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上开始,不,是从昨天晚上开始,纪子心里就没着没落的。洗碗的时候还摔了一个盘子,真正入睡时已是深夜两点了。
纪子临出门前,慎也还面带笑容地说了句“今天你可以在外面好好玩,不用急着回来的”。慎也几天前就说过,今天公司要为四月份换岗和跳槽离职的人举行欢送会,自己要负责组织,回家估计要坐末班电车了。所以纪子很早就知道今天不用做晚饭了。
最近纪子收到树里的一封邮件,其中提到波留邀请树里去参加一个地下演唱会,一般来说波留是不会在那种局促拥挤的表演场所唱歌的,不过这次是作为朋友的演唱嘉宾献唱。波留说现场不会有太多人,正好可以去听听。其实,演唱会是地下的还是在音乐厅,场地狭窄还是宽敞,对纪子来说都无所谓。
树里在邮件中还对纪子发出了邀请。那家音乐厅位于下北泽,六点开演,所以和纪子约定的碰头时间是五点半,在站前的一家咖啡店。波留七点半到八点之间登台演唱,所以晚点去也没关系。波留最晚唱到八点半,如果有时间的话那之后还可以见见波留,来不及不见直接回去也行。
纪子最后一次去音乐厅还是大一的时候,她不知道该不该带着孩子去音乐厅,这不是因为过着和音乐厅无缘的生活导致的困惑,而是自己的情绪波动得厉害,一直激动难耐。这次去将会见到树里、贤人、波留,还有弹。纪子虽然已想不起来这些名字对应的脸庞,可自从得到慎也的许可后内心一直难以平静。
本来纪子没想到慎也会答应让自己出来。刚巧听慎也提到欢送会的事,就想着或许能行,于是开口说道:“那天恰好是我朋友举办音乐会呢。”慎也回应说:“那天不用做晚饭,很难得的机会,你就去吧。”纪子吃惊地问:“真的可以吗?”慎也笑眯眯地说:“偶尔出去参加一下这类活动也挺好。”慎也真是这么说的。他可能以为是纪子中学时代的朋友在文化馆或是租了个场地演奏乐器、唱唱歌什么的,纪子也没再做解释。到了那天,纪子犹豫了半天,还是把阿由美放到娘家了,她跟妈妈说十点前会来接孩子,趁着阿由美熟睡的间隙出发了。
到达下北泽之前,纪子摔了两跤。心里太乱了,所以也没觉得疼痛和不好意思,只顾着一个劲地朝见面地点赶。到达咖啡店时,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二十分钟。每每有客人进店,纪子都会探出身子确认一下,所以当听到有人喊“小纪”时,吓得蹦了起来,手里的咖啡杯也差点脱手而出。
纪子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女子。高挑挺拔的身材,风度优雅,虽然不是什么美人,但自有一种美丽从容的气质,一身清爽大方的打扮,不像是杂志里的那种类型,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这是树里,茱丽!纪子原本是在心里欢呼的,不觉中喊出声来。
“是啊,我是茱丽。好久不见哦,小纪!”树里说着,在纪子身旁坐了下来。
在和树里滔滔不绝的聊天中,纪子暗想,即使完全没有了记忆,却还能这么快地熟络起来,还是因为从前曾经相处过。纪子把所有想到的事情一股脑说了出来:中学时代、大学时代、结婚、孩子;怎么找到树里的;父母听到树里的事情后慌了神,把自己叫出来挑明身世;等等。
“这么说来,要是没有我的博客,小纪你就可能不会知道这一切哦。”
看到树里说话的样子有些伤感,纪子赶忙说:“可要那样的话,我们就见不着了呀。”纪子还想要说些什么,可树里的视线落到了手表上,说道:“都过六点了,我们走吗?或者在这儿聊到七点?”问话的语气就像哄小孩子,纪子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该不会让树里认为自己平时不怎么和人交流,一直很封闭吧?
“贤人……先生和弹先生呢?”纪子跟在树里后面出了咖啡店,两人走在灯光映照的马路上,提到贤人时,纪子有些不知所措地加上了“先生”的称呼。
“弹今天有点勉强,根据工作的情况,可能会在之后和我们会合,演唱会后。小贤说是下班后直接去音乐厅。演唱会结束后,要是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吃个饭说说话,没问题吧?”树里灵活地穿行在一群群年轻人中间,问道。
“演唱会后,那是八点以后了吧……九点能结束吗?”纪子一边小声询问,一边飞快地计算着先回到娘家,再从娘家到自己家所需的时间。
“九点?结束不了吧,不过可以先撤哦。”
“树里你也结婚了吧,那么晚回去没关系吗?”纪子吃惊地问,心想九点结束不了,那是要喝到十点、十一点吗?现在又不是学生了。
“什么呀?!小纪,回家晚了要挨骂吗?……啊,是有孩子吧。”树里看了一眼手表,加快了步伐。树里的背影在纪子看来仿佛是个遥不可及的幻影。
最开始演唱的是个手持尤克里里琴的女子。会场里很空,可以自由地四处走动。树里和纪子坐在角落里的椅座上看演出,浮现在昏暗灯光里的观众大多是二十多岁的女子或是情侣。七点过后,人渐渐多了起来。每进来新的客人大门就会开一下,外面走廊的灯光就会“哗”地投射进来。七点二十分时,持尤克里里琴的女子鞠躬致意后退入后台。就在这前后,大门又开了,明亮的光带射入会场,有几个人走了进来。纪子睁大眼睛,观察着走进来的人群。
“小纪,手机里有孩子照片吗?”听树里这么一问,纪子掏出手机,让树里看锁屏背景。“呀,真可爱!”树里凑近手机赞叹道。纪子手里拿着手机,眼睛却再一次看向入口处,这一次在进门的人群中看到了要找的人。
尽管纪子已经不记得贤人的长相,尽管他穿着几乎快要隐入昏暗光线中的暗色服装,尽管他若隐若现地穿行在人群中,纪子还是认出了朝这边走来的正是贤人。纪子喉头发干,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得发疼。树里在说着什么,可纪子觉得那声音一下子变得缥缈虚幻起来。往昔的一切如潮水般涌来,清晰得让纪子甚至错以为自己仍是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全身都体会到了那浓烈、鲜明的一切,那些景、那些音、那些人、光、水,还有那温润的感觉。“小纪——!”仿佛听到了无数个稚嫩的声音在呼喊自己,他们不是想象出来的,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朋友呀!纪子猛地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睛,自己为什么曾以为他们都不存在呢?一定是和他们分开后太难受的缘故。纪子眼中的贤人渐渐模糊起来,犹如水中观景。纪子心里呼喊着,我给这个人写过信,我曾经好长一段时间给这个人写过信!
“好久不见啦。”贤人有些害羞地笑着,视线一下子落到树里手中拿着的手机上,“哟,纪子的孩子?和纪子真像啊!”“我也觉得像。叫什么名字呀?”树里问。纪子张嘴想说“阿由美”,可鼻涕眼泪一下子流进嘴里,酸涩的感觉让纪子甚至想笑。纪子努力想说出孩子的名字,可发不出声音。
“难不成叫小露比?”贤人笑着看向纪子。小露比、小露比,好像在哪儿听到过,是什么呢?
从来翘首以盼的都不是圣诞节,而是夏日聚会!这时耳边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和鼓掌声。树里和贤人都飞快地看向舞台,纪子也是。只见白色强光的聚射下,一个身材小巧的女子抱着吉他坐在舞台上。纪子的视线重又飘忽起来,眼前出现了嘻嘻笑着的孩子们烤曲奇饼的情景,大人们在喧闹变幻的光影里没完没了地跳舞。还有,接吻。纪子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在说:“无论遇到何事、无论身处何时,你们都永远相爱吗?”纪子记得自己还说我什么都没带,贤人还安慰自己,没关系,明年再说吧。“那就请接吻宣誓吧。”话音未落,一个小女孩儿“啊”地惊叫了一声,就是当年那个短短头发、大大门牙,现在正在眼前歌唱的女孩儿。
音乐厅里挤满了人,直到刚才除了舞台和吧台外其他地方都是一片昏暗,现在四处都被荧光灯照得熠熠生辉。听众席上摆着一排排折叠桌,上面摆满了啤酒罐、纸杯、装满了薯片和百奇长条饼干的纸盘,人们站在桌边、墙边谈笑风生,纪子不知道这些人都是干什么的,但感觉都是音乐界人士。穿着皮夹克和牛仔裤的贤人还好,纪子觉得穿着白裤子、深蓝针织上衣的树里和苔绿色连衣裙的自己与周围是那么地格格不入,纪子有些张皇地看了看四周,心里希望快点换个地方,但又想立刻就和树里、贤人说说话,两种念头交织纷扰,简直让她有点坐立不安了。
“不觉得就我们像是局外人吗?去外面等好了……”话说了一半,纪子不觉吃惊地张大了嘴。只见波留从撒满了盘成圆形的电线和不知是什么的器材的舞台上轻轻一跃跳了下来,径直向纪子他们走来。
“大家好。”波留面无表情、语气生硬地打了个招呼。纪子醒过神来后发现自己使劲握住了波留的双手,说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波留,你就是波留啊!就是那个教我们咖啡里放冰激凌的波留呀!”纪子说话间又在刚才满溢眼前的往日图景上叠加了新的内容。还以为自己忘了那些岁月呢,真是的,还以为真忘了呢!稍不留神,纪子就差点要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小巧的波留了,但她还是勉强忍住了这股冲动,因为波留一脸尴尬地看着树里和贤人。
“我还有个干杯的环节,结束后我们去哪儿吃个饭?弹呢?”
波留既没说好久不见了呀,也没有询问什么,只是抬头问了贤人一句。
和二十几个陌生人干了杯,喝干了纸杯中的啤酒后,波留和纪子他们一起进了一家主做冲绳菜的酒馆。四人围坐在餐桌边,纪子还是无法平静下来,挨个看着三个人的脸,嘴角绽放着笑意。和贤人对视上后,正在打开菜单的贤人问了句:“小纪,要吃什么?”
“和大家一样的就行。”纪子看着贤人回答。
四个人人手一个大啤酒杯,没有碰杯就各自喝了起来。纪子本以为能听其他人说说他们的经历,就像自己刚才告诉树里那样,可最先开口的波留很唐突地问了贤人一句:“事情有什么进展吗?弹不来了吗?那个人是弹的熟人吧,叫什么来着?”
“弹说他要是能来,会给我打电话的。”树里摆弄着手机说。这时贤人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波留,你之前就是这样,太性急了。我们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小纪呢,她可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但是,她知道的吧。”波留瞅了一眼纪子说。纪子立刻明白了她指的是什么,于是小声说我知道的,话一出口就停不住了。
“也是最近才听说的,也就几天前。我不敢相信,家里觉得我可能要和茱丽见面,这才慌里慌张挑明的。我吓了一跳,倒不是谈话的内容,而是……”
“既然这样,那就省去好多口舌了。”波留打断纪子说。纪子有些愕然地闭上了嘴。“我想找到父亲,越快越好。目前贤人和弹已经和采访过诊所的作家接触过了,我刚才就是问他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波留飞快地解释了一下。
纪子呆呆地看着波留,心想或许这个人和我熟悉的波留已经判若两人了。在失去联系的漫长岁月里,她是作为专业歌手在活动、成长的,或许在长大的过程中养成了这种冷酷、傲慢、无视他人感受的习惯,眼前波留的态度和散发的气质就是这样的。可奇怪的是,在纪子看来,只不过是那个小小的波留,那个刚刚从记忆中冒出来的波留,在大家面前拼命地装出一副大人相而已,她不过是为了逗乐大家,在夸张地扮演大人而已。这么一想,那个火急火燎、说话直愣的波留在纪子眼里真是可爱极了。
“寻找父亲这件事办得成吗?波留你想见他?我就没想过。可能是我刚听说这件事,还没回过神来吧。”纪子插了一句。波留理都没理,继续说了下去。
“你们和那个作家见过了吧,情况怎样?”波留朝贤人那边探了探了身子,问道。头发染成粉色的店员开始在桌面上摆放装有海葡萄、蔬菜豆腐和卤肉的盘子,树里则给大家分发了碗碟筷子。纪子明白了波留不想说与那件事无关的话,但她就是想说。像是在等待插话的机会,纪子也和波留一样向前探了探身。就在这时,她突然一惊。
纪子想起刚才半开玩笑地说自己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现在看来那根本不是什么玩笑,自己的的确确就是过着封闭的生活。想到这里,纪子轻轻地摇了摇头,怎么会这么想呢?慎也对自己那么好,也很疼爱孩子,今天还说了让自己好好玩的话。这么一想纪子赶紧看了看手表,还有十五分钟到十点。
“作家问我们可不可以写成书,如果可以他就会尽全力帮忙。说是只要他出面就会有强大的号召力,比只靠我们自己效率要高得多。”
“你们不会已经同意了吧?!”正在分菜的树里失声叫道。
“还没同意呢,就我们两个也决定不了啊。当然啦,作家也说了他不会暴露我们的具体身份。”
四周的音乐声突然变大,纪子发现其他三个人都不说话了。笼罩餐桌的气氛和几分钟前完全两样,变得张力十足,让人紧张起来。看着盘中油亮亮的卤肉,纪子试图整理自己的思路:父亲、书、号召力、具体身份。“你都干吗去了你!”突然脑海中一声慎也的怒吼扰乱了纪子的思绪,纪子觉得自己必须回去了,可她又本能地认定必须听完正在讨论的这个话题。
“我可以公开姓名。”波留说完,树里和贤人都看向她,“要是用了我的名字,效果岂不是会翻倍?我虽说不那么有名,可比起文中只是提到‘匿名不公开年龄的某人’的说法来,‘hal正在寻找父亲’的说法岂不更具宣传力。”
“贴上野谷光太郎和歌星hal的标签的确更吸引人,可是负面效应也不小。首先可能会跑出一大堆带有戏谑成分的冒名顶替者,还会对你的音乐妄加评论。”贤人冷静地分析。
“那就成了别人的笑料了。”树里颤抖着声音说。波留看也没看他们,拿起树里盛的蔬菜豆腐猛吃起来。
纪子终于明白了他们在讨论什么。他们都想寻找生物学上的父亲,有人声称可以帮助他们,但条件是把这件事写出来。虽然听明白了,但纪子还是搞不懂其中的含义,好似在听人讲某个遥远国度的风俗般。她也终于明白了这些一起度过童年时期一小段光阴的朋友们,如今和自己处在两个完全没有交集的世界里。可是,即便如此,在过往的种种细节清晰重现的今天,纪子眼中的波留、树里和贤人依然不同于陌生人,在他们容颜的深处,纪子还能看到各自童年时候的影子。“有件事我想问一下。”树里用手指拭去附在啤酒杯上的水珠,静静地说,“波留,不管你寻找的父亲最终是什么样的人,你都有坚定的自信说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是件美好的事情吗?你都能够对那个人说谢谢您让我来到这个世界吗?”
波留盯着树里看了一会儿,随后微微一笑说:“不是那么悠长浪漫的童话故事。他是什么人无所谓,我只想准确地知道那个人和他的家族病史。”
贤人飞快地看了一眼纪子,纪子看到了贤人眼中流露出对自己的体贴。“必须回去了!”这个想法盖过了继续留在这里的念头,于是纪子站起身来。“必须回去了、现在必须回去了!”——纪子静静地想着——可是已经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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