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一开始就能掀起轩然大波,媒体会用头版来详细报道。还有些事情开始时平淡无奇,只会出现在普通小报的角落,但是隐藏着惊天的秘密。
麦格雷坐在窗前享用妻子准备好的早餐。八点半,天空一片阴沉,各家各户都亮着灯。也许是因为昨晚没休息好,麦格雷觉得头昏脑胀。
窗户上还残留着一片片小冰晶,他想起小时候在这些小冰晶上画图画和字母,每次小冰晶刺入指甲时,他都会有一丝忧伤的喜悦。
透过窗户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大街对面的房屋和仓库。上一次下雪是三天以前。雪停之后,气温骤降。而今天天空又似乎飘起了雪花。
“你会不会太累了?”
“再喝一杯咖啡就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两个人的身影一直在他心中挥之不去。他们到底为什么去一家名不见经传的诊所就诊?帕尔东一眼就觉得不同寻常的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麦格雷一生中接触过无数这样的人。他们随心所欲地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搭乘飞机对他们来说就像别人搭乘地铁一样稀疏平常。这些人出入世界各地的豪华酒店,无论是在哪里都有自己固定的习惯和朋友。在旁人眼里,这些人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更是一种生活习惯,或者说生活态度。也许生活在那个世界的人还有一套和普通人不一样的价值观吧。
麦格雷和这些人打交道时总会觉得很不自在。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每次发火是因为事情本身,还是出于嫉妒。
“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
他有点云里雾里的感觉。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把他吓了一跳。差一刻钟九点。是时候赶紧穿衣上班了。
“喂?”
“我是卢卡斯……”
卢卡斯的值班时间快结束了。
“老板,刚刚接到十四区马尼克警长的电话……蒙苏利公园附近一家私人住所有人遇害……遇害人名叫纳乌赫,黎巴嫩人……保姆八点打扫房间时在房间内发现遇害人的尸体……”
“拉伯特到了吗?”
“我觉得他应该正在上楼……等一下……没错,是他……”
“叫他派车来接我……告诉马尼克警长我马上赶到……你现在可以休息了……”
“谢谢老板……”
麦格雷一直小声嘀咕着:“纳乌赫……纳乌赫……”
又是一个外国人。昨晚的那两个一个是荷兰人,一个是哥伦比亚人。现在又多了一个黎巴嫩人。
麦格雷太太问他:“又出事了?”
“好像是一起犯罪事件,在蒙苏利公园附近。”
他套上大衣,裹上围巾,拿起帽子。
“你不等拉伯特来接你吗?”
“我想先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拉伯特到时,麦格雷已经站在人行横道上静候多时。麦格雷看到拉伯特的黑色小汽车,马上上车。
“你有确切的地址吗?”
“是,老板。是公园里最后一处别墅,那座别墅还带着一个花园。老板,您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交通并不畅通。随处可见抛锚的汽车。行人更是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塞纳河上一片深绿色的幽静,水面上的冰块随着河水慢慢流动。
他们停在一个一层是落地窗的建筑物前。从外观上看,这房子应该是一九二五到一九三〇年间盖的老房子。
协警看见麦格雷警长,打开铁门上前迎接。
两个人跟在协警后面,穿过一个只有一棵树的光秃秃的花园,又上了四级台阶。另一名警察正站在走廊下等着他们。四个人一起走进一个小房间。
马尼克正在和几个同事商讨对策。
马尼克身形瘦小,脸上一大把胡子。麦格雷和他认识已经二十多年了。握手之后,马尼克给他指了指桃木办公桌后面的一具尸体。
“是一名叫路易·布丹的保姆早上八点五分打电话报警的。她住在附近的圣歌德街。”
“纳乌赫是什么人?”
“菲利斯·纳乌赫,四十二岁,黎巴嫩人,无业,六个月前才搬到这里。房子的主人是画家,几个月前去了美国,临走前把这套房子连家具租给了他。”
“您到的时候窗帘是开着的吗?”
“不是……窗帘一直都是关着的。您看到了,这是有保暖作用的厚窗帘。”
“医生没来吗?”
“一位社区医生刚刚来过,确认受害者已经死亡。不过这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了。刚刚在等您过来时,我已经通知法医过来验尸。”
麦格雷转身和拉伯特说:“打电话给莫尔斯,让他马上带司法鉴定人员过来。这里应该还有些蛛丝马迹。你去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小酒店或者公共电话亭……”
他脱下外套。一整夜的折腾让麦格雷有点眩晕。
房间很大。地板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天蓝色地毯。家具的摆放看上去不和谐,但是一看就很有品位而且价值连城。
麦格雷慢慢靠近死者,发现他手下面有一个银色相框,相框里装着一张照片。
相片里有一个年轻女子,金色头发,看上去郁郁寡欢。她身旁是一个三岁左右的女孩,膝下还有个一岁左右的婴儿。
麦格雷眉头紧锁,拿起相框端详起来。照片里那个女人左眼到耳朵之间也有一道两厘米的伤疤。
“这是他妻子?”
“我猜是。我在人口记录中查过。她叫艾维丽娜,出生在韦默斯,祖籍荷兰。”
“她在吗?”
“不在。保姆来敲门,没有人应答。保姆推开门后,发现屋里一片混乱,床铺没有铺开……”
麦格雷俯身先看看蜷缩的死者的面容,但是只能看到一半。不用做专业的鉴定,只要看看蓝色地毯上那一摊血迹,便可以确定死者定是被子弹射中喉部动脉,失血而死。
纳乌赫身材不高,微胖,下巴留一小撮棕色的胡子。头顶已经有些脱发。左手带着一枚非常精致的婚戒,右手搭在喉咙上,像是希望给自己止血……
“还有谁住在这里?”
“知道您一定会详细调查这件事,所以我刚刚做了一点粗浅的调查。我简单询问了保姆几句后,就派人盯住楼上纳乌赫的秘书和他妻子的随身女佣,不让他们互相说话。”
“保姆布丹现在在哪里?”
“在厨房?我帮您叫她过来?”
“如果可以的话……”
拉伯特回来了:“老板,搞定。莫尔斯马上就到。”
路易·布丹走进书房。她板着脸,一脸挑衅。麦格雷很了解这类人。在他看来,巴黎的保姆就是一群对生活没有指望、每天怨声载道等待老去的女人。所以,她们的脸上总是愁云密布,一副全世界欠她们的样子。
“您就是路易·布丹?”
“路易·布丹太太。”
她自称太太。这可能是她眼里最后的尊严吧。她瘦削的身材包裹在宽大的衣服里,眼睛虽然黯淡无光却掩饰不住怨气腾腾。
“您结婚了吗?”
“我曾经结过……”
“您的丈夫去世了吗?”
“您如果一定要问,他现在在费雷纳监狱,不过这样也好……”
麦格雷觉得对于她丈夫的事情还是少问为好。
“您为这家主人做事多久了?”
“明天就五个月了……”
“您怎么找到这家人的?”
“小广告。我以前只是四处打工。”
她冷笑一声,转过去看着尸体。
“他们还说这是一份固定工作!”
“您不住在这里?”
“一晚也没住过。我每天晚上八点回家,早上八点再来。”
“纳乌赫先生以什么为生?”
“他应该是在做什么重要的工作吧。因为他身边还有一位秘书,而且他经常一看文件就是好几个小时……”
“他的秘书叫什么名字?”
“一个叫福德的家伙……”
“他现在在哪里?”
她转向本区警长:“在他自己的房间里。”
她又有点咄咄逼人地问道:“您不喜欢他吗?”
“我为什么要喜欢他?您一进门就先到这里了吗?”
“我先是去厨房烧热水,然后去我的衣橱换衣服……”
“之后,你推开这扇门?”
“我每天都是从这里开始打扫的……”
“您看见尸体后,做了什么?”
“我马上报警……”
“没有通知福德就马上报警?”
“谁也没有通知……”
“为什么?”
“我觉得人都不可靠,尤其是这间屋子里的人……”
“您为什么不相信他们?”
“因为他们都不太正常……”
“您的意思是?”
她耸了耸肩:“这是我自己的想法……没人管得着我自己有一点小心思吧?”
“您在等警察的这段时间里,把这件事告知秘书了吗?”
“没有。我报警之后,就去厨房准备我的咖啡。我早上太匆忙,没来得及在家煮咖啡。”
“福德先生没下来过吗?”
“他十点之前很少下楼。”
“他在睡觉?”
“我再跟您说一次,我还没有上去过。”
“那位贴身女佣呢?”
“那是太太的女佣。她不负责照顾先生。但是太太一般不到中午不会起床,所以贴身女佣自然也就每天无所事事。”
“她叫什么名字?”
“奈莉什么……我听过一两次她的姓,但是没记住……像是荷兰姓……她也是荷兰人,和太太一样……”
“您不太喜欢她?”
“不可以吗?”
“我懂了。从这张相片来看,您的女主人有两个孩子,他们住在这里吗?”
“在蓝色海岸的什么地方……和奶妈在一起……”
“父母经常去看他们吗?”
“这个我不知道。他们经常出去旅游,但是很少两个人一起去。我也不方便问他们去哪里……”
司法鉴定车停在花园门口,莫尔斯和他的两个同事下车。
“纳乌赫先生会邀请很多人吗?”
“什么意思?”
“他有没有邀请很多人来家里吃午宴或者晚宴?”
“这个我不清楚。他经常去市里吃晚餐。”
“他太太呢?”
“也是。”
“一起吗?”
“我没有见过他们一起出去。”
“他经常会客吗?”
“先生经常会在办公室接待一个人……”
“一个朋友?”
“我没有偷听的习惯……经常是些外国人,他们讲的话我听不懂……”
“他见客时,福德先生在旁边吗?”
“有时在,有时不在。”
“莫尔斯,等一下……法医到之前您还不能做现场分析。谢谢您的协助,布丹太太……我希望在司法鉴定完成之前,您可以先待在厨房里……纳乌赫太太的房间在哪里?”
“上面第一间……”
“纳乌赫先生和太太共用一个房间吗?”
“不。先生的房间在一楼,走廊那边……”
“餐厅在哪里?”
“那间小屋子就是餐厅。”
“再次谢谢您的合作。”
“没什么……”
接着布丹太太抬头挺胸地走了出去。
她出去之后,麦格雷决定上楼去看看。通往二楼的台阶也铺着和办公室里一样的浅蓝色地毯。他上楼后,看见一位警察正在楼梯口抽烟。
“纳乌赫太太的房间在哪里?”
“就是对面这间。”
这个房间通透明亮,室内家具都是路易十六时期的风格。但是整齐的床铺却和整个房间混乱的格调不相搭。一条红色的裙子和几件衣服丢在地毯上。衣柜的大门敞开着。若不是情急之下急于逃命,想必这里不会这样混乱不堪。衣架随便乱丢在椅子上、床上,应该是慌乱之中往行李箱乱塞的缘故吧……
麦格雷下意识地拉开几个抽屉,对刚才那位警察说:“您能把那个随身女佣叫过来吗?”
麦格雷觉得自己等了好一会儿。几分钟之后,那位贴身女佣出现在门口。这也是一位荷兰金发美女,碧蓝色的眼睛清澈透明。
她既没有穿工作服,也没有穿白色围裙,她穿的是一件很显身材的粗呢套装。
“请进……您请坐……”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站在她面前的人是谁。
“您怎么称呼?”
她摇了摇头,然后微微张开嘴,轻声说道:“不明白。”
“您不会讲法语?”
她摇了摇头。
“只讲荷兰语?”
麦格雷马上意识到要找到一名荷兰语翻译挺难的。
“英语可以。”
“您讲英语?”
“是的……”
但是麦格雷的那点英语远远不够用。
一旁的拉伯特害羞地提议道:“我可以帮您翻译吗,老板?”
警长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探员。拉伯特从来没有说过他会讲英语。
“你在哪里学的?”
“我自学了一年……”
这位年轻的荷兰女子看着他俩。她对每一个问题都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先思考一下。
这位荷兰女子并不像刚刚那位太太那样戾气逼人。她身上有着一种先天或后天的冷静。她这份非同寻常的镇定是装出来的吗?
她似乎不能完全明白拉伯特的意思。她惜字如金似的回答警官的问题。
她叫内莉·维尔休斯,二十四岁,出生在荷兰北部的弗里斯,十五岁来到阿姆斯特丹。
“她来到阿姆斯特丹后,马上就为纳乌赫太太做事了吗?”
拉伯特把这句话翻译成英语,荷兰女子只是简短地回答:“不是。”
“她什么时候开始为纳乌赫太太做事的?”
“六年前……”
“通过什么渠道?”
“阿姆斯特丹一家报纸的小广告。”
“纳乌赫太太当时经结婚了吗?”
“对。”
“结婚多久了?”
“她不知道。”
麦格雷怒火中烧。如果答案只有是或者不是这两种,问询必然会拖很久。
“跟她说,我不喜欢被人耍。”
拉伯特有点尴尬地把这句话翻译给荷兰女子听。荷兰女子先是有一丝惊讶,但马上恢复之前那种无所谓的镇静。
又来了两辆警车。麦格雷已然忍无可忍地咆哮起来:“你留下来继续问……尽量让她说些有用的信息……”
代理检察长努瓦雷上了年纪,留着胡子,衣着有些过时。他在多个地方检察院上过班,最终在快退休时来到巴黎。不难想象,这样一位检察官不喜欢节外生枝。
现在做尸检是一位叫做科利内的男子。以前和麦格雷配合的法医保罗已经退休。还有一些共事多年的同事随着时间流逝逐渐离开,比如以前被他称作亲密敌人的柯麦里奥。
卡约特法官的行事风格是案发后前两天绝对不介入调查。
法医把尸体翻转了两次,手上沾满死者凝固的血块。他看了看四周,似乎是想找麦格雷。
“当然,我的判断不是万无一失。从伤口来看,凶手用的是普通枪支,射击距离在两米之外。”
“尸体上并没有子弹出口,这表明子弹还是受害人体内。据我的主观推测,子弹在喉咙里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喉咙部位的阻力很小。所以说,子弹现在很有可能是在头颅里。”
“您的意思是说,受害者当时是站着遇难,凶手是在办公室另一头坐着开的枪?”
“不一定是坐着。也有可能是开枪时没有抬起胳膊,直接……”
法医部的工作人员把尸体抬起来时,其他人发现地板上有一把六点三五毫米口径的珍珠外壳的自动手枪。
代理检察长和法医都看着麦格雷,想知道他的意见。
“我觉得,”
麦格雷转向法医:“我觉得受害人应该不是被这把枪打中的。”
“这也是我的看法,虽然我还没有做进一步检查。”
“莫尔斯,你看一下这把手枪。”
莫尔斯用一块布包起手枪,凑近闻了闻,又拉动一下扳机。
“老板,里面没有子弹……”
尸体抬走后,司法鉴定人员开始检查现场,拍照。都是枪击案发生后的一般程序,工作人员来来往往地忙乎着各自的事情。代理检察长努瓦雷拉了拉麦格雷的衣袖,问:“您觉得他是哪国人?”
“黎巴嫩……”
“您觉得会不会和政治迫害有关?”
这个想法让麦格雷吓了一跳。他马上想到,以前参与调查政治事件的人似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我觉得我应该很快就能回答您的问题……”
“您已经询问过相关人员了?”
“我已经问过不太爱说话的保姆,还有死者妻子的贴身女佣。这个贴身女佣也是荷兰人,麻烦的是她不会讲法语。拉伯特正在楼上用英语询问她。”
“有什么进展尽快告诉我。”
代理检察长准备和法医一起离开,对他们而言,这次来只是例行公事。
本区警长这时也问:“您还需要我或者是我这里的其他人吗?”
“应该不需要您本人帮忙了。但是您能留下您的几个手下吗?”
“他们完全听从您的调遣……”
办公室里的人几乎全走了。麦格雷这时才发现死者的办公室就像一个巨大的图书馆。他发现大部分书都是数学类书籍。其中有一整排完全是讲概率的。
麦格雷打开书橱,发现每一层满满地堆放着文件夹和彩印纸张。纸张上面都是一列一列的数字。
“莫尔斯,我回来之前你先别走……你把手枪带到加斯蒂那里做专业鉴定。还有,把这颗子弹也带上……”
他从口袋里掏出帕尔东医生用纱布包好的那颗子弹。
“您在哪里找到的?”
“我以后再跟您讲……我想尽快知道这枚子弹是不是出自这把手枪……”
麦格雷点起一支烟,准备上楼看看拉伯特有什么进展。他走到门口,见到两个人只是面对面地坐着,气氛似乎有些尴尬。麦格雷从梳妆台开始,在脑子里记下看到的一切。
“死者的秘书呢?”
麦格雷问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有点无聊的本区警察。
“在最里面那间屋子里。”
“他没说什么?”
“时不时往外看一眼,接过一次电话……”
“警长早上跟他说什么了吗?”
“跟他说他的老板遇害,他未经允许,暂时不能离开这里。”
“您当时也在现场?”
“对。”
“他有没有很惊讶?”
“这个人城府很深。您一会儿见到就知道了。”
麦格雷一边敲门,一边自己拧开门把手推开门。房间里非常整齐,床铺整齐到让人觉得昨晚没有人在这里住过。窗户旁边有一张办公桌,桌子旁边是一把皮椅。一名陌生男子坐在椅子上,看着警长向自己走来。
很难判断这名男子的年纪。从外表来看,他有着很明显的阿拉伯人的特征,皮肤偏深色。如果只看他的脸,很难说他是四十岁还是六十岁。一头浓密的黑发,没有一根白发。
看见有人进来,他并没有起身迎接,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从他那矍铄的眼神中很难猜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觉得您应该会讲法语吧?”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是麦格雷警长,巴黎警署犯罪科总警长。想必您就是纳乌赫先生的秘书吧?”
男子又一次点头。
“您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福德·盖伊。”
男子的声音低沉,好像有慢性咽炎。
“昨天晚上这里发生的事情,您应该已经听说了吧?”
“没有。”
“应该已经有人告诉您,您的老板昨晚死了。”
“我只知道这件事。”
“您当时在哪里?”
男子一动不动。麦格雷当警察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遇到这么多棘手的询问对象。保姆的回答充满敌意又含糊其辞,荷兰女子只会说是或者不是。
这位福德一身严肃的正装,白衬衣配深灰色领带,回答问题时一脸不屑。
“您昨晚是在这里过夜的吗?”
“从一点半开始一直在这里。”
“您的意思是,您凌晨一点半才回来吗?”
“我觉得您可以明白我的意思。”
“在那之前您在哪里?”
“圣米歇尔俱乐部。”
“赌博俱乐部?”
男子只是耸了耸肩。
“俱乐部的具体地址。”
“迪乐酒吧。”
“您在里面赌博吗?”
“没有。”
“您在里面做什么?”
“我记点数。”
男子说这话时还有一丝陶醉。真是讽刺。麦格雷似乎并没有觉察到对方的敌意,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
“您回来时办公室亮着灯吗?”
“我不知道。”
“窗帘是拉上的吗?”
“应该是。窗帘每晚都是拉上的。”
“从门外看不到一丝亮光吗?”
“门不可能透光。”
“纳乌赫先生一般在那个时间已经睡了吗?”
“看情况。”
“什么情况?”
“他的情况。”
“他晚上经常外出吗?”
“他想出去的话就会出去。”
“他会去哪里?”
“他想去的地方。”
“一个人?”
“从家里走时是一个人。”
“坐车吗?”
“叫出租车。”
“他不开车吗?”
“他不喜欢开车。白天我帮他开。”
“他开什么车?”
“宾利。”
“车在车库吗?”
“我没去看过。有人不让我离开房间。”
“纳乌赫太太呢?”
“您想知道什么?”
“她也有车?”
“一辆绿色的黛安芬。”
“她昨晚出去了吗?”
“她的事情我不负责。”
“您昨晚几点离开了房间?”
“十点半。”
“她当时在吗?”
“我没有注意。”
“纳乌赫先生呢?”
“我不知道他当时有没有回来。他昨晚应该是在外面用餐的。”
“您知道是在哪里吗?”
“很有可能是小贝牛斯,他经常在那里用餐。”
“家里的饭菜是谁负责?”
“没有人,也可以说所有人。”
“早餐呢?”
“菲利斯先生的由我负责。”
“菲利斯是谁?”
“纳乌赫先生。”
“您为什么叫他菲利斯先生?”
“因为还有一位先生叫莫里斯先生。”
“莫里斯先生是谁?”
“菲利斯的父亲。”
“他住在这里?”
“不是。在利班。”
“他家还有什么人吗?”
“皮埃尔先生,菲利斯先生的兄长。”
“他住在哪里?”
“日内瓦。”
“今天早上给您打电话的是谁?”
“没有人给我打电话。”
“但是我听到您的卧室里电话铃声响过。”
“是我打电话到日内瓦,叫他们在方便时回我电话。”
“皮埃尔先生?”
“是。”
“您通知他了吗?”
“我跟他说菲利斯先生死了。皮埃尔先生几个小时后到。他搭最早一班飞机赶来。”
“您知道他在日内瓦做什么吗?”
“银行家。”
“菲利斯先生呢?”
“他没有工作。”
“您做他秘书多久了。”
“我不是他的秘书。”
“您不是他的秘书?您刚刚还说您为他准备早餐,开车。”
“我在帮助他。”
“多久了?”
“十八年。”
“你们是在哪里认识的?”
“我在法学院认识他的。”
“巴黎?”
他点了点头。这名男子一直泰然自若地坐在椅子里,而麦格雷却开始烦躁。
“他有没有敌人?”
“据我所知没有。”
“他有政务要处理吗?”
“绝对没有。”
“总的来说,昨晚十点半您离开家时并不确定他是否在房间。您之后去了一家叫做圣米歇尔的赌场,您不是去那里赌博,而是帮人记点数。您一点半回到这里,上楼时也没有注意到家里的其他人在不在家。是这样吗?您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直到今天早晨有人把您叫醒,告知您纳乌赫先生中弹而亡。”
“中弹而亡这一点还是您告诉我的。”
“您知道纳乌赫家的背景吗?”
“不知道。这和我无关。”
“他们夫妻和睦吗?”
“我不清楚。”
“我听说,他们夫妻两人很少一起出去。”
“我觉得这种情况挺正常。”
“孩子们为什么不住在巴黎?”
“蓝色海岸更好吧?”
“租这套房子前,纳乌赫先生住哪里?”
“哪里都住……意大利……古巴发生革命前也在那里住过一年……我们在多维尔也有一套别墅……”
“您经常去圣米歇尔赌场吗?”
“一个星期两三次。”
“您从来不赌吗?”
“很少。”
“您愿意和我下楼吗?”
他们一起走向楼梯。他站起来后看上去比坐着时更显瘦。
“您多大了?”
“我也不知道。我出生的山区没有公民出生记录,但是护照上的年纪是五十一岁。”
“那您的真实年龄是?”
“我不知道。”
莫尔斯带来的人把东西收拾好后开车离去。现在只留下他们两个人。
盖伊对着地上的血迹凝视片刻,拉开桌子的抽屉说:“手枪不见了?”
“什么手枪?”
“布朗宁六点三五。”
“珍珠外壳?”
“对。”
“纳乌赫为什么会有一把女用手枪?”
“它曾经是纳乌赫太太的手枪。”
“这把枪有多少年历史了?”
“我不知道。”
“他用过这把枪吗?”
“他没有跟我说过。”
“他有枪支携带许可证吗?”
“他从来没有随身携带过这把枪。”
在黎巴嫩男子看来,这个问题已经结束。他又随手拉开别的抽屉,接着又拉开书柜下面的小柜门。
“您能告诉我这些记满数字的文件是做什么用的吗?”
盖伊惊讶或者说轻蔑地看了警长一眼,在他看来,这是显而易见的常识。
“这是几家大赌场的点数记录。”
这些彩印文件会被送到订阅这些数据的人手中。纳乌赫是做赌博生意的。
麦格雷正想问下一个问题,拉伯特出现在门口。
“您能上来一下吗,老板?”
“有新情况?”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是我觉得最好还是告诉您。”
“盖伊先生,没有我的允许请您先不要离开这里。”
“我可以去煮咖啡吗?”
麦格雷耸耸肩,转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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