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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在记录与起码之间流动着

        Social Class在中文中总是翻译成“社会阶级”。这个翻译业已习惯,用的时候也不太细究了。美国人心目中这个词有它独特的意义,和我们所了解的颇有出入。我不知道Class这个词是怎样望文生义地译成“阶级”的,细细想来确是有点问题。“阶”和“级”这两个字都是指由低而高,斜面上分划的步骤。“晋身之阶”“拾级而登”——都是指通门达户的一条攀登的道路。我们若说“小资产阶级”“工人阶级”“工商阶级”以及“长衫阶级”等是不是说这些是像学校里一串相联的“年级”么?在“工之子恒为工,商之子恒为商”的社会里,工和商显然并不相联续在一个斜面上,直通“目标”道路上的“阶”或是“级”了。除非我们说这两个意义类同的字一加起来就失去各个字原来的意思则罢,否则“阶级”一词其实只能指社会地位上升或蜕化的段落。如果我们愿意这样限制这个字的意义,凡是一个社会里划分着的各个大体上不相逾越,而在价值上又分高下的团体,我们就不能说是“社会阶级”了。这些有上下等级分别的团体只能说是社会层次。如果有人觉得这样未免把用惯的字重加限制之后,用起来不方便,那么我们也可以爽性用社会梯阶来指可以攀登的层次,留“阶级”一词来指另外一种社会实体。

        我咬文嚼字了一番,目的是要说明美国的社会很少“工之子恒为工,商之子恒为商”的分层情形,他们的社会结构是梯阶性的。他们所用Social Class这个词其实就是指社会阶梯的各级。

        层次性的社会和梯阶性的社会很不相同。印度是层次社会的极端形式。生为婆罗门,衣食住行全得在这一层里,死了也要葬得像个婆罗门。一生在一个层次里生活,既走不出这层次,人家也进不进来。这极端形式叫作Caste,有人译作“种姓”。欧洲中古的封建社会分层分得没有那样细密和划得那么严格,但是贵族和平民是层次之分,平民在普通情形下不能攀登到贵族层里去的,其间没有梯子,而是一条鸿沟。

        封建制度退化了的欧洲,产生了一种中间人物,德国的Mittelstand,法国的Petit Beoisie,我们常在翻译书中看到的“布尔乔亚”者(即“资产阶级”——编者)便是。我说他们是中间人,因为这辈人是一个流动的,可上可下,不成一个固定的层次。上贵下贱是高低两层,大夫之子恒为大夫,工人之子恒为工人——层次分明,生来如是。中间那些商人富农们,却很可以爬上去成为新贵,也可以掉下去成为难以翻身的无产工人。他们不是一个固定的层次,也不成一个集团,而是在一个梯子上正在上下流动的一批人。层次间一旦发生流动,这个社会也就从层次社会变成梯阶的社会了。欧洲中世纪的封建社会进入了初期的资本主义社会。

        社会梯阶的发生不但改变了社会结构的性质,同时也发生了一种新的精神。这精神可说是“攀登上进”的精神。还没有登高到顶的人,总是有一种不断上升的奔头。他们必然要否定运命,否定社会地位是上帝安排下的岗位。在他们,好汉得靠自己,要白手起家,不稀罕祖宗余荫,不讲究天生丽质;有本领的要从努力里见颜色。他们不会安分,他们要到处找垫脚石,有机会不肯放松,百变不离其宗地要达到“上去呀!”的目的。生活有计划,讲经济,谈话得考虑考虑,吞吞吐吐,看人颜色,一切行为都是有作用的,是手段。是非好恶之情,有害无益。紧张,疑虑,晚上多梦,白天也会见鬼,神经衰弱是他们的通病。

        这种性格和一个生于斯,死于斯,身份地位改变不了的人不会一样。在层次里生活的,既然改变不了,只有安之若素。譬如一个矮子,长不长,他不会成天照镜子,比尺度。天也,命也,不痛快的也忍了。命运自有幸与不幸,但是安于其位是一样的。他们无从紧张,不必努力。

        美国这个社会,从这角度看去,是很别致的,大体说来它是早年截去了两头的层次,只剩下了个中间梯阶的结构。我说这是别致的,因为梯阶是发生在两端之间的,没有两端也就没有梯阶了。其实美国的两端不在美国,它是个移民的社区,是从欧洲中间梯阶里爬横了,到了这新大陆,结果保持这梯阶的精神,永没有顶地往上爬。

        在英国,社会金字塔顶上的贵族们是有封号的,生来就是尊贵的。美国没有这一套。他们没有像英国一般一听就知道这人出身的说话腔调,一看就知道这人地位的举动礼貌。美国人并不在这些上边表示分化。要在说话腔调、举动礼貌上表示分化,每个人在他所处的地位上必须停留得相当久,而且一定得从小就生在这地位。像说话腔调那种富于习惯性的肌肉动作,长大了是不容易改的;即使改了,也很难自然,在别人听来特别刺耳。美国人没有人愿意长久停留在任何地位上,于是这套附着于社会层次的各种文化特征也就培植不起来了。

        在英国,一个出身高贵的人是掩藏不了他的社会地位的。我在印度旅馆里远远地听见走廊里有人问掌柜的某人在不在,这个腔调一听就知道这位先生是牛津大学念过书的。交谈三句之后,他的来历,他所认识的朋友和盘托出了。英国似乎是个很小的国家。在美国这种情形是不会发生的,而刚刚相反,只要你借得着漂亮的汽车,时髦的行头,任何人都可以在最高贵的旅馆里出入,在说话、举动、礼貌上不会露马脚。如果一个地位相当高的人,没有留心他的行装,譬如说,他忘了在胸前挂上一个某某学会的金钥匙,没有在名片上刻上某某工厂的经理,他又穿得不太体面时,很可能被大旅馆门前站着的那种穿着礼服的仆欧们冷眼看上几眼。

        美国人的社会地位是比出来的。你没有汽车,我有汽车,我的地位比你高。你有汽车,我有比你更新的汽车,我的地位比你高。如果大家有一辆当年最新式的汽车,汽车也就不成为表示社会地位的标志了。这一点显然又是和层次性质未脱的英国不同。在英国作为上等人标志的特色是富有独占性的。譬如说话腔调根本不容易半路出家,即使要学习也得天天和说这腔调的人接触,换一句话说,得先加入了上等人的社会集团才有学习的机会。层次相当严格的社会里,这是不太容易做到的事。美国的社会结构像个梯子,大家在上边攀登,速度快,所以不能采用那些富于文化性的标志,于是他们只有在汽车、衣着、住宅、浴室等物质条件上去争强了。这些物质条件顿时成了每个想要面子,想要被人看得起的人所追求的对象了。一个原来不容易得到的物质条件,一旦因为经济的开发,而大家可以得到时,这项条件也就成了必需品,失去了社会上高下之分的标记。如果一时想不出新花样,他们只能在数目上比了。以汽车说,在战前美国已到了每家平均都有一辆的程度,于是只能一面讲款式,一面讲数目。你有一辆,我有两辆;你有两辆,我有三辆。新花样难想,数量上比较倒不必费心思,于是美国社会地位的比较多少成了量的竞赛,和英国社会地位偏重质的差别,大异其趣了。我们局外人看美国,他们似乎有一点数目狂。这种狂是狂得有社会背景的。而且由社会身份变为物质表现,由质变为量,也有他们的长处。他们物质享受的增进确是世无其匹。美国人以浴室数目来表示住宅的高贵,多少是可以鼓励他们清洁的习惯;英国太忽略了社会身份的物质体现,到现在还是不太喜欢洗澡,也不能说是个足以骄傲的特点。

        美国社会地位既然是要比较才显得出来,两极端也就很少,而且没有多大意义的了。爬到了最高层,除非到外国去,他就变了一个尺度上的记录,本身固然是荣耀,但到了这地步也就空虚了。美国人崇拜造记录。什么都有个记录,甚至继续不断跳舞的时间,喝啤酒的洪量,在高楼架空铁丝上站立的长久,全有最高记录。这些造记录的人是值得推崇的,因为他们给了美国人许多生活的目标,刺激生命的活力。在以比较来规定社会地位的美国,不能没有引诱人向前的记录。美国社会是个梯子,不是平常的梯子,而是愈走愈长的梯子。有时在我们看来确是没有什么道理,但是这个活力却推动了他们物质的享受。这一点我们也不该忽视。

        印度是个层次的社会,也是个几千年来物质享受最不进步的社会。英国在两端的层次里发生了个中间梯阶,现代的工业的发展就是这些中间人搞出来的。有人说民主、资本主义、科学等现代化的特征,是中间人的贡献,我也觉得这说法也有点道理。美国社会整个结构是个梯阶。上下两极端,一是记录,一是起码,都不过是个记号,形不成社会集团。他们另有一功,因为他们的社会结构是梯阶性质,在记录和起码之间流动着的人们并不容易团结为一个共同层次而成为争斗的团体。他们不必去打倒在上的层次,因为每个人都有希望,或是相信有希望,有一天会攀登进去的。每一级都是通门达户、接近记录的石阶,美国工人们缺乏“阶级意识”,多少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们记着的是福特、洛克菲勒都是工人出身,如果取消了这些记录,他们努力的目标不是同时失去了么?

        美国是不是能永远使工人中不断地有福特、洛克菲勒这等人物出现?他们能不能使他们的社会梯阶永远开放,每个努力的都能向上爬?这些是美国人所关心的问题,因为假如梯子一折断,他们也是会变成层次性的社会了。

        生活在这种社会结构里的美国人,一说Social Class就会想到学校里一年升一级的体制。这是一个梯阶,只要你用功,考试及格,就能升级。这和我们所了解的“社会阶级”显然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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