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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蒙兀儿与他族战,覆其军,仅遗男女各两人。遁入一山,斗绝险戏,惟一径通出入。山中壤地宽平,水草甘美,乃携牲畜居之。名其山曰阿儿格乃滚。其二男一名脑忽,一名乞颜。乞颜意为飞瀑急流,喻其膂力绝人,一往无御。乞颜后裔茂盛,称之曰牙惕。……后世地狭人稠,乃谋出山。而旧径荒芜,且苦艰阻。继得铁矿,洞穴深邃。爰伐木炽炭,篝火穴中。宰七十牛,剖革为鞴。鼓风助火,铁石尽熔。衢路遂辟。

        以上就是德薛禅讲的故事,距今已经两千年了。因为当时并无文字,大都靠艺人传唱下来,后人做了记载。也许德薛禅也是后人之一,薛禅的意思在古代蒙古语里代表贤者,就是有见识、有学问的人。

        那天也速该离开翁吉剌是早晨。他原路返回,想尽可能快走,在塔塔尔地面少作逗留。一个人走路速度快,但是孤闷。他的马一直小跑着,不知不觉身上有些疲乏,这时,天已经黑了,他还没出塔塔尔的地面,见前头有人燃了篝火,正在筵席,弥漫着酒肉的香气。在草原上,没有遇见筵席绕着走的道理,否则是对主人不敬,除非你是个贼。此时也速该正口中干渴,筵席上又有人招呼他,他应了。再说,遇见过路的客人也是设筵者的福气,非留下喝酒不行,大家彼此祝福,不管认不认识,哪怕以前是敌人也没关系。祝福斟在酒碗里,仇恨留在刀鞘里,两码事。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因为草原地面宽阔,人烟少,能遇在一起,十分的稀罕。主人总要把最好的酒食拿出来招待客人,彼此消除寂寞。

        因此,也速该没有犹豫,下马把缰绳交给了一个仆人。那仆人枯瘦,垂着头,眼窝深陷,像个游魂。仆人接过缰绳的手颤了一下,也速该并没有在意。这游魂将马匹牵了,到暗影处拴了,又添了草料,然后蹲下来,双手抱了头,肩膀开始颤抖。

        筵席的主人名叫格鲁兀,是塔塔尔人的头目。周围是他的亲族手下。他烤的野猪地冒油,他的酒分外醇香,是来自大金国的赏赐。他给新来的客人敬酒,一面祝福他。那客人也回敬了他,酒喝得十分的爽快。他叫人奉上最嫩的羊尾,客人也一并吞食了。因客人的加入,又不扭捏,好食量,好酒量,众人喜欢,筵席热闹起来。格鲁兀喝得微醉,起身去暗处撒尿,不料被绊了一跤。

        那个枯瘦的马夫将主子搀扶起来,小声在他耳边说,主人你可看清楚了,那个过路的客人就是蒙古乞颜部的也速该。格鲁兀愣了愣,将半泡尿又憋了回去,说你这贱种,以为我喝醉了,拿这种话来吓唬谁?马夫的声音在颤抖,他说主人你没见过他,十三年前我亲眼见他杀了铁木真·兀格。不信你把我的眼珠子挖出来问问,它不会看错。

        格鲁兀看见马夫浑身都在抖,眼窝里有东西在闪亮,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吐了一口气,把后半泡尿撒了出去,掩了袍子,一把抓住马夫,说该死的,你把我绊倒就为告诉我这个?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你想让我杀死自己的客人,叫格鲁兀的名声在草原上世代蒙羞?若你说的都是真话,我就先杀了你。马夫说我原本不该开口的,可我说的的确是真话,求主人把我杀了吧。

        格鲁兀一刀捅了马夫。马夫终于停止了颤抖,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笑容:就那么一下,他的灵魂便飘离了身体。他想,死原来这么容易,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生命就完结了,卸掉了所有的仇恨和耻辱,真是太轻松了!他努力张开嘴,对格鲁兀说了声谢谢。

        格鲁兀拿马夫的衣襟将刀子擦干净,酒完全醒了,他去自己的毡帐里转了一圈,又回到了筵席上。

        筵席越来越热闹,主人再三给客人敬酒,客人都喝了,可他始终不醉,面色不变。他说你们等等,我去撒泡尿再来喝。起身离开了。

        其实也速该没有去撒尿,他喝了主人的酒,感觉小腹绞痛,又发现那主人总在偷看他,明白自己中了毒。毒性开始发作,肚子里像有刀绞,头上冒冷汗,但他仍然笑着。当时他若动手,肯定敌不过眼前这些人。所以他借口撒尿,硬撑着走到马厩,伸手悄悄地解开了马缰绳。他见刚才的仆人躺在地上,已经死了,不知道什么原因。也速该爬上马背,悄悄地溜了。溜出一箭远的地方,才抖开缰绳疾驰起来。

        格鲁兀并没有去追也速该,也许他根本没发现,或者发现时已经晚了。再就是,他不愿意把自己暗地投毒的恶名张扬出去,他希望也速该倒在半路,成为一只豹或一群狼的食物,从此永远消失,谁也不知道。这也是他杀死那个马夫的原因。格鲁兀盘算得实在太好了,他不明白的只是,为什么那个马夫临死还要笑着谢他。他更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为了这件事,他和他的族人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不见有人追来,也速该松了一口气,路过一条河,他下马饮水,饮了再呕,吐出来的东西腥臭发黑,他知道这毒性来得快,怕是自己挨不到家了,必得催马快行,一刻也不能停留。他伏在马背上,呼吸放平,尽量节省气力。

        一天早上,诃额伦醒了,醒之前她梦见翁吉剌变成一片绿色的海子,人们在水上行走,犹如平地,她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反复地唤,就醒了,觉得心口发闷,又听见帐门外好像有动静,她起身去看。当时天还是灰的,她一眼就认出那匹白骟马在包前跪着,嘴杵在地上,眼睛翻了白。马背上有一个人,是也速该。也速该面色青灰,眼睛紧闭,两手死死地搂着马脖子,尚有一丝鼻息。诃额伦叫他也不应,又掰不开他的手,急忙去找蒙力克。蒙力克又找来老兀孙。这时天已经亮了。

        兀孙萨满对也速该夫人说,你的丈夫中了毒,毒液烧断了肠子,让我去找解毒的药来。诃额伦将丈夫的头抱在怀里,簌簌地落泪。也速该别妻见了禁不住放声大哭,被诃额伦止住了,她让她带孩子们出去,看好门,不要让外人进来。

        解毒药找来了,但也速该牙关紧咬,怎么也灌不进去,连蒙力克的手都在哆嗦。诃额伦抽出也速该贴身的刀子,因为这把刀是最硬的,她用它撬开了也速该的嘴。药下去了。过了十来天,还是不见好转。

        百姓们都知道了,蚁群一般围在毡帐周围。各部族首领和氏族兄弟们都来看了,除了摇头叹气,想不出别的办法。萨满们在毡帐周围点燃了九十九堆篝火,白天晚上不熄灭。他们轮番敲着神鼓,昼夜不停止。为了把也速该巴特的灵魂招回来,百姓们把自家最肥的驼羔、乳羊宰了,供奉给神火。他们都陷入了一种无名的惶恐之中,相互挤靠着,肩膀挨着肩膀,像暴风雨前的羊群,好多人都哭了,不是悲悯,是害怕。这时候人们才体会到也速该对于他们多么的重要。有也速该的日子里,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因为也速该自己从未惧怕过谁。如果也速该不在了会怎么样呢?他们不敢往下想。包括塔里忽台,他曾经暗中希望也速该在哪次战斗中丧生,他盼他死,同时又对这个念头心怀畏惧。现在,这一刻突然来了,他竟毫无准备。于是,大家看到,最焦虑不安、最伤心的那人是塔里忽台。他甚至不睡觉了,因为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说出来能把人吓掉半截舌头。所以,他干脆不睡了,几天几夜不合眼。

        渐渐就有谣言流传出来:是那个不祥的女人使也速该蒙难,这个翁吉剌女人还将给乞颜部带来祸患。

        一天深夜,也速该闻到了诃额伦的气味,由此他断定自己没死,只是不能动,身体像一块冰凉的铁,沉重却没感觉。他的头枕在诃额伦的怀里,她的头发垂在他的脸上,她的气息环绕着他,包裹着他,生的气息,家的气息。就是这熟悉的气息把他唤醒过来,他有话要对她说。诃额伦看到也速该睁开了眼,心中惊喜,连忙叫来蒙力克和萨满老兀孙。见他的嘴在动,她捧着丈夫的头,把耳朵贴上去。也速该说了,他是在塔塔尔人的筵席上被毒害的,让他的儿子们记住,将来定要除掉塔塔尔人,为他报仇。最后他三次叫喊铁木真的名字,牙齿咬得嘎嘎地响。诃额伦吩咐蒙力克连夜备马,去翁吉剌把铁木真接回来,越快越好!兀孙萨满调配好了最浓稠的解毒药,要帮着诃额伦给他灌下去。可是也速该再不肯张嘴了。刚才是他的最后一口气,自离开塔塔尔地面时就小心留着,保存在肋下的某个地方,在身体僵冷之前吐尽,用它说完那些话,刚刚够,再没了。可是诃额伦不肯罢休,努力撬他的牙齿,想替他把药灌下去。咯嘣一声,刀子断了。

        老兀孙说,夫人,我们的也速该巴特已经升天了。

        诃额伦说,兀孙萨满,把你的药再使文火熬一遍。

        仆人斯琴说,夫人啊,主人已经没有气息了。

        诃额伦说,斯琴你去把包门拴好,小心惊了门外的狗。

        别妻萨仁说,我那姐姐,咱们的丈夫他死了!

        诃额伦说,你不要哭,他在我怀里睡着,免得惊他醒来。

        老兀孙说,尊贵的夫人,你的心伤透了,可是也速该巴特他不会回来了。

        诃额伦又对他说,去熬你的药吧,我的男人我知道,在我儿子回来之前,他不会死。

        老兀孙懂了她的意思:在铁木真回来之前,她要让乞颜部的人以为也速该还活着。于是他答应着,抱着药锅退出了帐门。

        诃额伦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用自己的身体焐着也速该,维持着他的体温。

        到了后半夜,帐外的神鼓忽然不响了,四周异常的寂静。

        然后就是的响声,前面、后面、上面、下面,整个毡包都在抖动。帐门没有开,毡子被一片片剥了去,只剩下骨架似的哈纳,头顶上露出了满天的星星,还有四周像星星一样多的火把。

        站在最前面的是塔里忽台。事实上他一直守候在毡包的周围,他听见灰头鸟在头顶上叫,看见蒙力克去接铁木真,又看见兀孙萨满出来,把药锅悄悄倒了。他估计时机差不多了,于是也速该的死讯传遍乞颜部,人们连夜聚拢了过来。见也速该的帐门紧闭,没有一丝声响,谁也不敢上前。这时,塔里忽台命人剥去包毡。如他所料,也速该躺在那女人的怀里,没了气息。可女人仍然端坐着不动。塔里忽台走近前去,说,我听见灰头鸟在哭,可怜的也速该巴特,你的灵魂已经升天了。说着他落下泪来。

        诃额伦对他说,你小声些,不要吵醒了我丈夫,也速该的灵魂就在你们的头顶上。

        塔里忽台回过头对众人说,也速该巴特早就走了!可是你们有谁听到了这个女人的哭泣?凡是长眼睛的,你们看清楚了,这个女人的脸上有泪水吗?兄弟们,让我们把也速该安葬了吧,趁天亮之前,我们把他葬到不儿罕山下去吧,愿长生天保佑也速该巴特的灵魂安宁。

        人们都匍匐在地上,号啕像一千头豹子同时蹿出他们的喉咙。

        当人们从她手中夺去也速该的那一刻,诃额伦觉得自己死了,半边身子突然冰凉,好像被刀劈成了两半。也是在那一刻,当也速该脱离了妻子的怀抱,她的气息烟雾般飘散了。这一次,他确信自己死了,风是陌生的,半截刀尖还咬在嘴里,那是仇恨的味道。

        这时,铁木真还在回来的路上奔驰。路途中,乌青马的鞍子总是往下滑。铁木真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勒紧马肚带。但乌青马等不及,直往前蹿。它不用指路,不用催,不吃不喝,比铁木真更心急。它身上的骨头支出来,被鞍子磨出了血。铁木真干脆扔掉鞍子,趴在光背上。后来,铁木真感到身子下面越来越硌,好像骑着一副骨架在风中奔驰。终于,他们闻到了斡嫩河的气味。可是,乞颜部的营盘不见了,草地上净是一些车辙和裸露的灶火。

        在铁木真回来之前,塔里忽台已经将也速该在不儿罕山下埋葬了,按最高礼仪,不留坟丘。塔里忽台手持苏鲁锭对天起誓,一定要为也速该报仇。随后他宣布,乞颜部要迁营了,在秋草衰败之前,一起迁徙到灌木多的地方去。他对丢了魂似的人群说,长生天把也速该巴特召回去了,因为他听了那个翁吉剌女人的话。你们,你们,还有你们,拴了你们的帐篷,拢了你们的牛羊,把灶火熄了都跟我走吧,远离那个不祥的女人,跟着我,你们的牲畜平安,你们的灶火不会熄灭。从那天起,所有的氏族首领都归顺到了塔里忽台的旗下,主儿勤人、晃豁坛人、孛儿只斤人,还有也速该的堂弟阿勒泰,他的亲生弟弟答里泰。大家心里都清楚,要么跟塔里忽台走,要么留下来陪诃额伦母子。塔里忽台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划过他们的脸。他们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得知这个消息时,诃额伦还在病中昏睡。

        就这样,人们悄悄地拔起了木桩,收了毡帐,踩灭了灶火,拴了牛羊,纷纷上路了。他们相互不打招呼,低着眉眼,躲避着彼此的目光,跟做贼似的。他们不吱声,却狠劲抽打拉车的牛,可怜的牛哞哞地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瞎子察拉合知觉了,他唱道:

        好多人走不动了,被老察拉合的歌子绊住了脚,他们垂下了手中的柳条,一脸茫然。这些人多是孛儿只斤的百姓,从前跟随也速该的。然后诃额伦追了上来。她骑着丈夫的乌青马,拿了他的苏鲁锭,对那些人说,也速该平常怎样待你们来着,你们都忘了吗?也速该升天了,他的儿子还在,你们都去看一看,铁木真已经回来了,你们能抛下他不管吗?也速该的灵魂没有走远,他正看着你们呢!

        这个场景后来经常出现在塔里忽台的梦里,一个女人,骑着乌青马,举着苏鲁锭,头发在风中飘荡,她唱着,众人跟在她身后,一窝蜂似的走了,忽然,马背上的女人变成了铁木真。不是小铁木真,而是长大了的,和也速该一样,比也速该更强壮,他枪尖上挑着一只头颅,对着它呼唤塔里忽台的名字。然后他就醒了。梦醒之后第一个动作就是伸手摸摸自己的脖颈,摸完了再摸,总是不放心。十分的讨厌。翻个身闭上眼睛,那个场景又出现了。于是塔里忽台就小声嘀咕,说也速该啊不是我害死你的,你纠缠我有什么用呢?我好好地埋葬了你,没有伤害你的妻子和儿子,没抢夺你的马和你的百姓,那些人跟我走都是自愿的,他们回去我也没有阻拦啊。

        跟着诃额伦回来的还有晃豁坛的百姓,那是蒙力克的属下,察拉合的同族。那天,当老察拉合唱歌的时候,被塔里忽台的兄弟从背后扎伤了。后来的歌声变成了一串咳嗽。回来的百姓在原来的灶火上支起了帐篷,又开始了往日的生活,可是大家都心神不定。他们看见铁木真实在年幼,而也速该夫人一回来就病倒了,好几天滴水不进。天气越来越冷了。

        铁木真没有看到父亲下葬,他赶回来已经晚了。他不相信父亲真的死了。他想,他那样的父亲,他怎么会死呢?后来铁木真牵着乌青马来到不儿罕山下,希望能在那里找到父亲。下葬的地方早已经被踏成一片平川,无边无际。他喊叫父亲,没有人应。乌青马挣脱了缰绳,围着那片平川跑,一圈又一圈,谁也拦不住。从早上跑到天黑,从天黑又跑到早上。它早就瘦得不像马了,在夜晚的月光下像一条黑影在奔驰。它的蹄声痛苦地敲击着铁木真的耳朵,持续不断,一连好几天。终于,它前蹄一软,跪在了地上,再没能起来。乌青马死了。人们原地挖了一个坑,把它埋了,说也速该巴特把它召去了。看人们埋葬了乌青马,铁木真渐渐相信了父亲的死,父亲永远不会回来了,他在另一个世界等待着,等待他的儿子为他报仇。从这时起,仇恨对铁木真不再是一个词,或者某种情绪,它变成了塔塔尔人的面孔,他见过的那些。他们的肤色、动作、声调和气味,清晰而具体。三十年后的一个春天,在兀尔什温河边,铁木真发布了一个可怕的命令。之后,塔塔尔人就从地面上彻底消失了,无数黝黑的脸被凝缩成为一个词,淹没在历史里,绝了根。时至今日,在兀尔什温河边的地面上,或者走遍草原,再找不出一个自称塔塔尔后代的人。

        冬天快来了。

        每天,萨仁都第一个起来,出门去数帐篷。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她每天都能发现一些新的车辙和熄灭的灶火。她回来告诉诃额伦,说,谁家的百姓走了,谁谁家的又走了。诃额伦听了也不说话,她到瞎子察拉合那里去,想让老察拉合的歌声留下人们的心。可是察拉合的肺子像风箱一样漏气,说话都费劲。他对诃额伦说,尊贵的也速该夫人,我的琴弦已经断了。自从也速该巴特死后,能听懂歌子的人太少了,这些可怜的人,他们只相信眼睛能看见的,不会使用耳朵和心,不知道眼睛是骗人的东西,只顾眼前的人就像绵羊啃着自己脚下的草,那是他们的命运。察拉合这样对诃额伦说。过了几天,他死了。人们牵了一匹老秃尾子马,将察拉合和他的虎不斯虎不斯,蒙古古代的琴。放在了马背上,把马赶跑了。按当时的风俗,一般人都是这样下葬,让牛或马驮着尸体,不管走到什么地方,走多远,尸体落下的地方就是他的永存之地。以后的人,只有在梦里才能够听到他的歌声,人们说,也速该巴特寂寞,把他也召去了。

        冬天越来越近,草原的冬天是严峻的,当白毛风白毛风,夹雪的风暴。刮起来的时候,牲畜们须挤在一起才能存活,人也一样。所以,塔里忽台看到许多人又陆陆续续追随他来,一点也不意外,他当面羞辱他们,看他们低着头钻进人群他很开心。塔里忽台心里清楚,到冰雪封冻草原时,诃额伦一家必熬不出这个冬天,但凡有脑子的人,谁情愿和她们死在一起呢?

        最后一个离开诃额伦的人是蒙力克。

        蒙力克不是半夜偷偷走的。白天,他站在诃额伦的面前,垂下头,说,马厩修好了,那里有八匹银合马,还有预备过冬的干草和取暖用的牛粪。于是诃额伦就知道他要走了,但她没有责备蒙力克。她说谢谢。对蒙力克她从来没有这样客气过。自她与也速该做了夫妻,蒙力克就是她丈夫最贴身、最忠实的纳可纳可,伙伴、随从的意思。,是诃额伦除她丈夫之外,在乞颜部认识的头一个男人。她能对他说什么呢?作为晃豁坛的氏族首领,他手下的百姓差不多都走光了。现在,蒙力克是她所看到的最后一个男人。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在蒙力克的眼里,诃额伦这一刻无比的端庄和尊贵。诃额伦则觉得,他的目光像是在和一具尸首告别。

        就这样,原来蒙古乞颜部的地面上,只剩下了两座毡包、三个女人、六个孩子、八匹马。

        从那天起,诃额伦摘下了固姑冠固姑冠,象征身份、地位的头饰。、身上的首饰、手上的镯子,解下丝绸的腰带,连同带垫肩,镶花边的袍子都脱了,收起来。她穿上斯琴的粗皮的袍子和靴子,把头发结了,将衣袖挽了,拿了木橛子和皮口袋,到刚刚冻硬的地面上去挖掘能吃的野菜。萨仁见了,也学她的样,和她一起去挖掘。斯琴把她们挖来的薯根、木梨、地榆、狗舌、青蒜都洗净,晾干,仔细收好。

        看到母亲奇怪的装束,看她变得红肿、皴裂、粗糙的双手,铁木真和他的兄弟们都沉默着,预感到了临近的灾难。

        这样的冬天它经历过几个?八个,十个还是十五个?不记得,反正不少。同伴中比它小的都死了许多:冻死的,饿死的,被咬死的。它们的尸骨留在了某个冬天,比石头还硬,鹰都啄不动。

        而它活着。是的,它活着并带领同伴穿过好些要命的冬天,受尽了饥饿和寒冷。这是它的骄傲。有一次,身边的同伴死光了,没死的也离开了,只剩下它,在冰天雪地的寒风中,独自熬过来了。是的。它虽然喜欢成群结伙,但并不害怕孤单。有的时候,大家分头去找食物,比聚在一起等死好。

        这时,就算同伴不走,它也要把它们赶开。它知道,一个种群能够留存,关键不在于它的数量多,或者比别的动物凶猛。也许在一般情况下是这样的。但很多时候不是这样。比如冬天。持续不断的暴风雪,地面冻成硬壳,不见一个活物,有力气有什么用呢?同伴多有什么用呢?它们的嗥叫只能令你烦躁,令你愈发饥饿。是的是的。重要的不是数量、力量,不是好看的外貌,而是耐性。就是靠了这个,它一直活到今天。

        从这一点来说它看不起那些狮虎之类;长着漂亮的皮毛,吼声震天,又能怎么样呢?它们太娇贵,也过于挑剔。是的,有些事它们不屑于做,比如追逐一只兔子;有些食物它们不屑于吃,比如病死的鸟和鼠,以及人们扔掉的腐败的内脏。而它不嫌弃。

        有过一个冬天,它就是靠这种食物和一头豹子对峙了十几天,直到对方耗尽最后一点气力,它咬死了它。当时它自己也没劲了,剩下的力量刚够咬死那只豹子。是的,它比豹子更懂得如何保持体力,并且坚持到最后一刻。豹子肉味道古怪,不好吃,这是那个冬天给它留下的最后记忆。

        还有一个冬天令它记忆深刻,当时它饿昏了,二十几天,它的牙除了雪没碰过别的。身体被雪埋了,脑袋像一块冰,完全冻僵了。是的,它以为那是它最后的一个冬天,风卷着雪打在脸上一点感觉没有。就在那个时候,它已经闭上眼睛,忽然间听到人声大作,还有马叫。是的。当时它的身体半埋在雪中,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不愿被打扰。

        是刺鼻的血腥气使它勉强抬起眼皮,目睹了一场厮杀。它没动,只是尽力保持住清醒,不让自己昏睡。到夜里,等它确认厮杀已经结束,慢慢伸开僵硬的腿,爬出雪窝。是的,那个冬天真是太美妙了!月光底下到处都是人和马的尸首,温暖的,新鲜的。

        是的,对于如何熬过冬天它有足够的经验。而夏天不算什么,随便就能捉到一口吃的。夏天就是为了给冬天的饥饿储存力气。在夏天张牙舞爪没什么了不起;经过漫长的冬天,风暴停歇之后,你仍然站立着,那才厉害。这就是它的标准,很简单。对于天气,它有自己独特的看法:恶劣的天气是灾难,也是机会。

        它喜欢看对方在恶劣的天气里挣扎,等着,等到最后一刻把它们变成自己的食物。无论它是虎或者豹子,马或者人。这时,它宁愿天气更恶劣一些,哪怕自己饿疯了也不要紧,它能坚持住。而眼前这个冬天正是它希望的:风不停,把地面揭去一层皮,到处都是光秃秃的,雪打得你睁不开眼,站都站不稳。太好了!不远处,在它的面前,有两座毡包在风雪中挨在一起,不多,就两座,如果风再猛烈一点,能把它揭开就更好了!它等着。

        白毛风像刀刃刮过肋骨,在帐门外号叫了好多天,日夜不停。最后一只羊杀了。全家人都盯着它看,好像用眼睛能尝出肉味。他们看着羊肉,也看诃额伦母亲手中的刀子。这把没尖儿的刀子是专门用来分配食物的,刀刃锋利,能把一根筋剖成四片。但母亲的手直哆嗦,她三天没吃什么东西了。最后,她把刀子交给铁木真,说,你来分。铁木真没吭声,他的兄弟们也都不吭声。新鲜的肉味引来了狼,它们在帐门外拼命嗥叫。

        母亲说,这是你们父亲也速该的刀子。你们的父亲死了,好比刀子断了尖儿,所以人们抛下我们走了,他们不懂,只要刀刃不倒,刀子迟早还能磨出尖儿来。铁木真你是家里最大的男人,如今你就是刀尖。你要照顾你的兄弟们,捡了冷的,要一人一口,捉了热的,人人有份。铁木真你要把刀拿准,把心放平,让我每天睁开眼睛的时候,能看见你们都好好站立着。

        说完母亲就昏厥了。铁木真把羊血煮了送到她的嘴边唤她。她醒过来,叫他把羊血分成一人一份,她只要自己那一份。全家人看着铁木真手里的刀子,见他把最大的一份给了母亲,最少的一份留给了自己,都没话说。斯琴把羊骨头煮的菜根给每人分了;木梨、狗舌、薯根、地榆,这些粗糙的草,又麻又苦,剐得舌头疼,好歹被牙齿磨碎,咽下喉咙。菜汤唤起了别克帖的食欲,他更饿了。

        别克帖吃得最快,嘴里稀里哗啦地响。兄弟们之间数他个子高,食量大。别克帖对铁木真分食心中不服,不服也没办法,他比铁木真小七个月,别勒古台比他又小一岁多,他们两个是也速该的别妻生的。他们的母亲叫萨仁,身份不及诃额伦母亲。

        风一直没停。这只羊他们吃了十天又一日。铁木真分得小心仔细,刀也用得顺手,羊还是被吃完了。他的刀子下面再没有可分的东西。汤里的骨头也被斯琴砸碎了,煮了又煮,成了一些骨头渣子,骨头渣子也被吞进肚子里,就剩下粗硬的菜梗了。别克帖饿疯了,叫喊着我要吃肉,不吃草,抓起刀子要去杀马。他的母亲拽不住他,铁木真与哈撒尔把他按住了。别克帖力气大也抵不过铁木真兄弟两个人,他喊他的兄弟别勒古台帮忙。别勒古台被他的母亲抱住了。诃额伦在一边看着,没有精力劝阻。

        自古牧人不吃马肉,马是人的朋友,吃马肉就等于吃自己朋友的尸体。这个,他们都懂。别克帖说,人都饿死了,要马还有什么用?铁木真说,没马的人就不是人!铁木真的话说完谁也不出声了。

        他们心里明白:杀了马,就等于把自己的腿砍掉,再没有希望,只有等死了。可是,在这种天气里,九个吃肉的人靠什么活下去呢?谁也想不清楚。也许帐门外的狼们心里清楚,它们的鼻子嗅出了即将发生的事情,它们在风雪里已经等候许多天了,它们的叫声已经显得不耐烦。它们从帐中人的吵闹声里听出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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