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木儿要宴请察合台族人的消息很快通过阿亚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所有的人都对此充满期待,尤其是一些年轻的察合台姑娘,急切地想要看看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帖木儿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第二天上午和中午,人们像过节一样,人人脸上洋溢着笑容,一边心不在焉地干着手上的活儿,一边起劲地交头接耳。下午,兴奋变成了等待的焦灼,其中最着急的还是阿亚,一旦帖木儿来不了,她就会在族人们面前失去面子。
太阳西斜,天边出现了晚霞,灿烂如火,阿亚再一次爬上园外最高的那棵树,目不转睛地盯着帖木儿他们可能会来的路。她都不知道自己翘首等待了多久,一度,她打了个瞌睡,差一点从树下栽下去,幸而茂密的树枝挡住了她。受了这样的惊吓,她的睡意被赶跑了,她直起腰,不抱希望地向远处看了一眼。
远处似乎出现了一群密密麻麻的黑点,她以为眼花了,揉揉眼睛再看,没有错,黑点晃动着,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阿亚屏住了呼吸。突然,她从树上轻盈地跳到地上,飞快地跑回营地。她边跑边喊:“来了,来了,帖木儿来了。”
阿亚的通报在整个营地迅速传开,老人们还沉得住气,察合台的姑娘、小伙子都按捺不住好奇心,纷纷拥出营外,准备一睹绿林好汉的风采。
阿亚跑得比任何人都快、都远,她要让所有的人看看,她不仅认识帖木儿,帖木儿还是她的朋友呢。
沙奈一眼认出跑来迎接他们的姑娘是阿亚,他兴奋极了,也向阿亚跑去。跑了几步,回头一看其他人都在冲着他笑,他急忙收住脚步,讪讪地向帖木儿咕哝道:“是阿亚,昨天下午给我们摘果子吃的姑娘。”
帖木儿故意问他:“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我说,那姑娘是阿亚。”
“谁?”
“阿亚。”
“我说你大点声,谁?”
沙奈不得不更加提高了嗓门:“阿亚!”
阿亚这时已经跑到了沙奈身后,她应道:“你在叫我吗?”
沙奈没提防,吓了一跳,帖木儿哈哈大笑起来。
阿亚快活地问:“帖木儿,你真的把牛羊都赶回来了吗?”
帖木儿回头一指:“你自己看。”
其实,阿亚多此一问。她早看见成百只牛呀羊啊哞哞、咩咩叫着,浩浩荡荡地走在帖木儿的队伍中间。
“你要用这么多的牛和羊来宴请大家吗?”
“是啊。”
“哪里能够吃完。”
“吃不完,把剩下的肉分给族人们。”
“你太慷慨了。我现在就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大伙儿,你呀,一定是今晚最受欢迎的大英雄。”
阿亚说完,回头又跑了,她有些肥硕的臀部在不合体的蒙古袍里一扭一扭,看得沙奈一个劲儿发愣。
帖木儿有意逗沙奈:“沙奈,怎么不去追?”
沙奈呆着脸回答:“她跑得太快了。”
帖木儿真的来了!帖木儿真的赶着牛群和羊群来了!这个令人惊喜的消息像风一样在弘吉剌部营地传播开来,人们从四面八方拥向阿亚家的果园附近,阿亚说帖木儿要在那里大宴察合台族人。平静已久的弘吉剌部刹那间变得热闹无比,父亲们忙着杀牛宰羊,母亲们忙着生火烧水,年轻的姑娘小伙与帖木儿的队伍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甚至连最古板的人脸上也洋溢着欢快的笑容,好像帖木儿使用了魔法,将奔放与活力注入到了每个人的心里。
当然,在弘吉剌部的男女老少中,没有人比阿亚更得意。她把帖木儿抢来牛羊和族人们可以美餐一顿统统当成了她自己的功劳,除了帖木儿和营中最受人尊重的老者,她跟所有人说话都会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不仅如此,如果哪个长得比她漂亮的姑娘碰巧多跟帖木儿说了几句话,她就会气得要命,对人家姑娘横挑鼻子竖挑眼。若姑娘脾气好,肯让着她,彼此还能相安无事,若姑娘不肯让她,难免口角几句。碰上比她伶牙俐齿的姑娘,阿亚吵不过,就会放出托列帮她出气。托列对阿亚的忠诚无与伦比,只要阿亚下了命令,就是阿亚的父亲它也敢冲他龇牙咧嘴,更别提是个姑娘。
听到阿亚吹起口哨,托列便凶狠地向那姑娘冲上去,姑娘吓得花容失色,阿亚直到姑娘的尖叫在围观人群中引起一阵骚乱才善罢甘休。
虽然有着种种小插曲,仍然不影响准备晚宴的气氛,当炖牛烤羊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时,欢快的歌声也在营地上空回荡。
沙奈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一直没有到阿亚跟前来。趁着阿亚被她妈妈叫走说几句话的工夫,帖木儿在人群中随意走走,见到谁都说上几句话。后来,他看到沙奈,沙奈正靠在树上发呆。
他向沙奈走来。
“沙奈。”
沙奈如梦初醒般地应了一声:“啊,帖木儿。”
帖木儿奇怪地问:“想什么呢?”
“没……没想什么。”
“得了,告诉我吧。”
“想……想阿亚。”
“哦?想她什么?对了,你怎么不去跟她说话?”
“帖木儿,你说……”
“说什么?你别吞吞吐吐的,这可不像你。”
“嗯,我是说,我是想问你,像她这样的姑娘好不好?”
“不错啊,我看她不错。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我好像……有点喜欢她了。”
“有点吗?我怎么觉得很喜欢呢。”
“你看出来了?”
“傻子也能看出来。”
“可是……”
“又怎么了?”
“我想娶个腰肢细细的,跳起舞来像仙鹤一样的姑娘,可是,阿亚的腰有点粗,屁股又太大……”
帖木儿“扑哧”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我是笑你观察得还挺仔细。依我看,像她这样的姑娘才好呢,比那腰肢细细的姑娘更有味。”
“为什么?”
“你想啊,你自己长得像个姑娘似的,就应该找个像男人一样壮实的姑娘,这样的姑娘才有福,能干力气活,关键的时候,还能把你从死人堆里背出来。腰肢细细的姑娘可不行,中看不中用。”
“你真这样想?”
“当然。”
“你也会娶这样的姑娘吗?”
“我只娶‘黄金家族’的女人,不会娶别的家族的姑娘。再说,我长得又不像姑娘,要娶也得娶个像姑娘的姑娘。”
“噢,也对。”
“心里有底了,去找阿亚吧。”
“好嘞。”
沙奈真的跑去找阿亚了,看他一副心结打开、如释重负的样子,帖木儿不由叹口气,眼角挤出一道浅浅的纹路。
德高望重的老人们念过祝祷词后,宴会正式开始了。老人们围在一处,姑娘和小伙儿聚在一起,大快朵颐。
沙奈围着阿亚转,阿亚看不到帖木儿,暂时忘了他。月亮渐渐向西沉去,姑娘和小伙儿围着点燃的篝火,跳起了欢快的舞蹈。阿亚也加入到跳舞的人群中,沙奈没想到阿亚看着有些胖,跳起舞来却丝毫不显得笨拙,她踏着鼓点,好似一只肥美的仙鹤,在湖边草丛中翩翩起舞。阿亚的灵活,让沙奈的些许遗憾烟消云散,他下定决心,今生非阿亚不娶。
欢乐的时光总嫌短暂,当天光破晓时,宴会进入尾声。其间,帖木儿找了个临时帐子睡了一个时辰,醒来后重又变得精神焕发。他走出帐子,看到他带来的伙伴们还在喝酒,或者跟姑娘们调笑,他突然间就有了一种不安的感觉,急忙在人群中找到沙奈。此时,沙奈和阿亚坐在一棵树下,头靠着头睡得正香,他叫醒沙奈,要沙奈通知下去,所有的人都随他返回铁门村。
帖木儿的部下从来令行禁止,虽然一个个醉得歪歪斜斜,还是按照命令朝他这边集合过来。
正在这时,外围的人群发出的一阵惊呼声印证了帖木儿的不安。
“不好了!官军来了!”
不多时,几乎每个参加宴会的人都知道了官军前来剿灭帖木儿的消息,喧闹的营地渐渐归于寂静。
官军怎么会来呢?肯定不是有人通风报信。这一支弘吉剌人的营地就在碣石城的郊外,帖木儿明目张胆,整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几千人足足热闹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想不惊动官军都难。
帖木儿并没有显出丝毫慌乱,他翻身跃上马背,抽刀在手。他的人像他一样,醉的已经醒了,他们全都做好了与官军决一死战的准备。
大队官军仿佛一团乌云,正向帖木儿和他的五百弟兄压来。逃,是来不及了,如今的情势对帖木儿而言,唯一能做的只有死地求生。
阿亚挤出人群,站在帖木儿和沙奈的两匹马之间。她的视力超乎寻常,虽然天色尚且昏暗,她仍然一眼认出了率领官军前来围剿帖木儿的那个人。因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父亲筛海。
此时,帖木儿的人与官军双方已经做好了投入战斗的准备,而对变故毫无预料的弘吉剌人一时不能确定何去何从,只是本能地向帖木儿这边聚拢过来。令人心悸的静默中,一场混战似乎在所难免、一触即发。
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哪一个是帖木儿?”
是父亲筛海的声音,阿亚不会听错,但是没有人回答他。
筛海再一次问道:“谁是帖木儿?往前来。”
帖木儿正要回答,阿亚拉了一下他的马缰,走了出去,站在人群的最前面。
“阿爸。”她向对面喊道。
“唔。”筛海含糊地应着,并不惊奇,“丫头,你要做什么?”
“阿爸,这话应该我问你,你带这么多人来做什么?”
“这是阿爸和帖木儿的事,你别管。帖木儿,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阿爸,你是不是来抓帖木儿的?”
“闭嘴,丫头,这里没你的事。你退后。”
“不!如果你带着官兵来抓帖木儿,我们这些受了帖木儿恩惠的人决不答应。我说得对吧,察合台的族人们?”阿亚回头问道。
“对。”回答的声音稀稀拉拉,但还好,毕竟有人应和。
“如果帖木儿因为宴请我们,为了给我们这些参加宴会的人送来牛羊而被官军捕去甚至杀死,我们所有的人这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的。别忘了,我们可是察合台人,真正的察合台人决不出卖朋友!”
阿亚用直白的话表述了一个浅显的道理,因而颇具煽动性。在她的鼓动下,人们几乎是自动围了过来,将帖木儿和他的人围在正中,看他们的样子,如果官军对帖木儿发动进攻,他们会选择成为帖木儿的同盟者。
筛海根本不想跟女儿浪费口舌,他仍然向人群中喊道:“哪一个是帖木儿?是条汉子就出来跟我说话。”
随着“我是”的回答,帖木儿拨马走出人群,停在阿亚的身边。
阿亚又惊又怒:“你疯了!”她责备道,但是她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骄傲。像她的父亲所说,帖木儿的确“是条汉子”。
“你要做什么?”帖木儿拿筛海问阿亚的话来问筛海。面对生死关头,他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镇定、从容。
筛海催马上前,停在离帖木儿不足五米的距离。他认真打量着身材魁梧、高大的帖木儿,他得承认,这个年轻人确实与众不同。
“帖木儿?你就是帖木儿?”
“是的。”
“帖木儿,我问你,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不知道。”
“这么多年来,你啸聚一方,打家劫舍,为害乡里,难道,你还不知道你已经犯了大罪?”
“我打家劫舍不假,但没有为害乡里。如今正是乱世,打家劫舍只是我与弟兄们生存的手段,我从不认为这有什么错。”
“你阿爸留给你的家业不足以让你生活吗?”
“你认识我阿爸?”
“只能说,有过几面之缘。”
“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我阿爸的家业现在归我叔叔所有。好了,我没有跟别人叙旧的兴趣,如果你是来抓我的,就动手吧。”
“我不是来抓你的,尽管有人希望如此。我是来劝你的,希望你能听我一劝。”
“劝我?为什么?”
“原因嘛,第一,我们都是察合台人;第二,你很年轻,也很有头脑,这两个原因,足以让我试一试,能不能劝你改邪归正。”
“我不认为我做得有什么错。”
“我也不认为你做得有什么错。”
“那么……”帖木儿被筛海的话弄糊涂了。
筛海平静地说道:“我来劝你,并不是表明我认为你做错了,在这乱世之中,你只是选择了适合你的生活方式,这一点我心知肚明。而我有兴趣跟你探讨的,其实是这种方式会不会永远适合你?你多年来的表现证明,你有指挥的天分,有狡猾的、随机应变的头脑,有慷慨、豪爽的品格,还有笼络人心的手腕,这一切都使你在与官府军队作对的几年中立于不败之地。但是,这样的好运会伴随你一辈子吗?比如说今天,你是否还能逃脱我为你撒下的罗网?所以,我不认为做强盗应该是你的宿命,你完全可以做出更为明智的选择。”
帖木儿认真地注视着筛海,也认真思索着筛海所说的每一句话,他务实的头脑告诉他,筛海的劝告不无道理。
一次大意就可能招致灭顶之灾,这是他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他的手下只有区区五百多人,他谨慎再谨慎,终究还是不能确保每一次都化险为夷。打家劫舍的快意的确值得他回味,然而,这种快意难道就是他的终极追求?不,不是的,他很清楚这一点。他是察合台人,他的身体里流淌着骄傲的血液,从年幼的时候起,他就产生了在乱世中有所作为的理想,他的人生目标,从来不是简简单单地做个强盗终了一生。既然如此,筛海的指点恰巧契合了他内心某个隐秘的意愿,对他而言,唯一需要确定的是,筛海这个人是否值得信任?
应该值得。作为数千官兵的指挥官,筛海不缺乏给予他致命一击的机会,可他没有,而是站在这里对他苦心相劝。
“你,想要我怎么做?”
“你一定清楚。”
“我与官府作对多年,就算你肯放过我,哈兹罕他也肯放过我吗?”
“对于你的事情,我曾多次向哈兹罕建议招安你和你的人马,哈兹罕是个头脑精明的人,何况,他需要人才。”
“好吧,请允许我跟弟兄们商量一下。我有言在先,我可以跟你回去,但我的弟兄们如果不愿与我同去,你要放他们一条生路。”
“那是当然。我没必要难为他们,这一点,我用人格担保。”
帖木儿回视追随了他多年的伙伴们,他们默不作声地望着他,一张张或红或黑的脸上,流露出对他的忠诚和信任。
“弟兄们,刚才的对话你们大概都听到了,我不想再重复。我还是那句话,愿意跟我走的,留下来,不相信官府的,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帖木儿,你是真的决定投降官府了吗?”沙奈问。
“是的。”
“你就不怕他们出尔反尔?”
“我信得过阿亚的阿爸。”
“我阿爸叫筛海。在弘吉剌部,所有的人都知道筛海说话从来一言九鼎,这一点,每一个弘吉剌人都可以作证。”
沙奈注意到,没有人否认阿亚对她阿爸的评价。
“帖木儿,我们曾经发誓,生则同生,死则同死,我跟你一起去。”沙奈走到帖木儿身边,与他并马而立。
“我去,我去!”随着一阵喧哗,帖木儿和沙奈的周围转眼间聚集了近五百人,只有三十多个人不愿意投降官府,筛海遵守诺言,要他带来的将士闪开一条道路,放这些人离去了。
筛海决定带帖木儿先回撒马尔罕向哈兹罕复命,帖木儿欣然应允,短短的接触,他与筛海已经成了信得过的朋友。
临行,沙奈没忘了向阿亚挥挥手,阿亚也向他挥挥手。
帖木儿却始终没向阿亚这边看上一眼。目送着帖木儿与父亲远去,阿亚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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