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走廊位于阿什庄园一楼北翼,走廊阴暗发霉,地面铺着垫子。阿什勋爵的书房就在狭窄的走廊一端。迪克赶到时,房间里已有四人。
书房门上贴着绿色软垫,隔音不错,能将宅内的喧闹与书房隔开。房间里有个小壁炉,上方挂着一幅老旧的肖像。肖像已经挂了好些年头,褪色了。室内光线不错,但也只能看清画面中模模糊糊的人影,画中人手长脚长,衣服领子有些奇怪。一排狭长的窗户玻璃很厚,配着古色古香的窗帘扣。窗外的小花园有围墙,以前是给女士们回避外客用的。紧贴窗边放着一个摆满纸的大桌子。桌前坐着个人,左边肩膀沐浴在阳光中。
那是阿什爵士,坐在嘎吱作响的摇椅中,半转身面向室内。在他对面,莱斯莉·格兰特坐得笔直。
菲尔博士大大咧咧地占据着巨大的木椅子。那把椅子简直像是国王的宝座,他坐在上面就像老科尔国王。一个高个子男人背靠壁炉站着,气质像军人。迪克发现,半小时前在莱斯莉卧室窗口看到过他。男人眼神坚毅,下巴方正,吹了声口哨。
莱斯莉猛地站了起来。
“如果你们不介意,”莱斯莉说,“我出去等着,还是你们来告诉他吧。事后再转告我。在此期间,我不愿意留在屋里。”
说完她笑了笑。迪克不禁想,人们的举止有时还真出人意料。
就在不久前,他刚刚目睹了冷静务实的辛西娅·德鲁情绪失控,已经够让人难以置信。想到发生的一切,你也许认为莱斯莉会更激动、更失控。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没错,她紧张的情绪并未完全消失。但令人印象更加深刻的是,她似乎放下了极大的负担,心情几乎说得上愉快。莱斯莉径直走迪克。
“哈罗,亲爱的,”她说着,棕色的眼角带笑,“听说你曾误以为我是杀人犯,还算令人愉快的心路历程吧。”
然后,她对菲尔博士戏谑地屈膝行礼——后者挥挥手杖示意,高声笑起来,笑声听起来像忍不住咳嗽——莱斯莉举止端庄地离开房间,随手带上厚房门。
“啊哈,好了,先生们!”阿什勋爵说着,深吸了口气。
“太令人倾慕了,”菲尔博士高声说道,“令人倾慕!”
“愚蠢。”军人模样的男人在壁炉边冷冷地说,“要我说,她不必冒这样的风险。不过嘛,女人就这样。”
迪克赶紧让他们打住。
“我不想打断各位,菲尔博士。”他说,“不过,你让我尽快赶来,我来了。你能否告诉我……”
菲尔博士冲他眨了眨眼。
“呃,我的孩子,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哈!没错。”菲尔博士兴高采烈地说。这位身躯肥大的老头并不是故作神秘。他只是陷入深思,根本就忘了几分钟前想到的事,“在进入正题前,请容我先介绍这位朋友,海德雷警司。马克汉姆先生,这位就是海德雷警司。”
迪克和军人模样的男人握握手。
“当然了,”菲尔博士继续说道,“海德雷一眼就认出了我们这位死者。”
“从某种意义上说,山姆的死让我很难过。”海德雷咬紧牙关说道,他的表情估计会让某些人胆战心惊,“他有他的好处,我是说山姆。当然,我必须承认,有时候我恨不得杀了他。”说着,海德雷咧开嘴笑了,“别激动,马克汉姆先生!你想知道死者是谁?”
“是的!”
“他是个职业骗子,名叫山姆·德·维拉。”海德雷说,“也许可以算这行当里最聪明的家伙。”
“还有他的想象力,海德雷。”菲尔博士摇着头说,“我的天哪,他那种想象力!”
“太丰富了。”海德雷说,“丰富得让他送了命。”
“职业骗子?”迪克·马克汉姆高声嚷道。
“我亲爱的孩子,”阿什勋爵若有所思地插嘴说,“也许你有兴趣看看这个。”
他把摇椅向后退了退,抽开桌上的长抽屉,从中拿出一个折得方方正正的深色天鹅绒布包,叠成口袋模样。他打开绒布包,摊在桌上。
“还真,呃,花哨!”菲尔博士说。
“花哨”是个委婉的说法。除了在音乐剧里,迪克从没见过这种东西。深色天鹅绒布上放着四样东西,三层的项链、手镯、单只耳环,还有个类项圈的东西。看起来都像是古董,要说美也算美,只不过透着俗气,令人过目难忘。
现在迪克算明白了,为什么这个纹章他总觉得眼熟。这不就是阿什家族的族徽——狮鹫和白蜡树——庄园大门口就有。阿什勋爵常戴的图章戒指也有。天知道,甚至本地小酒馆也有类似的徽章。
就像囚服的标志是宽条纹,这些首饰上也有着明显的标志——阿什家族的族徽。手镯的环扣上、金项圈的镶嵌花纹上全都是。也就是说,这些东西都是阿什家族的家传之宝。
迪克暗自想,这么花哨的首饰,上面镶嵌的珠宝肯定是假货。三层珍珠项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手镯上的钻石光芒璀璨,精心制作的黄金项圈上镶嵌着红宝石,红光闪闪。
仿佛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阿什勋爵抬起头来。
“哦,没错。”阿什勋爵说,“这些珠宝都是真货。”
他轻柔地摸了摸项链,然后又摸了摸手镯。
“这两样,”他说,“是十八世纪早期的东西。这个嘛,”他摸了摸耳环,“是现代的货色,我猜是假的。但这一样,”他摸摸黄金项圈,“这个可是一五七六年歌利亚纳钦赐给乔治·匡威的礼物。”
阿什勋爵抬头看了看壁炉上的肖像,画面上的人影隐约可见。
然后,房间里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
窗外花园中矗立着高高的李子树。迪克如陷梦境,呆看着窗外阳光灿烂的花园,阳光从狭长高耸的窗户射进来,形成明媚的光影。房间四面墙边都放满了一排排书。画中人佩戴着族徽首饰,手臂上的手镯,耳边的耳环,胸口的项链和项圈。在当时,这些都是日常的穿戴。迪克仿佛感到古英格兰的传统气息扑面而来。
不过他最在意的还是阿什勋爵的表情——既有学者风范,又不乏活力,眼神难以捉摸——他在抚摸首饰时的表情。最后,还是迪克打了破沉默。
“这些东西都是你的,勋爵先生?”
勋爵摇摇头:“我也希望是我的。”他遗憾地说着,抬起头笑道,“现在,它们属于莱斯莉·格兰特小姐。”
“那怎么可能!莱斯莉没有任何首饰!”
“很抱歉,”阿什勋爵说,“她是很讨厌首饰,没错。她也从不佩戴。但是,这些首饰确实属于她,这可由不得她。”
他考虑了一阵,看着菲尔博士,说:“先生,我可以转述格兰特小姐今天对我说的事吗?”
“请便吧。”菲尔博士说。
“她向我讲述了愚蠢的故事,”阿什勋爵说,“从很多层面上说,这个故事都很可悲。它是某个姑娘——怎么说呢——疯狂寻求尊重的故事。马克汉姆先生,你听说过名叫莉莉·朱厄尔的女人吗?”
“没有。”迪克说。
他脑子里不禁升起一阵疑虑。
“有意思的是,我今天早上才向你说起过她。我说她为人轻浮,”阿什勋爵说,“这简直是轻描淡写。我大哥弗兰克在战前,为这个女人毁了自己,还毁了家庭。他送给这女人很多东西,包括这几件首饰。现在,你明白我要说什么了吧?”
“是的,我想我明白。”
“莉莉·朱厄尔几年前默默地死于非命。死前她已经是个老太婆,花钱包养年轻的情夫照顾她——”
“是吗?”
“她用枪威胁其中一位情夫,控诉对方对她不忠。在一阵混乱之后,反而击中了自己。我长话短说吧,她和某位朱厄尔上尉生了个女儿,也就是你所认识的莱斯莉·格兰特女士。”
阿什勋爵停了停。
迪克转过头,看着窗外的花园。他脑海里回想起千百种画面。当时看来毫不重要的话,毫不重要的姿态,毫无意义的表情,现在都有了明白无误的意义。迪克点点头。
“我——呃——我可以说是离群索居。”阿什勋爵按着额头说,“今天早上,她冲进这个房间时,可是让我吃了一惊。她把这些首饰丢在桌上,说:‘请把这该死的东西收回去,如果确实是你们家的东西。’”
阿什勋爵再次停了停。菲尔博士清了清喉咙。
“母亲死后,”阿什勋爵接着说,“她决意和过去的生活彻底告别,决心在各种事上都尽可能和母亲背道而驰。马克汉姆先生,这点你也明白吗?”
“是的,不难理解。”
“我猜,这个女孩儿非常紧张……”
莱斯莉!莱斯莉!莱斯莉啊!
“……她在本地定居后,不无惊异地发现,对面那家居然就是阿什家族。”
“她以前不知道?”
“不知道。小时候,她周围的人都称我哥哥为‘匡威先生’或‘弗兰克叔叔’,并不以爵位称呼他。阿什这个名字对她没有任何意义。而我继任爵位后,也习惯性地,”阿什勋爵干巴巴地说,“隐姓埋名。”
“那她是偶然……”
“哦,不。她被损友所害。”
“你是说?”
“损友对她说,如果她想离开欧洲大陆,来英格兰定居,六阿什村是个不错的选择,她很可能喜欢在此平静生活。因此,她来到本村,喜欢上了这里,选择了合适的房子。直到安定下来好几周后,她才注意到对面邻居的族徽。”阿什勋爵伸出手,摸了摸项链,“然后,她联想起项链上的纹饰。”他又说。
“我明白了。”
“当然,她大可以离开。不过,她喜欢上了村里的人们。她喜欢上了,”阿什勋爵看了看迪克,“其中一个人。而且,我大胆猜想,她也需要乡村平静的日子,迫切地需要平静生活。因此,她留了下来。
“我猜,最让她受不了的是难以名状的负罪感。对阿什家族,对阿什家族成员的罪恶感。我看不出她有什么对不起我们。今天早上,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母亲干下的事和她完全没关系。”
说到这儿,阿什勋爵犹豫起来。他先拿起项圈,然后拿起手镯和项链,用手掂了掂,又恋恋不舍地放下。
“不过,我哥哥是否有权将这些东西赠与莉莉·朱厄尔,其中确实还有些疑问。事实上,这些东西有可能属于限定继承财产,他无权处置。总之,格兰特小姐不仅担心村里的女士们知道她是莉莉的女儿,担心没完没了的闲言碎语,甚至怕警察来抓她。
“她怕被人看见这些首饰,认出上面的徽章。当然,本村谁都认得出来。而且,她不能把东西存在银行里,因此才在卧室里装了保险柜。这倒是明智的选择,要知道,这些首饰可以说价值连城。”
海德雷警司插嘴问道:“有多值钱?”
“我亲爱的警司大人!”阿什勋爵又像泄了气的皮球,虚弱地说,“它们的历史价值……”
“我问的是经济价值。”
“这我恐怕说不好。你应该看得出来,起码值好几千镑。”
阿什勋爵转过身,对迪克说。
“我第一次看见——呃——格兰特小姐是在六个多月前,当时就注意到她和莉莉·朱厄尔的相似处,这让我疑惑和困扰。不过,我可以发誓,当时并没有把她和朱厄尔夫人联系起来,她们个性全然相反,所以——”阿什勋爵挥了挥手,“好了,我亲爱的朋友,如果你认识莉莉·朱厄尔,肯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但是,莱斯莉认为……”
“恐怕,她以为我猜出她是谁了。要我说她这种恐惧心理很可笑,她怕被人议论,恐惧感越来越强烈。我敢说,到后来她已陷入某种不健康的精神状态。你应该还清楚地记得昨天的事吧?”
海德雷警司短促地尖声笑了笑。
“山姆·德·维拉这家伙。”海德雷警司说。
细节和碎片慢慢拼凑起来,迪克眼前出现了完整的画面。现在,所有的疑点都解释得通了。
“德·维拉,也就是所谓的哈维·杰尔曼爵士,”他问道,“是冲着这些珠宝来的?”
“要不还能是什么?”海德雷警司挖苦的口吻中不无钦佩。他拨弄着口袋里的硬币,“而且,上帝啊,山姆的表演前所未有的出色!刚刚和那位巡官去案发现场时——他叫什么来着?”
“波特·米勒。”
“米勒,对。我对菲尔博士讲了讲山姆·德·维拉的生平事迹。”
“没错。”菲尔博士沉思着附和道。
“山姆是个职业骗子,他不是爆窃犯。他永远不会去撬佛罗里达斗牛犬牌保险柜,试都不会去试。但他可以轻而易举地骗人拿出保险柜里的东西。要格兰特小姐取出保险柜里的东西——那些没人知道的首饰,只有一个办法,必须要马克汉姆先生帮忙。他做到了!山姆真是个天才艺术家。”
“天才艺术家,”迪克恼怒地说,“我希望他是正被地狱业火焚烧的天才艺术家!请继续!”
海德雷耸了耸肩。
“简而言之,山姆通常在欧洲大陆作案。他跟着莉莉·朱厄尔的女儿来到六阿什村,作了完美的准备计划。首先,他必须了解本地……”
“了解?”阿什勋爵重复道。
“研究本地和本地人的资料,尽可能多地获得信息。他惯用的手法是乔装打扮先来侦察一番,比方说装成推销员……”
“《圣经》!”阿什勋爵叫道。
众人都转过头看着他。
“很抱歉,先生们。”阿什勋爵在摇椅中扭动着身体,说道,“今天早上我才对迪克说起,这家伙让我想起很早前来推销过《圣经》的家伙。你是说,他就是——呃——你称之为山姆的罪犯?”
海德雷点点头。
“推销《圣经》,确实是好办法。”他说,“这样一来,他可以接触到家用《圣经》,而且如果人们愿意聊天的话,还能打听到很多家族秘闻。”
菲尔博士几层下巴耷拉在领口,低头看着地面,略显不安。他默默地自言自语,唇边胡须抖索着。
“我说,海德雷,”他咕哝道,“我非常好奇,迫切地想要知道,除了阿什庄园外,他还去村里其他人家拜访过没?”
“我估计他会四下打探,”海德雷严肃地说,“所以,他才能成功地扮演占卜师。山姆当然会接受这个提议,他有种自夸的幽默感——”
“该死的幽默感。”迪克·马克汉姆冷冷地说道。房内一阵难堪的沉默。
海德雷说话声变小:“我知道,马克汉姆先生,我明白!”海德雷似乎觉得自己言辞过分了,笑着说,“不过,你必须明白,这些家伙为了成功,无所不用其极。游园会为他提供了绝好的机会,让格兰特小姐惊慌失措。这样一来,他也可以让你不安,为下一步计划打好基础。”
“顺便问一句,他对莱斯莉说了些什么,在帐篷里?”
海德雷保持着笑意,大声说道:“你还猜不出来吗,马克汉姆先生?”
“是不是说,”迪克说,“他这个伟大的占卜师,知道她所有过去?知道她母亲的过去?”
“没错。很自然,她不愿告诉你,至少现在还不愿。他真是个出色的心理学家,我是说山姆。”
“出色的心理学家,没错。”
“这样一来,”海德雷指出,“你肯定会疑惑不安。后来,他再抛出更可怕的秘密时,你已经有了疑心,就更容易接受。哦,没错。他不可能会知道步枪会走火。这个偶然事件对计划有好处,他当然会巧妙地加以利用。”
“马克汉姆先生,我能说的就这些。他的最终目的,编造出投毒犯的谎言,猜测保险柜中可能藏着日记或毒药,诸如此类的说辞,全都是为了骗你们打开保险柜。怎么才能做到?很简单!如果菲尔博士转述准确的话,他对你说,你和格兰特小姐吃晚餐时他也要偷偷藏在现场?他说自己很想知道保险柜里放着什么?”
“是的。”
“他还说,第二天一早就会告诉你‘最终计划’?”
“没错,他是这么说的。”
海德雷再次耸耸肩。
“你负责替他打探出保险柜的密码,”警司说道,“那个牢不可破的保险柜密码。我敢肯定,如果他今天早上还活着,肯定会这么对你说。”
“等一下!你认为莱斯莉会告诉我……”
“告诉你密码?你心里清楚,如果你逼她,她肯定会给,反正她也打算今晚晚餐时,将全部真相告诉你。”
(这时,他想起莱斯莉昨晚在他的小屋里所说的话:“尤其是明晚,必须事事圆满!明晚,我有事要告诉你,有东西要给你看。”他能够看见她的身影,坐在灯光中,紧张而忧郁。)
“不过,即便她告诉你了真相,你会相信她吗?”
“不,我猜我不会。”
(他很庆幸莱斯莉不在场。)
“你必须在晚餐前搞到密码。然后,趁你们吃晚饭时,山姆悄悄地将保险柜洗劫一空,然后偷偷消失。马克汉姆先生,他的全部计划就是这些。只不过——”
“只不过,”菲尔博士插嘴说,“有人抢先一步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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