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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铁木真把从脱脱帐里缴获的金带为札木合系上,又送他一匹长年不生驹的战马。札木合回赠了一条金带,将一匹生角的白马送与铁木真。这匹长鬃白马的头骨凸起一块,如角一般,跑起来风快。通天巫敲打着神鼓为他们祈福,把他们一同说过的话传到天上去。将那些宰杀了的牲畜祭了天,剩下的做了筵席。凡来的人,都与吃喝。无论老幼。

        人们这样唱道。自那以后,铁木真名声远扬,许多人都来投奔札答兰部。带着他们的车马百姓。札木合看了十分的高兴。

        一天清晨,阳光初照。诃额伦的帐里来了三个男人。两个在前,一个在后。他们都含着胸,低着头,两条胳膊垂在袖筒里,脱下来的帽子捏在手里。前面这两个人,一个是也速该的幼弟答里泰,一个是也速该的堂弟阿勒泰。他们称诃额伦为尊贵的夫人,特地来向她认错的。也速该死后,因为惧怕塔里忽台,他们抛下了诃额伦母子,带着孛儿只斤百姓走了;又因为受不了塔里忽台的气,投奔了札木合,到了札答兰部。现在,眼见诃额伦母子不仅活着,铁木真还成了远近闻名的巴特、札木合的安答,他们心中好生羞愧。

        诃额伦怀里抱着曲出,安详地听他们说完。她最见不得男人这种样子:被折断了脖子似的,眼睛看着地。她对他们说,当年,也速该抢夺我的那一天,你们两个就在他的左右,喊也喊得,闹也闹得,手里拎着刀,胯下骑着马,那时候你们不懂什么是害怕。自你们的兄长殁了,塔里忽台把我们母子扔在雪地里,我连你们的面都看不到,心都伤透了。

        答里泰你是也速该守灶的幼弟,也速该活着的时候对你最好,好吃的给你留着,好穿的给你剩着,我也不责怪你了,现在你们知错了,就要给孛儿只斤的百姓做出些样子来,让他们信服。如今铁木真长大了,你们要像从前对待也速该一样对待他,扶持他,让他的脸上有光。这样做了,也速该天上的灵魂会原谅你们的。

        两个男人听了,抬起头,行了礼,转身出去了。后面一个仍然低着头,垂着手。诃额伦问他你是谁。那人不肯抬头。他说我在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当初最贴近也速该巴特的人是我,替夫人到翁吉剌传信的人是我,最后一个离开夫人的也是我。我叫蒙力克,蒙力克是个目光短浅、胆小怕事的人,他对不起也速该天上的灵魂,更对不起夫人您。请夫人宽恕蒙力克的过错吧,让他重新回到夫人的身边。

        诃额伦长出了一口气,说,蒙力克你没有过错,我为什么要宽恕你呢?你是也速该最贴身的纳可不错,你听我的指使也不错,你撇下我们去寻自己的活路没有错。我为什么要责备你呢?你最后一个离开我们,给我们攒好了烧火的牛粪,修好了帐门,还为我们拴好了八匹银合马,备足了干草。我为什么要责备你呢?今天你来看我,我很高兴,看到你我就想起了和也速该在一起的那些快活的日子,我为什么要责备你呢?蒙力克,你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你是个有脑筋的男人、有作为的男人、有情意的男人,我就是想把你留在身边,你又能为我做什么呢?我现在只是札答兰部的客人,一无所有。

        诃额伦轻声慢语,她每说一句话,蒙力克的头就向下低一点,等诃额伦把话说完,他的脑袋都快垂到地上了。就是这样,前面两个人低着头进来,扬着头出去了,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蒙力克在后面,低着头进来,又低着头退出了帐门。阳光落在他的背上。八个月后,孛尔帖生了一个男孩。她的帐门挂了一副弓箭古代蒙古风俗,生男孩挂弓箭,生女孩挂红布条。。

        奇怪的是,这个孩子生下来一声不哭,无论你怎么拍打他。在孛尔帖怀里,或者躺在摇篮里,他都很安静。安静得叫人害怕。有好几次,孛尔帖以为他死了,慌忙贴上去,听见他呼哧呼哧呼哧,出气粗重、均匀。她把奶头塞给他,他便吧唧吧唧地吸吮。不给他,他也不叫。孛尔帖对铁木真说,给你的儿子起个名字吧。铁木真想了想,说,就叫他术赤吧。在蒙古语里,术赤就是客人的意思。孛尔帖问他的丈夫,为什么让你的儿子叫术赤,难道他是外人吗?铁木真又想了想,说,我们在札答兰部是客人,他生在札答兰,叫术赤没有错。

        孛尔帖能说什么呢?术赤术赤术赤术赤,她这样唤她的儿子。术赤就是一声不响。

        “我的儿子,他来得不是时候。”她把这话说给诃额伦听。

        诃额伦抱着术赤,说:“这是我头生的孙子,谁敢说他来得不是时候?”

        是啊,没一个人这样说,铁木真也没有这样说过。这个铁木真,他不像原来了。从前,他什么话都说给妻子听,现在她只听见他的沉默。但孛尔帖不怨他,她在暗自揣摩丈夫的心思。也许他是对的,他把自己当成札答兰部的客人,客人是不应该多嘴的。就是说,铁木真从没有把札答兰部当成自己的家;他感谢札木合,却不会成为札木合车辕里的马。他是这样想的吗?

        大部分时间里,孛尔帖和婆母一起照看术赤,逗弄他。他对她们笑,但不出声。孛尔帖担心这个孩子是哑巴。但诃额伦说,铁木真的儿子不可能是哑巴。万一呢?诃额伦说没有万一。

        在大部分时间里,铁木真与札木合在一起。或者一同骑射,或者坐在帐里谈天说地。去骑射的时候,两只马头并在一起,亲热得很。在帐里他们说东道西,不知不觉天就黑了,话总是没有说够。晚了,铁木真就睡在札木合的帐中。两人头对头,脚对脚,接着说。天亮了,再一起出去。差不多每天都是这样,别人看了羡慕,他们也不觉得厌烦。

        铁木真的安答眼界宽,心大,有头脑,凡他说的,总是对的。札木合说他总有一天会征服草原各部,蔑尔乞部、塔塔尔部,东南边的汪古部、翁吉剌部,西面的乃蛮部,还有南面的克烈部,做汗中之汗。他问铁木真,如果有一天我与你的义父脱斡邻争战起来,你将站在哪一边呢?对于这个问题,铁木真有些犹豫。他反问札木合,一边是我的安答,一边是我的义父,我该站在哪一边呢?札木合回答说这很简单,站在必胜的一边,不管他是你的义父还是你的安答。

        有一天,札木合把身上的袍子脱下来,摊开在地上。袍子的衬里居然是一幅宽大的地图。没有尽头的斡嫩河在图上只是一条蜿蜒的小蛇,令铁木真惊叹。

        又有一天札木合哀叹道,可惜我头顶上没有你那样的英雄父亲,我的身上没有孛儿只斤的血统。铁木真说等到你做了汗中之汗,你的荣耀必将照耀你的儿女,千百年后,你的子孙们也必将把札答兰的血统奉为至尊。

        铁木真在札答兰住了一年又八个月了。来投奔札木合的人来自四面八方。这个夏天,札答兰营盘里车帐无数。又该迁营了。

        自古以来,草原上的人皆逐水草游牧。每个季节都有那个季节的牧场,还要看天气。一般来说,春三月要找背风的草场放牧。夏季要找高地放牧,因为夏天蚊蝇、牛虻多,而洼地无风,牲畜遭叮咬,待不住;高地有风,蚊虫就不易存留。秋季三个月,要在河边放牧。这个季节的牲畜吃草籽,爱喝水,正是畜群长膘的时候。秋季的水清,温度适宜,牲畜喝了不易生病。未饮足秋水的畜群不利于生育,还会闹病灾。

        冬季的牧场要选择向阳的山地或者灌木丛。太阳出来以前不能放牧,以免母畜吃了有霜的草掉胎。冬天是接羔的季节,非加倍小心不可。一年四季,牧人跟着畜群走,他们侍候牲畜比农民耕作庄稼需要更多的精力、耐心和情感。因为,与土地里生长的庄稼不同,每一头游走的牲畜都有它自己的习性,有它们的欢喜和哀痛,知冷热痛痒,认识主人。

        到了迁徙的日子,几万人和百万牲畜要一起行进。领头的人先走,看地势、风向,确定路线。后面的听前面的。各氏族有各氏族的首领,各家族有各家族的头领,百姓跟着他的主人。看上去很乱,但一点都不会错。各家的帐篷都收了,和其他的用具捆绑在一起,放在车上。除了毡帐和必需的用具,多余的东西很少。草原人历来如此,崇尚简单,没用的东西再好也不喜欢,主要是为了方便携带。男人骑在马上,女人老人坐在车里。行走的路线不固定,短的走几天,长的走十几天,一路走,一路放牧。各家的牲畜都分着群,马群最大不过三五百匹,羊群大一点,驼、牛小一点,数目多了就要分群。马群有领头的公马,羊群有头羊,牛、驼都一样。牧人管好领头的就行。

        札木合与铁木真并马走在前面,和平时一样说着话,看不出什么异常。这一天是四月十六日。这个日期在历史上非常重要,它决定了铁木真与札木合的关系,也决定了整个草原未来的局势。但是那天下午,一切如常,事先没有任何预兆。落日悬在空中,像个巨大的车轮,地面上一片紫气升腾。

        放马的比放羊的富有,牧场要分开,是常识。札木合的马群自然比铁木真多。但他这样说是不是有意嫌弃铁木真呢?或者是铁木真多心了?铁木真是不是真的听不懂札木合话中的意思,专门停下来,去问他的母亲?诃额伦为什么不作言语?孛尔帖根据什么说札木合喜新厌旧?而铁木真恰恰听了孛尔帖的话,在这天晚上,趁着黑夜离开了札木合。

        也许铁木真早就有此打算,正好孛尔帖替他说出了心中所想。可是,他这样不辞而别惹恼了札木合怎么办?如果札木合追上来他该怎么解释?还有没有解释的余地?而最最重要的是,有多少人会跟着他走?他怎么会知道?把握从哪儿来?他只是札木合的安答,不是札答兰部的主人,还很弱小,如果没人愿意跟随他,他们一家岂不是又陷入了困境?也许诃额伦正是想到了这些才没有开口。孛尔帖只是意气用事说了那番话。铁木真听信了妻子也是出于偶然。

        但是,那天晚上许多的部族百姓都跟着铁木真走了,有乞颜旧部的孛儿只斤人,答里泰和阿勒泰兄弟,蒙格图与他的儿子们;有扎剌亦尔种的人,脱忽剌温兄弟们;再有塔儿忽种的人,敞矢兀及巴牙兀两个种姓的人;再一种巴鲁剌的人忽必来、忽必思;一种芒忽的人,哲台、多豁勒忽兄弟们也一同来了;再有孛斡儿出的斡歌连;再一种别速的人,一种速勒都的人,一种札剌亦的人,薛扯朵末、阿尔海合撒巴剌,带着两个儿子也来了;再一种晃豁坛的人雪亦克秃,又有速克克、者该,以及晃答豁儿名字的人,连他的儿子五个都来了;一种亦乞列思的人孙卜图,这里做女婿,也随着来了;再一种斡勒忽讷的人,一种豁罗剌的人,一种朵尔别的人,再一种那牙乞的人,一种斡罗纳的人,一种巴鲁剌思的人;再一种巴阿邻的人豁尔赤,他们是与札木合同族的札答兰人,都来了。

        这些人疾行一夜未停,直到天亮,者勒蔑告诉铁木真,身后部众两万有余。从此铁木真开始独立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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