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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控诉的高潮

        九月二日,夏娃收到吕西安一封信。吕西安自从报告妹夫签了三张本票,被大卫把信藏起,不让老婆知道以后,不曾和家里通过消息。

        可怜的妹妹拿着倒楣的信不敢就拆,私下想:“这是他出门到现在写给我的第三封信。”

        她为了节省,奶妈已经歇掉,那时正在用奶瓶喂孩子;她叫起大卫一同看信,发明家隔天通宵造纸,天亮才睡觉。夫妻俩看过信以后的感触,我们不难想象。

        两天以前,清晨五时,我眼看一个最好的好人儿断气。世界上只有这女子能像你,像母亲,像大卫那样爱我;除了毫无私心的感情之外,她还给了我母亲和妹妹不能给我的幸福:爱情的幸福!可怜的高拉莉为我牺牲了一切,也许是为我死的!我可一文不名,没有力量把她埋葬……她在世的时候使我生活得到安慰;她的死只有你们能安慰我,亲爱的天使们!我相信这纯洁的姑娘必定得到上帝的宽恕,她临死之前忏悔过了。唉!巴黎!……告诉你,夏娃,法国所有的光荣和耻辱都集中在巴黎,我多少幻想在此破灭了!如今要去募化一点儿钱把这个天使的遗体还给圣洁的土地,恐怕我还有更多的幻想要破灭!

        我的轻率的行动使你受累不浅,经过情形你终有一天会知道,会原谅我的。你放心:一个为着我受过剧烈刺激的商人,好心的加缪索先生,看见我和高拉莉为难之极,答应料理这件事。

        “信纸上眼泪还没干呢!”夏娃望着大卫说;大卫看了她同情的神气,也流露出他从前对吕西安的好感。

        他说:“可怜的孩子,既然那女的那么爱他,他一定伤心得不得了。”大卫自己可是一个幸福的丈夫。

        听着痛苦的呼号,丈夫同妻子都忘了自身的痛苦。那时玛利红奔进来说道:“太太,他们来了!……他们!……”

        “谁?”

        “杜布隆和他手下的人,该死的!高布正在跟他们打架,他们要来拍卖……”

        柏蒂-格劳在卧室外面的屋子里大声嚷道:“不会,不会,拍卖不成的,你们放心!我才送出上诉的状子。这回的判决指责我们居心不良,我们不能接受。我不预备在这儿辩诉。为了替你们争取时间,我特意让卡乡信口开河,我有把握在博济哀再打一次胜仗……”

        “这胜仗要花多少钱呢?”赛夏太太问。

        “赢了,你们给我一笔公费;输了,你们花一千法郎。”

        可怜的夏娃叫道:“我的天哪!挽回不是比不挽回更糟吗?……”

        像夏娃这样的老实人也被官司的炮火照亮了眼睛。柏蒂-格劳听着这话,同时觉得夏娃美不可言,怔住了。

        赛夏老头接到柏蒂-格劳通知,刚好赶到。老人在儿子媳妇的卧房中出现,孩子在摇篮里对着家庭的不幸微笑,可以说这一幕的角色到齐了。

        年轻的代理人说:“赛夏爸爸,你出头告了一状,欠我七百法郎;这笔钱你将来和房租加在一起,向你儿子去要吧。”

        柏蒂-格劳的神情口吻挖苦得厉害,种葡萄的老人也领会到了。

        夏娃离开摇篮,过去拥抱老人,说道:“你要肯替儿子作保,倒花不了这许多……”

        高布和杜布隆的助手争吵,惊动了街坊;大卫看见屋前挤满着人,好不难受,只是向父亲伸出手去,没有向他问好。

        老人问柏蒂-格劳:“怎么我会欠你七百法郎?”

        “第一,我替你当了差。既然是为你的房租,你和你的债务人应当对我负连带责任。你儿子要不付这笔费用,就归你付……这还是小事,再过几小时,人家要送大卫进监狱了,你是不是让他去呢?”

        “他欠多少?”

        “五六千法郎,欠你和欠他老婆的不算在内。”

        蓝白两色的卧房中间,一个美丽的女人在摇篮旁边掉眼泪,大卫痛苦不堪,再加上一个说不定是来诱老人上钩的代理人;老头儿望着这个动人的场面大起疑心,只道他们想挑动他做爷的感情,敲他一笔钱。他走过去瞧着孩子抚弄,孩子向他伸着小手。家里把小孩子当作英国贵族的儿子一样照顾,给他戴着一顶绒布里子的绣花帽子。

        老祖父说:“嗳,让大卫自个儿去对付吧。我只关切这个孩子,——他妈妈不会不赞成。大卫本领大得很,自有办法还债的。”

        代理人含讥带讽的说道:“你的心思,我来替你痛痛快快说了吧。赛夏爸爸,你嫉妒你的儿子。说老实话,大卫今天的局面是你造成的,你的印刷所卖了他三倍的价钱,你要他付这笔高利贷式的款子,把他弄穷了。是的,你别摇头,你印刷所里真正值钱的东西是卖给戈安得弟兄的那份报纸,卖来的钱统统进了你的腰包……你恨你儿子,不但因为你剥削了他,还因为你给他受了教育,比你高了一等。你假装疼孙子,遮盖你对儿子媳妇的冷酷,原因是儿子媳妇此刻就要花你的钱,而你对孙子的感情要等你身后才兑现。你喜欢这小家伙,表示你在骨肉中间也有喜欢的人,免得人家说你硬心肠。赛夏爸爸,你骨子里就是这么一个想法……”

        “难道你要我听这些话才叫我来的吗?”老人说着,把代理人,媳妇,儿子,一个个瞧过来。

        夏娃对柏蒂-格劳说:“先生,你认为我们非倾家荡产不可吗?我丈夫从来没抱怨过父亲……”种葡萄的很狡猾的瞧着媳妇,媳妇发觉老人起了疑心,便对老人说:“大卫不知和我说过多少回,说你爱他另有一种方式。”

        柏蒂-格劳按照长子戈安得的意思,挑拨父子的感情,不让老人帮助大卫过关。

        上一天长子戈安得对柏蒂-格劳说:“等咱们把大卫关进监狱那一天,我介绍你去见特·塞农希太太。”

        对丈夫的感情使赛夏太太特别机灵,上回她看出赛利才变心,这时又猜到柏蒂-格劳对赛夏老人的反感是假装的。大卫很诧异,不懂柏蒂-格劳对他父亲和他的业务怎么会看得这样清楚。忠厚的印刷商既不知道他的辩护人和戈安得弟兄有勾结,也不知道戈安得弟兄躲在梅蒂维埃背后。当时大卫的沉默在种葡萄老人的眼中便是一种侮辱。代理人趁他主顾发怔的当口脱身了。

        “再见,亲爱的大卫,我通知过你了:羁押的命令不因上诉而失效,债权人目前只有这条路可走,他们非走不可。你快快溜吧!……再不然,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去找戈安得弟兄谈谈倒是个办法,他们有的是资金,你的发明要是已经成功,符合你的期望,不妨同他们合作;他们很好说话……”

        “什么发明?”赛夏老头问。

        代理人道:“你只道你儿子是傻瓜,放弃了印刷所,什么念头都不转吗?他说他有办法用三法郎成本,造出现在卖十法郎一令的纸……”

        赛夏老头叫道:“又来哄我了!你们像集市上的骗子,都是串通的。大卫要有这个秘诀,还要我帮忙吗?他早已变了财主了。小朋友们,再会。”

        老人说完走下楼梯。

        “你想法躲起来吧,”柏蒂-格劳和大卫说着,急急忙忙去追老赛夏,再要逼他一下。

        葡萄园主在桑树广场上一边走一边咕哝,被柏蒂-格劳追上了。他陪老人一直走到乌莫,分手的时候威吓说,本星期内不付讼费,就请法院强制执行。

        赛夏老头回答:“要我付也可以,只消你替我剥夺儿子的继承权,不损害我的孙子和媳妇!……”说完突然走开了。

        代理人回到安古兰末,心上想:“长子戈安得把他的对手看得再清楚没有!……他明明告诉我,要老头儿付七百法郎,等于拦着他不替儿子还七千法郎的债。不过纸厂老板是个老狐狸,我不能上他的当,此刻不是听他空口说白话的时候了。”

        赛夏老头和代理人走了,夏娃问丈夫:“大卫,我的朋友,你打算怎么办呢?……”

        大卫望着玛利红道:“你把最大的锅子放在火上,这一下我有把握了!”

        夏娃听着,性急慌忙拿起帽子,披肩和皮鞋,吩咐高布:“你去换了衣服,陪我走一遭;我要知道是不是还有一条生路……”

        夏娃出了门,玛利红说道:“先生,别一厢情愿,叫太太急坏了。先挣起钱来还了债,再消消停停找你发财的门道不好吗?……”

        大卫答道:“别多嘴,玛利红;最后一关快攻下来了。发明执照和改良执照可以一齐到手了。”

        在法国,改良执照是发明家的致命伤。一个人花了十年心血摸索出一项工业上的秘密,或是造出一架机器,或是发明随便什么东西,领到一张执照,满以为发明的东西抓在自己手中;谁知他要想得不够周到的话,会撞出一个同行来加上一只螺丝,把他的发明改良一下,专利权就给抢走了。光是发明廉价的纸浆,造纸问题并没全部解决。别人尽可把你的方法推进一步。大卫·赛夏因此要考虑周密,免得经过不少阻难,好容易才找到的生财之道被人抢去。荷兰纸(纯粹用旧麻布做的纸虽则荷兰已经不再制造,至今保持这个名称)都薄薄的上一层胶,并且是用手工一张一张上胶的,所以成本很高。若能用一种便宜的胶水在煮纸浆的锅内上胶,——如今就用这办法,可是还不十分完善,——他的发明就没有什么需要改进了。最近一个月,大卫正在研究锅内上胶的方法。他要把两个秘诀同时找到。

        夏娃出去是看她母亲。夏同太太服侍的产妇碰巧是首席署理检察官的太太,那太太才替弥劳·特·纳凡家生下一个儿子,未来的继承人。夏娃对一切吃公事饭的人都不敢相信,想拿她的处境去请教孤儿寡妇的法定保护人,问他能否牺牲她妻子的权利,出让她的产权,代大卫还债;同时也想知道柏蒂-格劳那种暧昧的行为到底是怎么回事。

        法官看赛夏太太长得这样漂亮,大出意外,对她不但像对一般女性那样有礼,还特别客气,那是夏娃难得遇到的。法官眼睛里的表情,夏娃出嫁以后只有在高布眼中见到,而像她这样美丽的女子往往用这个做标准,观察男人。青年对妇女自会流露出一种绝对服从的表情,倘若为了某种私欲,某种利害关系,或者年龄关系,男人眼中没有这表情,女人就要提防,注意这个男人。戈安得弟兄,柏蒂-格劳,赛利才,夏娃心目中所有的敌人,都用淡漠冰冷的眼光瞧她;在署理检察官面前,她却感到身心舒泰。检察官一面殷勤相待,一面寥寥几句就指出夏娃的计划没有希望。

        他说:“太太,你丈夫放弃全部财物,抵充你在共有财产中的优先部分,家具包括在你丈夫放弃的财物之内,这个判决将来高等法院未必会变更。你的优先权不应当包庇一项欺诈行为。日后你以债权人资格可以分到查封财物的售价;你公公因为大卫欠他房租,也有优先权。在这个情形之下,高等法院一朝裁定之后,为了法律上所谓分配问题,还可能引起别的争执。”

        夏娃说:“那末柏蒂-格劳先生是不是要断送我们呢?”

        法官回答:“柏蒂-格劳的做法同你丈夫的委托书完全符合,因为你丈夫的目的,据代理人说来是要拖延时间。我看还是放弃上诉,你和你公公两人不妨在拍卖的时候买下你业务上最需要的生财机器,你以不超过你应得的部分为限,你公公以不超过积欠的房租为限……不过这个目的一时也谈不到,那些代理人还想盘剥你们呢……”

        “那末我是完全落在公公手里了,我欠他房租,又欠他生财用具的租费;梅蒂维埃先生几乎拿不到什么,我丈夫还得被梅蒂维埃控告……”

        “一点不错,太太。”

        “这么说来,我们以后的处境比现在还要糟……”

        “太太,归根到底,法律是支持债权人的。你们收过三千法郎,应当归清……”

        “噢!先生,难道你以为我们……”

        夏娃忽然停住,觉得替自己洗刷不免泄漏哥哥的秘密。

        法官说:“噢!我知道事情有点蹊跷:债务人明明规矩老实,爱惜名誉,还有些了不起的表现……而债主只是代人出面……”

        夏娃心中害怕,傻支支的望着法官。

        法官意味深长的瞧了她一眼,说道:“告诉你,我们在庭上听着律师滔滔不绝的辩诉,尽有时间考虑案子。”

        夏娃回去,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伤心得不得了。晚上七点,杜布隆送来羁押债务人的公事。官司到了高潮。

        大卫说:“从明天起,我只能夜里出门了。”

        夏娃和夏同太太直掉眼泪。在她们心目中,一个人躲起来是大大丢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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