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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利福尼亚。圣安娜,河流;海姆,家。阿纳海姆。德国人。是二十年前从旧金山南下的贫苦德国移民,到这里来定居,种地,生存繁衍。迟钝节俭的德国邻居。他们惊奇地发现我们有这么多人,在小镇边上共住一栋房子,而彼此间却没有血缘关系。他们问我们带了多少支枪,问我们是不是属于同一个宗教派别,问我们的男子是否能够帮忙重新开凿一条灌溉渠。他们问皮奥特是否要上学,问是不是要把他留在家里,帮忙做些农活。皮奥特当然要上学!房子不是用土砖,而是用陈旧的枫树木板建成,小得可怜,天知道朱利安和里夏德是怎么考虑的!除了厨房之外,每间房都铺有地毯,这显然是美国的风俗。不错,我们要在这里共同开创新生活。毫无疑问。除了地域辽阔,美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既然周围一片空旷,我们住得如此拥挤就显得有些荒唐……

        眼前是一片令人鼓舞的景象,东面是圣安娜山脉,再往北、再往东是圣贝纳迪诺山。房子的两侧和后面是松树、加利福尼亚月桂、无花果树和一棵生机勃勃的橡树。远处是牧草丛生的旷野,一堆堆的干草和玉米在太阳下晾晒,葡萄园向远方延伸。从房子放眼望去,到处是一片壮丽的景色。但近处的景致可有些让人泄气,前面是用栅栏围起来的庭院,里面有柏树、蓬乱的杂草和零零星星的一些蔷薇;玛琳娜说看起来就像一片疏于看管的小墓地。

        “妈妈,这是墓地吗?当真是墓地吗?”

        “哦,皮奥特,”她笑着说,“别把我说的每句话都当真。”

        但是,他们就听她的话,大家都听她的话。他们在等她的暗示,等她的提醒,等她用毫不动摇的热情去感染他们,使他们坚强起来。她办事果断确切,自我专注,对他们偶尔表现出的懦弱很不耐烦,对于意志薄弱,她几乎无法掩盖自己的恼怒。他们已竭尽全力,但她仍然没有完全感到满意。特别是她的沉默,既令人仰慕又令人害怕。她总是置身于一般的闲聊之外,对那些琐碎的念头,精于世故的小聪明,或者是明知故问(所有问题都是如此),她从不答理,甚至充耳不闻。他们不想到其他地方去,只想让她高兴,只想和她呆在一起,去实现她的梦想。

        但是,在这么狭窄局促的舞台上怎么能营造出一个乌托邦的大家庭呢?目前只能暂时将就,忍耐对付。早年玛琳娜随海因里希的剧团在波兰一个小镇一个小镇地巡回演出时(那些光秃秃的舞台,摇摇欲坠的房屋),练就了一身应付艰难环境的本领,眼前的困难很快就会缓解。不错,在他们到达的第二天早上,玛琳娜就向大家承诺,他们要修建第二栋砖房,她和波格丹将到村里去,请墨西哥工人来帮忙。在此期间……达努塔、西普里安和他们的孩子必须住最大一间卧室,她和波格丹住第二间,旺达和朱利安住三间房子中最小的一间。皮奥特睡客厅里的沙发,阿涅拉睡厨房角落的旅行床。巴巴拉和亚历山大勇敢地接受了玛琳娜的安排,到牲口栏不远的储藏室去住,将杂物、楼梯、钉子桶、油漆桶、车床、榔头、锯子等,统统放在谷仓里。玛琳娜希望开始的几天能独自到谷仓去睡。她心里挺羡慕那个地方,离动物、农具和干草棚都很远,布置得又舒舒服服,有地毯、马鞍、席子、马具和郊狼的头盖骨……不过,不行,她不能这样对待波格丹。况且还有两个单身汉,里夏德和雅各布要睡在谷仓。

        初来乍到,他们把打开行李、照顾三个孩子的工作交给了阿涅拉,随后就跟佃主到田间去看了看。第一天结束的时候,他们觉得通过自己的五官和身体已经熟悉了周围环境。鼻孔里充满了牲口棚和庄稼地里刺鼻的气味,脚下踩着湿润的土地,手指触摸到结满葡萄的枝条,跪在水渠边用手划过流水。透过葡萄园望去,大自然好像是全副武装,在静候拼杀:辽阔肃穆的平原上长着星星点点的仙人掌和灌木,万籁俱寂。他们仰望湛蓝的天空,注视着夕阳徐徐西沉,慢慢接近山巅,渴望在宁静之中尽情地感受新的印象。他们没有什么深谋远虑,只想静坐在椅子上,凝视着天花板,要不就到绿树成荫的公园里散步。他们东离西散,一个个漫步进入荒漠。

        眼前的景象奇特得令人敬畏,即使是巴拿马地峡布满沼泽的丛林也没有给他们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有生以来,他们还没有领略过这番景象。他们不是把眼前的一切当做风景来欣赏,而是身临其境,走在这片土地上。大地一片苍白,天高地阔,一马平川;他们从来没有今天这种顶天立地、生机勃勃的感觉。圣安娜灼热的风吹拂着身上的皮肤,耳朵里只有自己奇特的脚步声,让人心旷神怡。一停下脚步,他们就能听见一阵嘶嘶声,一种满身鳞片、颜色跟沙漠一样的东西急促地穿过布满卵石的地面。是滑溜溜、长着毒牙的东西(一条蛇!),不过,它只是从脚下迅速逃离。在这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相距甚远:丝兰树编织成没精打采的哨兵,龙舌兰花像一束束悬垂的矛,还有一簇簇刺梨,彼此遥遥相望,形态各异,毫不相干。孑然一身,形影相吊。他们仍有一丝危险的感觉(那是不是一只蝎子?),他们加快了步伐,似乎不久就可以到达某个地方。天气晴朗,山峦显得很近,但这是骗人的假象。他们转过身,看看已经走过的距离,绿色世界现在看起来多么渺小。他们沉醉在明晰的感觉之中,继续前进,走哇,走哇,而山峦丝毫也没有显得更近。恐惧早已消失。眼前出现一片纯净的景象,一望无际的荒漠最初似乎像是威胁,随后变成刺激,变得麻木,变成全新的觉醒和激励。他们开始体验到荒漠唤起了一种真正虚无的感觉。无声,无味,单调枯燥,荒无人烟的景象,在每个人心里产生了同样的效果,产生了一种令人心醉而又孤寂的印象;逐渐,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积极,愿意体验孤独的愿望。大家都有玛琳娜一样的渴望:独处一地,完全孤寂(如果我,或者她,或者他?……);没有巧合,不用感到内疚,任凭自己想像:就在广袤的荒漠之中,自己的至亲至爱突然消失。想像难道不就是欲望?他们须臾屈从于麻木不仁,然而,某种更深刻的恐惧使他们立刻从麻木的感情中解脱出来。这是心灵的净化和磨炼。是转身返回的时候了,该重新返回潮湿的土地,返回湿润的生活了。

        人在漫步的时候,满脑子一片茫然。他们当中只有一个人与众不同,她没有堕入饶有兴味的危险幻想。里夏德和朱利安曾警告大家,千万别靠近仙人掌,但旺达实在克制不住好奇心,还是碰了一下形同绒毛、状似海狸的仙人掌。“仙人掌看起来没有刺呀。”她号啕痛哭。“我怎么知道仙人掌长满这些可怕的——”她呜咽着说。“但是,你非得用双手去摸吗,旺达?难道你就非得用两只手去摸?”朱利安怒气冲冲地问。他把她带到门廊边,找来镊子和蜡烛。“除了你,世界上谁也不会想到要去碰仙人掌,而且用两——”朱利安叹了口气,退到旺达身后,搂住她的肩膀,雅各布和达努塔花了一个小时才把她手指和手掌上一百多根细如绒毛的刺挑干净。旺达还在呻吟,人们清楚地听见附近又传来一声尖叫,大家首先想到的是又有人被仙人掌扎伤了。“夫人!夫人!”玛琳娜赶紧跑过去。结果发现阿涅拉被三个巨大的紫色茄子绊倒在地。茄子就像三颗肥胖的炸弹,落在屋子后面。阿涅拉拼命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茄子紧紧地连在硬邦邦的地上。里夏德用猎刀砍断粗得像绳索一样的茄子藤才把茄子解开。

        他们兴高采烈地准备着新生活开始的第一顿晚饭。在院子里生火烤茄子,烹调从村里买来的食品。明亮纯净的天空变得越来越暗,暗黑的夜空上挂着闪烁的星星,比在扎科帕内看到的星星还要明亮。如同镶嵌在乌檀木上的一样,雅各布说。达努塔和西普里安回到屋里,西普里安去取波格丹在波兰买来的望远镜,达努塔让两个小姑娘上床睡觉。没人理会皮奥特,他也乐得没人催促他上床睡觉;他站在门廊上学郊狼叫,还回应郊狼的嗥叫。不一会儿,大肚子的蚊子把大伙一个一个赶进屋,这种蚊子甚至可以叮透衣服,这使大家在第一天晚上受尽折磨,睡不好觉。随后几周也不例外。即使没有蚊子他们也不可能睡好,大伙为自己勇敢的行为感到特别兴奋,不时被离奇的噩梦惊醒。朱利安梦见旺达淌着鲜血的双手,里夏德梦见自己的猎刀,阿涅拉梦见从未见过的母亲,她就像孤儿院里的圣母马利亚;她经常梦见母亲。皮奥特梦见死人从坟地里爬出来,把屋子团团围住。波格丹梦见玛琳娜离开自己,投入里夏德的怀抱。而玛琳娜梦见在一个星期前终于见到的艾德温·布斯。“宪法号”在旧金山靠岸几个小时以后玛琳娜就得知,著名演员布斯正在加利福尼亚剧院演出。第二天她就观看了布斯扮演的夏洛克;两天后她又观看了他扮演的马克·安东尼。她没有失望,她因崇拜而流下了眼泪。在梦中,布斯弯下腰,双手捧住她的脸,向她诉说着哀伤的故事,诉说着无可挽回的伤心事,诉说着某个死者的故事。她想抚摩他的肩膀,他的肩膀也显得那么悲伤。随后,他们骑上马,并肩前行。但她的马出了问题,她的马太小了,小得不能再小,她的双脚都拖在地上。他身上披着扮演老夏洛克时穿的东方人的打褶服装,甚至戴着恶棍的黄色软帽,穿着红色尖鞋,但他看起来确实是马克·安东尼。他们在高大的仙人掌跟前下马。随后,他将帽子扔在地上,赤手握住长满尖刺的仙人掌枝条,像一个矫健的年轻人将自己升起来,玛琳娜大惊失色。别这样!她喊道。他继续向上爬。他是不是在用那些可怕的刺来折磨自己?快下来吧,求求你!她哭着说,吓得流出了眼泪。他在笑。他是布斯吗?看起来怎么有些像斯蒂芬?不过,他不可能是她的哥哥,她哥哥远在波兰,不,他已经去世了。他抓住仙人掌的顶端,对着天空慷慨陈词,开始斥责,开始煽动。随后对她说道:

        啊!你现在流起眼泪来了,我看见

        你已经天良发现。这是真诚的泪珠。

        然而,从他口中吐出的词语有些新颖,不,有些陌生,不,有些熟悉。在旧金山观看他表演的时候,他的话她句句都能听懂。虽然他现在的话跟在剧场的不一样,但她依然能够听懂。他是不是在讲拉丁语?安东尼是罗马人。但莎士比亚是英国人。难道英语听起来就像这样?如果是这样,她学的英语,她练的英语就完全白费了。醒来以后她为这事感到烦恼,她笑起来,意识到自己梦见艾德温·布斯在用波兰语演出。

        朱利安和里夏德选中这个地方的原因是这里离第一代农民社区很近,此外,他们讲德语,不会有语言障碍。那些人原来对种植葡萄、饲养奶牛、犁地开沟也不甚熟悉。

        二十年以前,这里肥沃的土地、繁荣的村庄不过是一千二百英亩荒芜的沙地,是墨西哥农场主辽阔农场的几个角落。农场主坚信这块地方太贫瘠,连一头羊也养不活,如果能卖出去,他自然非常高兴。在欧洲移民看来,这片土地不仅十分陌生,而且可以说是个错误,只有引进水源才能改变现状。他们认为,加利福尼亚南部的气候与意大利多少有些类似,肯定是个种葡萄的好地方。

        用波格丹的钱租用的这块地一直由土地的主人耕种(主人如今在山脚下重新找到一个农场),直到十月初他们到来。那时候葡萄种植的一个周期也即将结束,绝大多数的葡萄都已经采收出售。他们这个时候开始租用土地,慢慢进行管理,这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们没有经验,但他们知道这是可以克服的障碍。他们需要的是勤劳、毅力和谦卑。玛琳娜每天六点半起床,随即拿起扫帚扫地。嘿,亨利克,但愿你能看见你现在的苔丝狄蒙娜、玛格丽特·戈蒂埃、安妮夫人和埃博利公主

        是把工作分配给每个人呢,还是采取自告奋勇的原则,玛琳娜举棋不定,决定干脆以身作则。她喜欢扫地,用力挥动扫帚,一来一回与她的思维节奏十分合拍。她喜欢剥豆子,在门廊中,坐在用石兰枝条编织成的安乐椅上,什么事也不想,因为她内心深处感到宁静、空泛。作为演员,她曾因此受益匪浅。她并不怀恋舞台生涯,她谁也不想。波格丹、雅各布、亚历山大和西普里安到外面的葡萄园去了。里夏德外出创作。巴巴拉和旺达到村里购买当天的面包和肉食。达努塔和她的小姑娘在一块儿。皮奥特跑过来,说发现了一只死蜥蜴,要拿来给她看。阿涅拉和他到院子里去把蜥蜴埋掉,还要插上小十字架。玛琳娜听见他们在一块欢笑。阿涅拉是皮奥特的好伙伴。她还是个孩子。如果卡米拉没死,现在也该十六岁了,跟阿涅拉一样大。如今玛琳娜只能想像那个牙牙学语、蹒跚行走的小丫头就坐在自己腿上,坐在自己暖和的腿上玩碗里剥好的豆子……女儿都该十六岁了。一想起女儿她就心疼。她不怀念母亲,不怀念姐姐,也不怀念讨人喜欢的h先生和讨厌的h先生(她称亨利克是讨人喜欢的h先生,称海因里希是讨厌的h先生)。她甚至也不怀念斯蒂芬。她只怀念失去的女儿。

        别再悲伤了!珍惜今天的时光吧!珍惜今天的太阳!她沐浴在阳光下,真切地感受到荒漠中炫目的阳光包裹着自己的肌肤,晒干了已经流出和还没流出的眼泪。多年来她一直在与无边的焦虑进行顽强斗争,如今她几乎可以感觉到焦虑在慢慢隐退,感觉到生命的活力在胸中涌动,她可不是为了演出而酝酿情绪。她已经不再为演出酝酿情绪了;可从前(处于那种困惑,她的生活)在表演以后恢复过来,或准备登台演出,她必须酝酿情绪,别无他法。她虽然将信将疑,但确实已经从中摆脱出来。如今,崭新的生活,新奇的景致,以及展现出的广阔前景已浑然臻于圆满。这毕竟并不困难。亨利克,你在听我说吗?改变生活就像脱掉手套一样,非常容易。

        谁也不逃避推诿,人人都急于做一些有益的工作。旺达告诉朱利安,她觉得房子该重新油漆了。几英亩的葡萄还没有收获,葡萄藤修剪以后就要施肥,一年的农事季节不能更改,农闲只是相对而言。亚历山大编了个草人,立在葡萄园中,穿着像个俄罗斯的士兵。几天以后,波格丹和雅各布开始采收剩下的葡萄。他们初来乍到,刚刚安顿下来,天气又晴朗宜人,这使他们很难努力去自我提升。只要有人愿意听,朱利安就会解释酿造葡萄酒的化学原理。达努塔帮助巴巴拉练习小册子上的英语短语。亚历山大在收集岩石标本。雅各布支起了画板写生。里夏德主动提出,在每天早上规定的写作时间以后,用那匹栗色母马教大家骑马。他们躺在西普里安挂在树间的吊床上,有的看小说,有的看旅游指南。黄昏来临,他们仰望玫瑰色的天空,望着天空、云彩和山峦交相辉映,逐渐变暗,直到青铜色的秋月冉冉升起,爬上山头,重新照亮云朵。月亮一天比一天明亮,一天比一天红,月盘中带有拇指纹般的阴影。朱利安提醒大家,不久就会出现月蚀。他们都在等待。最好就是保持静止不动。骑马开始要慢,随后他们知道,自由自在地坐在高高的墨西哥马鞍上不会有事儿,于是就一路飞奔,跑向荒漠,有时跑到山脚,偶尔还一路向西跑到十二英里外的海边。

        动身到千里迢迢之外的加利福尼亚去的前夕,西普里安被派往华盛顿的农业部,在那里呆了一天,收集了一箱有关在美国南部种植葡萄的小册子。显然,向阿纳海姆定居者学习是明智的,因为这个村就是作为葡萄种植点建立起来的。但是波格丹认为,他们有四十七英亩土地,比原来五十家人每家开垦的土地还要多一倍,应该拿出十英亩种柑橘,五英亩种橄榄。如果仅靠一种作物赚钱,一旦遭到虫灾或者霜冻,他们就会彻底完蛋。种植多种作物,总有一些作物会获得丰收。

        对于计划中的轻重缓急,男人们争论不休,从屋里争论到屋外,从一个吊床争论到另一个吊床;而饲养牲口,每天都要吃饭这些惟一须臾不能等待的工作,全都落到妇女身上。只有在早饭吃饱了喝足了,他们才能出去给牛栏送草,添加燕麦,才能撒些粮食喂鸡,才能给马厩送去大麦、玉米和苜蓿;至于走访酿酒的邻居,出售葡萄,则更是其次的事了。早饭挺丰盛,有的要喝茶,有的要喝咖啡,有的要喝牛奶,热巧克力,或者樱桃酒汤;如果有鸡蛋,人人都要吃鸡蛋。但鸡习惯于随处下蛋,而迷路的狗又常常最先发现鸡蛋。鸡蛋烹调的方法各有不同,有三四种之多。一有好吃的东西人就会垂涎三尺,狼吞虎咽,和动物没什么两样,只是因为历史原因人才形成不同的饮食习惯,并且变化无常。

        保证小团体的三顿饭占据了妇女每天大部分的时间。她们谁都没有做过饭,阿涅拉就更不用说了。正如有人警告过玛琳娜,阿涅拉对日常的家务活儿一窍不通。她们在玛琳娜背后抱怨,但只要玛琳娜一提出要求,她们都争先恐后去做。旺达手上缠着绷带,第一周什么也干不了,有人告诉她厨房不需要她帮忙,她急得大哭起来。达努塔一个一个地给三个孩子喂饭。巴巴拉的任务是补充咖啡、茶叶、白糖、熏肉、面粉和其他主要食品(她总是低估了他们的需要),还要购买每天吃的大多数食品。这项工作会一直持续到他们能够吃上自己栽种的蔬菜,喝上自己酿造的酒,烤熟自己养的家禽(最让人头疼的是拿着斧头去追赶鸡或者火鸡,结果一无所获地回到厨房)。里夏德是他们的猎人,清晨骑马到山脚下去,总要带回一些野兔和鹌鹑。只要玛琳娜在厨房,他就会赖着不走,如果没人看见,他会将一张纸片塞进玛琳娜围裙的口袋……一首诗或一段故事。有张纸片上只有这样几个字:“可以把我的梦告诉你吗?”在波兰的时候,玛琳娜已经对里夏德的殷勤习以为常,那里仰慕她的人比比皆是,里夏德不过是其中之一。到了这里,成天学着烙饼、煎鸡蛋,忙还忙不过来,那些会让她心烦。有一次她抬起头,发现里夏德回来以后正站在门道口看着她。她用裸露的前臂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手势几乎有些戏剧性。“要么进来帮忙,”她冲着里夏德讥笑道,“要么回粮仓去写你的东西。”

        还得有一段时间才能把做饭的任务交给阿涅拉。阿涅拉干什么都不行,她只好围着玛琳娜转,唱一些哀婉动人的圣母赞美诗和波兰赞美诗,急于想讨她欢喜。但是,厨房里本来就人满为患,阿涅拉不仅帮不上忙,反而碍手碍脚。玛琳娜只好温和地打发她去跟皮奥特和小姑娘玩。谁知巴巴拉自告奋勇地唱起歌来。她只学会了一首英语歌曲,《萨旺尼河》,所以唱了一遍又一遍。玛琳娜感到生气的倒不是巴巴拉古怪的口音,尽管她的口音确实有一点让她生气,但更让她生气的是这首歌本身。如今他们住在美国的最西部,而巴巴拉扯着嗓子、五音不全地唱的这条河却在东部,或许是在南部(玛琳娜也不太清楚这条河在什么地方),巴巴拉也从来没见过这条河,也许永远也不会看到这条河。老实说,玛琳娜也不会唱什么关于浩瀚的太平洋的歌,更不要说唱一首有关圣安娜河的歌来代替这首歌了。这也无妨,但她仍然觉得这首歌不合时宜,太不尊重他们生活的地方,太不尊重一方之神了。

        他们在哪儿?

        他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是的……但离什么地方很远很远呢?如果说离欧洲很远,离波兰很远,听起来让人摸不着头脑,有些不着边际。而且,说在美国某个地方也是如此。最好想像他们离美国某个地方不远,譬如说离美国某个真实的城市(密西西比河以西最大的城市)不远。这个城市有三十万人,剧院门庭若市,有波兰移民区,居民大多是在一八三○年和一八六三年起义失败后逃亡美国的。对了,他们远离旧金山。阿纳海姆是个弹丸之地,人口只有扎科帕内的一半,无足轻重。你不能说这个地方很原始。或者说按他们的理解,你也不能说这只是个村落:自古以来人们在这里结伴而住。人们选择了这个地方,正热切地将这块不毛之地建设成现代化的村镇。

        所有这一切都带有浓厚的美国味,即使初来乍到的移民有时感觉自己似乎并没有生活在美国,他们对这个新国度的理解也是如此。他们相互之间讲波兰语,和邻居讲德语,这对像亚历山大那类学习英语有困难的人无疑非常方便。但人们打老远到美国来,结果用自己非常熟悉、自己的征服者的语言进行交流,未免显得有些古怪。不过,波格丹指出,美国也是个古怪的国家,也许是最古怪的国家,它欢迎欧洲所有民族的到来。里夏德开始学西班牙语,他插话说,英语也不是加利福尼亚土著居民的语言。

        他们曾想像出一个沉寂的农业社区。这是一个弹丸小镇,街道的布局却妄自尊大,呈方格状,生意兴隆。葡萄收获已接近尾声,收获葡萄、将葡萄踩成浆的帮工挤满了村子。有些是墨西哥人,住在附近自己的茅棚里,村里绝大多数的粗活儿都由他们来干。但大多数是印第安人,卡惠拉印第安人北美印第安人的一支,原分布于圣阿辛托山英皮里尔河谷以北,现居住于加利福尼亚棕榈泉保留地及其附近地区,操肖肖尼语。。他们极少离开圣贝纳迪诺的深山老林。只有到了收获季节他们才下山,在村子外边柳树形成的栅栏外搭起帐篷,睡在帐篷里或者露宿躺在生牛皮上。墨西哥人和印第安人常常比赛喝酒,酒后,一些墨西哥人自娱自乐,有的人到处闲逛,碰见仍在户外的德国姑娘就大声讨好献媚,让陪伴姑娘的父亲兄弟皱起眉头。另一些墨西哥人在莱蒙街上生起篝火,跳起波利乐舞。印第安人在一边观看,德国人在另一边观看,德国人回家睡觉以后,街上狂欢作乐的全是葡萄园的劳工。

        波格丹和玛琳娜到市政厅去见市长鲁道夫·吕德克,介绍自己的来历。市长向他们保证,阿纳海姆是受人尊重的社区,居民都敬畏上帝,勤勤恳恳,不像三十英里外的海尔顿(人称地狱镇)。在海尔顿,居民无法无天,成天酗酒取乐,玩熊械斗。(直至最近,平均每天都要发生一起谋杀,凶手几乎都逍遥法外。)有些屋里的寻欢作乐,在淑女面前简直羞于启齿……这使玛琳娜想到,里夏德曾私下透露过,他和朱利安初到阿纳海姆时,他顺便到洛杉矶去过几次,真让人销魂。吕德克先生带领他们参观村里纵横交错的灌溉渠,他的德语流畅,讲话中不时夹杂一个西班牙名字“赞亚斯”,他提醒说水经常溢出水渠,涌到街上。听到这里,波格丹建议说,水渠和街道需要不断的维修,要积极培养居民定期维修的习惯。“完全正确。”市长说。他带他们参观了教堂,文化协会和水利公司,水利公司有一间房曾用做村校。他们还参观了社区现在的学校本部,有两间房,皮奥特就要到那儿上学。市长还把他们带到自己的家里,吕德克夫人向他们介绍了自己的女儿,准备好咖啡和杜松子酒,并邀请他们参加阿纳海姆文化联合会。联合会每月第一个星期三的晚上在林肯大街种植园主旅馆聚会。玛琳娜没有透露她曾经是演员。

        几天以后,洛杉矶一家叫斯塔蓬伯克的马戏团来到村里,社区的庆祝活动进入高潮。到了下午,关在笼子里和没有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开始在奥林奇街招摇过市:一头大象背上有一座摇摇晃晃的塔,两只熊,一只满身疥癣的山狮,一些猴子和鹦鹉。里夏德告诉皮奥特,说山狮并不是真正的狮子,只是一种美洲狮。皮奥特听了非常失望。“我还以为加利福尼亚有真正的狮子呢。”他撅起嘴说。与自由自在的动物生活在一起的人,对马戏团可怜巴巴的动物没有兴趣,因为他们认为动物和人在精神上息息相通。不过,印第安人,还有其他所有人,对帐篷里人的表演欣喜若狂:吞火人、用刀变戏法、柔术师、魔术师、小丑山姆大叔、在空中荡秋千翻滚的小个子女人。还有一位年轻壮士,膀大腰圆,一头浓密的黑发,腿壮得像树干,满脸愠怒。观众对他特别感兴趣,因为他不仅出生在这个地区,而且在这个地区长大。印第安人并不把他看成是自己人,因为他的母亲是卡惠拉女人,后来离开山区,到山脚下一个农场主家里做洗衣工(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他当过牛仔,一度在农场里驯马。但村民都还记得,他孤苦伶仃,满腹牢骚,尽管谁也说不出他干过什么坏事。他真实的名字叫乌瓦卡,他母亲死后他的名字也被人遗忘了。村里人和山脚下的人们都叫他粗脖子。他在两年以前销声匿迹,如今又回来了,比以前高了一个头,粗壮的脖子上绕着鹿皮制成的绳索,还取了个新的名字,马戏团的名字:美国大力士扎姆搏。他能够扛起六个人在马戏场里走上一圈,一边肩上站三个人。观众中有五六个人自告奋勇要与他格斗,他可以同时对付任何两名挑战者,把他们摔倒在地。在马戏的最后一场,他站在舞台中央,兴高采烈地举着三十英尺高的杆子,空中仙女玛蒂尔达是荡秋千的高手,她用嘴衔着杆子顶端,保持身体平衡。所有的动物随着斯塔蓬伯克啪啪的鞭子声在四周翻腾跳跃。这时,一架汽笛风琴被推进场内,山姆大叔坐在键盘边上,弹出一连串刺耳的汽笛声,听起来好像是古老悦耳的“扬基歌”。美国人高呼:“好哇!”德国人高呼:“嗬!”墨西哥人高呼:“喔!”而卡惠拉印第安人则高兴得嗷嗷直叫。

        “给我讲个故事,妈妈。”

        “从前——”

        “不,不是那种故事。讲个真实的故事。”

        “什么才是真实的故事?”

        “就是故事里有熊,还有谋杀。人人都在哭。”

        “皮奥特,干吗人人都要哭?”

        “因为他们都会死。”

        “皮奥特!”

        “但这是事实!我问你的时候,你说这是事实。斯蒂芬舅舅死的时候,我看见你哭了。我听西普里安说骡子看起来也生病了。要是人人都要死,有一天你就会死,还有——”

        “皮奥特,亲爱的!我保证日子还长着呢,不会死!不许那样想。”

        “但我就是这样想的。一想到有些东西我就没法克制。它就在我的脑袋里,不停地对我说。”

        “皮奥特,听我说。这儿没什么可怕的。我再也不会离开。过去的一切都结束了。”

        “但我心里就怕……”

        “怕什么呢?”

        “我怕我会死。所以我要一把印第安人的战斧。”

        “噢,我的小皮奥特,你要战斧有什么用呢?”

        “有了战斧,我可以杀退敌人。他们都有枪。”

        这也是事实。男人都有枪,而且随时带在身边。

        马戏团表演后的第二天早晨,村民一觉醒来就听到一条惊人的消息,更加证实了村民对洛杉矶以及从洛杉矶来的一切的看法。斯塔蓬伯克被谋杀了,玛蒂尔达被绑架了,杀人犯和绑架者就是大力士扎姆搏。演出结束以后,观众陆续散去,演员朝睡觉的马车走去,准备换下色彩斑驳的衣服,换上工作服,在晚上收拾帐篷,装好东西。不一会儿他们听见斯塔蓬伯克高呼救命,立即跑回帐篷。马戏团主正躺在猴笼旁边的地上挣扎,扎姆搏骑在他身上大叫。“不!不!决不!”玛蒂尔达缩在一个阴暗的角落抽泣。装扮成黑人表演三重唱的演员冲上去,操起骨头响板,像雨点一样打在扎姆搏身上。扎姆搏一甩肩,三个人跌跌撞撞地倒在奄奄一息的马戏团主身旁洒满锯木屑的地上,幸好没有受伤。扎姆搏一抡胳膊,抱起玛蒂尔达,消失在黑夜之中。

        柔术演员搀扶起满头血污的斯塔蓬伯克,把他送到市长的住宅。临死前马戏团主一再诅咒凶手,并说出凶手杀人的动机。他发现扎姆搏想偷走装着票房收入的箱子。吕德克市长与警长商议以后,在黎明时分召集了一队警察前去追捕凶犯。

        扎姆搏徒步能逃到哪里去呢?表演变戏法和吞火的演员主动说,扎姆搏常常扬言要离开马戏团,到圣安娜山里去居住。不过,扎姆搏到底是不是个贼?不是。斯塔蓬伯克一直憎恨扎姆搏,这个年轻人惟一的错误就是爱上了玛蒂尔达,而且爱得发疯。玛蒂尔达是斯塔蓬伯克的侄女(魔术师说她是他的养女)。斯塔蓬伯克常常会无缘无故地鞭打扎姆搏,而扎姆搏对他的折磨从来都置之不理,连指头都没动过,甚至从不畏缩,也不呻吟。他对痛的感觉和我们不一样,小丑山姆大叔说。

        对村民而言,他们没有理由怀疑垂死的人的证词。玛蒂尔达跟随扎姆搏而去就证明这个杂种有罪。印第安人常见的罪行就是偷窃,其次是凶杀和绑架白人妇女。警长很有把握,认为肯定能抓到扎姆搏和那个女人。因为在马戏团中只有斯塔蓬伯克才有枪。

        玛琳娜、波格丹、皮奥特以及其他人看着警察骑马驰过,带着步枪奔向荒漠。他们都是些心黑手毒的家伙。

        这可是里夏德难得的素材!当天下午他就着手创作,构思出一个爱情故事。他保留了扎姆搏的年龄,十六岁;但把玛蒂尔达的年龄改小了十岁,改成十三岁,并把他们俩的名字改为奥索和珍妮。大力士钟爱的姑娘像个小天使,蓓蕾初开,跟马戏团老板布兰特非亲非故。到吃晚饭的时候,里夏德告诉大家,故事已基本完成,就剩下结尾。

        人们要求他拿给大伙看看,他抗议说:“还没写完呢。”

        “这不能算是真实的故事,”波格丹说,“我们还不知道警察是不是已经抓到凶手。”

        里夏德回粮仓取回手稿,朗读他写的故事。

        里夏德笔下的阿纳海姆充满了光怪陆离的景象:牛仔骑在野马背上,马打着响鼻;居住在村外的农民把马车系在拴马的柱子上。本地金发碧眼的漂亮姑娘、洛斯涅托斯来的黑头发的小姐、农夫的妻子挤满了布料店,有的买印花布,有的买条纹布,有的从时装书上查看款式。她们说长道短、打情骂俏;自吹自擂的有之,讨价还价的有之。人声鼎沸,大家都期盼着马戏团的到来。布兰特的马戏团沿着奥林奇大街招摇过市。接着描述粗陋的大力士和娇小的高空杂技小姐。无法明言的爱迫使奥索极力克制猛兽般的怨恨;孩子般纯真的珍妮因情窦初开而苦恼。布兰特因妒忌而勃然大怒。奥索顽强地忍受着残酷的毒打。他逆来顺受,生怕被解雇,担心与心爱的珍妮分离。在演出中,奥索力大过人,珍妮优美勇敢。观众们赞口不绝。演出完后,这对年轻人仍呆在黑暗的帐篷里,坐在一个角落的长凳上。对同伴遭受的暴虐珍妮吐露少女的同情,唤起了奥索的白日梦:离开马戏团,带着珍妮到圣安娜山里去,享受自由自在的美好生活。珍妮将自己娇小的头靠在奥索桶一般粗壮的胸前。奥索肌肉发达的手掌抓住凳子边沿。叹息。连声叹息。他们第一次互相吐露真情,发誓要至死相爱。奥索怯生生地抬起手,抚摩着珍妮的头发。在黑暗中监视他们的布兰特随即冲上前去。奥索丝毫没有反抗,任凭鞭子抽打在自己身上。布兰特转过身,第一次向珍妮举起了鞭子。于是奥索将布兰特摔倒在地,布兰特的头撞在猴笼的一只角上。奥索抱起珍妮,逃进夜幕,穿越荒漠,爬上山峦,警察在后面追击。只睡了几个小时,没有男欢女爱。珍妮怕得要命。奥索百般呵护。继续逃往蓝色的山峦。寒冷、野兽、饥饿、精疲力竭……

        里夏德的目光从手稿上抬起来。“我就写到这儿。”

        “精彩绝伦,”波格丹说,“栩栩如生,非常感人。”

        里夏德不敢询问玛琳娜的感受。写爱情故事,并在波格丹和其他人面前向她朗读,这似乎过于大胆了一些。更何况,他并不关心其他人的想法。他在躲避朱利安嘲弄的目光。

        “有一个细节问题,”朱利安说,“就是这里的山。我想你也许可以说山是蓝色的。”

        “我是这样写的。你是……科学家!”里夏德咆哮起来。“我用蓝色这个词,就把山变成蓝色,作家就是如此。而你们是作品的读者,就得像奴隶一样,就得把山看成是蓝色。”

        “但山不是蓝色——”

        “而一个画家,”里夏德洋洋得意,继续说,“只要他认为山是蓝色的,不论我们说什么,他一定会把蓝色的山画在你面前,他一定会用颜料调出一种颜色,这种颜色也许我们就会叫蓝色——”

        “或者紫罗兰色,或者淡紫色,或者深紫色。”朱利安快活地接过话头。

        “你准备怎样结束故事?”西普里安问。

        “我想,结尾会让人心碎。”里夏德说,“一种是渐进式的结束。他们经历了无穷的苦难和折磨。最后,他们来到山狮的洞穴里避难,躺在地上,相互拥抱着,慢慢地饿死。另一种是骤然结束。警察将他们追赶到一个峡谷,追赶到沟壑的边缘。你们现在应该知道了——”他默默地补充念道“玛琳娜”——“沟壑边缘的树丛郁郁葱葱:珍妮粉红色的束腰外衣已经破损,外衣和衬衫上的金属饰片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可能是这些金属饰片使他们暴露了目标。警察向他们逼近,珍妮牵起奥索的手,纵身跳下深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唉。”巴巴拉叹息道。

        “我讨厌悲剧性的结尾。”旺达说。

        “哈,没有修养的读者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朱利安说。

        “实际上——”里夏德说。朱利安从来就看不起自己的妻子。听了他的话,里夏德和大家都十分尴尬。“说实话,是不是让他们自杀我也没有把握。”里夏德一方面表示出骑士风度,另一方面又灵机一动,“是的,也许不应该让他们俩被逮住。”

        “对啦,这就对啦。”旺达说。

        “你能相信这个女人?”朱利安问。

        “他们可以避开警察,呆在山里。蓝紫色的山峦,朱利安。美人和野兽在遥远的峡谷安顿下来,除了胆大妄为的捕猎者,谁也不敢冒险到峡谷里去。”

        “但是,他们吃什么,穿什么,怎么保护自己不被野兽伤害?”亚历山大问。

        “他是印第安人,”西普里安说,“他有的是办法。”

        “他只有一半印第安人的血统。”雅各布咕哝道。

        “但是珍妮可不是印第安人。”达努塔说。

        “不要回避悲剧的结局,”波格丹说,“只有悲剧的结局才会看起来更真实。”

        “读者,读者,”里夏德喊道,“我只想讲一个动人的故事。有什么东西更真实呢?什么东西让你好受一些?别让我这个梦想家承担太多的责任!你们以为我安排的结局就会改变这两个可怜人的命运?”

        然而,里夏德确实开始有了这种感觉。他相信迷信,便求教于一位能未卜先知的墨西哥妇女,预测他们俩的命运。墨西哥妇女预言,警察会追捕并将他们杀死。墨西哥女人的预言为他做了决定,故事的结局基本上就这样定了。

        警察发现了奥索,他正抱着珍妮爬上一座陡峭的山峦,枪口冒出耀眼的火光,震耳欲聋。枪声在峡谷里久久回荡。一颗子弹打中珍妮的头部,奥索似乎也倒下了。警察发现他躺在地上,痛苦地哀号,怀里抱着死去的珍妮。套索向奥索飞过去,咝咝地套在他的脖子上。随后,他们——

        不!不能这样。要让警察迷失方向。要拯救这两个孩子。你可以杜撰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他住在那可怕的崇山峻岭之中,多年与世隔绝。老人和蔼可亲,欢迎他们俩到自己的篝火旁。这使他们更加深切地感到马戏团老板的冷酷无情。在他们心惊胆战的时候,他给他们以鼓励。他们挨饿的时候,他给他们以粮食。老人拨开炉灰,将一块鹿腿放在烤架上。望着他们进食,老人眼里噙着泪花,也许他曾经也有过孩子。“从那以后,三个人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就是故事的结尾。这是在美国,里夏德想,伤感的喜剧结尾和一场自以为公正善良的肆意残杀同样受到欢迎。两天以后,警察果然追上了逃犯,他们开枪击中了玛蒂尔达的脊骨(她将终身瘫痪),随后将扎姆搏吊死。里夏德对自己故事的结尾并不感到遗憾。如果作家完全按事实描述,甚至连结尾都不能做一些改动,那么,把真实事件改编成故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不能激发每个人改变生活的愿望,讲故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再说了,里夏德可没有这份闲心去讲徒劳无益的爱情故事,结果爱情……毫无希望。写作就像魔术:里夏德想把不可能的爱情表现为可能。他对玛琳娜的爱已经变成没完没了的故事,他不断地修改、润色,使故事更加鲜明,把故事讲得更加流畅。在这里,他与玛琳娜朝夕相处,但他始终像一只小狗似的,不敢越雷池一步,生怕遭到玛琳娜的断然拒绝。玛琳娜是否真希望接受他的殷勤,他那让人难以承受的殷勤;如果她炽热而永不气馁的追求者变得只是逆来顺受,随遇而安,她会不会感到遗憾,里夏德对这些问题心里都没有底。但是,如果没有一个舞台环境,他这个角色就更难演下去。这儿没有化妆室(他喜欢看她照镜子),没有烟熏火燎、用煤气灯照明的过道,也没有昏暗的车厢。洛杉矶的妓院里有镜子,旧金山也有镜子,而且不仅仅是在剧院才有镜子。在阿纳海姆这样的村庄,什么东西都一览无遗,看得明明白白,玩弄表里不一的游戏有什么用处呢?在新的生活中他们看到的只有景致,没有镜子。

        如果里夏德只需要忍受玛琳娜的丈夫,他或许不至于如此泄气。但是,他面临的是四对夫妇,他们所有人,即使像朱利安与旺达那样悲惨的结合,似乎都不可能离婚;这使他觉得他与玛琳娜的距离比以前更加遥远。(为了证实单身汉的区别,他说服雅各布陪他到洛杉矶去,寻花问柳,放荡了一个星期。)除了学习骑马,他们俩很少单独在一起。他讲述了八月他和朱利安到这里来野营、到居住区以外去探索时他的孤独探险。难道就不容许摆脱婚姻的约束?难道就不容许传送新鲜的性爱能量?“跟我一道骑马去。”他说。“我带你去看看山峦。”“不久我会去的,不久我会去的。”她喃喃低语。他梦见自己在保护她。但是,她没有什么需要保护。除非波格丹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既然是故事,那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波格丹可能从马背上摔下来,摔断脖子。到那个时候她就会意识到……

        玛琳娜下马的时候,漫不经心地用力拉了一下他的衣领。里夏德主动要求当玛琳娜的随从,骑马到无拘无束的旷野中来,他把这块地方称为没有阴影的荒漠,无人居住的山峦。玛琳娜终于来到这里。

        “哎,玛琳娜,”他呻吟道,“难道我们之间就没有一点希望?”

        “我们?”

        他鞠了一躬,说:“我。”

        “我想,”她说,“你有希望。”

        “而你呢,玛琳娜?一心一意想名垂千古!难道你真的变化得这么快?这可能吗,玛琳娜?”

        “完全可能。”

        “这就是——”他挥舞手臂,指着周围的土地,“你现在惟一热衷的东西吗?”

        她没有回答。

        “但是,难道你不是在欺骗自己,你以为这就是你真正需要的东西?难道你从来都不感到束手无策,进退两难?风景确实漂亮,这就是我们的阿登,但是它不会改变。你对每个人就不感到厌烦——朱利安、可怜的旺达、达努塔、亚历山大、西普里安、巴巴拉,甚至雅各布……不,我不想把自己排除在外。你怎么能忍受我们这些人?”

        “我们?”

        “你怎么能容忍动物和人类的粗暴,容忍沾满泥块的笨重靴子和散发恶臭的衣服,容忍你自己手上发红的粗糙皮肤,容忍阿涅拉身上长的疖子——你用加热消毒的剃刀刃将疖子刺穿。(我看着你,心想你在哪儿学会的这一套?)这对你不公平。污秽,淤泥,枯燥乏味。你天生应该与天鹅绒为伴。还有那些新来的加利福尼亚人,他们心中涌动着种族仇恨,他们完全是因为贪婪才彼此和解,把仇恨藏在心里。这里充满了冷酷和空虚。这会使我们变得也冷酷和空虚,玛琳娜。等一等,别再说‘我们?’了,这会使你,甚至你也变得冷酷和空虚。”

        “你认为我很冷酷,我感到遗憾,里夏德。但我不在乎变得空虚。”

        “你从来不为自己感到遗憾?”

        “在波兰我曾为自己感到遗憾过。如今我甚至不理解是为了什么。不过,在这里?不,我决不会感到遗憾。你肯定看得出,我失去了一切,和其他人没有了区别,自己也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我却生活得有滋有味。而如今你却认为我很冷酷,这使我觉得好笑。”

        这里缺少奢侈豪华,古迹遗物,晦暗不清,也没有确定的方向和自己的历史。她怎么才能向里夏德解释清楚呢?在这里,每个故事都独立出现,没有久远的利害关系和义务渊源。原来期待的新生活意义异常丰富,现在突然少了许多,这对她来说就像氧气变得日益稀薄;她感到有些眩晕。然而,这一切又是那么熟悉。整个团体屈从于艰苦的日常劳动,屈从于领袖的颐指气使,发号施令,玛琳娜把这些都视为常事:毕竟在演艺界人们都有强烈的团体意识。新近才扎根的生活和巡游演员的生活几乎没有区别。如果说他们还没法应付农业生活中一些最简单的工作,这也难怪,他们准备得太仓促,他们到离开舞台的最后一刻才开始考虑要肩负起农民的角色。他们需要一段时间“在舞台两侧见习”,直到掌握自己的角色为止。

        到了晚上,他们勇敢地无视拉伤的肌肉、酸痛的腰背、划伤的小腿和疼痛的晒伤,聚集在起居室研读从华盛顿带来的小册子,研读从波兰带来的农事书籍。他们讨论肥料和栅栏问题,栽种柑橘树的问题,维修鸡舍以及雇用多少印第安人或中国人帮忙的问题。波格丹来回踱步,描述他对新建房子的构想。他言语急促明了,手紧紧地握住茶杯,杯子里还剩下一些茶水,茶匙在杯子里叮当作响。玛琳娜几乎有些认不出他那双手:大拇指指甲发黑,青筋突起,从棕褐色的指关节一直延伸到手腕。这不是她以前熟悉的波格丹,他不再像原来那样专注于她,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她,波格丹沉浸于这个集体之中。

        每个人都要参与讨论。事实上,除了玛琳娜,妇女很少发言。她们似乎认为自己无话可说,说了也会受到批评;做决定是男人们的事。农场生活把妇女们组织起来,使她们成为新的驯服工具,每个妇女不得不从事她们完全陌生的工作。她们知道,邻居把她们看成一群娇生惯养、不切实际的贵族,因此她们也羞于向人请教。科勒尔先生曾派手下一个年轻的墨西哥农民来,指点如何经营葡萄园,着手准备新一轮农事。他演示如何剪去较粗的枝条、如何施肥、如何培土,男人在一旁忧郁地观看。科勒尔先生心地善良,不仅卖给他们牛奶、奶油和黄油,还让潘丘教他们如何挤奶。但是,没有一个妇女有足够的手劲,或者说掌握了正确的技巧,她们觉得自己是在折磨母牛。几天后,他们开始向附近的另一家农场购买牛奶。

        玛琳娜天性严于律己,宽于待人。在狠毒的烈日之下,让巴巴拉和达努塔去干她们都不情愿的挤奶工作,未免太让人心烦。

        大家都疲惫不堪,但面对社区的当务之急却又无所事事,这似乎加深了她对身体健康的感受。这里还缺少另外一些东西:语言、装腔作势和恋爱的能量。缺少有利于身心健康的东西。只有引起肉欲的东西。新鲜畜粪刺鼻的气味和自己的汗味。在厨房里,在挤奶凳上,在手推车后面累得气喘吁吁,干完一天的活儿,大家都感到疲惫不堪,一言不发地坐在餐桌旁边。万籁俱寂,只剩下喘息声,只有喘息声,他们的喘息声,她自己的喘息声。她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依恋其他人,似乎自己被封闭在气喘吁吁的方形容器之中;对他们正在艰苦创造的生活,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乐观。说起来容易;但这不能持久。每一次婚姻,每一个社区,其实都是失败的乌托邦。乌托邦不是指某个地方,而是指某一段时光,一段极为短暂的时光,是不希望到其他地方去的极为短暂的时间。是否有一种本能,一种极其原始的、同呼吸共命运的本能?那就是最高的乌托邦。与异性结合的根源就是想更加深沉、更加急促……但自始至终共同呼吸的愿望。

        十一月,玛琳娜和波格丹收到一位波兰爱国者布鲁诺·哈勒克的来信,这个人在旧金山居住了大概有二十年。他是个精明鲁莽的老人,没有固定的职业,但很有头脑。里夏德和朱利安七月第一次到旧金山的时候他们就成了朋友,当他们九月底到达时,他又带大家到城里游览。

        哈勒克问,他是否可以到荒漠中去,到酿酒的莱茵河村来拜访朋友。他说,他好长时间没有活动活动健壮的腿了。他并不讳言自己身躯庞大,如果交通工具仍然是破旧的明轮船,他做梦也不敢到那么远的地方旅行;船上要呆整整三天,天天吃干牛肉和煮得半生不熟的大豆!轮船一直要开到洛杉矶附近的港口,最后三十英里才有火车。你想一想,他说。当一八五九年德国人南下的时候(他当时遇见过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全是些吃苦耐劳的笨蛋。如今再见见他们会很有意思),他们的船驶过洛杉矶,在离海岸三英里的地方停靠,然后用小船在岸边来接这些德国殖民者。这个地方后来就发展成为阿纳海姆。一些旧金山人买了洛杉矶酒业公司的股票,该公司两个聪明的德国人雇用了一些印第安人,让他们在齐腰深的水里等待,可怜的魔鬼。随后,德国的男男女女和小孩,一个一个地从船上被放到印第安人的肩上,再由他们背送到岸上。然而,那个历史性的时期已经过去(尽管他希望看看,最结实的人是否敢于声称自己有力量把他背上岸!),如今火车能通到洛杉矶,他急切地盼望这次旅行。不是他想硬缠着他们,住在帐篷或圆木搭建成的房子中他感到不习惯,他希望住在旅馆。但只要玛琳娜允许,他一定会来。他愉快地补充说,哪怕是尝尝酒也行。

        他会不会从旧金山带点什么来呢?

        决不能让客人住在种植园主的旅馆。玛琳娜和波格丹让人将客厅的沙发搬走,换成一张床。在他拜访期间,皮奥特将和阿涅拉睡在厨房。玛琳娜希望给哈勒克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说得更确切一些,不要让他失望),但她同时相信,哈勒克的访问会增强大家的自尊,共同努力把新家收拾得尽可能漂亮一些,玛琳娜将他的来访当做一次机会,激励大家去完成那些长期拖欠的工作。鸡舍必须维修(他们壮硕的客人早饭肯定得要四个鸡蛋),房子要重新油漆,家具要擦亮,更多的书要从箱子里取出来。农活被暂时搁置在一边,每个人都得行动起来把房子收拾得像个样子,好让客人参观。储藏室要装得满满的,墨西哥人定居点能找到的上等烧酒和龙舌兰酒要多多储备一些。(看到阿纳海姆众多的德国啤酒,哈勒克肯定会耸起鼻子。)一个星期以后,玛琳娜吩咐达努塔和巴巴拉去剪一些夹竹桃花,插在精美的卡惠拉人编的篮子里,然后和波格丹一道乘马车到火车站去接客人。哈勒克从火车上下来,比他们记忆中的还要胖。再加上提着用细棕绳捆着的包裹,个头显得越发庞大。包裹里面是从波兰寄来的报纸、书籍、方巾、妇女用的香水瓶、给玛琳娜的带有花边的披肩头纱、给皮奥特的小锡兵,以及给小姑娘的洋娃娃和棒棒糖。

        “我饿极了。”他一进门就说。

        亚历山大笑起来。“我们也老是饥肠辘辘。”

        “那是因为你们工作太卖力。”哈勒克大声说。“我感到饿,”他拍拍硕大的肚子,“是因为饿。”随即他叫了一声,有些像狗叫,也有些像呻吟。“这我还记得。”皮奥特高兴地说。在旧金山外的悬崖边上,从娱乐场观看在岩石上咆哮的海狮,这是到旧金山参观的每个游客不可缺少的游乐项目。“我会学郊狼叫,哈勒克先生,你听听。”

        该带客人四处看看了。首先,他们带他参观了阿纳海姆的灌溉渠。“我明白了,”他咯咯地笑着说,“带有荷兰运河的莱茵河村。我们现在到了荷兰。”

        他们带他去看养的两头母牛,三匹脾气暴躁的鞍马和病怏怏的骡子。他询问他们跟邻居相处得怎样。

        “我们不常交往。”西普里安说。

        “我看还是不交往好。”哈勒克说,“你们跟那些财迷心窍的农民和店主有什么共同之处?几年前,另一个德国记者诺德霍夫到这里来过,写了一些有关阿纳海姆的东西,全是胡说八道。和他宣传的完全相反,你知道,这个村庄从来就没有什么共产主义的味道。”

        当然,他的话是对的;这让波兰定居者非常失望,他们脑子里想的全是傅立叶的理想和布鲁克农场。旧金山的两个波兰同胞拥有葡萄园,在洛杉矶还有一家酒业公司,他们手下的土地测量员在旧金山招募了一些德国人,以便扩大业务。他们用五十个投资人的钱买了一片地进行开发,并使其适于定居:他们雇用中国和墨西哥劳工开沟挖渠,墨西哥劳工种植葡萄苗,印第安人修建砖房,供五十个家庭居住。等两年以后他们到达的时候,房子和葡萄园都已经在等着他们。最初公社拥有一切;但过了几年,葡萄园开始出现赢利的兆头,合作社便随之解体,原来的定居者纷纷收回自己的投资,自己成为老板。阿纳海姆从来就不是共产生活的实验地,即使在最开始也不是。

        “如今你,玛琳娜夫人,你,尊敬的登博夫斯基伯爵和你们的朋友,怀着波兰人不可遏止的理想主义,决定将这一传说变为现实。对此,我向你们致敬。但是我恳求你们,别忘了舞台仍然在为皇后的离去而悲哀。我想,在一年的冒险尝试之后,你们会不会再考虑——”

        “别这样,你也在指责我!没有想到我在美国还要忍受同胞的谴责。不,这不是冒险,亲爱的朋友,这是崭新的生活,这是我渴望的生活。我并不怀念舞台。”

        “玛琳娜夫人,难道你就不怀念已经习惯的舒适生活?”

        她用英语朗诵了一段话,作为回答:

        啊,如今我到了阿登。我真是个大傻瓜;在家里要舒服得多哩;可是旅行人只好知足一点。

        “你念的是什么?”

        “莎剧中的台词,哈勒克先生。莎士比亚的《皆大欢喜》。”

        “这么说,原因在于——”

        “我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哈勒克先生。我再说一遍:我并不怀念舞台。”

        “你真勇敢。”他说。

        他很高兴,很高兴看到朋友们一个个身材瘦削,非常健康。毫无疑问,这是锻炼的结果。他自己的腰围太粗,没法锻炼。唉,他承认,即使在他年轻瘦削的时候,是的,他曾经也有过瘦削的时候,他说,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旺达。(这些话大多是冲着旺达来的,哈勒克在跟她调情,旺达有些震惊。)他接着说,即使在身材瘦削的时候,他也仍然是游手好闲。大吃大喝、说长道短、打牌下棋(在考虑下一步棋的时候他会唱歌)是他最喜欢的娱乐活动。“让我心动的是你身上那对淳朴的小雅典,”他说,“而不是你的小斯巴达。”他们喜欢给他讲一些故事,说他们是如何无能——实际上,哈勒克让他们感觉到自己已经是经验丰富的乡下人了。“我喜欢这里的风景。”他躺在吊床上说。在他到达后的第二天,他们专门加固了吊床。“我也喜欢这些动物,但愿它们不要靠近我。”里夏德捕捉到一只小獾,还把它驯养成了宠物。哈勒克讨厌那只可爱的小獾,就像讨厌急速爬过院子真正可怕的大蝎子。“我承认,我怕动物就像犹太人怕水一样。”他说。随后,他转身对雅各布说:“但愿没有冒犯你。”

        这是他们第一次过感恩节,但餐桌上却没有火鸡。由于皮奥特哭哭啼啼,他们只好放尖叫的火鸡一条生路。为了庆祝感恩节,玛琳娜铺上从波兰带来的亚麻织花台布,也让自己休息休息,不下厨房干活,由其他妇女共同做饭。令人吃惊的是,哈勒克自告奋勇要做一道餐后甜点。“像我这样的老光棍不自己动手,能吃到想吃的东西吗?”他用英语告诉她们,这种甜点叫“赶苍蝇”。“赶苍蝇,赶苍蝇,赶苍蝇。”皮奥特开始唱。这是因为甜点上的糖蜜和里面的红糖招惹苍蝇,你得把苍蝇赶走。

        “赶苍蝇,赶苍蝇——”

        “别闹了,皮奥特。”玛琳娜说。

        “里面甜甜,”哈勒克低声吟唱,“塞满糖,让你赶得苍蝇忙。”

        “味道真好。”旺达说,“如果你能为我写下配料,我会感激不尽的。”

        “把配料抄给她吧,”朱利安说,“这至少会让她想上一个星期。”吃完甜点,桌布上只剩下面包屑、黏糊糊的碟子和空咖啡杯。波格丹想起,在最有美国特色的感恩节上他们竟忘了晚餐前必要的仪式。“我感谢大家在这里聚会,”他说,“谁来第二个?”

        “皮奥特,宝贝,”玛琳娜说,“告诉我们你要感谢什么。”

        “我长高了,”他兴致勃勃地说,“我现在是不是高一些了,妈妈?”

        “是的,亲爱的,是的。到这儿来,坐在妈妈腿上。”

        “我感谢美国,”里夏德说,“我感谢这个愚蠢的国家竟然宣称追求幸福是不可剥夺的权利。”

        “我感谢姑娘们都很健康。”达努塔说。

        “谢天谢地。”西普里安说。

        “巴巴拉和我感谢玛琳娜和波格丹,感谢他们的眼光和慷慨。”亚历山大说。

        “朋友们。”玛琳娜喃喃低语,她紧紧地抱住皮奥特,将脸埋在他的头发里。“亲爱的朋友们。”

        “妈妈,我想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我感谢美国人人平等的梦想,不管这个美国梦是多么遥远,不管何时才能实现。”雅各布说。

        “我感谢哈勒克先生做的甜点。”旺达说。

        “但愿妻子不会大吵大闹。”朱利安说,“我想我应该感谢,在美国可以合法离婚。”

        “别这样,朱利安。我求求你!”雅各布喊道。

        “阿涅拉。”玛琳娜在喊。

        “我感谢索尔斯基太太优美的赞许。”哈勒克一边说,一边咧着嘴笑。小姑娘从厨房跑出来。

        “阿涅拉,”玛琳娜说,口气极其愤怒,“我们都在感谢今天的幸福。”

        “幸福,夫人?幸福?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朱利安用手捂住脸,随后抬起头,一脸苦相。“我道歉,玛琳娜。我不是当真的,很抱歉。”

        “你要表示歉意不仅仅是向玛琳娜一个人。”波格丹说。

        “还有所有的丈夫,”哈勒克咆哮说,“还有所有的丈夫!”

        “祝福完了吗,夫人?我可以回厨房去了吗?”

        “我跟你一块去,孩子,”哈勒克说,“你可以向我说些感激的话。”自然,他又死乞白赖地向阿涅拉以及旺达大献殷勤(朱利安为此暴跳如雷)。不过,第二天他就遭到了报应。在厨房,他掏出硬邦邦的那玩意儿,向阿涅拉冲过去,阿涅拉吓得赶紧逃跑,他笨拙地跟在后面,裤裆洞开。他一直追到粮仓外的田里,一不留神滑进灌溉渠。阿涅拉在灌溉渠下游不远的地方停下来,惊骇地注视那玩意儿在水中上下颤抖。宽阔的水渠只有一英尺半深,但是哈勒克几乎仰卧在里面,咕咕哝哝在水中扑腾,就是站不起来。“帮我一把,孩子!”他浑身上下湿得像只落汤鸡。“拉我一把,宝贝!”这肯定是她的错,她该受罚,因为这个胖子觉得她很可爱,要不,就是她让他走神,使他掉进水渠。她分不清原因是什么,她只是感觉有愧,这就是说她肯定做错了什么事。阿涅拉转身跑回厨房。

        看家狗的叫声才让里夏德和雅各布把哈勒克从水渠里救出来。这原本是条迷路的狗,收养以后波格丹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麦特尼希,德国邻居都迷惑不解,他们干吗给狗取这样一个名字。

        “我是个老流氓。”他们把他从水里拖出来的时候他说,“玛琳娜夫人,你现在会怎么看我呢?能原谅我吗?”

        她原谅了他。对于哈勒克滑稽古怪的行为,玛琳娜还比较容易原谅。他肥胖得滑稽可笑。再过几天他就要回旧金山去。他们到火车站去送行。他离开一小时以后,他们发现这个快活的朋友竟有盗窃癖,这就很难原谅了。波格丹丢了从波兰带来的指节铜套,朱利安丢了指南针,旺达丢了菜谱,达努塔和西普里安丢了大女儿的洗礼杯,雅各布丢了海涅的诗集,巴巴拉和亚历山大丢了一瓶黑醋栗伏特加,里夏德丢了镶有熊爪的皮带,还有响尾蛇的尾环,这可是他到圣贝纳迪诺斯旅行时从卡惠拉印第安人捕兽者那里买来的。哈勒克甚至拿走了皮奥特最喜欢的拼图板,“摔碎的火车头”。如果不算他从厨房偷走的一罐红糖,只有阿涅拉没丢东西。玛琳娜丢了一根项链和一对氧化银的耳坠。一八六三年起义失败以后,时髦的波兰妇女就喜欢这类东西,作为悼念首饰。这是波格丹奶奶送给她的礼物,倍受玛琳娜的珍爱。

        发现哈勒克偷走了玛琳娜的项链和耳坠,波格丹义愤填膺,这反而缓解了玛琳娜的悲伤。“别为首饰伤心,亲爱的。老哈勒克或许比我更珍爱那些东西。他在美国生活的时间太长了。”

        “你也真慷慨,”波格丹冷冷地说,“这太反常了。”

        “应该说他非常慷慨,和他的天性相比,他已经够慷慨了。”

        “你把他带来的那些破烂玩意儿相比——”

        “喔,波格丹,别太在意。人应该随时准备放弃某些东西。”

        保留某些东西可以让人得到慰藉。银背衣刷、亚麻织花台布和餐巾、装有上千册书的四口大箱子(他们该往哪儿放?)、莫纽斯克和肖邦歌曲的活页乐谱、客厅里谁也没弹过的竖式钢琴(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她永远也不会再穿的舞台服装。他们带来的东西,除了纯粹实用的物品,其余的都暗示着对昔日生活的怀恋;同时也在暗示,人在放弃原来的生活以后,总需要得到一些安慰。但是,她为什么需要安慰?

        她并不怀恋波兰的黑暗和痛苦,甚至也不怀恋阴沉的天气。传说中加利福尼亚的气候虽然仍不时给他们带来惊奇,但在他们看来,这里的气候并不完美。这里似乎只有两个季节,炎热、干燥的夏季,随后便是漫长温和、被称做冬季的春季。他们一直期待着另外一些东西,期待自然界更剧烈的变化,期待某种阻碍。波兰到了这个时候,田野高山,教堂剧院统统笼罩在阴湿辽阔的天空之下。那可是真正的冬天,通往扎科帕内的道路将再次封闭。而在森尼兰,白天是蓝天白云,晚上是繁星点点;这就预示着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种生活到另一种生活的过渡要来得容易一些。

        如果说健康承诺了对未来岁月的延续,那么拥有的事物则强化了对逝去日子的眷恋。日子一天天过去,玛琳娜感觉更加坚强,更加健康。宣传南加利福尼亚的书籍就这样保证:每一个到这里来旅游、定居和开荒种地的人都能得到健康。首先,这里曾经发现过黄金;如今这里又有健康。加利福尼亚赐予人们健康,鼓励人们为健康而劳动。但是,当人的渴求减退,当需求让位于随遇而安,当精力充沛而又无忧无虑,以及当仅仅为了生存,为了再生而感到喜悦的时候,你就变得坚强无比,健康强壮。犹如刚刚醒来,最初还有些许迷糊,就像看到第一缕阳光,你还沉溺于质朴的感觉,肢体还睡意迷蒙;然而,你的心智已从梦境中挣脱出来(梦中的情节让人感到惊异,滑稽可笑,与记忆中的人生相去甚远),自由翱翔。

        这不是说你不知道身在何处,或者不了解自己的打算。波格丹头发蓬乱,就睡在身旁,玛琳娜想。还有他发出的声响,可爱的人睡着以后就爱磨牙。睡在身旁的也可能是海因里希,他张着嘴,发出汽笛一样的呼噜声;也可能是里夏德,他揉揉眼睛,伸手去取床头柜上的眼镜。或者是别的十来个人当中的一个。不过都不是。然而,在这个时刻,仅就这个时刻而言,这甚至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当你环顾四周的时候,你身边躺着的人与卧室里的陈设都同样让你感到惬意。铁床架顶端有四个铜球,质朴的衣柜上门已经松了,墙上“海纳百川”的座右铭是用珠子镶饰,“家,温馨的家”则用羊毛线编织,并装饰着用头发做成的花朵。这些装饰恰到好处,没有个性,也非刻意挑选,格调犹如旅馆的房间;有人到这里来写书,或者与恋人幽会:这是变革和转换的最佳环境。

        但是,人总想添加某些个人色彩,想改进,想扩大拥有范围的冲动很难驾驭。他们一开始就十分清楚必须为自己和他人营造更广阔的活动空间。他们要建成真正的共产主义社区。他们要为达努塔、西普里安和孩子们修建一座小砖房,随后再建一座砖房给旺达和朱利安,免得他们在人家耳朵底下哭哭啼啼,吵吵闹闹。他们还要为亚历山大和巴巴拉住的那间房加一层楼和几堵墙。当然,在租用的地产上投入更多的资金很不明智,他们要在租用六个月以后才能决定是否购买这片地产。也许,业主现在就很愿意把这片地产卖给他们。

        就像在教堂里站在新郎身旁的新娘,她一方面意识到她真心爱面前这位男子,愿意嫁给他,另一方面她又感觉这场婚姻不能到头,将来会证明是个错误。在把结婚戒指戴在自己手指上,在她说出“我愿意”之前,她已经看出了这一点,但是,她觉得无视自己的预见,仍然和他结婚似乎更容易一些。玛琳娜就是这样的新娘,她想:要干预他们的热忱信念,干预他们全心全意为之奋斗的事业未免过于轻率。她得坚持到底,因为木已成舟,别无选择。除了站在现在的地位上,她还能怎样?怀疑和信心能够并存。希望和努力能够磨炼意志。有了希望和努力,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成功?正如欲望一样,对他们而言希望和努力本身就是一种价值。纵然失败,他们的社区仍然意味着成功。

        在签字仪式上,里夏德带来了墨绿色的大理石墨水瓶,这是他的吉祥物。波格丹签署了购买契约,当着吕德克先生、镇办事员,以及皮奥特的老师(从旧金山来的一位清秀的格蕾琴,里夏德显然爱上了她)的面,将装有四千美元的信封递给农场主。随后,他们回家庆祝。玛琳娜像尊贵的女王一样温柔地望着波格丹。

        “旺达,难道你就不能等一等,等大伙都坐好吗?”朱利安低声说。

        阿涅拉把盛菜的碗传到餐桌上的时候,亚历山大拈了一大块塞进嘴里,嚷道:“洋葱烧牛肉!”

        “不叫洋葱烧牛肉,叫桂萨多,”皮奥特说,“这是放学后我在乔昆家里学到的。”

        “今天庆祝庆祝,让我们说英语吧。”玛琳娜说。

        她唱道。里夏德似乎得到提示,加入合唱:

        “太好了。”玛琳娜说。波格丹皱起眉头。室外正值烈日炎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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