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义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看着匆匆忙忙往家赶的人群,以及手里提着菜的男男女女,表情复杂。这是一个下了班没地儿去的男人。他几次拿出手机,调出“杨欣”的名字,但几次又都把手机收了回去。他想不出来应该怎么跟杨欣说。他也觉得俩人老这么抻着不是个事儿,但要说马上结婚,又不现实。李义离婚,基本属于净身出户,自己住在姐姐家,姐姐不跟自己计较,那是姐弟感情,可是要带着杨欣去住,是不是就有点过分了?更何况杨欣还有一个儿子马虎,是归杨欣的,杨欣会不会把马虎带过来?当然啦,李义内心真实的想法是,男女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又不是没结过婚!感情好,就在一起,怎么就非得去领一张证?但他知道,他不能跟杨欣说这个。杨欣比他大三岁,已经很敏感,而且他也不愿意伤杨欣。
李义最后还是决定给杨欣打一个电话。毕竟杨欣是他现在唯一的女人。也不是说李义就找不到其他女人,而是李义属于那种嫌谈恋爱累得慌的男人。李义离婚之后,李芹也给他介绍过几个,年岁大的呢,还不如杨欣,毕竟杨欣是一个单位的,知根知底;年岁小的呢,又说不到一起,俩人在一块,还得李义想节目,太累。还是杨欣好,舒服。当然这一方面,也是杨欣结过婚,知道怎么伺候男人。李义就需要杨欣这样的女人。结婚就结婚吧,李义想。他这样的男人,没个女人根本不知道怎么过日子。打小是他妈和他姐,然后上了大学就是孙容,这么多年也是孙容照顾他,然后孙容生了孩子,顾不上他了,再加上那阵他工作忙,常加班,孙容就跟他吵,经常一回家晚就不给他开门,或者开了门也不搭理他,李义哪受得了这个?有一回,大周末的,孙容又跟他吵,吵得李义没地方去,就上办公室呆着,正赶上杨欣也烦,也在办公室,俩人就聊天,聊着聊着,一来二去,俩人就有了“同病相怜”的意思,后来赶上一同出了几趟差,就水到渠成了。其实,说到底,李义就是一个随波逐流随遇而安的男人,基本上哪个女人对他好,他就会喜欢哪个女人多一点。孙容越跟他闹,他就越不想面对孙容,越不想面对,他就越跟杨欣在一起。虽然他和杨欣谈不上干柴烈火久旱甘露,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感情的事儿可不就这样?一点一点积累,积累到最后,你好意思说你不爱人家?那得多不要脸啊!
李义电话来时,杨欣正在卫生间洗澡。也是该着。平常她手机都在自己房间充电,就那天她跟马文置气,非要在客厅充。马文在沙发上看电视,杨欣手机响,他忍不住好奇心,接了起来。李义的来电显示是“小废物”。马文不由得哼了一声。他一边哼,一边悄悄扫了一眼在边上写作业的马虎,神情多少有点心虚,毕竟这是杨欣的电话,往严肃了说,属于人家个人隐私,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做老爸的可不愿意在儿子面前扮演这么不光彩的角色。但恰巧杨欣在洗澡,所以马文似乎有理由替杨欣接一下,而且这接一下,还有了助人为乐的意思。
马文这么想着,就故意很大方地接了手机。果然,“小废物”是李义!马文光听一个“喂”字就够了——肯定是李义。声音含一点犹豫迟疑以及巴不得对方不在好挂了电话如释重负的侥幸。是的,李义确实巴不得杨欣没有接这个电话,这样,他就可以踏实轻松地等杨欣主动打给他了:反正他打过了,杨欣没接,等杨欣再打过来,那就不一样了,即便杨欣是打过来电话兴师问罪,在气焰上也差了一截子。
李义没想到是马文接的电话,当场愣住,也是猝不及防,迟疑了一会儿,说:“我打错了。”
马文不知道是什么心态,听出是李义,反而格外热情,以一种领导对下属的随和宽厚开朗亲切的声调说:“没错没错,李义吧?我是马文。最近怎么样?有空上家来玩,啊?”
李义表情尴尬,嘴里哼哼哈哈的。马文更加来劲,故意特大度特爽快特无所谓地说:“你是找杨欣吧?她现在不方便接你电话。有事吗?回头我跟她说。”
边儿上,马虎一直在滴溜着一双贼眼珠子,他一时判断不出爸爸到底应该还是不应该接妈妈的手机。开始,他觉得爸爸应该接,毕竟妈妈在洗澡,妈妈不方便嘛,但现在他觉得爸爸不应该。马虎见过李义,李义对马虎基本属于百依百顺,每次见面都会给马虎买礼物,全是马虎最喜欢的,变形金刚啦耐克鞋啦遥控车模啦。马虎怎么能容忍爸爸对李义叔叔这样居高临下呢?马虎虽然小,但也知道好歹,他冲着卫生间喊:“妈,李义叔叔的电话。”
等杨欣裹着浴巾冲出来,一把从马文手里抢过自己手机的时候,李义已经挂断。杨欣气得脸色发白,胸脯一起一伏。马文嘿嘿笑着,说:“他要真有事,他肯定会再给你打过来的。”
杨欣后来连拨了好几遍李义电话,都是不在服务区。
马文一脸幸灾乐祸,在边上哼着小曲。杨欣明知道马文是在故意气自己,但她心里烦,懒得搭理马文,索性进了自己房间,关上门,眼不见为净。
马文不知道为什么,一见杨欣这样,心里就巨爽,他心里一巨爽,就想上厕所。恰巧杨欣想起来梳子丢在了洗手间,她一面用浴巾擦着头发,一面拉开洗手间的门,正撞见马文立在里面撒尿,声音哗啦哗啦极响。
杨欣一面扭头就走,一面没好气地甩出一句:“怎么不锁门啊?没素质!”
马文感到很痛快,叽里咕噜地还了一句:“你有素质你怎么不敲门?”说完,推门出来,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见马虎在边上边写作业边不怀好意的笑容,马文把枪口对准了马虎:“你笑什么笑?”
马文这招属于“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看上去是在跟马虎说话,其实是在等杨欣接茬。但人家杨欣心情不好,沉浸在自己的情感纠葛之中,哪有工夫去会马文的“意”?杨欣耷拉个脸,去卫生间拿了梳子出来,就回自己屋了,而且还砰的一声关上门。
马文见杨欣这样,心里奇怪,杨欣肯定是遇到什么特别不顺心的事儿了。平常,好歹她会跟自己呛呛两句。马文转头看马虎,马虎边起身收拾桌上的东西边说:“爸,您可别找我的茬啊。”说完,扮一鬼脸,拎书包进杨欣房间了。把马文给郁闷得,只好自己打开电视,坐客厅里看。
杨欣熬到八点多钟,实在熬不住了,她换好睡衣,从自己屋出来,把门带上,坐到客厅沙发上。家里的唯一一部电话安在客厅。她之所以在客厅打电话,一来是可以用座机,二来她不愿意当着马虎的面给李义打电话,尤其是今天。
马文知道杨欣是要打电话,他故意坐在边上,很专注地看电视,并且很体贴地把电视音量关小。
反复拨打,反复是“对不起,您拨叫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杨欣想了想,犹豫着是不是给李芹家打个电话。
马文故意用玩世不恭的声音哼着“孤单的时候你想谁,是不是想找个人来陪”。杨欣虎着脸,不理会马文的挑衅,但马文还就越来越来劲,哼得越发得意洋洋。杨欣气不过,直接拿起遥控器,“啪嗒”关了电视。
马文一嗓子叫起来:“干什么呀?咱《离婚公约》里有这条吗?不带这样的。”
杨欣:“你别找事啊,烦着呢。”
马文不出声了,在一边翻报纸,但脸上的表情是气人的表情。可他那表情,又让杨欣说不出什么来。
杨欣最后还是拗不过自己,给李义的姐姐李芹拨了电话。电话响了很多声,李芹才接起来。
“是李芹吧?”杨欣调整音量语调,尽量问得既不显得太紧张又不至于让人觉得唐突。
很久,大概有半分钟甚至更长,话筒里没有任何反应。杨欣几乎以为电话断了,或者出了毛病,才听见李芹的声音。那是一种客气却毫无热情的腔调:“您哪位?”
杨欣压抑着怒火,她能想象得到李芹的表情。就是那种淡淡的、居高临下的、带着优越感的冷脸。杨欣敢保证李芹已经听出是自己。杨欣在李芹家的时候,见过李芹接电话。她对她那些打牌做美容的姐姐妹妹们可不这样!就对杨欣,既不冷也不热,且拿捏着小劲儿。不过,生气归生气,杨欣还是知道轻重缓急的。她忍气吞声,振作精神,尽可能亲切自然地说:“我是杨欣,请问李义在家吗?”
又大约是半分钟,然后杨欣听到李芹的声音,那是一种虽不失温和但透着很强距离感的语气,并且是以一种纠正的口吻坚定而清楚地说:“对不起,这里是李义的姐姐李芹家。”
杨欣隐忍:“您给叫一声李义行吗?”
“他不在。”哐当,电话挂了。杨欣几乎能看到李芹挂断电话时的表情,一定是满脸不屑!杨欣也哐当一声摔上电话,同时迸出一句:“变态!”
马文在边上,样子像是看报纸,其实注意力都在杨欣身上。他见杨欣这样,心里猜出七七八八,嘴里却故意说着不着四六的风凉话。
马文头也不抬,像对着报纸说话:“人家不接你电话,你骂人家姐姐干什么?其实,这男人吧都这样,比如我吧,追我的女人那叫一个多,我呢,既不拒绝也不反对,来往呗,混点儿呗,打发时间呗,反正咱是男人,有女人情感寂寞孤枕难眠找上咱,咱要是推辞咱不好意思,显得小气了。但你要觉得我这不推辞,就是要打算跟你过一辈子,那可就错了。你要是再利用我这对大龄离异女性的同情心,想把自己打包嫁给我,那我就只好躲你了。比如说,你打电话过来,我就手机不在服务区,打家里,我就让家里人跟你说不在家……”
杨欣冷眼看马文,马文没察觉,还一个劲地接着说:“男人吧,尤其是离过一次婚的男人,你想让他再结一回婚,那除非是这个男人没记性。你说李义这婚离的,基本上就是扫地出门,相当于前半辈子都白干了,房子给老婆了,存款给老婆了,哦,应该说是前妻。净身出户,比遭了抢劫还惨,遭了抢劫还能找地儿说理去,你说这离婚,不跟明抢一样?而且抢了就抢了,你还没处说理。你借他李义俩胆,他也不敢再结这么一回了……”
杨欣缓过劲来——她就跟优秀的拳击选手一样,哪怕是已经摔倒在地,但只要马文出招,她还能一跃而起。杨欣直接打断马文,半讥半讽地说:“我不明白啊,都是男人,怎么就差得这么远?你怎么就不能跟人家李义学着点呢?怎么咱们离婚,你就不能净身出户呢?要说,李义可比你有情有义多了。”
马文被噎住,但随即反唇相讥:“是,李义是有情有义,那分跟谁。唉,我问你一事啊?”
“什么事儿啊?”
“说好不许急。”
杨欣有点不耐烦,但好奇心又被马文挑起来,她看着马文,等马文说。
马文故意卖一关子,然后一脸坏笑地问:“在你们女人心里,要是管一个男人叫‘废物’,或者‘小废物’,那是什么意思啊?”
杨欣随即明白马文是偷看了她手机,在她手机上,李义存的是“小废物”,杨欣当即变脸,对马文说:“你有劲吗你?你以后少看我手机。我爱管谁叫什么你管得着吗?你这属于侵犯我个人隐私。”
马文说:“噢,我看你的属于侵犯隐私,你看我的呢?”
“那是以前,我那时候还是你老婆呢。”
“噢,当老婆就可以随便侵犯老公的个人隐私?”
杨欣气呼呼地辩论:“少废话!那是为了维护家庭安全。国家都有安全部,在适当的时候,可以对犯罪嫌疑人实行监听跟踪监视居住。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反对分裂维护统一吗?国家有军队有监狱有警察有国家机器,尚且如此,我一个女人,赤手空拳手无寸铁,连个手机短信都不能查,那不就得眼睁睁地等着人家来侵略分割我的家庭吗?”
马文慢条斯理地说:“急了不是?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啊?咱不是说好不许急的吗?”
杨欣刷地站起来:“谁跟你说好了?”
马文自言自语:“好心当成驴肝肺。”
杨欣一脸讥诮:“我怎么没见好心,全见驴肝肺了呢?”
马文抬起脸来:“要么说你这人不识好歹呢?我这不是帮你认清你目前的形势和首要的任务吗?你的首要任务不是消极等待李义八抬大轿来娶你,守株待兔连兔子都等不来……就是碰巧能等来一只,也是瞎模糊眼,一头撞在树上把自己撞晕过去的那种笨兔子,智商不太高、视力还不太好的那种……”
杨欣不等马文说完,自顾自回自己房间,把门关上了。马文见杨欣这样对待自己,也不恼,而是接下来哼小曲,开电视。他早习惯了。大概看了一期完整的《动物世界》,杨欣的房门还是紧闭着。马文了解杨欣,杨欣今天要是等不着李义这个电话,肯定是百爪挠心。但马文琢磨着,以他刚才接李义的电话,以李义刚才电话里那吞吞吐吐的样儿,他们肯定是有事儿了。马文对杨欣的心思挺复杂的,见着人家老给杨欣介绍半百老头子,他难过,可是杨欣跟了李义,他又怕杨欣太投入——你说你杨欣还比李义大三岁,又不是什么富姐,人家李义凭什么娶你呀?
马文思前想后,觉得越是这个时候,他越有责任。他这么想着,就自然而然地到了杨欣那屋门口。杨欣没锁门,马文一推,门就开了。马虎在玩游戏,杨欣管都不管,躺在床上发愣。她那种发愣,马文一看,就知道是“不知所措黯然神伤”。马文抬脚要往床边走,杨欣脸一板眼一瞪,马文赶紧收住脚。杨欣不依不饶,警告马文:“以后不敲门不许进来。”
马文故意装出一脸迷糊,重复了一遍:“以后不敲门不许进来?”然后特虔诚地问:“那这次算以后吗?”
杨欣被马文气乐了,但随即把脸绷上。马文赶紧点着头退出,把门带上。然后站在门口砰砰砰敲门,搞得杨欣哭不得笑不得,儿子马虎冲杨欣扮鬼脸。马文见杨欣没开门,就又把门推开了,杨欣脸上立刻显出不愉快的表情,马文还没等杨欣说话,就赶紧又把门关上,边退出边说:“得得,我又违背妇女意志了。”
杨欣在马文退出以后,想起了马文的种种好处。但也就是想一想,只要想到那些深夜的短信,杨欣就气不打一处来。是的,马文就这么大出息,让他一辈子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他觉得太委屈自己的伶牙俐齿妙语如珠了,换句话说,他觉得辜负了人生,白来世上走了一遭。
客厅电话响了。杨欣身子一蹦跳下床,拉开门直扑电话。到了跟前,电话断了。杨欣看一眼来电显示,居然是马文的手机。杨欣怒了。马文一脸坏笑,说:“我用自己的手机给咱家的座机拨个电话,不算违反《离婚公约》吧?”杨欣在这种时候是缺乏幽默感的。她三下五除二把电话拔下来,直接拎到自己屋里。
马文边吆喝着边跟进来:“这电话也算是咱们的共同财产吧?凭什么你想移就移?”
杨欣简单直接:“第一,反正也没什么人找你;第二,以后我的电话就不用劳驾您接了。”
马文还要跟杨欣斗嘴,杨欣下了逐客令:“马文先生,请你严格遵守《离婚公约》:以后进我的卧室要敲门,征得同意方能入内;上洗手间要锁门;过了晚上十点,请自觉回到自己房间休息,不得在客厅逗留。”
马文打断杨欣:“成成,我不跟你这儿逗留了,本来是要告诉你李义刚才让我转给你一句话。这么着吧,明儿上班你直接问他本人吧。”说完,走了。杨欣看着他把门带上,气得大喘气。
十分钟之后。马文一个人坐在客厅看电视,杨欣走了出来。马文料到了,他故意目不斜视,杨欣显然是要找话跟马文说,她确实想知道李义在她洗澡的时候打过电话说了什么。哪怕就是说分手再见不来往了,她也想知道。但她又不好直接问,毕竟刚才她对马文有点太凶,而且马文这人有一毛病,你越想知道什么事,他越不告诉你。杨欣一面给自己倒茶一面好像很不在意地问一句:“李义找我什么事?”
马文故意大惊小怪地说:“他那手机还关着哪?”
杨欣自己也觉得没说服力:“可能没电了。”
马文还拿着那个劲儿:“他不是住姐姐家吗?他姐姐家没电话啊?哟,这可够晚的,他能上哪儿呢?在哪儿才不方便给你打电话呢?”
杨欣不吭声。马文故意念叨:“我觉得吧,李义是一个特有情有义的人,他当初怎么就跟孙容离婚了呢?他们是大学同学呀,据说当年李义追得挺苦的……”
杨欣断喝:“马文,你不嫌自己烦啊?”
马文嬉皮笑脸地说:“我不嫌。”
杨欣接茬就说:“我嫌。”
“我知道你嫌,你要是不嫌我烦,你怎么会和我离婚?李义倒是不烦,可是人家不娶你啊。也是,结婚多烦啊。不结婚不负责不拒绝,那多简单啊。”
杨欣气得直接进屋关上门,还把门插上。马文看着杨欣这么大的反应,咧嘴一乐。
一直到夜里两点多,杨欣还是睡不着。她怕影响马虎,在床上躺着又实在难熬。索性起床,上客厅坐着。她不死心,再次给李义拨打手机,这回是:“您拨叫的手机已关机。”杨欣咬咬牙,又给李芹家打电话。她是那种一定要一个结果的人,哪怕这个结果不好。李芹家电话没有人接。杨欣哪知道人家一家子那晚上也忙活得不亦乐乎!
杨欣越打不通电话,就越想打通,她甚至想下楼找一公用电话给李芹家拨一个。杨欣是那种遇到事情总是往最坏处想的女人——这件事情的最坏处,就是李义关机,而且,她知道李芹家的电话是有来电显示的,她甚至怀疑从此她的手机再也打不进李芹家的电话了。
马文本来在自己房间里玩游戏,听见杨欣在客厅里鼓捣,知道杨欣难过,他本来不想管,但后来想想,还是关了游戏,从房间里出来。又不好直接问杨欣怎么回事,他和杨欣的沟通模式一向是冷嘲热讽,所以只好一边念叨着“多情自古空余恨”,一边佯装翻东翻西找东西。
杨欣不愿意让马文看自己笑话,她手里拿着一摞碟,翻着,不搭理马文。
马文见状,半自言自语地说:“越是这个时候吧,越不能看喜剧片,要不,你看人家乐,人家越乐你越难受。悲剧也不能看,要不越看越堵。这时候最好是找人聊聊……”
杨欣冷冷地接上:“你不困啊?”
马文赶紧表态:“我不困。就是困,看着你这么百爪挠心,我也不能说困呀。没事儿,只要你高兴,我乐意奉陪。你要是想出去转转,散散心什么的,也成。”
杨欣冷笑:“你自我感觉太好了吧?”
马文故作不懂:“你这话是从哪儿说起?”
杨欣打一哈欠,说:“我跟李义的事,跟你说不着。如果全世界就剩你一人,我就宁肯是哑巴,咱俩没什么可聊的。咱俩要是还能聊到一块儿,咱们也不至于说离婚就离婚。”说完,找一恐怖片,放进影碟机。
马文:“干什么非得宁肯是哑巴呢?哑巴是想说而不能说。你要不想跟我聊,听我说话费劲,你宁肯是聋子多好。”
杨欣就当没听见,按遥控器播DVD。
马文抗议:“咱那《离婚公约》可规定了,晚上十点以后不得在客厅逗留。尤其不许播放鬼片僵尸片惊悚片。”
恐怖片的音乐响起,在恐怖氛围中,杨欣转过脸,神情像女鬼。马文胆小,见状赶紧回房间了。马文不明白,为什么杨欣这两年会迷恋上恐怖片——他躺在床上,用耳塞塞上耳朵,摸着心窝口:“这都什么毛病,大半夜看恐怖片!”
那一夜,杨欣没有等到李义电话。她不知道李义的手机丢了。李义当时是在大街上给杨欣打的电话,打完了,去买了包烟,点根烟的工夫,他连钱包带手机一起被偷走了。
下着雨,淅淅沥沥。李义一筹莫展。等他好不容易到李芹家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李芹开门,见李义浑身湿透,一脸落魄相,忍不住兜头一句:“又吵架了?正好,分手!三天两头的闹腾,干什么呀!”
李义没精打采地解释:“没吵架。是我包被偷了,我走回来的。”
李芹闻言大惊:“啊?你打辆车啊,到家门口我结账不就成了?”
李义说:“不是怕你不在家吗?”
李芹急了:“都丢什么东西啦?”
“手机,还有几张卡。”
李芹一边看李义换鞋脱衣服,一边嘴里叨叨唠唠地让他挂失银行卡,但她就是不提杨欣打过电话的事。
李义洗过澡出来,换上干净衣服,正想着要给杨欣打一电话,李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张罗李义吃饭。李义坐下,挑了两筷子面条,又站起来。
李芹眼尖,还没等李义够到电话,就扔过去一句:“给谁打电话?先吃面。一会儿坨了。”
李义咬咬牙,他借住在姐姐家,也有点怕姐姐,不愿意惹姐姐不高兴。李芹看出李义有心事,她以静制动,等李义主动。李义心事重重,一边吃,一边下决心。他眼睛都不敢看李芹,冲着面条说:“姐,跟你商量个事儿啊。”
李芹问:“借钱?”
李义说:“不是。”
李芹见李义欲言又止,说:“那什么事啊?有这么难开口吗?”
李义确实也难开口:“也没什么大事。”
“行了,你脸上都写着事呢,说吧。”
“我想结婚。”
李芹叫唤起来:“结婚?!”
李义不说话了。
李芹声音低下来:“是再婚吧?”
李义沉默。
李芹做苦口婆心状:“咱不说找一个年轻漂亮的,但怎么着也应该找一个差不多的吧……”
李义打断她:“我们就差不多。”
“她比你大……”
“就大三岁。”
“就大三岁,说话就四十了吧?有的人更年期早,她过两年就该更年了。你娶她干什么呀?给她养老?单给她养老也无所谓,她还有一个儿子,你还给她养儿子啊?”
李义不说话,李义是一个话不多的男人,不想好了不说。
李芹鼻子里哼一声,猜到可能是杨欣在逼婚,语调越发刻薄起来:“是不是她逼着你娶她?”见李义不回答,李芹自己愤愤地说:“这种女人,身边没个男人根本不知道怎么过日子。”
李义截住话头:“姐,你对她有成见。”
李芹脸色难看。说:“她还跟那个叫什么来着,她前夫,还住一起?”
李义知道姐姐要说什么,只好硬着头皮替杨欣解释,说了句:“她不能住大街上去吧?”
李芹说:“不住在前夫家就得住大街上,这叫什么话?说句不爱听的吧。我都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断了。”
李义默默地吃面条。
李芹见状,更加赌气,索性把话往狠里说:“有一句话我说在前面,你是我弟弟,你离婚,有困难,住我这儿,是应该的,我离异,没孩子,死了这房子就是你的,但在我死之前,杨欣别想进这个门。还有,以后跟她说清楚,别动不动就打电话到我这儿找你。我听她声儿就来气,一股子骚狐狸精味儿!”
李义猛一抬头:“杨欣来电话啦?”
李芹哼了一声:“你们上班一整天呆一块,没呆够啊?”李芹站起来,愤愤然去卫生间。结果,因为李义刚洗过澡,地上都是水,一进去就滑了一跟头,整个人平拍在地上。
那一夜,李义可有事儿干了。他本来计划着吃完面条跟杨欣好好打一个电话,这下倒好,面条还没吃完,李芹脑震荡了,而且还摔了个骨裂。
李义喊了救护车,本来要给李芹的前夫王大飞打电话,李芹制止了。上医院拍了片子,照了透视,李义跑前跑后,满头大汗。本来李义还以为李芹多严重,得住院。但人家大夫给看了看,说不用住,在家养着就成,过两个星期到医院来复查一下就差不多了。脑震荡没什么药,骨裂也得靠养,最多是一些营养神经和骨骼的药,都不是医保范围。李芹不在乎钱,李义也知道李芹不在乎,所以就做主让大夫捡高级的药给开,不用考虑报销不报销。后来,李义打听到医院有租轮椅的,一天一百元钱,立马跑去租。
李芹在急诊室等着李义,一小护士不无羡慕地对李芹说:“你爱人对你真不错。”
李芹忙解释:“他不是我爱人。”
小护士随口感慨:“我说呢!现在这世道,丈夫能大半夜为老婆摔一跟头上医院的,不多了。”
李芹深有感慨,但又觉出护士误会,连忙解释:“他是我弟弟。”
小护士一错神儿,边上一老护士别有用心地一笑。李芹不爽了,赶紧追上一句:“亲弟弟。”
老护士“哦”了一声,进里屋了。小护士随后跟进。隔着一门帘,李芹隐约听见老护士跟小护士聊天,大致意思是,现在这女人要是有了钱,也有年轻男人傍!你信那是她亲弟弟?亲弟弟能为半老姐姐大半夜叫救护车?就因为洗澡的时候摔一跟头?指不定那跟头怎么摔的呢!
李义租的是一个折叠轮椅。从出租车上下来,李义先把折叠轮椅打开,然后搀扶李芹下车。李芹那个行动困难啊。偏巧这时,别墅里的电话响个不停——已经是半夜三点啦。李义急火攻心,以为是杨欣打来的,他了解杨欣的脾气。李义把李芹扶到轮椅上,二话没说,先开了门,鞋都没换,就奔电话去了。李芹坐在轮椅上,蜡着一张脸,嘟嘟囔囔:“这都几点了?还打电话上人家家,不睡觉啊?有没有点素质?你睡不着别人也不睡啊?这种女人,没个男人就不知道怎么过!”
正说着呢,李义出来,对李芹说:“姐,姐夫电话。”
虽然姐姐早已离婚,李义还是习惯管李芹的前夫王大飞叫“姐夫”。李芹一听,根本没等李义过来推轮椅,几乎是健步如飞,自己站起来几步就上了台阶,直奔电话。把李义惊得张着嘴半天才说出一句:“您,您,这好得也快了点吧?”
李义结过车钱,回到房间,见李芹直直地站在电话前,半垂着个头,握着话筒,嘴里不说话,眼睛里却潮乎乎的。
刚才李义在电话里已经跟王大飞大致说了一下李芹的情况,所以王大飞这个时候就开始直接埋怨李芹不小心,还叮嘱李芹以后遇到这种事情一定要先跟自己说。李芹听着,心里尽管如春潮涌动,但那春潮中还是有一股子陈年积怨。她竭力保持平静,以一种特别平淡的语气问:“你怎么想起这么晚打一电话给我?”
王大飞:“嗨,我就是今天晚上突然有那么一阵子特别不踏实,给你打一电话吧,没人接,李义那手机还一直关机,我就总觉得肯定出事了……”
李芹悄然落泪。那一夜,李芹一直坐在电话机边,不悲不喜无忧无虑。李义本来想陪李芹说说话,但终是没有。一来,他了解李芹,李芹不是什么事都肯说的女人,她太要强;二来,他也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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