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佩兴斯营下起了绵绵细雨。在萨拉特小时候的家里,雨点抽打在集装箱的屋顶上,总会发出猛烈的噼啪声。但在这儿,在营地里,雨点落在残破的帐篷上却悄无声息,如同低声的告诫,像一声轻柔的“嘘”。
萨拉特在听。她躺在小床上,妈妈和姐姐就睡在近旁。一道月光透过窗户洒进帐篷,照亮了她姐姐酣睡的面庞。
她们的妈妈说过,她俩是一只蛋里孵出的两只小鸟,有着同样的血肉。而且,尽管萨拉特已经在盖恩斯那里读过了一本关于基因遗传的书,也知道这种说法并不确切,但她却依然愿意这样去相信。她仍会疑惑,为什么达娜肤色浅,自己肤色深,或者为什么达娜垂顺的秀发又直又亮,而自己的头发在剃光之前总是毛毛糙糙的,不过每当这时,她就会告诉自己,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血肉。
她望着睡梦中的达娜,做了一件事,一件她从小就喜欢做的事:屏住呼吸,调整节奏,直到与姐姐的节奏一致,两个胸膛起伏同步。她静静地躺着,听着雨的低吟。
凌晨4点左右,西蒙踉踉跄跄地进了门。他想走快些,无奈醉得实在厉害,结果在黑暗中踢到了床头柜。就在他压低声音骂骂咧咧的时候,帐篷里间的灯亮起。马丁娜下了床,萨拉特和达娜也起了身。
“看在上帝的分上,睡你们的吧。”西蒙说道,费力地脱他的靴子。
“你上哪儿去了?”马丁娜问,“你都四天没回家了。”
“你管我去哪儿了?你们背着我弄了个签到表吗?”
萨拉特在他身上闻到了熏人的怡然酒味,也看得出他醉得不轻。喝到这个程度,人会浑身发痒,自己碰到自己都会觉得像被羊毛扎了一样。她在佩兴斯见过不少男人喝成这样。
马丁娜走到外屋。她朝儿子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他脖子上的吊坠。那是一粒子弹壳,顶上穿了一颗铁钉——是弗吉尼亚骑士团的标志。每支南方反抗武装,都有自己的标志,如像是盘绕的蛇、得克萨斯的石油钻机,或是用带刺铁丝网写成的文字之类。弗吉尼亚骑士团用的是带铁钉的子弹。
其实这事早已尽人皆知。西蒙这几个月来都通过隔离带东北面的缺口偷偷进出佩兴斯营,随反抗军一同上田纳西前线。几个月来,他和他妈妈都装作若无其事。但这个晚上,自欺欺人再也说不过去了。
“你答应过我不做的事,为什么还偏要去做?”马丁娜说。她看他的眼神仿佛他是别人的儿子。
“我把自己炸飞了吗?”西蒙答道,“我他妈的什么也没干啊!”
“你加入了反抗军啊!”她说,“你加入了那帮炸掉巴吞鲁日许可证办事处的家伙,他们可是害死你爸爸的凶手啊!”
一听她提到爸爸,西蒙的脸色变了。他从妈妈手中夺过吊坠。“他是被你害死的,”他嘶声大喊,“就是因为你整天念叨着去北方、去北方,他才会死。他本来在那儿过得好好的,在自己的家乡过得好好的,结果你非逼他到北方去不可。害死他的人是你,不是别人。”
她给了他一个耳光,那声响、那阵仗震住了萨拉特和达娜,西蒙却无动于衷。
“什么样的孩子会对自己的亲妈说这么狠的话啊?”马丁娜说。
“我不是什么孩子了,”西蒙反驳道,“我是男子汉。”他的妈妈和妹妹们从没听过他这样高声叫嚷,仿佛声音越大,这话就越真。“我是男子汉,我是男子汉,我是男子汉!”
他一把推开门,又踉踉跄跄地走出帐篷。他一走,做母亲的就坐在儿子床上哭了起来。萨拉特和达娜本能地坐到她身边安慰,那一刻,萨拉特恨死了自己唯一的哥哥,感到自己从没像这样恨过任何人。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母子俩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两人都说,那天的事再平常不过,每家人都会吵架的,他们也都是有口无心。但萨拉特明白,他们那晚说过的每个字都是认真的。
很快,马丁娜又重拾一贯的严厉,人也恢复了常态。但那天晚上,她彻夜未眠,对女儿们说了许多话。她向她们讲起本杰明·切斯特纳特前往巴吞鲁日却一去不复返的那一天。她还向她们讲述了那晚去向反抗军指挥官请求庇护,最终被从天而降的炸弹驱离家园的经过。
晌午左右,萨拉特在正午的酷热中醒来,浑身大汗。马库斯敲门的声音吵醒了她。
“你还在睡啊?”他问,递给她一杯从旧食堂里顺出来的果汁。
“晚上没睡好。怎么了?”
“我刚才去乔克霍洛给切丽林找吃的,看见湖心那个岛上集结了一大批反抗军,”马库斯说,“他们弄来好多东西,一箱接一箱的。”
“他们出动得比平时早啊,”萨拉特说,“他们不能白天到营地里来,会被人看见的。”
“没错。我听见其中一个人说,他们天黑之后再回来取东西。”
萨拉特先是一愣,随即领会了朋友的意思:“你是想去看他们那些箱子里都有什么吧。”
马库斯一咧嘴。
他们朝营地东面走去,经过马库斯家的帐篷时,看见他爸爸正坐在一张塑料园林椅上,秃顶上盖着一块浸满汗水的破布。他手持一副望远镜,正在观察北侧隔离带后面那些隐蔽在树丛中的蓝军士兵。每隔几分钟,他就会在一个老旧的笔记本上记几笔,好似一位全神贯注的观鸟人。
马库斯钻进帐篷,出来时背了一个唐老鸭背包,里面装了几瓶水和一些杏肉冻三明治。他步伐轻快地走在萨拉特前面。他比她足足矮1英尺,而他走路的姿态——简直堪称躬腰驼背,还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地面——更突出了两人身高的差异。
他在她面前会显得自信些,不过在别的时候,他却总有些腼腆和焦虑,束手束脚的。营地里有几个男孩造他的谣,说他因为个子小,得从佩兴斯营的几个女孩那儿捡衣服穿。对萨拉特而言,这些冒犯的造次只是营地生活中的家常便饭——况且就算他穿的真是女孩的衣服,又有什么关系呢?谁会在乎啊?但马库斯却深受困扰——以至于她甚至曾看见他穿着比自己的尺码大出许多的牛仔裤和t恤衫在营地里走来走去,结果只是给那几个男孩徒增新的笑料罢了。
在萨拉特面前,他可以做回自己。这点她也清楚,作为他的保护人、他的密友,她感到十分荣幸。
不仅如此,他还在无意中给她带来了某种慰藉:他的矮小,让她觉得安心;他温顺无害的性格,让她能够放心大胆地去探索自己心底尚未成形的情感,关于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吸引、友谊、异性,以及一连串来自青春期的荷尔蒙的暴击。除他之外,她几乎没有同龄的朋友,但她疑心自己从他身上获取的远不止单纯的友谊——而是一个新情感的试验场,安全无虞,不受他人非难。
到了乔克霍洛,他们越过倾覆的树木,来到岸边。马库斯指指史密斯岔流以北的一个无人岛,它位于河心,离他们差不多有四分之一英里。
“看见了吗?”他问。
萨拉特眯起眼睛,好不容易看见岛岸边露出一块油布隆起的一角,至于下面盖着什么则完全看不见。
“他们说天黑之后才会回来?”她问。
“对啊,”马库斯说,“不过我不知道该怎么过去。”
萨拉特耸耸肩:“游过去啊。”
马库斯似乎一下子泄了气。他向河水投去惊惶的一瞥,只见它浓稠而混浊,水面上泛着泥土的颜色。
“那你认为我们该怎么过去呢?”萨拉特问他。
“我不知道啊,”马库斯回答,“我还以为我们会弄条船什么的。”
萨拉特大笑:“你什么时候在这附近见过没人带枪把守的船啊?”她脱到只剩内衣,走上一个废弃的小码头,上面的木板都东倒西歪地伸进水里。“来吧,”她说,“又不远。”
“可我的包会湿的。”
“那就拿来,”萨拉特把背包高高举过头顶,仿佛要拿它献祭。她走下码头,下了水。马库斯也脱到只剩内衣,跟了上去。
水温接近两个孩子的体温,水里夹带着浓稠的泥沙,简直不大像水。萨拉特带头,马库斯吃力地跟在后面,两人狗刨似的向前游去。马库斯用两条胳膊拼命地划水,而萨拉特却似乎游得毫不费力。
终于在岛上靠岸后,两人都累得筋疲力尽,索性瘫在一小片沙滩上。马库斯躺成大字形,喘着粗气。萨拉特躺在他身旁,感到四肢酸痛。
这是个无名岛,很小,尚未开发过。岛上一度植被茂密,但现在却只剩下树木的残骸:死去的树干变成了褐色,野草齐腰,陈年的落叶松脆易碎,好似鞭炮。小岛中央依然留存着粗壮高大的树干,但越往岸边走,树木就越是低矮、孱弱。
两个孩子循着地上的脚印走进小岛深处。足迹把他们带到岸边一块凸出的土地上,它围绕着小岛西侧的河岸画出一道像逗号尾巴的弧。从河对岸看过来,它正好遮挡了岸边的一小片沙滩的一部分。
他们在那儿找到了那块用树枝和木板支起来的蓝色大油布。油布下面盖着大约半打木箱。大多数箱子都用钉子钉死了,但有一只却被放在地上,盖子微微留了一条缝。
两人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竖起耳朵留意附近的动静。萨拉特轻轻地把箱盖推到一旁,瞄着里面的东西。马库斯站在她身后,一面盯着箱子,一面留意着通往岛中央的那条小路。
“里面是什么?”他问。
箱子里叠放着一些金属圆盘,萨拉特抄起一个,觉得它看上去相当眼熟,却又记不起是在哪儿见过。那东西沉重浑圆,像个餐盘,上面涂着棕色的条纹,色泽一如他们脚下的土地。在圆盘的边缘,有一圈等距离的记号,中心有个东西,看上去像一枚硕大的黑色纽扣。
“我不知道。”萨拉特说。
“里面说不定装了什么,”马库斯回答,“你能打开它吗?”
忽然间,萨拉特想起了那些无可救药的红色军人手持金属探测器,在营地北面的隔离带外清扫地雷的情形。
“是炸弹。”她说。
“什么?”
“这是一颗炸弹。他们把这玩意儿埋在地下,人一踩就会爆炸。”
她能感到马库斯在她身后僵住了。“快离开这儿,”她说,“顺着那边那条小路走,我马上就来。”
“我可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手里还拿个炸弹。”马库斯说。
“看在上帝的分上,快走吧。咱俩有必要一起送命吗?”
“那也总比你一个人死了强,要不我还得跟人解释是怎么回事。我才不走呢。”
马库斯注视着她,她的心怦怦直跳,万分小心地把地雷放回箱子里。离箱底还有几英寸时,它从她手中滑脱了。萨拉特望着它,等待着那场无可挽回的爆炸,接着,她迅速转身,拉起朋友的手,飞快地奔向小岛中央。
他们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地在灌木丛中狂奔,直到累得精疲力竭,发现并没有什么爆炸,才停下来。
“什么……”马库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但他没法一口气说完,最后只说出,“什么玩意儿?什么玩意儿啊?”
萨拉特忍俊不禁。想到自己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两人都笑得前仰后合。自从上岛后,他们一直都蹑手蹑脚的,但这会儿,两个人哈哈大笑。
小岛的中央树木最为茂密,树影下的地面凉丝丝的。萨拉特看见距离那棵最高的树20英尺的地方,有个木质的侦察哨,像是一个瞭望台。她想都没想,就顺着塔台上垂下来的粗麻绳往上爬。
“上面有什么?”马库斯问。
“不知道,不过我敢打赌,上面肯定能俯瞰整个营地,”萨拉特答道,“甚至蓝区。”
她登上平台,马库斯也紧随其后。近旁的几棵树干扰了他们的视线,但除此之外,他们几乎将所有的树冠都踩在脚下。整个世界,从北面的蓝区,到南面的红区,都铺展在他们面前。
他们拉开背包,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眺望着辽阔的地平线。萨拉特向北望去,看见那里有大片颜色焦黄的森林和几座几近倾圮的船坞,甚至依稀辨认出溪边的一片河畔住宅,矗立在田纳西河过去的河床边上。
她曾在盖恩斯那些地图上学到过,边界分为自然边界和人为边界。北面的土地看似完整的一块,但她清楚,那上面横陈着一道隐形的裂痕,她的国家在那里终结,敌人的国度从那里开始。
他们静静地坐了许久,让杏肉冻里的糖分慢慢替自己恢复体力。
“你生我气了吗?”马库斯问。
“你怎么会那么想呢?”萨拉特回他的话。
“最近都没怎么见到你。去你家帐篷找过你几回,你都不在。”
“我最近有点忙。”
“忙什么?”
“学习。有个新老师,每周会来几次。”
“我还以为你觉得他们在佩兴斯教的那些玩意儿毫无用处呢。”
“是啊,”萨拉特说,“但他跟他们不一样,不是‘红色月牙’请来的那些没用的老师。他教的东西我在他们那儿是学不到的,都是些他们不敢教的东西。”
“比如呢?”马库斯问。
萨拉特指着北面:“比如关于他们的事,比如他们这些年都对我们做了什么,比如他们曾多少次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牺牲我们的利益。就算你在这儿学上一百万年,他们也没胆告诉你一件跟北方佬有关的事。但现在,我却在学习中逐渐看清他们的真面目。”
马库斯漠然地审视着北面那片土地。“我爸有天跟我说,我爷爷就是北方人。”他说。
“他为他们打过仗?”萨拉特问。
马库斯摇头:“哪儿啊?就是在那边工作过,在一个叫威利斯顿的地方跑运油专列,死在2069年那场大爆炸里了。我爸说在那之前,北方的禁令也不大严,还说要是那事发生在得克萨斯,他们估计什么也不会做,就算炸死上千人也不会。他说北方佬的问题就在于总把好的留给自己,坏的大家均摊。”
“既然你爸这么恨他们,那他怎么还整天惦记着溜到他们那边去?”她问。
“想去那儿并不代表他喜欢他们啊,”马库斯说,“只是图个安生。你要是有机会到安全的地方去,你难道不去吗?”
萨拉特思索着这个问题。渴求安全,渴望不再受炸弹和“鸟”的侵袭,渴望远离日复一日的战争暴行,这些都无可厚非。但在内心深处,她正在趋向于认同另一种想法:渴求安全,本身就是另一种暴力——一种懦弱、沉默、屈从的暴力。毕竟归根结底,究竟什么是安全呢?就是炸弹落入别人家中的声音?
“我不知道。”她说。
日头开始偏西,落日沉入佩兴斯营背后。萨拉特和马库斯从岗哨上下来,沿着那条小路往外走。他们身上的内衣已经干了,不过再次入水的感觉依然不错。背包空了,没必要再把它托出水面,于是萨拉特就把它背在背上,解放了双手,轻松自在地在水中划行。
她最近刚刚学到,陆地并不是这个世界天然的表皮,它不过是一种附着物,以百万年为单位不断增长。世界真正的表皮,是水,而全世界的水都彼此贯通。这样一来,她就能想象自己并非置身于田纳西河的某条支流中,而是身在密西西比河岸边那片泥泞的滩涂上。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回家了。
萨拉特独自在自家帐篷里吃了晚餐,然后去见盖恩斯。他们约好一周见三次。他每次来营地里,她都会去他的办公室与他会面。有时,他会让她跑跑腿,把装钱的信封送到南卡罗来纳片区去。对这个经常光顾他们片区的高个子光头女孩,南卡罗来纳人早已习以为常。后来,南卡罗来纳的小伙子们还给她起了个外号,叫“领薪日”。不过,尽管每次出入这个幽闭的片区时她身上都揣着大把的钞票,数目比大多数佩兴斯难民一辈子见过的都多,但她从不担心遭窃或受人骚扰。因为他们都知道她为谁干活儿。
跑完腿,她就回到盖恩斯的办公室去听他讲课。每天晚上的内容都不一样。有时,他们会探讨大自然,面前摊着一本教科书,上面画满了没能挺过全球变暖的动植物。不过他们最常谈论的还是这个世界过去的面貌。
他给她讲她那个民族的古老神话——描绘那个布满铁兰和棕榈叶的南国;还有那些枝繁叶茂的木兰树,一种如今只出现在正史或野史中的植物;他讲起那里的人们无与伦比的慷慨与欢乐;描述熏制多日的全猪、水蜜桃、山核桃和青柠派。她贪婪地照单全收,听得心花怒放,不仅因为得知这样一个世界曾真真切切地存在过,更因为相信自己从祖先那里承袭着一份这样生活的权利。她不在乎其中究竟有几分真实、几分美妙的幻想,事实上,她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
他说她的故乡曾拥有世界上最肥沃的土地,盛产糖、棉花和玉米。他向她讲述了北方第一次撕裂她家乡的经过。他说,眼下,人们看待这场战争,就像看待任何一场战争一样,认为它仅仅是一场杀戮,是年轻男人在年长男人指使下的互相厮杀。但是,最终收拾残局的却总是女人,她们在已成焦土的南方重建家园,把那些年轻男人的遗孤抚养成人。他说,甚至有的女人会上阵杀敌,必要时,她们会女扮男装。她们都有一身傲骨。
有时候,他会给她带来一些手抄的文字,他称之为“歌词”,内容都与他们当天谈到的东西有关。她回家后会把它们拿出来读,直到记下自己的那部分。他下次来营地时,他们会一唱一和,完全不着痕迹,仿佛这段对话他们已经重复了上千遍。
$$$$最初是什么使人麻痹?
是财富。
若我夺去你的财富?
尚有必需。
若我毁你家园,焚你田地?
尚有体恤。
若我禁止世人同情你的遭遇?
尚有亲族。
若我斩尽你的亲族?
尚有上帝。
而上帝……
两千年来缄默不语。
好姑娘。
有时,她并不能完全领会歌词的意思,但她还是把它们记了下来。她相信自己终会顿悟其中的含义。
某天,当有了歌唱的理由,她自会放声歌唱。
萨拉特站在管理大楼一侧,等着盖恩斯。
他是她认识的唯一能随意出入佩兴斯营的人。从来没有哪个难民享有这种特权,就连营地管理人员和守卫每次奓着胆子进入红区前也都必须签到。但盖恩斯任何时候都可以自如地穿过大门,不论白天黑夜,总是安闲自在、畅通无阻,仿佛这几道大门不是处在严峻的战争前沿,而是通向他自己的消夏别墅。
有一次,盖恩斯来的时候,她正好路过佩兴斯的正门。她看见看门的年轻士兵们对他微笑,一边与他握手一边问他身体可好、家人怎样。而他也同样问起他们的家人,问起他们的妻儿父母,问他们在亚特兰大的公寓里是否还住得习惯。接着,士兵们就面露难色,表示自己和家人的日子过得辛苦,说南方自由邦又迟发了薪水。不过,不管怎么说,抱怨又有什么用呢?
她看到盖恩斯妥帖地给每个士兵塞了一个小小的信封。而士兵们尽管嘴上说受不起这番好意,却都从他手中飞快地接过信封。那一刻,萨拉特在士兵们脸上瞥见了绝无仅有的真挚感激。目睹了这样的场面,她就再也不需要谁来告诉她这些年轻的士兵是在为谁效力了,是他们制服上的旗帜,还是盖恩斯信封里的票子。如此说来,盖恩斯能在佩兴斯来去自如就相当合情合理了。
11点刚过,她就看见他沿着通往南门的小路走了过来。此前,他们总是单独见面,但今晚,他还带来了另一个人,一个她从没见过的男人。
“萨拉特,我想把我的一位挚友介绍给你,”盖恩斯说道,“我认识他很多年了,那会儿我们比你现在也大不了多少。”
盖恩斯身旁的男人伸出手来,萨拉特握住他的手。他看上去跟盖恩斯年纪相仿,肤色与萨拉特的父亲类似,不过他焦糖色的皮肤却十分平滑,几乎没有一丝皱纹。
“很高兴见到你,萨拉特,”男人开口道,“阿尔伯特对我说了你不少好话呢。我叫乔。”
他的口音略带异域腔调,音色深沉,像是发自喉咙深处。她很快明白他是个外国人。
盖恩斯领着萨拉特和乔走进管理大楼,下了楼梯,来到他的办公室。像盖恩斯一样,乔身着量身定做的西装,戴一条绿色的丝绸领带,与周遭格格不入。他也像盖恩斯一样喜欢把身子挺得笔直,一字形的双肩十分伟岸,脊背像把尺子。
进了屋,盖恩斯去准备咖啡,萨拉特和乔在桌边坐下。乔打开音响,放了一首他喜欢的古典音乐,他称为《疲惫的朝圣者之歌》。他为萨拉特在吐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蜂蜜。她在这位陌生人面前显得有些拘谨,吃吐司的速度比平时慢些。但他只是微笑地望着她,仿佛打她出生起就认识她了。
“阿尔伯特告诉我你来自路易斯安那,”乔说,“我说得对吗?”
“对,”萨拉特说,“说得没错。”
“那真是世界上一个美丽的角落,我多年前曾经去过。那儿的人都非常自豪。”
“那你呢?”萨拉特说,“你从哪儿来?”
这个问题似乎让乔吃了一惊,不过他很快恢复了镇定。他冲盖恩斯笑笑,随后指指墙上的一幅地图:“我来自布瓦吉吉帝国。你了解布瓦吉吉帝国吗?”
萨拉特摇头:“只知道阿尔伯特给我讲过的那些,比如它过去是许多不同的国家,现在统一了。”
“说得对,”乔说,“过去它曾是许多不同的国家,统治者不是国王就是将军,对少数人很好,但对大多数人很坏。因此我们发动了一场革命,最终把国王和将军们都从宝座上拉了下来,建立了一个共和国,一个民主国家。”
乔说话时通身散发着一种沉静的气息,比盖恩斯更胜一筹。除了耳朵上方那圈银发之外,他的头发已经掉光了,胡子刮得十分干净,只留下一丛浓密的唇髭,完美地勾勒出上唇的形状。萨拉特试着弄清他究竟为何能如此镇定,最终觉得肯定因为他只是一名访客,一个外人,不必直接承受战争肆虐带来的后果。
“那你大老远上这儿来干什么?”她问,“如果说你真是从那儿来的。”
乔点点头:“问得好。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我的国家支持所有为自由而战的人,不论他们身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那不正是你的同胞正在做的吗,嗯,萨拉特?为自由而战!”
“是的,先生。”
盖恩斯站起来,走向书架,回来时候拿了一本书,是一本绿色封皮的精装选集。书脊和封面上的文字错综复杂,萨拉特完全不认识,所有的字母都连在一起,笔画峰回路转,宛如一幅地图,描绘的是一座幻影中的城市。不过乔似乎认得这书。
“我的天!”乔说,“这么多年了,你还留着它?”
“当然啦,”盖恩斯回答,“这可是一份厚礼。”他转而对萨拉特说:“我俩年轻的时候,乔送过我一份礼物,是一部古老的阿拉伯诗集,叫《诗歌集成》。这是一份非常古老、非常珍贵的礼物,不论在红区还是蓝区,恐怕都是独此一份。”
他把书摊在桌上,翻动书页,直到翻出一张夹在书中的照片。他先是把它递给乔,后者见状,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接着,他又把它拿给萨拉特看。
“行行好,”他说,“就说你还能认出点我俩的样子。”
萨拉特瞧瞧那张老照片。上面有两个瘦削的青年,并肩站在沙漠里的营地前,一个光着膀子,另一个穿棕色迷彩制服。两人看上去还不到20岁,跟萨拉特的哥哥年纪相仿。他们面带微笑,胳膊搭在彼此肩上。光着膀子的那个靠在步枪的枪托上,另一个没带武器。
“这是多少年前?”她问道。
“应该是21年或22年左右。”盖恩斯说,“那会儿我差不多是第三次被派到那儿去,就在‘第五春’前夕。”
乔凑近萨拉特,又瞧瞧照片。“没错,”他说,“我还记得,那时候还是你们出枪,我们卖命。”
有一瞬间,萨拉特似乎看见盖恩斯皱了皱眉。他从她手中拿过照片,重新夹进书里,把书放回书架,随后坐到萨拉特身旁。
“几周前我们聊过你长大之后离开这里想做什么,”他说,“还记得吗?”
“记得啊。”萨拉特回答。
“嗯,这就是我介绍乔给你认识的原因。等你想好了将来要为自己、为你的同胞做些什么之后,乔也许可以帮你。我知道你说过今后可能会到亚特兰大去,为南方自由邦效力,不过你说不定会改变主意。到时候,你可能会意识到自己需要一些东西,某些不容易弄到的东西,甚至连我也没法给你。不过乔或许可以帮你,所以我希望你们能成为朋友,也希望你能对此守口如瓶,因为有许多人一旦发现他在帮助南方,就会去伤害他。明白吗?”
“好吧,”萨拉特说道,尽管她并不清楚乔能帮她什么忙,“我不会说的。”
“见到你我很高兴,萨拉特。”乔说,“但愿有一天我们能助彼此一臂之力。”
她与这两个男人一直待到破晓前,听他们缅怀从前那场让他们相遇的战争。尽管他们谈论的那个世界早已远去,旧日的力量格局业已逆转,不过她依然喜欢听他们谈论过去。
他们说布瓦吉吉帝国的所在地曾被称为阿拉伯半岛。在那片沙漠的中央,曾一度屹立着一众璀璨夺目的石油王国。然而今天,那里已不再适合人类居住。萨拉特在地理和政治教科书上读到过,今天,这片干旱的沙漠上铺满了大片大片的太阳能板——它们编织成一张耀眼的琥珀色巨网,捕捉着能量,为身后那个庞大的帝国提供动力和金钱。但两个老人都信誓旦旦地保证,那里曾有过城市——甚至国家。他们说,在气温骤升、石油枯竭之前,曾有数百万人在那里生活。
清晨,乔告别他们,离开了营地。盖恩斯和萨拉特继续留在办公室里。
“听老家伙扯年轻时候的事最无聊了,是不是?”盖恩斯说,“你对我们真是宽宏大量。”
“还好,”萨拉特说,“这里的每个大人整天都在讲自己年轻时怎样怎样。起码你们的故事还发生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盖恩斯笑着说:“你这话还真让我如释重负。”他起身去拉开百叶窗,打开窗户,放进新鲜空气。窗外仍是漆黑一片。
“能把你介绍给乔,我很开心。”他说,“我欠他太多了。”
“他救过你的命还是什么?”萨拉特问,“是你们当兵那会儿的事?”
“不,”盖恩斯说,“我是说是的,我想他肯定救过我无数回。不过还不止这些。”
他挨着她在桌边坐下,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发皱的照片,是一个高中女生的毕业照。女孩遗传了盖恩斯的笑容和他深陷的眼窝。
“即使在那时,你也能预见到这一天,”盖恩斯说,“人们很早就知道这个国家会把自己撕碎了,早在第一颗炸弹落地之前,早在东得克萨斯大屠杀之前。我很担心我的家人,担心自己无法保障妻女的安全。那时是乔向我伸出了援手,他为她们在布瓦吉吉找了个安全的栖身之处。她们恨我,因为我送走了她们,但她们在那儿毕竟是安全的,这是唯一重要的事。那就是乔为我做的,那是他送给我的礼物。”
盖恩斯把女儿的照片折起来,收回钱包里:“我也想说你让我想起了她,没准儿你俩会成为好朋友。但事实上,我已经太久没跟她说过话了,她现在要是见到我,很可能根本认不出我来。也许她只会觉得我是个老傻瓜,一个外国人。”
他仿佛已经不是在对萨拉特说话,甚至不是在自言自语,不是讲给任何人听。他透过半开的窗户向外望去。
他们听见头顶传来模糊的脚步声:营地管理人员和志愿者准备上早班了。
“开战以后,你为什么决定站在南方一边?”萨拉特问,“你生在北方,国家分裂前还为北方打过仗,为什么不站在蓝军那边呢?”
“呃,在他们最后一次把我们从伊拉克和叙利亚召回国之后,我在国内游历了一番,最后定居在蒙哥马利县。”盖恩斯说,“你瞧,我们国家有个惯例,就是等某场战争结束再给它定性,结果,我猜,国家为我参加的那场战争盖棺论定时,认定那是个糟糕的主意。在北方,但凡知道我参加过那场战争的人,全都想来找我理论一番,就跟我自己能决定上不上战场似的。但在南方就没人这么做,或者起码我从没有过这样的遭遇。”
“就是这样而已?”萨拉特问,“他们对你好,所以你就选择了红方?”
“也不尽然,”盖恩斯说,“我选择红方,是因为南方人告诉你他们为何而战时——不管是为了传统、尊严,还是因为驴一样的倔脾气——你也许会赞同或反对,但绝不会认为他们是在撒谎。而当北方人告诉你他们在捍卫什么时,他们就会甩出那些词儿,什么民主啦,自由啦,平等啦,同时,你也都清楚,这些词儿的含义随时都在变化,就像天气。我受够了那套玩意儿。不论对错,你既然认定了目标,就不该变卦。”
“你觉得我们错了吗?”萨拉特问,“你是不是认为我们在为错误的目标而战?”
“不是。”盖恩斯说,“你觉得呢?”
“不是。”
“但要是你确实这么想了,要是你的确认为我们错了,你会因此而背叛自己的同胞吗?”
“不会。”
盖恩斯笑了。“好姑娘。”他说。
脚步声越来越响,楼上很快就会传来工人们分配当天任务的声音:谁去监督配给品发放,谁去陪同疫苗接种员走访营区,谁去对付南卡罗来纳人。萨拉特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盖恩斯说,“我想让你带上一样东西。”
他拉开一个抽屉。他转过身来时,萨拉特看见他手中有一把小小的折叠刀。他展开刀身,钢铁质地的刀刃上带着些微斑点,刀刃平滑,只在柄端有一些锯齿。刀柄上蚀刻着一个缩写:“YBR”。
“你会用刀吗?”盖恩斯问道,把刀刃对着她。
“刀,大家都会用啊。”萨拉特说。
“不一定,大家只知道怎么捅人。”他收起刀刃,把陈旧的铝制刀柄递给她。
萨拉特把刀拿在手中把玩。它轻极了,并因为这份轻盈而显得微不足道。她把手指按在刀刃上。
“锈了。”她说。
“不是锈了,”盖恩斯回答,“是钝了。不过这不是问题。”他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块磨刀石。黑色的石头呈长方形,其中一面比较粗糙,另一面十分光滑。
他把石头放在萨拉特面前的桌上,手把手地帮她把刀刃抵在粗糙的那一面。
“阻力和压力,”他说,“你只需运用阻力和压力。”
他握着她的手来回游走。刀在石头上摩擦,均匀而富有节奏。房间里回荡着磨刀声。
“怎么知道磨没磨好呢?”萨拉特问。
“能办成你想办的事时,”盖恩斯说,“就磨好了。”
曙光初现。萨拉特别过盖恩斯,回到家中。路上,清晨的微风卷起微尘。萨拉特望着眼前这片帐篷的海洋,它们看上去与盖恩斯和乔那张合影上的背景毫无二致。也许战争中的帐篷都一个样。
她看见远处有两个难民扭打在一起。其中一人喝多了,踉踉跄跄地打翻了对方一瓶正在发酵的怡然酒。两个男人互相咒骂着,无力地挥拳相向。萨拉特并没有留下来围观。他们斗殴的起因,看上去如此琐屑,如此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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