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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九年的夏天世界将会消亡,雄一郎记不起来是从谁那儿听到这个说法的,应该是在夏日聚会里听说的。有人说恐怖大王会从天而降,有人又反驳说不对,“消亡”是指核战争爆发。雄一郎还记得大家都掰着手指头算自己到时候有多大,自己还说过“是十八岁,十八岁我就完蛋了呀”的话,那会儿真是吓坏了。

        今年夏天雄一郎满十八岁了。既没有恐怖大王从天而降也没有爆发核战争,夏天平平安安地过去了。尽管雄一郎巴不得世界消亡,而且越快越好,可世界没有消失,还存在着。

        雄一郎坐在公寓楼入口处抽着烟,灼热的阳光和周围的温度还像夏天一样,可头顶那片湛蓝的晴空已是秋意盎然,云朵也轻薄透亮起来。雄一郎脑海中浮现出刚刚送完比萨的那间公寓里的情形,琢磨着自己得挣多少钱才能住得起。大概一辈子都不可能了吧。雄一郎把快吸完的烟头扔在脚边,踩了两脚,心想要是被谁看见自己在这儿逗留告诉店里,即刻就会被炒鱿鱼的,于是跨上摩托,发动了引擎。

        傍晚六点雄一郎结束工作走出店门,脱了工作服也还是满身奶酪和油腻的味道。在往车站走的路上,雄一郎想起了几个朋友,于是在站前用公共电话打给了友春。

        “出来喝两杯?”雄一郎邀请道。

        “不巧,家里正要吃饭。”友春回答。

        “你是老头子吗,才几点就吃晚饭啦。”雄一郎笑说,又劝道,“吃完出来吧。”

        “嗯,那好吧。”

        “那我在你家附近的‘庄屋’等你。”“庄屋”是离友春家最近的车站附近的一家小酒馆,雄一郎说完店名就挂断了电话,不满地嘟哝了一声后走出了电话亭。

        初中和高中时代的那些朋友都还是学生,都住在家里。直到去年大家还都把雄一郎的家当作聚集地经常来玩,一进入高三像约好了似的都不来了。最近一段时间雄一郎甚至感觉到他们都在回避自己。

        雄一郎是去年暑假前从高中退学的,本来他对学习就不积极,又总是受到停学处分,所以退学一事学校方面并没有劝导,朋友们也不觉得奇怪。

        退学的原因是雄一郎突然觉得一切都无聊透顶起来:不想上大学却还得早早起床、赶电车、坐在课桌前眺望窗外、因一些琐事受到老师的警告等等。

        雄一郎有住的地方,虽说只是个带厨房的两居室老房子。爸爸每个月给他汇五万日元,仅靠这点是不够生活的,所以雄一郎去年暑假开始在一家小酒馆洗碗挣钱,那时候觉得,不用与人交流只要一直洗餐具的活儿挺适合自己的,不承想和一个比自己先来的,也是临时工的学生打起架来,甚至闹到警察出动,最后被开除了。从那以后到现在,雄一郎换了六个打工的地方,做过交通协管、大厦保洁、搬家工人、仓库的卸货工、面包工厂的工人,还有就是现在这家比萨外卖店。打这些工也存不起什么钱来,雄一郎想着一旦存起一笔钱来就去考驾照,有驾照的话选择工作的余地就大多了。

        雄一郎在离友春家最近的车站下了车,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凉意四起,让人很难相信白天曾是那么地温煦。雄一郎走过一排霓虹灯闪烁的小钢珠店和小酒馆后,进了“庄屋”,环顾店内后发现友春还没来。雄一郎在吧台边坐下,点了生啤、串烧拼盘和一盘豆芽炒肉,然后一边喝着先端上来的啤酒,一边看看放在吧台角落里的电视和摊在膝头的漫画杂志。

        妈妈离家出走是在雄一郎十四岁的时候。因为平时妈妈总是很晚才回家,所以一开始雄一郎并没有发现妈妈离家的事实,后来多少意识到这一点时,又没法开口向爸爸打听妈妈的去向。过了一阵妈妈来信了,信上用小小的字体反反复复地写着几句话:自己打算在离家稍远些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稳定下来后就通知雄一郎;自己会努力,争取和雄一郎一起生活,在那之前希望雄一郎能耐心等待一段时间。

        雄一郎并不想责怪妈妈。自从妈妈开始每晚加班,也就是开始由爸爸准备晚饭之后,雄一郎切实感受到爸爸明显有所不同了,倒没有拳打脚踢这些施暴行为,只是一有不如意的事就往墙上扔东西、摔碗、大吼,使劲地摔门或是拉门,以至于雄一郎总担心门或隔扇什么的会不会被摔破。爸爸有时还会喋喋不休地说一些令人讨厌的话。雄一郎曾想过爸爸对待自己和妈妈的这些做法也可以说是一种暴力吧,看着妈妈的来信,雄一郎心想,自己要是有生活能力,大概也会逃跑的。

        妈妈离家后爸爸依然没有任何变化,既没有停止扔东西也没有比以前扔得更多。

        妈妈通知住址的来信,与第一封信相隔了八个月之久,信上还说她已经有了打算再婚的对象。男方家里有个上小学的女儿,妈妈信里说如果雄一郎愿意就大家一起生活吧,地址在静冈县。雄一郎没有回信,虽说自己极其想要逃离和爸爸在一起的生活,可是他根本无法想象如何和一个陌生男子以及他的女儿,还有妈妈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过日子。

        爸爸离家前的那两年,雄一郎每天都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中度过,两只手上都长了湿疹,还得了慢性腹泻。刚上高中那年的春天,爸爸和别的女人恋爱了,后来搬去了那个女人家里。爸爸搬家前,外公外婆从九州赶来,会同律师一起和爸爸商谈了一些事。雄一郎推测每月五万日元的汇款、两居室房子的归属就是在这时决定的。外婆外公让雄一郎去九州一起生活,可他还是选择了一个人过。开始一个人生活后,湿疹和腹泻都奇迹般地痊愈了。整天泡在朋友堆里的生活让雄一郎心里乐开了花,又像回到了夏日聚会的时光。

        雄一郎喝干了两杯啤酒,吃完了点的菜,友春还是没有出现。他站起身本想给友春打个电话,可最终又坐了回来,追点了啤酒、炸鸡块和炒乌冬面。雄一郎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想着,友春大概是吃完饭后懒得出来了吧,他也好其他的朋友也好,总有一天都会离自己远去的。几乎所有的朋友都说要上大学。他们会成为大学生,之后踏踏实实地步入社会吧,照理不会一直和自己这样的家伙交往。

        店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了,到处都是高声谈笑的声音。雄一郎看见和自己隔了一个位置坐着一个驼背的饮酒老人,一边看着报纸上的色情内容,一边用筷子拨弄着盘里的秋刀鱼。

        雄一郎曾想过要是妈妈没有离家,自己是不是也会像其他人那样还在上高中,为了将来考上大学呢?仔细琢磨一番后,答案是否定的。要说自己过去的人生中有什么分水岭,也不是妈妈出走那件事。

        是爸爸。如果初中毕业的那一天,爸爸没有说出那番话,自己也许和别人一样还行进在考大学的路上。没错,分水岭就在那里。

        那一天,爸爸穿着一身西服出席了雄一郎的初中毕业典礼,晚上说是要庆祝一下就带着雄一郎去了烤肉店。那天的爸爸像是完全回到了从前的样子,还是那个擅长给木炭点火、喜欢开玩笑、热心地教给雄一郎新鲜事情的爸爸。雄一郎也就忘乎所以地提起了夏日聚会的事:“对了,我们以前总去参加一个聚会吧,那是在哪儿来着?”

        听了这句话,喝着啤酒的爸爸隔着烤肉腾起的烟气,盯着雄一郎,嘿嘿笑起来。一瞬间雄一郎就明白过来,完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绝不该提起这件事。可已经来不及了,原本兴致不错的爸爸,脸上带着雄一郎看惯了的另有深意的冷笑说:“在御殿场。要我告诉你是些什么人参加那个聚会吗?”

        不能点头!雄一郎的直觉告诉他,可他还是点了点头,毕竟一直以来都想知道。后来爸爸告诉他了,就是从那天起雄一郎觉得,一切都无聊透顶、没有任何意义了。几番思索后雄一郎得出的结论是:那番话是导致自己走到今天的节点。

        炒乌冬面还剩三分之一,雄一郎站起身来结账,而后离开了朋友始终没有出现的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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