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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西溪:水上的清行

        先在蒋村小酌,蒋村辖西溪。菜是农民厨师烧得菜,乡村味道浓郁,甚于杭州城中的大宴。从美色、美味、美形和美器四个方面考察,后两项略逊,多是土钵盛装,然内容是极好的。我喜欢一道蒸盘鳝,那鳝是有浓绵的鳝香与酱香,入口欲化,有润泽之感。一道咸笃鲜味道好,是鲜肉、咸肉与鲜笋合炖的汤菜,行话曰烩菜,在京喜欢吃西湖莼菜汤,至此不再思及。其他还有豆瓣鲫鱼、盐水虾及蟹等,蒋村自南宋就是杭州的食品基地。小酌之后,就开始上路,游西溪。西溪是杭州西湖、西泠、西溪三大名景之一,但过去西溪一直被雪藏,今日是要将它重新开放,先期目睹西溪清景,亦是一大乐事。游西溪最好是船游,去了船埠,径直登船。

        摇橹的村妇,脸上有了岁月沟痕,如是西溪浅波,斑驳的水泥船,被水吃力地浮托,直至水面近了船舷。船是有一个红色篷顶,四竿支立,搁住了炎热骄阳。浮云被阳光洗白,团团缕缕,悬于碧空。橹的妙处,是摇动时不见浪花与声响,悄然拨动船儿徐行。离了船埠,船头犁起波棱,西溪青萍默默,红蓼簇簇,水道若玻璃之路,宁静光滑,淡然写意间呈现蓝天白云,岸柳拂风,樟冠巨展,渔村倒影。

        驶过一段直的水面,西溪便曲转,沿葱郁的北高峰向西。船愈前去,岸上的柳树、樟树、梅树、李树、结着青柿子的柿树、垂着元宝状花串的元宝树、长红梅状果实的果树、绿叶肥大的桑树、枣树、硕果磊磊的石榴树、竹、芦苇、牵藤类等各色亚热带植物挟深浅浓淡绿意于两岸夹道扑来,接岸的水面又拥着凤眼莲、青萍、绿荷、菱角与红蓼,潮般的绿就一波连一波把河挤迫得紧,把河挤得艰难,把河挤得窄窄的,把水挤绿了,空气中弥漫着清甜凉润的水草气息。

        三两曲水路,便遇石闸,石闸是渔村牌楼,或者村口,西溪人称斗门,斗门是水利工程,涨水时便下闸,阻止河水对渔村漫灌,我始以为是为了防阻河盗。诚然,亦是可以罢?进门便见水上村庄,村内有深潭,是水的场院,村落依水而起,屋舍是有老式,中近式和新的半歌特式小楼。那半歌特式的楼房,已是水乡主要民居,它有一个四棱型的尖顶,上有一串着三只圆球直指蓝天的钢针,墙照例是贴着马赛克,窗镶着蓝玻璃,阳光打在上面,金光闪耀。门楣上依了传统习俗,挂了大蒜、艾、宝剑草(菖蒲别名)和粽子四物,粽子是草木灰包的粽子,门前坪上有白狗或黄狗漫步,母鸡休闲式的觅食,鸡鸣犬吠就弥散在水上湿润的空气中。渔户的门前,植着鸡冠花、凤仙花、玉米、三七或天门冬,有石阶级级渐次入水,是汲水与洗衣处,旁有泊舟,舟上是葡萄、丝瓜、南瓜架起的凉棚,瓜果丰盈,蜂蝶起舞。村中四处又有池塘,养鱼蟹,植菱藕,曲幽小径蜿蜒垂柳与青芦间。蝉鸣声声,鱼戏池水,间或有蛙跃。

        村是蒋村镇深潭口村,是一条“Z”字形水道,进村便见直端的前头岸立一棵百年古樟,巨大的枝丫伸展,右手是“龙舟胜会”石级看台,“龙舟胜会”为乾隆皇帝御赐,逢端午是必赛龙舟,但非竞渡,赛的是划龙舟之技艺,可曰“花样龙舟”,则天下独此一例。是时初秋,天仍还是热,龙舟胜会早已散了,空落的看台积着些许落叶,只能想像那喧嚣与繁华,那赛龙舟的臂力威猛的少年,穿红着绿吃粽子的村姑和额点雄黄嬉戏的村童。

        朱先生是此行的向导,一个在西溪结庐而居逾十年的摄影家,他自购有一船,结庐于竹林,养一狼狗厮守,是为拍摄西溪。朱先生领我们上岸,到蒋先生家,蒋先生世代渔家,年逾七旬,白发剪理得极短,目陷,然有神,身体瘦而坚,十指指尖水滴状展开,圆润,力量饱满,指甲薄而短,常年使网所致。蒋先生的西溪话略可以懂,他说他家有四亩鱼塘,以养鱼和打鱼为生,惜之不能长时间听其讲古,惟细打量了他的屋舍。厅堂阔大,左墙搁下一条倒扣的旧船,船边是网、木桨、木桶、撑竿、防水衣、草帽、竹箩、自行车,右边有八仙桌,木椅、竹躺椅等。厅后是厨房,分两个灶,左灶是燃汽灶,配液化气罐,是日常使用的现实主义之灶,右灶为水泥砌磊,石灰粉饰,并列两个黑色无耳铁锅,锅上扣有桶式锅盖,灶尾有木勺与水缸。灶之上有一梯台,铺红布,最上级设灶王神位,有贡奉的痕迹。白灶台黑铁锅,曾经的水乡的饱足与温馨。

        朱先生约蒋先生去给我们表演撒网捕鱼,亦为给《风景名胜》拍摄。蒋先生应允解舟,我们复登船,向西而行。有一道竹帘闸,此闸上为竹片编结,穿风漏水,水下为栏网,齐水面,船可擦网而过。待出了竹帘闸,西溪便野了,被曰做“秋老虎”的太阳泛着白光,散漫的河风却只间隔地拂来,让凉意总为惊喜。郁达夫主张,游西溪宜微雨,带上酒盒行厨,舟行在微雨迷朦的西溪,边品饮,边看两岸湿漉漉的油绿泛光的叶子。西溪僧人曰,西溪为十月中旬秋光好,最好有月亮,舟行西溪,月光橹声,清辉朦胧,芦荡的芦花堆雪,鱼逐月影,风送柿香,渔火簇簇飘浮水泊。我以为六月来西溪也不错,因为六月是大红大绿的时间,红的榴花、荷花、蓼花、凤眼莲花和桑椹,尤是桑椹引人向往,那颗粒饱满、晶洁柔润、呈暗红色掩于肥硕桑叶下的桑椹,其甘甜与微酸,惟天工可造,望一眼足令舌底生津。六月是生命力盛大与繁茂的时间,蛙鸣震天,萤火幽游,鱼跃鹤翔,岂不给人以博大的振奋?

        端是一个初秋,钱塘潮在七夕已经过去,大潮之八月十五还未到,钱塘江之滨的西溪,被炎日晒得懒洋洋的,柿子在树上仍泛着青光,俗称水葫芦的凤眼莲一簇簇的,它的叶子柔洁光鲜,有淡淡浅黄波纹,叶柄上皆有凤眼状浮泡,此物悬根于水,依波摇拽,间或有红蜻蜓立于叶上,风是踏其而来的么?酒也没有带,就饮矿泉。船行间,不时有舟从后面赶上,擦舷而过,稍许于河弯处消失。亦见一老奶奶独坐舟尾挥桨,白衣黑裤,戴小圆草帽,圆的脸,牙落了,唇内陷,双目黑且晶亮,尤见慈祥。其舟过,老奶奶的背后悠悠垂着两条细小的长瓣,忽的就远了。间或有渔船迎面而来,船上隐约可见湿的渔网和遮盖渔舱的水草,中年渔人赤露上身,古铜色的胸脯,臂滚圆肌肉坚结,他们均戴着小号麦秸草帽,渔舟箭般射去,水上留了一些散碎阳光。乃见一艘水上居家渔船,船上仍是有网,渔家在生火做饭,船头升起袅袅炊烟。

        悠然西溪,今是被世界遗忘的一角,早是西湖、西溪、西泠——天堂三大胜景之一,被赵构视为“其地灵厚,欲都之”,就是南宋险些儿在此建了皇都,后见凤凰山改了主意,曰“西溪且留下”,西溪又俗称“留下”。此就留下了千年岁月,渔村青年男女多去投了繁华都市,年岁大些的人仍在捕鱼种菱,风吹水起,旷远的岁月挑在拂摇的芦梢。惟早年间,西溪通运河,其时香客,多坐船由西溪去灵隐寺烧香,乾隆帝亦乘豪华龙舟至此观赏“龙舟胜会”,甚是繁华。

        朱先生忽喊停船,循其镜头望去,岸上立着三只白鹭,白鹭举着超长的脖颈,警视着这边,朱先生按过一次快门,白鹭就拍翅飞起,贴着绿芦向远处去。白鹭渐多,有五只栖立,或七八只栖立,其间也有灰鹭,感觉灰鹭才是捕鱼老手,实则白鹭也然。惟其洁色,以为不食。一条水线飘来,同行者张琴忽然一声惊叫:蛇!是一条小水蛇,昂着一个可爱的椭圆小脑袋,优雅闲情地扭动着身子向彼岸横渡,可见身上浅黄斑纹,它是很纯洁的一种蛇。接下来,又不时看到水蛇,惟不再有惊叫相伴。

        南漳湖的水面就阔起,朱先生称此曰芦苇荡,或廉霞里,遂叫停船。登上了岸,两脚特别有力,挪步高处面南远眺,但见北高峰由东至西,一道绿幛波伏绵亘,次第远去。北高峰至西溪间,是水与渚交杂,渚是水中的小洲,或高或低,或大或小,皆绿意葱郁,渚绿水白。转身向西、向北,是水和水面上的绿渚,绿渚像被水浮托,或被水淹浸,一个绿渚接着一个绿渚,一直绵延至视野之外。人在此,就是在绿渚与水国之中了。随着一片云的疾行,遮了一片绿,那绿遂为深绿,一片深绿在阔大的绿野缓缓移动,近前之地,芦苇茂密,柳丝拂摇,成群的鹭及其他涉禽类生物飞飞落落,绿叶过滤的清风徐来,生命便融入了绿野,融入了水,阳光瀑般泻下,静谧的世界,只有近旁水底的生物发出咕咕的声响。

        就不觉想,何以要那个“秋雪听芦”?芦荡沐风却也是一样情致,此风是绿的风,在西溪湿地上,在最透彻的时间,临风漫步,今夕何夕?转过身来,蒋先生已经牵纲扯网,朱先生架好了三角架,蒋先生叉立船头,作一个180度的半身旋转,手起网开,网是撒了一个满圆,收网有三五条半尺长的鱼,引起心中小小欢呼。如是船上煮了,那汤当是极鲜,蒋先生将鱼放入池塘。

        见了鱼,始认西溪为真正活水。就想到那以砚研墨的旧时先生悬笔在宣纸上写:西溪河道纵横,山抱水合,局象宏阔,以秦亭山为源头,西堪桥为埠,一水如带,曲折幽邃,仙境天开,两岸景物倒影溪中,西湖老和山以北由古荡至留下十八里,有秦亭山、法华山、安乐山与溪平行,故名沿山河也。墨浓了,想像空间就有些个虚,如是再加上“西溪探梅、秋雪听芦、狄芦散花、廉霞泛月、秋雪八景、淇上初夏、云栖曲水”等等,就泛墨俗,我等俗人自有俗念,以为西溪是要不设主题地漫游为好,如是探梅梅花落,听芦花未开,岂不自寻烦恼?至西溪,总归是给心情解缆,任了心情在西溪的清幽里悠游,是为高人逸士隐于西溪之理。鱼是心情,心情是鱼,鱼游也是我游。

        船往秋雪庵,就进入了水的迷宫,转曲回还,忽有一鱼跃至篷顶,高高跌下,溅了清凉的水至船上,感念这是一样问候。再往前,渚上有人独钓,清水无波,肥硕的桑叶绿着,远方似有雷声,细听并不见。转过一曲,渚上的绿树间现出三座三角形芦庵,智者乐水,结庵者是智者么?间离凡世以脱俗,当属智行吧。西溪本就是隐逸之水,捕鱼得鱼,种菱得菱,播撤诗歌的种子,渚上就会生长诗意。如是史上有章白次的“西溪梅竹山庄”,冯梦侦的“西溪草堂”,刘符的“淇圆”,清代大诗人厉鹗选王家坞为永恒归宿,则郁达夫也要笔录联语“春梦有时来枕畔,夕阳依旧上帘钩”相赠。

        秋雪庵宋时为大圣庵,明崇祯时陈眉公取唐人诗句“秋雪蒙钓船”之意更名秋雪庵,历代修葺,今秋雪庵也人非物非,竹门外站着一条黄狗,代以迎客。弃船入庵,满眼皆竹,庵棚也是竹制,没见住持,香客也无,庵堂悬有墨客之词以及旧时庵堂画像。只有冷静好像还如旧,返身见一老伯,开了斋房,游人可在此食斋,原想向老伯讨一碗水喝,但他听不懂我的普通话。

        时间里一切可以建造,时间里一切也可以抹平,人是社群动物,真正的隐士乃鱼虫花鸟,西溪曾有庵百余间,今或踪影皆无,或空庵以待,只道是长河草木拥,空水可荡舟,逝者已逝,来者复来,水静渚静云静,心还是有些时不静,惟风清送爽时,竹叶发出沙沙喧响,就离了秋雪庵。

        别了蒋先生,去访采菱人。菱是池菱,穿幽径而至,村姑未见,一老伯乘菱盆采菱,这样茂盛的菱是第一次见到,菱藤是在水下相连,水面一株菱的叶展盈尺,叶轮生,依次周展有四枚叶,叶菱形,一枚枚展开可遮了水,叶柄叉间生花茎,开白花,结菱角于水下,是四角菱,菱的造型如狐面,两角似耳,另两角似勾咀,菱成熟色红,便称其红菱。西溪的菱,未及两角菱的粉,亦不是野生菱那样的水甜,它居于其中,像是浙人一贯温敦与中庸的性格,像西溪般的淡泊清雅。

        得了红菱,乐而复返,西溪仍是清幽,过渔村,或有人洗衣,或有鸡鸣犬吠,夕辉斜照,那些半歌特式的渔家小楼,在柔辉里是和谐多了,再望一眼,就想起徐志摩的诗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惟我穿的是短袖绸衫,就向西溪注目了片刻,然后随船回了西溪船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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