却不见三个仇人踪迹。正想照直往前搜寻,忽听左侧有一女子笑骂之声,定睛一看,正是打伤肩臂的仇人,站在一株大树下面,状甚暇逸。正要飞扑过去,忽又听右侧又有一个男子口音喝骂,再转脸一看,正是第一个在寨洞中行刺的仇人,方自暴怒,准备先择一个扑去。猛听身后又是一声清叱,刚一回头,还未及看清,倏地一只飞镖朝左肩头打到,不是举手拦得迅速,几乎又被打中。

        这时他人和疯狗一般,也说不出他是急是怒,是惊是恨,因这次是林璇第一个发镖打他,便舍了毛、余二人奔向前去。林璇本来生得长身玉立,英姿飒爽,那株大树恰又正对月光,越显得玉艳花娇,丽绝人间。孽龙还未近前,忽然觉出这个仇入好看已极,不由欲心狂动,胯下翘起。林璇原为引逗来追,将他绕疲乏了便于下手,一见追来,本待绕树退走,见了这等丑恶之态,不由勃然大怒,一摸囊中还有一镖,猛的心生一计,算计那株捕木有十余抱祖细,绝好闪躲,他纵力大,也是无可奈何。先故作迟延,停立树下不去,一手登出镖来,准备使用。

        孽龙满想着如意心思,快要追到树前,见林璇并不转身逃去,只管面向着他一步步往树身上退去,色迷昏心,错以为仇人不知身后有株大树,这一扑上前,岂不伸手可得?他哪知林璇早看出他一手已伤,必用右手来抓,好在有树可挡,特地引他上当。把身子往前一纵,待要伸出只手扑将上去便抱,猛觉臂痛异常,刚咬着牙一垂左手,单伸右手,低身上去抓时,眼看人手相隔不过数尺,仇人倏如转风车一般,背贴树身,往左侧溜了过去,一情急扑了个空,忙用手一撑树,待要跟踪绕追,身子刚往左歪得一歪,胯下和驴马肾一般的东西早着了一镖。

        林璇因听金花娘说过,他那东西刀斫都不怕,用骨朵去打,又怕相隔大近被他捞住,恰巧囊中还有一支镖,心想横斫不怕,且照他头当中打一下试试。孽龙那东西本竖得又平又直,因他身长丈六七,那东西自然也高出人头,林璇是往右纵退,他往左一偏,对面看上去又是顺手又有准头,相隔又近,这一下恰好打中,那如何禁受得住?还算好,林璇爱好出于天性,虽然生长蛮荒,终是一个少女,几曾见过这等丑恶东西?只知照那东西头上打去,没有比得甚准,孽龙歪身时又颤动了一下,否则这一镖如若无巧不巧打中他的马眼以内,无须少时再责许多手脚,只这一下便送了他的终了。究竟孽龙伤势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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