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刚一离开安布瓦斯,这里又笼罩上平时那种寂静和荒凉。唯有奥洛日塔楼里的钟发出均匀的金属声,还有每天傍晚时分卢瓦尔河沙滩上天鹅发出的哀鸣,浅蓝色的天空倒映在平滑如镜的河水里。
列奥纳多跟以前一样,画他的《先知约翰》。可是工作越是往前进展就越加困难和缓慢。弗兰切斯科有时觉得老师想要实现不可能达到的事。当年他在蒙娜丽莎身上体验了生活的秘密,如今他又大胆地在手指着基督受难十字架的约翰身上体验一个更大的秘密——生与死的合而为一。
有时天近黄昏的时刻,列奥纳多从《乔昆达》上揭下罩布,长时间地凝视着她以及立在一旁的《约翰》,好像是在将二者进行比较。这时,学生觉得两个画中人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也许是由于光与影的变化而造成的错觉,好像是这个少年和那个女人如幽灵一般,从画布上走下来,在画家聚精会神的目光下,获得了超自然的生命,约翰变得与蒙娜丽莎以及列奥纳多本人十分相像,正如儿子跟其父母十分相像一样。
老师的体质衰弱了。梅利齐哀求他休息,放下工作,可是毫不起作用,一谈到休息,列奥纳多连听都不想听。
1518年秋的一天,他感到特别不舒服。可是他仍然忍住疾病的痛苦和疲劳,工作了一整天,只是结束得比平时早一些,要求弗兰切斯科把他送到楼上的卧室去,螺旋形的木头楼梯很陡,近来他经常感到头晕,因此他决定上楼时要靠着别人帮助。
这一次,弗兰切斯科搀扶着老师。列奥纳多走得很慢,很吃力,每上两三磴都得停下喘息一阵。
突然一晃,全身压到学生身上。学生明白了,老师头晕了,可是担心一个人架不住他,便呼唤老仆巴蒂斯塔·维拉尼斯。他们俩抱住列奥纳多,喊人上来帮忙,又来了两个仆人,把病人抬进卧室。
他按照老习惯,拒绝治疗,在床上躺了六个星期。身体的右侧瘫痪了,右手不顶用了。
快入冬的时候,他的病情有所好转。可是康复的过程却很艰难和缓慢。
列奥纳多一生中一直双手并用——左手跟右手一样自如,两只手都能工作,但各有分工:左手打草稿,右手涂颜色;一只手能办到的,另一只却不能;这两种力量相辅相成,他本人认为这就是他比别的画家优越之所在。可是如今由于瘫痪右手的手指麻木了,因此他失掉了右手,或者说差不多就等于失掉了右手,列奥纳多担心他不可能再画画了。
十二月上旬,他起床了,起初开始在楼上的房间里走动,后来能下楼到画室里去了。可是他却没能重新工作。
一天中午,刚吃完午饭,这是最安静的时刻,别人都在午睡,弗兰切斯科想要问老师一件事,在楼上的房间里没有找到他,便来到楼下,小心翼翼地开开画室的门往里面看看。列奥纳多近来比平时更加闷闷不乐,更加不愿意与人接触,只喜欢独自一人,不准别人不经允许进入画室,好像是害怕有人监视他似的。
弗兰切斯科从半开的门里看见他站在《约翰》前,试图用那只瘫痪的手作画;由于费力,脸抽搐得变形了;嘴唇闭得紧紧的,两只嘴角往下耷拉着;两只眉梢向上翘起;一缕缕的白发被汗水弄湿,贴在前额上;僵硬的手指不听使唤:画笔在这位伟大画师的手里不停地抖动,好像是在一个没有经验的小学生的手里一样。
弗兰切斯科惊惧得不敢动一下,屏住呼吸,看着活的灵魂跟正在死去的肉体进行最后的搏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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