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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透罂粟的骨髓

        朋友是戒毒医院院长,常邀我去她那里坐坐。

        “我才不去呢。我对丑恶的大烟鬼毫无兴趣。你也趁早洗手别干了,这是和魔鬼打交道的行当。”我说。

        朋友摇头说:“因为我的工作,真有人从此就戒了毒。挽救了一个人就是挽救了一个家啊。”

        一天,她打电话说:“你来吧,我治好的一个外地病人要来复诊,你可和他聊聊。”

        我如约到达医院。朋友先向我简要地介绍了病情,说即将来的这个小伙子身上承担着三条性命。

        他的老父亲,年轻时丧了妻,一个人抚育着小伙子和他的姐姐,吃了无穷尽的苦。好不容易拉扯着孩子们长大了,成家了,日子好过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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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女儿得了白血病。

        姐姐到医院治疗,医生说只有骨髓移植可以救她的性命,否则就只有一年的活头。

        骨髓移植必须要有人捐出骨髓,彼此的型还要相符,要不就是移植进去也存活不了。

        老父亲热泪滚滚地说,我这么大的年纪了,把我的骨髓抽干吧,只要能救我的孩子。要是女儿死了,我还活着,以后我有什么脸面到地下去见他们死去的亲娘!我不能白发人哭黑发人啊!医生,求求你们!

        医生查了老人的骨髓型,可惜不符,无法输入。

        老父亲就让儿子去查,儿子说什么也不去。

        老人大怒,对儿子说:“十指连心,长姐如母,你怎么能在给亲人救命的时候,连个见义勇为的过路人也不如!”

        不论老父亲怎样涕泪滂沱地恳求,儿子就是坚决不肯伸出胳膊化验骨髓。其实,为了姐姐,他痛不欲生。

        他吸毒。他的血液里浸透了海洛因,骨髓里漂浮着罂粟,所以他不敢给自己的姐姐捐献骨髓。眼看着姐姐一天天枯萎下去,他终于偷着找到医院,讲了自己的情况,请医生检查他的骨髓。他起誓说,只要他的骨髓和姐姐的相符,他就一定戒掉毒品,把新鲜健康的骨髓捐给姐姐,使自己和姐姐一道得到新生……

        他的骨髓型恰好和姐姐相符,输进去,姐姐就有救了。可我们把消息告诉他,他又无动于衷了。

        随着毒瘾的深入,吸毒的人亲情意识泯灭殆尽。除了毒品,他们对什么都毫无兴趣。毒品变成他们的脑、他们的血、他们的根。世间万物,只有这种白色粉末是他们唯一的亲人,他们是被毒品异化了的怪物。

        姐夫找到他,长跪不起。

        也许他和姐姐相濡以沫的童年还温暖着他的心,也许他希望孤苦一生的父亲有一个安然的晚年,小伙子残存的良心被眼泪浇得发了芽,他捶胸顿足地到这里戒毒来了。

        他是我所遇到的最坚决的一个自愿戒毒的病人。在快速戒毒的过程中,他表现良好,甚至很能吃苦。离开的时候,他带了足够的药,以备在今后的日子里抵御毒品的诱惑。半年过去了,今天,是他来复查的日子,要是一切正常,他就可以给他的姐姐输骨髓了。

        骨髓移植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既要挽救他姐姐的生命,也不能损害了他的健康。抽髓要分很多次进行,要几个月才能完成……朋友兴致勃勃地说着,渐渐进入很学术很专业的领域。医生对一个成功病例的珍爱,不亚于工艺美术大师对精雕细刻的象牙的喜欢。

        我被朋友的快乐所感染,问道:“那是一个怎样的小伙子呢?”

        朋友说,我们都称他小西北,很讲义气,说话算数。

        正聊着,护士进来说:“院长,小西北来了。”

        我急忙跑进接诊室,步履比朋友还要迅疾。

        一个骨骼高大但羸弱无比的汉子,蛹一般蜷缩在地上,好像寒风中最后一条青虫;脸色似简易厕所的墙壁,白垩中挂着晦暗。鼻涕毫无知觉地流淌着,耷拉在嘴角。眼神毫无目的地游荡着,头发干涩地飘舞,手指神经质地弹动着,全身被一种不由自主的悸颤击穿。

        院长痛心地闭了一下眼睛,再打开眼帘时,冷峻的目光彻入肺腑。

        “你又吸粉了?”院长问。

        “不……没有……哪能啊……我不能辜负了你们的治疗……”汉子眼睛看着墙角,结结巴巴地说。

        “小西北,不要骗我了。我医过多少吸毒的病人,真正戒了毒的人绝不是你这个样子。”院长威严地说。

        “我发誓……凭天王老子、地母娘娘……以我在世的父亲和去世的老妈的名义起誓,绝对没……你们当医生的不能瞎冤枉人……”他抓耳挠腮涕泗交流,破鞋板将水泥地扇出呱呱的响声。

        说实话,他的形象虽然可厌,嘴巴却吐尽了常人所能想到的咒语,使你不由得半信半疑。

        院长不理睬他的叫嚷,肯定地说:“我说你吸毒了,你说你没吸,不要再在这里吵个没完。我们给你做一个尿液毒品检验,一切就将大白。”

        “不……我不做尿毒检……”

        小西北原本站在墙角,这时猛地向后退缩,使他几乎嵌进了墙缝,粗糙的轮廓像铁丝网一样摇晃,仿佛顷刻间就会坍塌。

        尿毒检是一种灵敏度极高的检测手段,只要吸食了毒品,哪怕极微量,它也能火眼金睛地鉴定出来。

        “小西北,戒毒医院是帮助你们的朋友。你既然不相信我们,不配合治疗,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你的父亲,你的姐姐,那样殷切地期望着你,你再次吸毒,辜负了亲人们的一片苦心。你不想戒毒,又不接受检查,那你找我们做什么?请你从医院回去吧。”

        院长看也不看小西北,转过身,独自面对着透明的玻璃窗说。

        小西北突然一反常态,嬉皮笑脸地迎上前:“我错了!院长大姐,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不是人,我是狗!您不就是要我点尿吗,我的尿也不是XO,也不是人头马,没那么金贵,我给您尿点就是了……”

        院长正色道:“不是我要你的尿,是医院化验需要你的尿。”

        小西北涎着脸说:“都一样。院长就是医院,医院就是院长。我不是不爱给您尿,是怕您给我验出来。您还真有经验,一眼就看了出来。没人能瞒得过您的眼神。我真的扎了‘飘’,您一查尿,我就得露馅儿……”

        他一反刚才的颓废,喋喋不休地叫嚷着,眉飞色舞,好像有庞大的人群在听他讲演。

        “谁陪你来的?”院长打断他的话,简捷地问。

        “我爹,还有我姐夫,都在楼底下等着呢。他们都不知道我又吸毒了,我不让他们上来,怕伤了他们的心。他们以为我的骨髓是干净的,我姐姐正眼巴巴地在病床上躺着等着我呢……医生说过,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要是再没有人给她输骨髓,不定哪个早上,她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小西北说着泄了气,原本就佝偻的背脊更加塌陷,神色黯淡下来,无限的凄楚笼罩在眉眼间,半妖半神的杂糅之色使他目光迷离。

        我微微张着嘴,不知说什么才好。通常的语言此刻完全失了效力。

        检验结果,小西北体内的毒品呈强阳性。“你打算怎么办呢?”院长严正地问小西北。

        “戒,这一次一定戒掉。求求你,这不但是救我,而且是救我姐姐,救我爹爹……我的血不单是我的,也是我姐的。我的骨髓不属于我,是我们全家的……您要是不收留我,我们全家就完了……”他像捶打棺材板一样拍着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脯,呼天抢地。

        见院长仍在沉思,小西北毫无征兆地双膝一屈,猛地就给院长跪下了。

        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一个成年男子当众下跪,把头磕得砰砰响,心中一阵惊悸。

        戒毒医院的院长对这一切司空见惯。她缓缓地偏转了一下身子,避开了小西北头颅的正前方。这使得小西北的跪拜没了对象,仿佛对着空洞的墙壁祈祷,有一种无所附丽的悲怆和微微的滑稽。

        “小西北,你起来吧。让我们再从头开始新一轮的戒毒,希望你能有毅力,只是,我不知道你姐姐是否等得了那么长的时间。”

        院长语气温和,充满爱和力量。

        “这一次,我一定有毅力……”小西北几乎声泪俱下。

        院长忙去了。一时间,屋里只剩下我和小西北两个人。

        我看着这个骨髓中浸满了罂粟的人,说:“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得,你的身上寄托着几条命,可是你为什么管不住自己呢?”

        小西北耷拉着脑袋,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说:“毒品是一种白色妖精,要想逃脱它的魔爪,实在是太难了。你没有吸过,跟你说不明白。我从医院出去,回到过去的同伙儿那里,他们把粉塞到我手里,我的意志立时崩溃了……不,不说它了!从今天开始,我每天都要想想我的姐姐,想想我小时她对我的好处,想想她在病床上巴望活下去的眼神……我先用三个月戒掉海洛因,然后吃好的、喝好的,足足调养上三个月,把体内所有的毒气都洗清驱掉;把骨髓调理得像刚打鸣的小公鸡,又红又清亮,输给姐姐,滴滴是宝。要是不出岔子,那时正是阳春,医生说过,杏花开时是骨髓移植最好的节气,我的姐姐就得救啦!”

        小西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虚弱得冷汗直流。

        我看着手舞足蹈的他,又下意识地瞅瞅墙上的挂历。

        但愿小西北生命垂危的姐姐能够熬到春暖花开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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