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那十二部联军僵住了。猛然间,风雪灌进脖子,打在脸上,手臂冻得拉不开弓,握不住刀。张开嘴却喊不出声音。有人中了箭,仍然僵立在马上,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有人没受伤却跌下了山谷,就势睡着了。风雪掩埋了他们,从头到脚不留缝隙。三个月之后,等到天气暖和了,这里将聚集大群的乌鸦,只只羽毛油黑发亮。
十二部联军乱了。此时已经临近傍晚,或者晌午刚过,天昏地暗什么都看不清楚。塔里忽台悄悄带着他的泰赤兀部众掉转了马头。还有塔塔尔人、蔑尔乞人、乃蛮人,都跑了。札木合立在风雪中叹了一口气,说,上天偏心,它不爱我。
据说,现在到阔亦田去的人都能看见这句怨言:“天不爱我”。它在山谷中飘浮着,终年不散,像一团苍白的雾气,或一只没形状的鸟,当阴天起风的时候,它便发出响声,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塔里忽台抢先跑回驻地,掳掠了札答兰部大批的百姓牲畜,逃向斡嫩河北岸。随后塔塔尔人又把札答兰部洗劫了一番,跑回兀尔什温河边的老营。蔑尔乞人脱脱最善劫掠,把失去了头领的札答兰部众尽数卷走了,顺便又抢掠了翁吉剌人。帐篷着火了,牲畜们惊叫着,被撵来赶去,不知道自己又跟上了哪个主人。等札木合退回到营地,他的札答兰部已经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冒烟的灶火。
阔亦田之战结束于一场暴风雪,更深刻的原因一直被人争论。事实是,强极一时的札答兰部从此消亡了,和它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个叫做古儿汗的称号,像个梦。但古儿汗之歌流传了下来,穿越了好多个世纪,直到今日。某天,在某次宴席上,酒醉的时候人们会齐声合唱,分十二个声部,从不同的喉咙里突然冒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气势如万马奔腾。
阔亦田之战所以著名,是因为参加部落最多,规模大,它直接导致了后来一系列的追逐和杀戮。脱斡邻王汗沿着额尔古纳河去追击蔑尔乞人脱脱,黑貂皮战袍在身后展开,像一只黑色的大鸟贴着地面飞行;铁木真则去斡嫩河追击他的老对手塔里忽台,几天未下鞍子。
追逐分为两种。一种长途追击,要几十天,几个月。追逐者不急。被追逐者因为急于逃脱,须遗弃一些车帐、百姓和牲畜,由追逐者收拢了,以便补充途中的给养,吃用不了的,留给后面作储备,然后继续追击。一次一次,被追逐者越来越瘦,追逐者越来越肥,它们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直到被追逐者变成散兵游勇,消失在山谷或者密林深处。这个追逐者的目的在于攫尽对方的财物。而另一种追逐不同,追逐者的目的是要歼灭对方,像围猎。他不给被追逐者喘息的机会,尽快缩短距离,不让对方的背影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时刻提防他殊死反扑,直到彻底消灭对手为止,然后搜集他所有的财产和部众百姓。这种追逐最过瘾,也最危险。铁木真喜欢这一种追逐,而脱斡邻王汗则擅长前一种追逐。
脱斡邻王汗的兵马分三股,由桑昆做头哨。一路上他们不断截获脱脱的财物和牲畜。他们一面大张声势,一面小心控制着追逐的节奏。他们没有料到,札木合也在他们的追逐范围之内。札木合不喜欢做被追逐者,尤其不喜欢这种追逐,不死不活,疲于奔命。他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丢掉的东西了,身边剩下的兵马远不够用来反扑。他的札答兰被瓜分了,没有食物跑不了多远。况且,有什么用呢?他的对手不是蔑尔乞人,不是脱斡邻,他不恨他们,更不怕他们。他惟一的对手就是他的安答铁木真。而这种无聊追逐只能让他感觉厌倦、丢脸。他的性命不是用来做这个的。
当桑昆纵马追进一片树林,发现被追逐的人面对他站着,扔了手中的弓箭,神色安详。
札木合对桑昆说,我看见你远远跟着,知道你路途辛苦,但我没有什么可以丢给你的东西。我想,与其让你这样白白地奔跑,还不如把我自己交给你。你不用惧怕,我是札木合,我也不怕你。在你动手之前,我身边的将士们不会对你放箭,你若动手,咱们谁也别想走出这片林子。桑昆我对你说,今天是札木合投降你的日子,你要好好记住,这是你的荣耀,是上天对你们克烈部的恩典。回去告诉你的父亲脱斡邻王汗,有了札木合,他的战马将长出翅膀,我将帮他消灭一切敌人。
桑昆的手一直搭在弓弦上,他问札木合,你是铁木真的安答,为什么不去投降他呢?
札木合说我可以投降除铁木真之外的任何人,这个你不懂,但你的父亲懂。他知道我的用处。
有一天,成吉思汗问众异密异密,波斯语,大臣之意。的首领博儿术那颜那颜,蒙古语,首领之意。:什么是男人最快乐的事情。博儿术说:“男人带着冬天脱尽羽毛,又长满了新羽毛的灰鹰,骑着养肥了的好马,穿着漂亮的衣服,在初春的时候去猎灰头鸟,这是最美妙的事。”
成吉思汗问孛罗忽勒:“你说呢?”孛罗忽勒说:“放鹰,看它从天上击落灰鹤,用爪子抓走,这是男人的快乐。”
接着,他又问忽必来的儿子们。他们都说打猎、放鹰是人生最美的享受。
成吉思汗说:“你们说得不好!追击敌人,把他们铲除干净,夺取他们所有的一切,看他们的妻子号哭、流泪,骑他们后背平滑的骏马,将他们美貌的后妃做睡衣和垫子,注视她们的脸颊并吮吸她们乳头色甜蜜的嘴唇,这才是男人的快乐。”
〔波斯〕施拉德《史集》《史集》,波斯人施拉德编著,成书于十四世纪。第一卷第二分册
铁木真在马背上不食、不饮、不歇,连续奔跑,胯下的马已经换过八匹,途中遇到泰赤兀人丢弃的财物也不去收拢,身上的衣服吹干了又汗湿了。从迎面飘来的空气中他闻到了塔里忽台的气味,十分熟悉。早先,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遭塔里忽台的追逐,被这种气味笼罩着,躲进深山里险些饿死,泅到河水里几乎淹死,藏在羊毛车里已经憋死了,又活过来。他曾经带着一张弓两支箭,骑两匹秃尾子马,三天三夜没有下鞍,连头都不敢回。那时候,塔里忽台在他的背后。而现在,他在塔里忽台的背后。
追逐是快乐的。
快乐中的铁木真不觉得劳累,没有饥饿感,最多有点困,困了便合上眼皮,垂下头,马蹄声就变软了,远了。他梦见自己在飞,像鹰,在追逐一只灰鹤,用爪把它击落、撕碎,灰鹤就是塔里忽台。到了斡嫩河北岸,塔里忽台决定不跑了。他已经明白,他不可能摆铁木真,他们在他身后,像马蝇见到了血。
惟一的活路只能是掉回头,拼死一搏。但他连掉转身体的机会都没有了,铁木真几乎是踩着他的脚后跟扑了上来,未及发布号令,战斗就已经开始了。这是一场短兵相接的恶战,不必摆阵形,战术也是多余的,因为他们之间太过了解,太过熟悉了,都是自幼在斡嫩河边长大的,若在别的时间、别的地方迎面碰到,能互相叫出名字,可以凑在一起喝一顿酒,或者唱一支歌,歌子里有他们共同的祖先、共同的仇恨和欢乐。
但现在不行,现在他们必须用刀和箭对话,迫使一方服从另一方,不服就让他死。斡嫩河畔变成了战场。在这个战场上,连他们的马都相互认识,有的是母子,有的是兄弟,在它们驮着主人奋力拼杀时,在头尾交错的一瞬间,会猛然嗅出久违了的气味,亲切极了!于是,它们在主人的驱使下,一个个龇着牙,扬起蹄子,抖开鬃毛,像狮子似的炫耀着,奔突着。直到背上轻了,主人掉下去了,死了,它仍然不肯离开,伸长脖子,呼唤着同伴,在战火中来回穿行。
天黑之前,赤金豁阿歹看到铁木真立在马上,隔着斡嫩河在对岸指挥进攻。赤金豁阿歹不认识铁木真,但认识铁木真的马,那匹白鬃马。于是,他挑了一支箭,拉开手里的弓,屏住气,瞄准了,嗡的一声放了出去。这支箭顺着赤金豁阿歹的视线,穿过斡嫩河上空稀薄的暮色,毫无阻拦地飞向铁木真。
这个赤金豁阿歹是泰赤兀部最著名的神射手,他的箭从不偏离目标,刮风的时候一样,对活动中的目标也一样。赤金豁阿歹可以在发箭的一瞬间精确地估算出风力和目标移动的速度,他射出的箭像长着眼睛的鸟,能凌空叼住一只蚊虫。但他的弓并不是最硬的,最硬的弓用四根牛蹄筋做弦,一般人的力气拉不动,必须够二十四分劲;软一点的也要十二分劲,用三根牛蹄筋就够了,那是普通的弓;再软一点的要八分劲,两根牛蹄筋做弦,妇女也能拉开。赤金豁阿歹的弓不硬也不软,十八分劲,但很有灵性,它能猜透主人的心思,把箭送到它想去的地方,可深可浅,或者中伤,或者洞穿,在主人松手的一刹那,它就提前知道了对方的命运,无论那是一只鸟、一头狮子或者一个人。赤金豁阿歹一松手,这张弓嗡的一声沉默了,它发现主人心中并无愤怒。
赤金豁阿歹的箭从斡嫩河对岸飞过来,射中了铁木真的脖颈,只是稍稍朝左偏了一点。铁木真想把它拔出去,像摘掉一根刺,结果喷出了血。热气腾腾的。他眼前一黑,摔下马,失去了知觉。当他再次张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破旧帐篷里,身边净是烂泥般的血污,周围一片静寂。左侧颈部如火烧一般。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了。在他闭眼和睁眼之间,时间被删除了,没留下一点痕迹。后来,一个男子嘶嘶哈哈地跑进帐篷,喷着白气,浑身是水,赤裸着,下身那个东西像水草中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外面天已透亮。
为防止动摇军心,铁木真落马的事没张扬出去。当时,博儿术即刻跨上铁木真的战马,举起苏鲁锭,人们以为他就是铁木真。者勒蔑趁机脱下袍子,裹住他的可汗,避开众人眼目,悄悄把他背到一个僻静的帐篷里。战斗仍在继续。铁木真昏迷不醒。者勒蔑伏在铁木真身上,一口一口为他吸吮淤血。半夜,铁木真说要马奶喝,是呓语。者勒蔑见他口渴的样子好生可怜,没别的办法,只能出去寻找。无论在哪儿,有帐车必有酸马奶,可是百姓们都跑光了,扔下的车帐也净是空的。泰赤兀人的营地还在对岸,者勒蔑只好脱掉衣服,跳进冰水,泅过河去,光着身子在暗中摸索。当他捧着半壶马奶跑回来的时候,发现铁木真已经醒了,半坐着,警惕地看着他,那目光比刚才的河水还要冷。者勒蔑浑身一激灵,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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