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对岸的房子比我想象的要黑,夜空比想象中的要亮,夜晚还并未降临呢——我是后来才渐渐意识到这些。我将船桨深深地插入泛着树叶的水面。那时仅是六月,秋天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地跑来摧残了几棵白杨。我依旧穿着在德卢斯穿的衣服。在阁楼躺着的时候,我没脱网球鞋,没脱牛仔裤,这让我抱着船桨挤进独木舟时觉得胯部有些紧。帕特拉的发带依旧哀怨地盘在我的脑袋上,带给我隐隐的痛感。
快点,快点,快点。船终于随着我手中船桨的划动而动了起来。
我并没有明确的前进方向;我只是想离开这里。我静静地坐着,把木桨横置在膝盖上,随风和湖水要将我带向何处。冷风阵阵,我的脉搏剧烈地跳动着。头部的疼痛已经转移到下巴和脑壳,这种痛感让我想吐,同时我也意识到,从德卢斯返回途中,我们并未停下来吃点晚餐。早餐和午餐也只是吃了几枚奇形怪状的草莓——其实我一整天没正经吃东西了——当我终于发现这一点时,我开始真的觉得不舒服了。这种感觉来得太突然了,但我很清楚它其实已在我体内潜伏了好几个小时,就等着我走到室外、漂到湖上,再将我彻底击垮。我开始头昏眼花。独木舟抵达岸边之前,整个世界都在我眼前晃动。还是那片湖,但它已不再静止了。
我双手握紧船边,小心地从独木舟里爬上岸。我并不奇怪自己竟然伏在加德纳家前廊下的潮湿的大石头上听着自己的肚子不停地叫唤着,虽然这并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脑中没有任何想法,只是觉得很饿、很累、衣帽很齐全;身后是我家的木屋,我妈正握着梨子、双手发黏地坐在屋里,我一点也不想看见它。
我在帕特拉家的前门那里徘徊。
后来我告诉警察,当时我并没有在想保罗。我只是想给自己找点吃的。我知道我可以径直走入那扇门——我知道它从来不上锁——然后在橱柜里搜刮点保罗的椒盐小饼干来吃;我知道我不需要吵醒任何人,只要我静静地咀嚼,离开时不留下任何少了什么的痕迹。但当我有这种想法的那一刻——椒盐小饼干,或者一根燕麦棒——我发现自己想要的不止这些,我还想打开冰箱,从包装盒里取出一块白软干酪,用手指从罐子里掏出最后两块腌菜,再把保罗碗里吃剩的面条全都吃掉。这些我都能做到,可能我还能摸黑走进洗手间小便(静静地、慢慢地让小便流下来),再把他们用了一半的薰衣草肥皂放进我的衣兜里,拿走帕特拉放在柜台上的手机,把利奥的手稿塞进我的衬衫里。我为这样的想法几乎有些晕眩了。我是不是计划这件事很久了?这样想来似乎我确实为此谋划已久。但当然,这并不是一个真实的计划,只是我脑海中的波动,只是一种渴望,但实际并不可行。
Fee-fi-fo-fum。当我伸手旋转那个冰凉的球形拉手时,这句话突然蹦入我的脑袋里。
主室在黑暗中很难看清。我最先看到的是那几扇巨大的三角窗户,从窗户外投射进来的那一道窄窄的光线来自我父母光亮的小屋。出于习惯,我蹬掉我的网球鞋,把它们放在墙边。
我穿着袜子,向橱柜走去。我满脑子都是那些躺在皱巴巴的包装袋里的零食。我想吃那些平静地窝在盒子里的花生黄油燕麦棒。橱柜的胶链发出一阵嘶哑的声音。我还没把燕麦棒拿到手,橱柜的门关了。我的后脊梁一阵发麻。
“琳达?”
我转过身来。
帕特拉坐在沙发上,身形隐匿在阴影里,我并未注意到她。她缓缓地站起身来,黑色的轮廓投射到窗户上。我脑子里一个荒谬的信念一闪而过——如果我什么也不说,如果我就僵僵地站在那里不动,她就不会看到我。
“是你吗?”
我静静地站着,纹丝不动。
“噢,亲爱的。”她说道。她身上只穿了一件t恤衫,两条光洁的腿在黑暗中看起来像桦木树枝一样苍白。她快步穿过屋子向我走来,并未抚平自己大腿处的衣服褶皱。
“这是什么?等下——利奥忘了给你钱了,是吧?还是你把帽子忘在车上了?哎呀天啊,琳达。我看着你从湖对面漂过来,我看着你,然后想——我心里浮现出这样的想法——她是来拯救我们的,那个女孩儿坐着她的船来救我们了。在黑暗中想这样的事情是不是很荒诞?你的思绪就这样飘忽着,你甚至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然后你想:那个女孩儿,那个疯狂的女孩儿划着她的独木舟要来接我们去另一个地方了。这么想是不是很搞笑?”
“摇。”我轻声说道。
“什么?”她问道。
“船是划的,舟是摇的。”
“管他呢,就是这个意思,”她把一只手放到头上,t恤衫的下摆微微向上,露出了她的底裤。“我在说胡话呢。我透过窗户看到你之前,我肯定是在打瞌睡。利奥是不是忘了给你写张支票了?或者你是来拿别的什么东西?”
我是来干什么的呢?我的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这时这个屋子才变得更清晰了些。我看到柜台上闭着口的野餐篮子,手机静静躺在帕特拉手里,她看着我的脸、等着我的回答的时候,手指情不自禁地轻轻敲着它。我向远处看去,保罗的门是关着的,门下的缝中透出屋内的光亮。帕特拉随着我的目光转过身去,我突然听到门后利奥静静说话的声音。
帕特拉摸索着灯的开关,一种奇怪的恐慌向我袭来:“等等——”
“我猜我们都醒着呢,我们得承认这一点。”
“但——”一部分的我依旧想在没人察觉的情况下溜走。
“今晚没人能入睡——”
保罗那屋的门开了,利奥走了出来。帕特拉打开了灯,我俩在突如其来地强光下眯起了眼睛。利奥瞪着眼睛站在那里,看到我一脸惊喜——不,是惊愕。
“怎么了?”他说道。那一瞬间,他的脸上有一丝真实的恐惧。我想起第一天他走进这个屋子的时候,拿着斧头的我和他的会面。接着,他便认为我是无害的,甚至是不起眼的。他跟我握了握手,进行了简单的自我介绍,为我们倒了两杯果汁。现在他的行为就好像我可能要加害于他,我可能是的——我是想这样做的——但并不是他以为的那种方式。我小心地把燕麦棒放到柜台上的野餐篮子里后,抱起了双臂。
“琳达?”他问道。
“你忘了付她钱了。”帕特拉说道。
“是吗?”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他看起来像是要为我的不请自来而大吼大叫,但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是,我想我确实是忘了。”他跟我一样,还穿着白天的衣服——衬衣下摆掖进他的卡其色短裤里——但脚上还是那双黑色拖鞋。他走到桌边开始写支票,一路上拖鞋就那么松散地挂在他的脚上。
另一个屋子里传来一声低语或是哭泣。
“他饿了!”利奥边解释着,边弯腰写着支票。“我们一会应该会有松饼吃了。世界上有些食物是人无法抗拒的,松饼就是其中一种。他已经准备好要吃早餐了。”
那时应该还没到晚上十一点,最晚也不会晚过半夜,因为我划桨漂过湖面时,天还是亮的,只有灰色的云层凝结在月亮周身。有一瞬间我似乎真的丧失了时间感,似乎在不经意间,夜晚已经偷偷溜走了。我是在阁楼里睡着了吗?我看到的天空其实是黎明时分吗?
“早餐?”帕特拉看起来像我一样混乱而困惑。
“是啊,”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们。“现在很早,但还不算太早。谁在哪儿说过你的早餐早一点都不行来着?是谁定下这条规矩来着?”
他把支票撕下来递给我,说道:“给你,拿着吧。”我看到他写下的金额是一百五十美元。那个时候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比帕特拉给我的十美元钞票脆弱得多、也虚幻得多。应该写我名字的那一栏是空着的。“就让琳达按她的方式写吧。”他解释道。
出人意料地,帕特拉抓着我的胳膊:“留下来吃早餐呗?”
“她这一天已经很辛苦了。”利奥警告道。
“回家路上我们该停一下休息一会的,”帕特拉冲他抱怨道,“如果我们中间停一会儿,这一天不会这么辛苦的。”
“保罗要是在睡觉。就让他睡着吧。”
“但你刚刚不是说他饿了?”
“我认为他能吞下一匹马,”利奥告诉她道,“因为他睡了一整天,现在他醒了。”
“这样好吗?”她的声音有些刺耳。
“这样很好。”
他一只手把帕特拉拽过去,引她走到沙发旁,把她摁进沙发里。然后他在她面前蹲下来,亲了亲她的脸——一遍又一遍,从脸颊、额头上的皱纹、到长着雀斑的眼睑。她仍焦虑地用拇指摩挲着手机,但我能感觉到她体内有种不安渐渐平息,像是做了一晚上的噩梦之后,有只手轻轻在你的被子上拍着,让你感觉无比安心。我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利奥,我简直被眼前的场景迷住了。他把帕特拉脸颊上的头发抚到耳后,就像帕特拉之前对保罗的那样。利奥轻柔地对帕特拉说:“所以我想,我们该吃早餐了,对吗?明天我们早点开始。没有哪条规定说我们不能这么做。”
“是明天吃?”帕特拉问道。
“噢,是的,当然。”
“我们只是吃早餐?”
“松饼、糖浆、草莓和牛奶。”
光是听着这些,我的嘴里就溢满了口水。利奥走进厨房,将壶和平底锅拿出来,然后转身在音响里放入一盘CD。“来点音乐如何?”利奥回头问道。紧接着,屋子里渐渐弥漫着经典弦乐的美妙。一直盯着敞着的保罗房门的帕特拉把手机放到了咖啡桌上。
手机一离帕特拉的手,利奥就开始放松下来。“好了,琳达,再见吧!”他站在厨房里冲我说道,但眼睛并未看向我,只是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已经向门外走去了。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帕特拉,后者正揣着一种奇怪的紧张从沙发里站起来走向大厅。
“现在还是不要打扰他的好。”利奥一只手里拿着壶对她喊道。
“但是他不是醒了吗?”
“他没事。”
“他醒了吗?”帕特拉回看向利奥。
“他几分钟前醒了。他一定饿了,说要吃早饭呢。”
于是利奥就开始做早餐了。他把主厅和厨房的灯全部打开,将所有开关摁了个遍;他向水壶里灌满水,为糖浆瓶加热;他只用了一到两分钟便搅出了金黄色的面糊,然后用勺子将多泡的糊糊倒入煎锅里。他一边用铲子尖部轻轻拍着成型的松饼,一边不停地暗示我可以离开了:“你已经拿到钞票了,琳达,再次对你表示感谢。”
“不用客气。”我说道。面团的香气盈满整个屋子。
“你知道吗,有你在,真的帮了我们大忙。所以,真的谢谢你。真的是很大很大的忙。”
他微笑着,却并不抬头,氤氲的蒸汽液化在他的额头上,小水滴闪闪发亮。
“我帮点什么忙吧,”我提议道,“我可以倒牛奶。”
“你真是太善良了!但我相信你一定累了。”
“还好,不是很累。”
“你已经做了很多了。”
“你没准备我的吃的是吗?”我问道。
“这是两回事。我只是觉得,你爸妈在家等你呢。”
“我很碍事吗?”
“不是这个意思,”他下巴上的一块肌肉微微发紧,“听着,我们很高兴你能待在这儿,但——”
我没理他,径直在柜台上排摆了四个玻璃杯,打开牛奶盒,倒了四杯奶;又从橱柜里拿出一摞碟子放到桌子上。这时猫儿们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用脸蹭着我的脚踝。从利奥的煎锅里冒出来的水蒸汽晕了所有窗户。我根本看不清窗外的景象。
再见了,树林,我心里想着,再见了,世界。松饼在锅里发出咝咝的声音;猫儿在我脚下喵喵地叫着;水在糖浆玻璃瓶周围欢快地咕嘟着;古典音乐在空气中远远近近地游荡着。我将刀叉、纸巾和一盘黄油切片摆放好。趁着利奥转身的空隙,帕特拉跃进保罗的屋子,手中紧紧抓着门把手。然后她探出头来,光着脚轻轻在客房里走着,边走边抚平枕头,叠起毛毯,还重新堆放了书籍。
突然,她走到厨房里:“早餐是个好主意!”
“而且琳达也在这里!”她补充道,并走到我旁边给了我一个拥抱。她的拥抱很用力,我能感受到她的尖下巴插进我的肩膀里。瘦小的帕特拉比我还矮一英寸——她的四肢以及t恤衫下的肌肤冰凉而湿润。接着,就像她迅速抽离,在利奥的后脖颈上亲了一口——速度与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一样快。“利奥,我要那个大的。”她踮着脚尖说道。我能看到某种她几乎承受不住的能量正穿过她的身体。她所有的动作都带着一种急促与夸张的兴奋,好像她正努力控制体内的某样东西。她急匆匆地将利奥做面糊的刮刀清洗干净,洗了搅拌钵,又用纸巾将柜台擦干净。不知何时,她茫然地从纸板箱里拿出一枚鸡蛋,然后紧紧地握着,直到鸡蛋破碎。
“我在干什么?”她举起自己闪着光的、黏糊糊的手问道。但她一脸要笑的样子。“看看这一团糟的!”她呼喊着,用洗碗巾使劲擦着手,用力地擦着每一根手指头。然后她做了一个很深、很沉的呼吸,坐到桌边,说道:“好的,我饿了。松饼好了吗?”
利奥进屋叫保罗去了,我给帕特拉拿来一杯牛奶,又把做好的松饼放到盘子里。不过几秒钟的光景,利奥就回来了。他笑着看着帕特拉——笑得如此之开心连帕特拉都受到感染,嘴角上扬——利奥开口说道:“小王子想在床上吃!”说完,便拿着一盘松饼、一杯牛奶离开了。
走到一半,他扭过头来说道:“我明白,亲爱的,吃吧。”
我看到她又坐下了。
她安静地用手指撕下一块松饼放进嘴里。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吃了一块。我太饿了,松饼又是那么温软,还是溏心的,你根本不需要过分咀嚼,可以一次塞进嘴里一大块,甚至是可以将松饼“喝”下去。我不停地重复着这套动作,直到我觉得自己已经吃得够多了,不能再吃了的时候,我抬头看向帕特拉,她早已没在吃了。她的双唇微张,我能看到她牙间塞满嚼了一半的松饼,泡沫状的混合物堆积在下唇,它们倒维持住了自身的平衡,并未溢出来;两腮因食物而鼓鼓的,她就这样呆坐了十秒、二十秒,最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认真地动着下巴,努力把嘴里那一大块松饼吞下去。它终于滑下去了。我看到了。
“帕特拉?”我小心地开口,恐惧的感觉像电击般传遍全身。
后来他们问我,那时的保罗是什么状态?
我记得当时我只是怀疑帕特拉是不是被呛到了,怀疑一个人的器官是不是真能被松饼这种无害而柔软的东西塞住气管,怀疑这种危机是否真的可能出现。
“啊。”帕特拉喃喃道。然后她站起身来,径直走到沙发那里坐下。她把木柴般的膝盖塞进t恤衫里,把头靠在垫子上。“这就够了。”她轻声说道。
那时候是几点?不是太早也不是太晚。我看着满桌的松饼碎屑和还未动过的松饼,突然感觉精疲力竭。我将手中的纸巾握成球,喝尽杯里最后一滴牛奶,然后将屋里利奥打开的灯都关上。这时我发现帕特拉坐在沙发的另一端,将几分钟前叠好的毛毯抖开,盖在蜷缩着的自己的身上。
利奥的音乐还在播放着。
我并未对帕特拉说什么。我们一起看向窗外。湖对岸的我爸妈的木屋已经黑了,但夜空依旧是亮的。我想,大概是一轮满月升空了——或者黎明终于还是到了。停在湖边的我爸的威诺娜像一条搁浅的鱼一般微微发亮。
“你看见我来了?”我问道。我想再一次听到她口中的那个故事。
“哦,琳达。”
“你乘过独木舟吗?”
“嗯。就一次。但我不像你,我是个城市孩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
她看向坐在沙发这头的我说道:“有一次露营。他们把我摁到一条独木舟里,我满脑子想的只有‘我要掉下去了’。但我越这么想就越害怕我最后会把木舟弄翻,因为我的想象如此清晰——就是哗的一声。太具象了。”
“每个人都会这么想。”
她缓慢地深呼一口气:“我需要修炼自己控制思维的能力。”
“每个人最终都会翻船。”
“真的吗?利奥从来不会这么想。”
“怎么想?”
“他总是想一些负面的东西,预想最糟的情况。”
我并未接话。
“他是个好爸爸。”
“是吗?”
“而保罗,我的保罗也是个好孩子!”
“他确实是个好孩子。”
她听到我这么说似乎很开心的样子,掀起毛毯的一角让我钻进去,于是我向她身边挪了挪,顺从地让她把毯子盖在我身上。“你知道保罗是怎么出生的吗?”她问道,并把毯子盖在我腿上,又用手掖了掖。
不知道,我从未想过这些。我以为保罗就是以一个四岁孩童的模样从另一个星球来到地球上的。我从未想过他作为一个婴儿、作为帕特拉身上掉下来的又红又润的一团肉会是什么样子。
“我给你讲些故事吧,琳达。”我很喜欢听她跟我讲这些,真的很喜欢。“我怀了保罗之后病了很长时间。我一直认为,世间的一切都注定会走向糟糕的结局。我对这个宝宝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利奥一直对我说,你很担心,这就是全部了,你只是担心而已。当时,我确实很担心,我担心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你当时大学刚毕业?”
“我的朋友们有的加入美国和平队,有的去读研究生。”
“那你有这样的感觉也是正常的。”
“我不仅是担心,而是在怀孕期间实在是太难受了,这种不祥的感觉太过真实了,由此产生了各种并发症。利奥一直劝我不要担心,一直给我读他写的书,但不好的事情接连发生。过低的胎儿体重、子宫早期收缩……只要你能想象到的糟糕的情况都发生了。生产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我的心脏停止跳动了,我听到它怦、怦、怦”——她边说边拍着我的腿演示给我看——“然后就没有声音了。然后我脑海中冒出一个小小的想法,那个想法告诉我我不应该这么担心害怕,上帝不会对我这么残忍的。上帝不会让我停止心跳的,是吧?”
我的心快跳到嗓子眼了:“他不会的。”
“后来,利奥对我说,当时我脑子里那个关于上帝的想法是保罗传递给我的。那个想法是他出生的讯息。”
窗户外黑漆漆的树站得笔直而坚挺。帕特拉的手放在我的腿上。她静默着,且静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睡过去了。然后我感觉到她换了个姿势,靠我更近了些,我们的头几乎都靠在沙发垫子上。
她轻轻低语着:“我一直很抵触利奥的思维模式。我一直对他讲,我就是不能和他一样毫无疑问地对某件事充满坚定的信念。但保罗来了,一切都好了。保罗是真的很完美,真的。他出生之后我真的很开心,也不再对抗利奥了。按照他的思维模式走似乎也是很简单的事。你知道吗,快乐是无法诉说的。你说你很快乐,没人会相信的。”她哭了起来,边哭边问道,“我很快乐,对吗?在你看来,我们不快乐吗?”
“你看起来很快乐,”我保证道,“你是快乐的。”
我一定是打瞌睡了,因为我仍有记忆的后来的事便是我半个身子盖着毯子、半个身子被帕特拉压在腿下。帕特拉的头从毯子的另一边探出来,她的身体柔软和温暖,被压在下面的我几乎动弹不得。这时我的身体感受到一种真切的快乐,当初我和塔梅卡蜷在同一张床上的同一个睡袋里的时候,我也是这种感觉——我们的睡袋就像我们的第二个身体,也是我们所拥有的最好的身体,比我们分开时的身体要来得结实。如今这种熟悉的感觉铺天盖地地朝我袭来,我向帕特拉身边挪了挪,上身依偎在她身上,屁股靠在垫子上。然后,我闭上了眼睛。那时,可能确实有什么东西拉扯着我的意识,因为我记得,当时我还在想,没什么好担心的——就像是担心独木舟会翻一样,因为都是自己的想象。我告诉自己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的发展不会是这种走向的。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我满身的虚汗。利奥已不再播放CD,一阵微风吹过我的发梢。我将毛毯的一角推开,让我那潮湿的脖子在冰凉的空气中阴干。几点了?沙发另一头的帕特拉正安稳地睡着。我没有叫醒她,独自站起身来,走了几步才发现我感受到的微风来自室外。我闻到一丝树的香味随微风飘进,那是松树针叶特有的清香。通往前廊的推拉门正敞开着,几片枯叶静静躺在小地毯上。
我颤抖着跨过门槛。黑夜终于降临了。天空黑暗,寂寥,没有一颗星星。
有人蜷伏在望远镜上。
“保罗?”
他抬起头来看我,面颊光亮而清澈。他看起来比这几日我所见到的他都要健壮,眼白和牙齿甚至是闪着微光的。他的头顶上竖着一撮头发,他的脸上挂着微笑。
“噢,兄弟,又一只海狸。”他格格笑了起来。
“保罗——”我顿时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这让我不禁板起脸来斥责他,“赶紧进来。”
“我们一起玩生存游戏吧,”他建议道。
“改天吧。”
“看!那里来了一只熊!”
他开始奔跑,跑下了台阶,跑进了森林。他那么幼小,奔跑的速度却大大超乎我的想象。他快速爬过圆木,钻过树枝,他挤过的松树树枝在惯性作用下都弹回到我身上。保罗穿着他的连脚睡衣在前面跑,我穿着袜子跟在他后面追。虽然我对那些潮湿的树叶和长满苔藓的岩石无比熟悉,但我甚至有些追不上他。终于,最后一根树枝被甩到身后,视野豁然开朗,湖滨静静地躺在我们眼前。我震惊地发现,水面上凝结了一层银白色的冰。保罗回头看了我一眼,头顶上的发弯得像是两个角。“噢不,一只熊!”他大叫着。然后他爬到地上,匍匐着爬到那层薄薄的冰上。我终于意识到那里有多冷,雪的气味让空气变得格外稀薄,我的指尖几乎全麻了。“保罗!”我大叫着,向冰层迈了一小步,顿时冰层在我的体重下发出碎裂的声音,一切似乎都开始分崩离析。我的第三步踩破了冰层。我站在寒气刺骨的冰水里,看着保罗匍匐着爬过冰面——像一条蛇一样——像湖中心进发。这一切对我来说恍如梦境。
黎明时分。从大窗户里向外看,两片灰色的三角形天空正透着光亮。薄雾从湖面腾起,我在朦胧中只能依稀辨认出我父母木屋的所在。我让阴暗的屋子一点一点将我吞噬。保罗的灯灭了,利奥在看不见的地方打着呼噜,帕特拉则靠在沙发上,在我身边安然睡着。玻璃推拉门被紧紧地闭上了。一切的一切都在它正确的位置上。我将身子坐得更直了些——便看到德雷克正来回地在保罗紧闭的房门前踱着步——前前后后,前前后后。
我用眼的余光瞥到放在摇椅上的利奥的手稿。我不想回归梦乡,但也不愿意离开沙发,便倾身从厚厚的一摞纸上取走最上面的那张。我本以为那是关于宇宙的文献,是基于未经证实的假设所做的关于外星生命的愚蠢调研,我本以为我知道利奥的文章风格,我会看到满篇的术语和公示,中间穿插着似是很简单的设问。我还希望看到图解。
但我错了。那页纸里的内容用淡漠而干脆的语言平铺直叙着。我拿到手里的时候,才注意到它的字体和下面手稿的字体是不同的。整页文字我读了两遍,第一遍主要是看机打文字,第二遍则是看帕特拉用紫色笔做的修改。她划掉了几个分句,并在底部用瘦长的草体做了笔记。内容如下:
首先,我要感谢基督科学教会创始人玛丽·贝克·埃迪,她的启发让我受益良多。接下来我讲述的虽然是我儿子的故事,但我想感谢无所不知的全能的上帝的恩典,他以童真的形式活在我们所有人体内。我的儿子最近正在和腹痛顽强斗争。有一天,他舍弃了自己最爱的睡前故事,请求我为他朗读《存在的科学论述》。这让我无比惊喜。他才四岁,但他的智慧堪当我和他妈妈的模范。我为他读了我们熟知的论述:“世间并不存在物质的生命、真实、智慧乃至物质……”读完之后,他问我:“什么是物质?”这个问题惊住了我,因为他从未问过这样的问题。作为一个科学家,我想起了我和我的同僚争论以及探讨过的对物质的所有定义;但我仍以自己科学家的身份引导着回答他:“你的胃痛、欺骗你的一切、假装自己是真实的东西,就是物质。”然后他对我说:“小孩都说真话。我不是物质。我不骗人。”我便明白了——他比我更了解自己的本质是精神。我们聊过之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儿子的腹痛烟消云散,他甚至能兴致盎然地准备参加我们之前计划的家庭周末远足。他的论证很完整。就像玛丽·贝克·埃迪说的:“只要有一刻意识到,生命与智慧是纯精神的——不生于物质,亦非存于物质之内——那么身体便会毫无怨言地为其服务。”我必须要一再对此教会表示感激,这么多年来,它以真挚的教义浸润着我和我的家人。
帕特拉在底部添加的笔记如下:
或许开头增加一点对保罗的描述会更好?
或许对他斗争的病症展开细节描述会更好?
修正:“小孩都说真话”:他是这么说的吗?他说的是“我不会物质”而不是“我不是物质”吧?还记得他是怎么对我说这句话、你是如何纠正他、气氛是如何的甜蜜与快乐、大家是笑得如何开心的吗?你还记得吗?当时他坐起身来,把你的旧手套套到他的肘部,你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抚摸你的下巴,我觉得这样的细节会让读者深受感动。不要忘了加入一些这样的细节。还记得他想把两只手同时放进那只手套里做鱼鳍状吗?这个细节也很搞笑。还有,他把手拿出来的时候,所有从湖边捡回来的小石头都掉到你腿上了。我不确定这个小故事合不合适,如果你能把它写进去,当然也能增色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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