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离开西斯坦,沙奈和阿亚确定帖木儿安全了,他们才停止奔波,在离西斯坦边境五十多里以外的一座小村子居住下来。
小村子叫做白梨村,顾名思义是因盛产白梨而得名。白梨村的村民几乎家家都种植白梨,白梨成熟后,他们将鲜果加工成梨浆和梨脯,然后出售给邻村或城市换回粮食以及其他日用品。帖木儿嫌白梨村的村民贫穷,一次也没对他们进行劫掠,因此白梨村的村民并不认得帖木儿。
这是沙奈和阿亚选择白梨村作为落脚点的第一个原因。
第二个原因是,帖木儿的伤腿和伤手只经过一些简的处理,由于他们逃出西斯坦时十分仓皇,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去搞到有用的药物,帖木儿的伤势一直没有明显好转,沙奈和阿亚很为他担心。说来也巧,阿亚一个人住在西斯坦边境的时候,很偶然地认识了一位居住在白梨村的民间大夫,她一定要到白梨树,其实就是想请这位大夫给帖木儿做一次全面彻底的治疗。
最后一个原因,沙奈路上就与帖木儿商议过,他想趁帖木儿留在白梨村疗伤期间,一个人偷偷潜回碣石城一趟,一来暗中与岳父筛海取得联系,了解一下哈吉是否可以帮助帖木儿;二来顺便从岳父那里取得一些资助,以此保证帖木儿在身体完全康复前不必为衣食犯愁。
阿亚很快打听到她认识的那位大夫住在哪里,循着村民的指点,她来到大夫兼作诊室的药铺。大夫并没有忘记她,不过看到她突然寻上门来,还是十分惊讶。阿亚有个特点,在她编织谎言的时候,从来都会根据当时当地的情形顺口胡诌,即使不巧被人识破,她也决不会脸红心虚。
对于大夫的好意询问,阿亚的解释是,她和丈夫、哥哥是半个多月前才从铁门村搬到西斯坦居住的。本来他们在西斯坦城中做一些小买卖,生活勉强还能维持,三口人相处得融洽和睦,唯一也是最大的愿望就是多攒些钱,早日给哥哥说上一门亲事。谁料想,前些日子突然祸从天降。当时她丈夫出门进货不在家,一个西斯坦男人想要欺负她,哥哥为了保护她,冒失地把那个男人痛打了一顿。当时他们并不知道那个男人在当地颇有些权势,那个男人一被放回家就带着他的手下找上门来,将她哥哥团团围住,几乎把人打死。在她苦苦哀求下,方才丢下她哥哥和她扬长而去。万幸她丈夫不在,晚上才回来,当他了解了情况后,知道西斯坦是住不下去了,当机立断决定趁夜逃离那里,免得那个男人再度寻仇。
这样,他们一路辗转来到白梨村,因她哥哥伤势未愈,她想请白梨村的大夫给哥哥治好了伤再走。说起他们一家人的“悲惨经历”,阿亚泪如雨下,不由大夫不信以为真。大夫安慰她,让她和她丈夫、哥哥不妨暂时留在白梨村,他会尽快找个地方帮他们安顿下来。
除了村长,大夫在白梨村就是最有威望的人了。白梨村自古民风淳朴,何况村民们丝毫不知道西斯坦境内发生的事情,一位热情的村民慷慨地将自己两间多时不用的杂货屋借给三个逃难的人安身。
住下来后,大夫给帖木儿仔细做了诊治。诊治后,他无奈却很直截了当地告诉阿亚和沙奈,帖木儿断了的手指固然不可能接上,就是他的腿,因为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时间,也必然落下终身残疾。
大夫给帖木儿重新固定了断腿,要沙奈跟他一起去取药。他们走后,阿亚沮丧地坐在小屋前一块大石头上,心里十分难过。阿亚难过是因为她心里十分自责,她和沙奈都不懂得如何接骨,在那么紧急的情况下,又不敢找大夫,只是草草地帮帖木儿将断腿固定了一下。
没想到帖木儿真的要因此变成残疾了,一个立志要像成吉思汗那样驰骋天下的人,如果知道他的腿残废了,他的心里一定会充满怨恨吧,说不定,他还会埋怨她和沙奈,觉得是他们什么都不懂才把他害这样……
想到帖木儿可能会因为失望而变得疯狂,她都不敢进去了。从小到大,她还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担忧过,担忧看到他怨恨的眼神,与其独自面对,还不如等到沙奈回来再一起进去……
阿亚正在胡思乱想,屋里传出帖木儿的声音,那声音居然很平和。“阿亚,你在外面吗?”
阿亚从石头上跳了起来。
“阿亚!”
阿亚呆呆地“噢”了一声。
“阿亚,我要喝水。”
阿亚嘴里答应着,却挪不动步子。屋里帖木儿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当他再一次开口说话时语气里明显透着奇怪:“阿亚啊,你在磨蹭什么?”
阿亚实在没办法了,硬着头皮走到门前,嗫嚅着问道:“帖木儿,沙奈还没回来,你不会打我吧?”
帖木儿笑了:“打你?为什么?”
“都是我的缘故,你的腿……”
“我的腿和你有什么关系吗?你放心,我一定能重新站起来走路、骑马的,我有这个信心。你进来吧,你要是一直不进来,不给我倒水喝,等我站起来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还真是揍你一顿。”
阿亚不敢不听,忐忑不安地推开门走了进去。她给帖木儿舀了一碗水放在他的手上,帖木儿一饮而尽。
喝了水,帖木儿抹抹嘴,看着阿亚问道:“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阿亚眨眨眼,没说话。
“哭了?”
“噢。”
“怕我打你?”
“算是吧。”
“在你眼里,我是个暴君吗?”
“也许……差不多。”
“怪了,你这种没心没肺没长脑子的娘儿们居然也会怕被人打?我以为你只会欺负沙奈呢。可怜的沙奈呀……”
阿亚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除了这句话,你会不会说些别的?总是老一套,烦死了。我真不明白,沙奈可怜不可怜,关你屁事!有这闲工夫,你还是可怜可怜你自己吧。我不信,你就一点不担心,两根手指呢,丢了也就罢了,反正以后你身边断不了有人侍候。可是腿呢?就算你能站起来,也是个……”
阿亚及时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她后悔自己口无遮拦,恨不能咬碎自己的舌头。她真还试着咬了一下,一阵疼痛让她急忙捂住嘴,不咬了。
一时间,帖木儿没有回话。阿亚怯怯地看了帖木儿一眼,却发现他正有趣地看着她,嘴角、眼睛里全是嘲弄的笑意。
“你……”
“怎么不说了?往下说呀。”
“帖木儿,对不起。”
“阿亚会向别人认错,不是疯了,就一定是吃错药了。”
阿亚忍无可忍,暴跳如雷:“你别不识好歹,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若不是看在你残废的分儿上,我才懒得理你呢。”
“这就对了。”
阿亚一愣,火气顿时消了:“啊?”
“我说,这就对了。拿着鞭子,想抽谁抽谁,放出托列,想咬谁咬谁,不懂得遮掩,不懂得世故,这才是我认识的阿亚呐。如果像你这样的人也会从一头母狮子变成小女人,我还不如让西斯坦人杀了算了。阿亚,记住我的话,谁都可以变,你不能,如果你变了,这个世界对我而言乐趣就更少了。”
阿亚拧着眉头想了半天,仍然琢磨不透帖木儿话里的意思。无奈,她认输了,“你到底在说什么?稀奇古怪的。”
帖木儿打了一个长长的唿哨:“听不懂吗?”
“傻瓜才听得懂。好了,不跟你说了,我去给你准备饭吧,一会儿沙奈回来,再熬药。明天,沙奈还得赶路呢。沙奈不在,你最好乖乖听我的,要不,休想让我好好服侍你。”
“好,听你的。”帖木儿一副顺从的模样,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看来,他知道自己的伤情,只是他并不在乎。
阿亚的心情舒展了许多,不由向帖木儿开颜一笑。她露齿而笑时,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晃了晃。帖木儿从来没有离这么近仔细看过阿亚,他惊奇地发现,阿亚此刻温柔的笑容差不多可以用“可爱”这个字眼来形容了。没想到,这个野丫头的身上居然还隐藏着他所不知道的另一面。
不知不觉地,帖木儿的语气有些变了。“阿亚。”他轻轻唤道。
阿亚本来正要走开,听见帖木儿叫她,急忙站住了,回头望着帖木儿:“你还要什么?”
“不要什么。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告诉我……一件事?”
“对。”
“你说吧。”
“我会站起来的,一定会!就算像大夫预言的那样,我的腿真的落下残疾,变成了跛子,我照样还可以骑马。你看着吧,只要真主赐予我骑马的力量,就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我驰骋天下。”
阿亚走回帖木儿的床前,望着他坚定的眼神,隐隐感到某种敬畏。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可她不知该如何表达。她站了一会儿,找不出话说,于是点点头,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阿亚站在门前,向苍茫的天空伸出双手,将头微微低下。她想,真主或许就在天地间某个地方俯视着帖木儿,怀着悲悯的心情。帖木儿是他众多孩子中的一个,他一定不会放弃帖木儿。
帖木儿相信真主会赐予他力量,阿亚则衷心地希望帖木儿信仰的真主能够保佑他站起来,像以前一样自由地行走、骑马。
这是一种最朴素的愿望,只要帖木儿平安就好。
记得她从死人堆里背出帖木儿的时候,她曾经跪在地上祈求长生天保佑帖木儿不要死去,结果,帖木儿真的活了下来,从那时起,她真诚地将帖木儿的得救归于天意,对长生天充满了感激。
不要怪她可能违拗了帖木儿的本心。从小到大,她唯一信仰的就是长生天,而沙奈也信仰长生天,如同帖木儿信仰真主一样,对于信仰,他们同样虔诚。然而,宗教信仰的不同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朋友,共历风险。在她周围的察合台人当中,宗教信仰也从来不是人们区分敌与友的标准。
从蒙古草原追随察合台汗来到异域他乡,经年累月的时光和潜移默化的影响,住在中亚的许多察合台人皈依了伊斯兰教。但并不全都如此,还有一部分人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宗教信仰。他们当中,有的信仰基督教,有的信仰佛教,有的则坚定地信仰着在草原上盛行了数百年甚至近千年的萨满教。
古老的萨满教以自然崇拜为核心,阿亚是它无数信徒中的一个。她从不怀疑,天地万物都有神灵,特别是蒙古人信仰的长生天,一定会无私地护佑草原以及他们这些离开了蒙古本土的人们。
当然,这些人中也包括帖木儿。
哪怕帖木儿是一位已经突厥化了的蒙古人。
这时的阿亚尚且不知道,不久之后,帖木儿果然站了起来,虽然他的一条腿跛了,右手也永远失去了两根手指,可这并不妨碍他以夺人的气势重新站在欧亚政治的舞台上。这个人,日后被亚洲和欧洲的人们称作“跛子帖木儿”,将“帖木儿”与“跛子”联在一起,“跛子帖木儿”就成了魔鬼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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