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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蒙古帝国分裂时间

        回历八二二年(约1419年),沙哈鲁再征阿哲儿拜展,与余速甫激战于帖必力思城外。这一仗,双方互有胜负。次年十一月,也许天意厌烦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余速甫一夕之间暴病身亡,沙哈鲁趁机大败黑羊王朝军队。余速甫的几个儿子死里逃生,退到西波斯招募军队继续与沙哈鲁为敌,战争时断时续,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黑羊王朝为白羊王朝所灭,沙哈鲁与白羊王朝签订和约为止。

        西波斯已确定脱离帖木儿帝国的统治,尽管如此,帝国仍在沙哈鲁的治理下处处呈现出繁荣昌盛的景象。

        依然广阔的帝国领土牵扯着沙哈鲁太多的精力,随着兀鲁伯从一个翩翩少年长成了一个勤勉多思的青年,沙哈鲁开始考虑父子共治帝国。

        一切很快有了结果,沙哈鲁要回到哈烈去,兀鲁伯则需留在撒马尔罕。临行前,沙哈鲁召见了我,他对我说:“塞西娅,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哈烈。”

        我回答他:“不,我要留下来,留在塞西娅洞。我把塞西娅洞布置成了我和公主的家,我要和她在一起。”

        沙哈鲁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问:“可以让我去看一看你的塞西娅洞吗?”

        “我正想请你去呢。”

        “那么,我就推迟几天行期吧。”

        我回答:“好。明天,我在塞西娅洞等你。”

        沙哈鲁果然按照与我的约定将行期向后推迟了五天。第二天一早,他天没亮就出现在我的山洞前。

        他将侍从都留在洞外,索度将他请到洞中。这一次,若非索度的带领,他们要想顺利地找到塞西娅洞并不容易。

        在洞中,他看到了那块匾额,还有我亲手制作的香炉。阿亚香饼在香炉中燃烧,那香气永远幽雅。他知道,我说得没错,我真的把塞西娅洞布置成了我和公主的家。在这个家中,他是一个最受我们欢迎的客人。

        我请他坐下,为他端来银果面包。

        刚刚出炉的银果面包散发着不可思议的浓郁果香,我起得很早,亲手烤制面包,我要让沙哈鲁吃一回刚出炉的面包。沙哈鲁当然吃过以风味独特而在宫廷享有盛誉的银果面包,但像这种用圣女泉的泉水做成的面包,甚至连他的父亲——伟大的帖木儿王都不曾有幸品尝过。

        我请沙哈鲁坐在洞外的石椅上,像一个殷勤的主妇一样亲手将热气腾腾的面包和果仁茶摆上石桌。

        山里的空气有些凉意,我特意为沙哈鲁披上一件下摆绣着海棠花的银灰色披风,又在石椅上放了一块绣着海棠花的棉里布面坐垫,在石桌上铺了一块同样绣着海棠花图案的蓝色天鹅绒。

        无论坐垫、桌布还是披风,原本都是我为公主准备的。在公主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月,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因此,每当我把她接到塞西娅洞,我都会注意让她在享受清新空气的同时,不要受到山中湿凉之气的侵袭。

        当然,泉水和山洞早就存在,哪怕它们没有名字,它们也静静地存在了不知多少年。然而,在我之前却从来没有人发现过它们,是我第一个发现了它们,而且花费了近十年的时间将它们变成了现在的塞西娅洞和圣女泉。还有,我在圣女泉边精心修建了药池。可以这么说,塞西娅洞才是我一生中最得意的杰作,我将这块无人涉足的隐密所在,变成了连神仙都会羡慕的休养之地。

        记得塞西娅洞修建完成后,我曾向帖木儿王请求,希望他将塞西娅洞和圣女泉赐给公主。帖木儿王不曾多问一句便慷慨地同意了,在他颁布的王令中,他明确规定,任何人,不论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没有王命在身或不经主人邀请,都不得私自进入塞西娅洞。我并非不清楚,但凡帖木儿王的马蹄所过之处,他必定会被许多人视为魔鬼的化身,但在我的心中,他始终是个慷慨的君主,就像他当年在做绿林好汉的时候一样,他会把抢来的牛羊一点不留地赐予他的部下和百姓,慷慨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最美好的天性。

        另外有一点也很令我放心,那就是,即使没有王令,能够找到塞西娅洞的人也少之又少。我想这一定是因为长生天不希望公主被凡尘过多地打扰,所以有意用层层叠叠的山石、密密匝匝的树木掩藏了进入塞西娅洞的道路。我听索度说过,那些慕名想要进入塞西娅洞的人往往会在离药池或者洞口很近的地方迷路,塞西娅洞和圣女泉或许当时就在某个人的眼前,可这个人偏偏视而不见。对于索度的说法我深信不疑,有一点可以成为证明,那些为我修建了药池和山洞的工匠,在他们离开塞西娅洞后,没有一个人能够再一次找回到这里。

        帖木儿王虽然每年会吃到美味的银果面包,喝到用山中独有的青果和甘醇的泉水酿造的青果酒,但他确实一直到病逝在东进的征途都没有机会成为塞西娅洞的客人。当然,那个时候公主需要照顾兀鲁伯,自己每年也只会在塞西娅洞住上一段时日。对公主来讲,在山中的日子像是度假,因此每一次她都会邀请一些女眷同行,其中受邀次数最多的自然是大王后,这使大王后很幸运地在药池中治好了她的心悸旧疾。现在,公主已经长眠在塞西娅洞后面的丛林中,按照她生前的要求,我独自安葬了她。我早就决定用一生陪伴她,不再离开她的身边。

        我在沙哈鲁的对面坐下来,看着他。沙哈一边喝着果仁茶,一边动作缓慢地将面包掰成小块儿放进嘴里。对于他的啧啧赞叹,我丝毫没往心里去。

        他怎么可能瞒得过我呢?

        他愉快的神情掩不住眼神里的落寞。是的,在行将分别的时刻,他的愉快是做给我看的。作为客人,对于主人的盛情,他得表现出自己的欣悦。然而,恐怕此时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喝些什么,吃些什么。

        这或许正是我赞赏沙哈鲁的地方。在争夺王位的过程中,他出人意料地表现出隐忍和顽强,他以韬光养晦、各个击破的策略战胜了锋芒毕露的哈里勒、奥玛和皮儿等人,坐上了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他可能从未觊觎的王位。

        从王子到王,于个人而言确实意味着身份的改变,但我了解沙哈鲁,掌管着偌大的帖木儿帝国,做了王的沙哈鲁不可能回到做王子时的沙哈鲁。唯一不变的是他的爱。沙哈鲁用一生爱着一个女人,即使沧海桑田、阴阳相隔,也无法改变他初恋的情怀。

        悄悄珍藏的爱情,永远的心痛与幸福,除了欧乙拉公主,天底下又有谁配享有这样的痴恋!

        沙哈鲁的茶杯见底了,我为他续上茶,他问我:“你为什么不喝?”

        我用手指轻轻触摸着他的手背,回答他:“我要看着你喝。”

        他笑了,将我的手拢在他的手心里,他的手温暖而又潮湿。“你还像小时候一样,真好。”

        “是吗?我怎么觉得我老了。”

        “没有。在我的眼里,你还是十四岁时的样子。”

        十四岁,我曾将自己交给沙哈鲁。那个在他的身体下悄然绽放的少女之花,是我的骄傲,也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

        “沙哈鲁。”我轻轻唤道。

        “什么?”

        “好好活着。”

        “你在担心这个吗?”

        “是的。”

        “你是唯一了解我的人。”

        “是的。”

        “你放心。”

        “可以吗?”

        “嗯。欧乙拉她也叮嘱过我啊。”

        “所以你不会忘记,对吗?”

        “对。为了帮助我,她承受了太多的惊吓。现在,我像她希望的那样夺得了王位,如果我做不到,又怎么能够对得起她!”

        “你说……做不到……什么?”

        “做一个好君主,治理好帖木儿王留给我的国家,让它变得更加强盛。这是欧乙拉对我的希望。还有,我要活着,用我的眼睛替她看天上飘浮的云朵,用我的鼻子替她呼吸清冽的空气,用我的耳朵替她倾听美妙的音乐,用我的嘴巴替她品尝世间的美味。我知道,只要我活着,她就会活着。只有在我永远闭上眼睛的那一天,我才能够无愧地和她一起离去。”

        泪珠从我的眼眶中缓慢地滑落,然后滴在沙哈鲁握着我的手上。此时此刻,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沙哈鲁天性聪慧,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公主,了解公主对他的爱与期望。为了公主,沙哈鲁从来不畏惧做任何事情。而我,何尝不是如此!我甚至有一种预感,公主早早离去,就是为了将她的寿数转移到我远比常人健康的身体上,因此,我将活到像两个人那么长久。

        沙哈鲁一直默默地望着我。当我不再流泪时,沙哈鲁满怀温柔地用他那只因为常年握着马缰而变得有些粗糙的手掌,为我拂去脸上的泪痕。我们注视着对方,我们的目光毫无顾忌地流露着对彼此的爱意,我们依然那样亲密,在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谁会像我们一样将对方视作最亲密的知己。

        “塞西娅,”沙哈鲁重新将我的手拢进他的手掌中,“你知道吗,无论我人在哪里,我都会像现在这样想念着你。”

        “我明白。沙哈鲁,我爱你,永远不会改变。”

        “我也一样。我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一天,那一天,你创造了奇迹。”

        “是的,我也没有忘记过。你也许不知道,当你来信告诉我们小妃主怀孕的消息时,我的内心是多么自豪。我把一切的奇迹都归功于我自己。”

        “你可以的,本来就是如此。但是塞西娅……”

        “你想说什么?”

        “是不是因为这样,你才拒绝了阿依莱?”

        “不是。”

        “真的吗?”

        “真的。你和阿依莱,你们在我的内心里占据的位置不一样。我对阿依莱所怀有的情爱,是真正的男女之间的恋情。如果我此生还曾怀着将自己托付给一个男人的希望,那么,这个人必定会是阿依莱。”

        “可我听说你再一次拒绝了他。”

        “我犹豫过,也矛盾过,可是,我始终不能决定是否可以为了他而改变自己。这种改变包括我所坚持的信仰和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因此,如果我不能为他而改变自己,就代表着我不能够全身心地爱他,如果我不能全身心地爱他,爱就失去了它所应该具备的平等意义。即使阿依莱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不平等的爱的付出,我仍然做不到将一个内心抱有缺憾的自己交付于他。我不能那样做,不能。对于我深深爱恋的阿依莱来说,任何缺憾都不公平。”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不过,真的很可惜。”

        “没什么,等来生吧。”

        “来生吗?”

        “是的,如果有来生,希望能够与他再次相遇。”

        “可我真的不希望来生遇到欧乙拉。”

        “为什么?”

        “如果我寄希望于来生,只怕我今生爱她爱得不够。”

        我与沙哈鲁四目相对。一时间,我只觉得心潮翻滚,无法开口说话。沙哈鲁的痴情,让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对于一个爱到刻骨铭心,爱到生死难忘的男人,竟然还会觉得自己爱得不够,对于这样的男人,我又能用怎样的语言来表达对他的仰慕和热爱?

        吃过茶点,索度捧着淡蓝色的棉质浴袍和浴巾来请沙哈鲁更衣入浴。浴袍的衣领处和浴巾四角照例绣着海棠花的艳丽图案。许多年前,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公主偶然得到一幅水粉画,一幅色彩艳丽的海棠图,当时,她的表情是那么激动,她对我说,海棠花是她母亲生前最喜爱的一种花卉,因此,她的心中一直把海棠花当成是母亲的花。正因为这样,我才会在为她准备的披风、坐垫、桌布、睡衣、浴袍和浴巾上全都绣上海棠花的图案,我想,当公主与海棠花相伴时,她一定会觉得自己是被拥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

        是啊,我怎么会随便让别人包括我自己使用欧乙拉公主用过的东西呢?沙哈鲁是唯一的例外。欧乙拉公主已经离去,我希望海棠花的图案同样能够给沙哈鲁寂寞的心灵带来些许慰藉。

        沙哈鲁泡洗药浴至少需要一个时辰,到时他会感到饥饿,我必须提前做好午餐。我在离沙哈鲁吃早餐不远的地方支起铁锅和铁架,铁锅里煮着的东西不必操心,我只需要不断翻动架在铁架上的牛腿肉就好。

        烤牛腿肉,这是沙哈鲁最喜欢的食物了,稍微麻烦的是切成条状的肉块必须得事先腌制得恰到好处。沙哈鲁跟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每当我为他做烤肉,他都会说感觉自己像在过节一样。

        除了烤牛腿肉和铁锅里煮炖的食物,我还特意为沙哈鲁准备了青果酒。事实上,这已是世间仅存的青果酒了。

        在我发现圣水泉和塞西娅洞后的第三个春天,存在了不知多少年的青果树垂下它细长翠绿的枝条,不再开花也不再结果。与此同时,它旁边的两棵原本不知名的大树却仿佛一夕间在枝头开满了黄粉色的小花,并且令人惊奇地结出了椭圆形的果实。

        夏天过去,果实已有水梨那般大小了,不久,果皮上青绿的颜色一点点褪去,最后竟变成美丽的银灰色。我无法解释天地间赋予的秘密,惊奇之余,给两棵树起名“银果树”,从此,银果树成为圣女泉边最美丽的风景。

        当深秋来临,银果树上的银果完全成熟之后,我将它的果实摘下来尝了一颗,我发现,成熟的银果与青果完全不同,它的果肉咀嚼起来有几分像炒熟的核桃,而味道又像新鲜水果一样酸甜适口,令人唇齿留香。我几乎在当时当地就放弃了用它代替青果酿酒的念头,相反,我做了一个大胆的试验,将它的果实磨成果粉,做成面包。正是这个尝试使银果面包代替了青果酒成为帖木儿宫廷中最独特也最珍贵的风味。

        现在再回头来说青果酒。记得我第一次将酿好的青果酒进献给帖木儿王时,我特意留下两坛分别标上我和阿依莱名字的青果酒埋在青果树旁的地下。到沙哈鲁正式登临王位的那年,这两坛酒埋在地下的时间已经超过十年。沙哈鲁即位后举行的盛大宴会上,我把标着我名字的一坛酒送入宫内,当酒坛启封的瞬间,几乎所有的人都陶醉在它美妙的醇香中。

        如今这一坛标着阿依莱名字的青果酒里加了几味阿依莱从明朝带回的珍贵药材,它或许不如单纯的青果酒那么可口,喝起来会有些中药的涩味,但有一点我不会弄错,我找一位著名的宫廷大夫鉴定过药材的药性,还让他尝过药酒,他说,这种酒将青果的营养和药补的特性集于一身,堪称酒中珍品,经常饮用必定会起到延年益寿的作用。正因为“阿依莱青果酒”如此珍稀,我才小心地留到现在,在我与沙哈鲁行将别离之时,我将把它作为礼物送给沙哈鲁。

        我刚将烤好的牛腿肉端上石桌,倒上青果酒,沙哈鲁回来了,他还没有换下睡袍,一举一动都显得闲散愉悦。这是因为泡过药池后人的全身都会极度放松,看起来就像是刚刚从美妙的梦境中醒来。

        沙哈鲁又渴又饿,迫不及待地将一杯青果酒一饮而尽,然后很优雅地开始吃烤牛腿肉。他称赞我烤肉的手艺越来越好,我只笑不答,因为他太饿了,自然会产生这样的错觉。

        沙哈鲁喝了几杯青果酒,要我给他换上马奶酒。青果酒太过珍贵了,他舍不得多喝。但是,青果酒里的药性和超过十年的埋藏,都成倍地增加了酒的作用,沙哈鲁虽然只喝了五六杯酒,看起来倒像喝了很多酒的样子,一双眼睛有些发红,而且还变得喋喋不休。

        他回忆起我们小时候的许多趣事,连公主剥好橘子先给了我这样的小事他都记得。他说,当时,他觉得公主很偏心,对我耿耿于怀差不多整整一个白天呢。我的角色则自然而然地从一个殷勤的主妇转变成了一个纵容孩子的母亲,无论沙哈鲁说什么,我都静静地听,静静地笑。

        后来,我掀开锅子,端上了酸奶炖胡萝卜汤。沙哈鲁愕然面对着这道久违的菜肴,热气腾上了他的眼睛,他的滔滔不绝戛然而止。

        我叉起一块胡萝卜,放在沙哈鲁面前的瓷盘里。沙哈鲁慢慢咀嚼着酸奶胡萝卜独特的味道,突然,他将双手蒙住眼睛,将头支在石桌之上,一动不动。许久之后,他的肩头剧烈地抽动起来。

        沙哈鲁在塞西娅洞逗留了五天,第六天的清晨,他向我告辞。

        我把他送到出山的山路上,他望着我,微笑:“塞西娅,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

        “两个月,最多不要超过三个月,你到哈烈住上几天吧,让我跟你说说话。在这个世界上,她能为我留下的,只有你和兀鲁伯了。”

        “我明白,我会的。”

        我目送着沙哈鲁离去,他无法挺直的背影充满了惆怅。他会成为一个仁慈的君主的,但作为爱人,他在公主离去的那一刻已不复存在。

        他说过,他要用随风舞动的孤寂爱他的国家,他说过的,在他失落了爱情的时候。

        他还说过,他要好好活着,在他的一颗心已经死去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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